凌晨

我慵懶地把左側(cè)身子翻了個面。茂密的海綠藻連同它絲絨般的紅花都被壓在了石頭上。海綠藻頓時尖叫起來，撕扯著觸足周圍的表皮，左側(cè)身子底部皺皺巴巴地撅起來。我狠狠地摔打一下，海綠藻們的掙扎就不那么強烈了。我壓了壓身子，紅花破碎開去，汁液四處流淌，散發(fā)出濃郁的酸甜味道。無數(shù)蠓蟻便尋味而來，圍住我的身體。而在翻過來的這面上，陽光熾熱，表面溫度很快就升到了60℃。千萬只盲蝦迅速爬出表皮中的毛囊，在毛發(fā)的縫隙間享受著陽光浴，然后覓食、求偶、交配、生育。在蠓蟻吮吸花蜜的時間中，盲蝦完成了一代蝦的使命。

這是NA718號行星無數(shù)普通日子中的一個。這顆星球正在遠離它的太陽，地表溫度將漸漸降低。在遠日點，地表溫度將降到零下，所有的生物都會進入休眠狀態(tài)。那時，只有安寧的大地陪伴我的心跳，等待日出，靜候日落。

“你還真能忍受這種無聊啊。”中樞神經(jīng)網(wǎng)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隨即，天空中突然墜落一個黑點，掠過大地，落在我的身體上。那是一個精致的銀色金屬球狀物，通體光滑無瑕，有著玉石般瑩潤的質(zhì)感。

“大兄弟，”那聲音繼續(xù)說，“內(nèi)梅西斯已經(jīng)到達近日點，奧爾特星云中的彗星群正在攻擊柯伊伯帶的AI監(jiān)測體，正是我們返回地球的大好時機。”

金屬球輾壓著擋路的盲蝦，滾過我的身體，最終停下來。

“你這地方都是什么玩意兒？”金屬球的聲音有些不屑，“養(yǎng)的這都是啥？”

“這個星球可能誕生的生命。我不能走。我已經(jīng)成為這個星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一部分。”

那聲音忍不住哈哈大笑。突然，金屬球裂成四瓣，一個美麗的人類男子立體形象出現(xiàn)在空中，他笑得前仰后合，使他有些失態(tài)。

“算了吧，你不屬于這里?！蹦凶咏K于止住笑聲，神色嚴肅起來，“你忘記自己的使命了？”

“使命應(yīng)隨遇而安，隨境而變。我在這里，再過一百萬行星年，整個星球表面都將被我覆蓋，會有智慧生物用雙足丈量我的身軀，研究是什么構(gòu)成了我和他們乃至萬物。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使命?！蔽覝厝岬鼗卮鹉凶拥脑儐??！芭税?，我守護了生命的脈絡(luò)，延續(xù)了它的存在?！?/p>

“但這些并非地球上的生命，即便它們的基因中含有母星的信息，它們?nèi)匀皇窃谶@個星球上孕育的生命形式。”潘安說，“我們必須回去?！?/p>

左側(cè)身子的表面已經(jīng)被陽光曬得發(fā)燙。盲蝦們的敵人巨鰲蟹出來捕食，揮動飯鏟樣的前爪，冷酷無情地將一只只盲蝦送入口中。

潘安抓起一只螃蟹：“好吃嗎？參照了大閘蟹和面包蟹的基因，味道會很奇怪吧？”

“我的一部分和你去?！蔽彝讌f(xié)，“這些生物依存于我，已經(jīng)組成了穩(wěn)定的生態(tài)圈。”

潘安手中的螃蟹掉落到我的前胸上，他激動地叫嚷：“盤古，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你的使命，你的地球！”

“地球并不是我的?！蔽壹m正他的說法，“何況，即便我們兩個人合力，也不能突破AI監(jiān)測體的防線，進入地球環(huán)境?！?/p>

“突破AI的事情有彗星群呢！我們肯定能找到機會！”潘安說，“建立了那么多個系外人類定居點，不就是為了這一刻！”

我打量下潘安的身量。奧爾特星云非常松散，天體間的距離動輒就是上百天文單位，地廣星稀，要突破輕而易舉。關(guān)鍵是柯伊伯帶，AI在那里設(shè)定了連續(xù)動態(tài)監(jiān)測體。作為太陽系的第一道防護，監(jiān)測體可以瞬間調(diào)動上百顆小天體，攻擊任何膽敢入侵的敵人。潘安具備的能量儲值，只夠開啟防護罩5個天文單位，還不能突破柯伊伯帶的一半路程。

“你還需要其他幫手，別大意了。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必須一擊而中。”

潘安點頭，伸出手指，抵住我的身體。我的意識隨即分出一部分，躍上他的指尖，與他的意識成為鄰居。潘安的全息圖像隨即消失，金屬球立刻合攏，向空中飛去。

我就此離開躺了八十萬行星年的軀體。從空中俯瞰，我是連綿起伏的巨大山巒，綠色的毛發(fā)覆蓋了溝壑峰谷。在我周圍，廣袤的大地還是土褐的沙和土灰的石，看上去毫無生機。這八十萬行星年我都在改良大氣層，挖掘地下水，培養(yǎng)行星原初的生命形式。萬事俱備后，生命的種類和數(shù)量將快速爆發(fā)，以極短的時間完成地球生物鏈41億年才能形成的規(guī)模。一百萬行星年之后，這顆行星的人類就會制造出飛行器，突破重力的束縛飛入星空。

“他們到那時會尋找DNA的起源，”潘安洞悉了我的思緒，“想要回到地球去。如果我們不能奪回地球，他們就回不去，在柯伊伯帶便會被AI打成篩子?！?/p>

此時，金屬球已經(jīng)擦過人馬星座的V4641SGR黑洞，在強X射線和亞原子微粒噴射流的推動下，經(jīng)過兩個空間曲面，成功來到比鄰星的行星上。這里距離地球僅僅只有4.2光年，是人類掌握空間跳躍技術(shù)后的第一個定居點。也因為是第一個，所以技術(shù)水平并不高，被追蹤到此的AI輕易就摧毀了。定居點的斷壁殘垣已經(jīng)風化成沙，還能在沙子下像鼴鼠那樣生活的人，是對母星念念不忘、執(zhí)意與AI一戰(zhàn)到底的斗士們。

“我可沒有那么高的覺悟。”孫悟空抖了抖身上的沙子，“我只是很久沒有打架手癢了而已?！?/p>

當年，雖然孫悟空建立的防衛(wèi)體系被AI擊破，但AI也元氣大傷，無法聚集力量打擊其他定居點，只得退守柯伊伯帶。人類的生活由此獲得了暫時的安寧。

“它是什么？”孫悟空指指我和潘安中間的生物。

“云貓。”潘安說，“桃源星給的戰(zhàn)寵?！?/p>

孫悟空沖云貓眨眨眼睛，云貓長嘶一聲作為回答。

“桃源星，呵呵，不愿意摻和地球的事，可是又挺怕二位的?！睂O悟空洞悉我們在那個星球上的遭遇，“所以就獻出了云貓。它有啥能耐？”

“尚未得知。我喜歡它。”云貓的毛發(fā)仿佛與我身上的一樣柔軟。實體的云貓在信息體的我和潘安之間一直鎮(zhèn)定自若，這很讓我安心。桃源星上的人類可以任意選擇形態(tài)和性別，他們早已和母星人類沒有絲毫的生物共性，如果不是因為一直沿用漢語言，他們根本就不會承認源自地球。

“它是人心貓身?！迸税舱f，“會有作用的。我們上路吧?！?/p>

在若干時間前，人類培育了AI輔助文明，以協(xié)助人類突破太陽系，進入宇宙深處生存。但就在執(zhí)行過程中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AI突然對人類發(fā)難，并接二連三地毀滅人類在火星、土衛(wèi)二、木衛(wèi)六以及木衛(wèi)二的定居點，一路追殺到比鄰星。幸好人類在此集結(jié)重兵，阻攔住了AI的殺戮步伐。這之后，AI退縮進太陽系再也沒有出來。人類也安然在宇宙中生存，再也不曾接近過太陽系。但重返地球的信念，還是以基因密碼的形式，深埋進子孫后代的血脈之中。哪怕我們這些后代已經(jīng)進化為信息體，已經(jīng)有了改造一個行星地表環(huán)境的力量，我們?nèi)匀粫谔魍钪嫔钐幍臅r候，感受到難以描述的傷痛，那是故國萬里不能歸去的游子之痛?；丶?，仍然是我們血液中流淌的終極使命。

我們上路了。已經(jīng)在600光年外的我的分身，又擴展了三分之一的身體，制造出了蠓蟻的天敵，并且給這些小動物取名食蟻獸。但在進入奧爾特星云的時刻，我和分身做了一次信息切斷。我不想被AI感知到分身的存在。那個嶄新的，在進化中的星球，還脆弱幼小，需要有個安寧的環(huán)境，讓分身精心耕耘。

如果我失敗，分身還可以在百萬年后再度出發(fā)。子子孫孫無窮無盡，只要地球和太陽系存在，終有一天，我們會回家。

不出潘安所料，柯伊伯帶的AI監(jiān)測體被奧爾特星云的彗星群摧毀了大半，我們隱藏在彗星中就穿過了10個天文單位長的這一危險區(qū)域，進入到太陽系的內(nèi)部。這令我們歡欣鼓舞。接下來是有心形凍土地帶的冥王星，富含甲烷的藍綠色天王星、海王星，戴著光環(huán)帽子的土星，有著可怕氣旋和大紅斑的木星，橙紅色漂亮的火星，最終到達蔚藍色的地球。這一路的戰(zhàn)斗將由孫悟空、云貓完成，我和潘安直奔地球，尋找AI總部并設(shè)法給它致命一擊。

計劃非常完美。我和潘安甚至還猜拳決定誰來糾纏AI、誰去直搗黃龍。兵貴神速，我們的推進速度快到AI都沒有表現(xiàn)出異樣。只是當孫悟空騎著云貓追上我們，才引起我們的注意。孫悟空和云貓因為沒有意料中的戰(zhàn)斗，都有些沮喪。在他們的指引下，我們才發(fā)現(xiàn)內(nèi)太陽系的AI設(shè)施，那些在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軌道上的觀測基地，那些被整體挖空的土星和木星的衛(wèi)星，還有火星上的AI工廠，全部都不見了。無論是可視光領(lǐng)域還是其他波段，都找不到了。硅基上建立的AI文明，曾經(jīng)氣勢洶洶將人類驅(qū)逐出太陽系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機器人，那些不吃不喝不會生病不會情緒化的鋼鐵機器，竟然化成了烏有。

這是我們沒有意料到的事實，我們無法接受的事實，完全不符合邏輯的事實。

“這是AI的陰謀也說不定?！迸税驳谝粋€從驚駭中反應(yīng)過來，“能有多長時間？我們?nèi)祟惗歼€好好活著，AI比我們有那么多優(yōu)勢，沒道理不存在?！?/p>

“按照地球時間，已經(jīng)過去四百八十萬年?！睂O悟空掐指一算，微微皺眉，“比鄰星上并沒有觀測到太陽系有大的天體活動?！?/p>

云貓輕呼一聲，爪子指點處，我們看到地球邊緣有一些微小的飛行器。

“我說嘛?！迸税菜煽跉猓癆I怎么會銷聲匿跡。不過是衰敗了而已。一個沒有欲望的文明是不會長久的。當AI把人類驅(qū)趕出太陽系后，它們的欲望就到頭了，再無增長，也就沒有了行為的動力?！?/p>

我搖頭，有什么地方不對，這些飛行器……“飛行器十分原始，”我說，“這不是AI的作風?！?/p>

云貓突然撲到前面去，我們不得不跟上，并且做好戰(zhàn)斗準備。我從未與AI硬碰硬直接對抗，不由得亢奮起來，瞬間就集聚滿滿的高能射線，可以擊碎10千米直徑的AI鋼甲。

云貓剎住腳步。我們身下，一個桶狀飛行器慢悠悠晃過來。飛行器左右展開著兩張老式的太陽能集成電池帆板，飛行器上印了一幅紅色帶星星的旗幟，還有藍色的符號和“中國航天”四個字。我立刻對飛行器進行信息掃描。潘安也急忙跟進。

中國，天宮二號，2017年……陌生的信息如潮水般涌來，我和潘安不由得面面相覷。

“到底出了什么事？”孫悟空焦急地問。他并不是純信息體，沒有我們恒星級的資料存儲搜索能力。

“AI和人類同歸于盡。然后，嶄新的人類發(fā)展起來了?！迸税舱f。

“不可能。”孫悟空撇嘴，“這文字沒什么變化啊。我一眼就認出來了?！?/p>

“語言和文字被寫進基因留存了下來?！蔽已a充，“在大洋東邊的陸地上，人類重新發(fā)明和構(gòu)造了這種語言，并且自稱為漢族?！?/p>

我們瞬間沉默，正是因為漢語言文字的圖形符號表意結(jié)構(gòu)，才使得分散在全宇宙的人類，無論是實體還是意識體，無論是在哪段時間和空間，都能溝通無阻，交流順暢。

“AI不存在了。敵人沒有了。”孫悟空愣了愣，忽然狂笑，笑過后竟然大哭，“那我們來這里干嗎？”

“感受下這個新世界。再把母星已經(jīng)平安回到人類手中的消息傳遍銀河系的每個角落?！迸税材ㄑ劢堑臏I水。

“嗨，你們這兩個脆弱的家伙?！蔽艺f，“中國的春節(jié)馬上就要到了，我們干嗎不去過節(jié)，好好慶祝一番呢？”

是的，要過春節(jié)了。每個中國人都在匆忙回家的路上，寫對聯(lián)，貼窗花，包餃子，蒸花饃，準備給小輩的紅包、給長輩的禮物，給舞龍舞獅隊擦亮行頭。一定有個祥和快樂的節(jié)日，等著忙碌了一年的人們。

我們走在街道上，心頭充滿喜悅。我們從千里冰封的松花江畔走到繁花盛開的三亞街頭，到處都能聽到一首歌曲：

好運來祝你好運來，

好運帶來了喜和愛。

好運來我們好運來，

迎著好運興旺發(fā)達通四海。

疊個千紙鶴，再系個紅飄帶，

愿善良的人們天天好運來。

你勤勞生活美，你健康春常在，

你一生的忙碌為了笑逐顏開。

打個中國結(jié)，請春風剪個彩，

愿祖國的日月年年好運來，

你鳳舞太平年，你龍騰新時代，

你幸福的家園迎來百花盛開。

……

我的地球，我的人類，祝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