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剛

孫頻的小說一直在變。從《松林夜宴圖》，到《我們騎鯨而去》，再到《以鳥獸之名》，甚至于更近的《諸神的北方》，這種變幾乎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如果說，在《松林夜宴圖》中，孫頻試圖通過藝術抵達歷史的景深，在《鮫在水中央》中，通過敘事的輕描淡寫，去對抗一種巨大的悲傷，那么在《我們騎鯨而去》中，則是借助于“戲劇”探尋真實和虛構的關系，在《以鳥獸之名》中，又一掉頭，把視角伸向了人與山林——一個更大的關于人的存在的命題，而《諸神的北方》將這一命題做了繼續(xù)的想象和深入。

與早期小說中那橫沖直撞的“兇狠”相比，孫頻近期的小說越發(fā)平和而憂傷。她好像忽然之間又掌握了小說的新魔法，在一個個讓人生死攸關的時刻，賦予生命以美的力量和詩的意義。比如《諸神的北方》中，對于母親的自殺，小說寫道：“找到她的尸體是在第二天上午，她在昨晚臥軌自殺了。她獨自一人踏著月光，在曠野里走了十里路，然后坐在鐵軌上耐心等著那輛半夜過路的火車。火車準點來了，在黑暗的曠野里，遠遠就能看到一個呼嘯的火車頭帶領著一串明亮的小房子奔跑而來，那群小房子快樂極了，馱著旅人們的各種夢境。她死的時候只穿著一只鞋，另一只鞋并不在鐵軌旁邊，應該是她在曠野里趕路的時候，那只鞋就已經(jīng)丟掉了，只是她渾然不覺，繼續(xù)在月光下趕路?！?/p>

孫頻的這段描寫，讓我不期然想起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臥軌自殺的安娜。這是兩個截然逆反的女性角色。一個因愛而生，一個為尊嚴而戰(zhàn);一個為愛失去了理性，一個與生活展開著搏斗;一個以死向世人宣誓，一個通過死獲取塵世的安慰。但她們也有共通的地方，她們都善良、充滿了同情心，她們都受制于道德的牽絆和情感的內(nèi)疚，而選擇了一樣的死亡方式。托翁筆下的安娜是迷人的，孫頻筆下的“母親”，同樣讓人動容，這是一個中國式的女性形象。她的死，凄涼而唯美，那一寂靜的時刻，連同它的秘密，一起被帶走了。這是孫頻小說走向心靈內(nèi)部的“情感”時刻。在閱讀過程中，也正是從這個時刻開始，我感覺到孫頻小說內(nèi)部的結構開始發(fā)生了新的位移，一切的矛盾、糾葛、愛恨幾乎都變得心照不宣起來。孫頻深諳一個小說家的職責，就是用其情感、思想、技法去建立一個個美的時刻，并由此建構起一個個小說的秘密世界，而不是去呈現(xiàn)某種虛假的真實，或者締造某種人為的“神話”。

但對于小說來說，要具有一種頑強的生命力，僅僅有人物是不夠的，它還要求創(chuàng)造一個關于世界的幻象，并在這種虛構中去實現(xiàn)時間的感覺。對于自己早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孫頻也一直在反思。她最近的一系列小說，可以看作是反思自身的強烈實踐。孫頻似乎對她早期的小說經(jīng)驗、敘事手法和思想表達不停地進行反駁和改造，以期實現(xiàn)一種自我革新或者脫胎換骨。這是一個艱苦、煎熬的時刻。也是在這樣的時刻里，美開始發(fā)酵，秘密開始呈現(xiàn)。她對世界的認識開始告別一種痛癢的直接碰觸，而轉(zhuǎn)入一種理性的、闊大的想象視域。她依舊清醒而固執(zhí)，但顯然已經(jīng)走出了情緒的困頓天地。

讀孫頻的小說集《以鳥獸之名》，我們似乎可以輕易地認識到，小說是一次次持久而有力的審美顛覆。這是小說的藝術之道，也是價值所在。集中諸篇《以鳥獸之名》《騎白馬者》《天物墟》，從整體的小說構架，到具體的敘事執(zhí)行，再到思想的藝術表達，都透著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寫作真義。這三篇小說，有著許多共同點，可以當作是孫頻小說思想性的一個新的系統(tǒng)表現(xiàn)。是的，思想性，這是孫頻小說十分重要的品質(zhì)和特征。正如何平教授在談論《我們騎鯨而去》時所言：“思想性或者說哲思，我們現(xiàn)在很少用來談論小說，尤其是對年輕作家的小說，但這可能卻是孫頻最近這些年有意為之去嘗試的?！蹦敲?，孫頻小說的思想性是如何達成的呢？在生與死中展開、實現(xiàn)。這是寫作的基本主題，也是孫頻多年執(zhí)念的東西?！兑曾B獸之名》，有一張兇殺案的外衣，但內(nèi)里還是關于生和死，關于人的痛苦和命運。《騎白馬者》，依賴于我對“田利生”的尋找，其實還是探討的人的生命與存在、艱難和自由?！短煳镄妗?，則是在廢棄的村莊中，去發(fā)現(xiàn)文明得以生息、萬物得以生長的秘密，以此來實現(xiàn)對于自然、歷史、生命的綜合思考?？梢哉f，正是在思想性的關于生與死的演繹中，孫頻繼續(xù)并豐富著她的小說之旅，這是她的小說擺脫幾乎靜默的心理空間，開始走向更為紛雜的“孤獨”的“思想”時刻。這樣的時刻在小說中比比皆是。“夕陽開始慢慢落山，光線變得遲鈍而柔和。一個枯瘦的老漢披著一身霞光回頭看了看落日，臉上被染得金光閃閃，他長嘆了一聲，又把一天用完了呵。眾人如石像一般，沐浴著晚霞，都久久不動。只消片刻，落日便完全墜入山谷，暮色變得蒼茫起來，眾人陸續(xù)起身，開始慢慢回巢?！保ā兑曾B獸之名》）“我恍惚間有一種時光在倒流的錯覺，覺得自己正朝著過去走去，也許在這深山里走著走著便碰到了過去的自己，還或許走著走著便碰到了我的父親，他那么年輕，還沒有受到生活的任何摧殘，而我還只是那個七歲的小孩子，一切都還來得及。”（《天物墟》）

從城市走入山林，孫頻的轉(zhuǎn)向讓不少人著實吃了一驚。但細數(shù)孫頻的小說之路，從《松林夜宴圖》開始，她其實已經(jīng)在做著一些有意的探索和嘗試。只不過，到了小說集《以鳥獸之名》中，這種小說藝術的整體性更為凸顯。孫頻開始迷戀山林、向往自然，她筆下的風景和人也突然變得詩意盎然，這在早期的小說中并不多見。“森林從車窗外成片成片地掠過，一幕又一幕，連接成了一部流動的綠色電影，不時有鳥叫和花香撲面而來，走著走著，前面的峭壁上忽然跳出一枝火紅色的野花，倚在陡峭處，妖媚地斜視著我們。河流若隱若現(xiàn)，時斷時續(xù)地跟著我們。在開闊處，河流會忽然鉆出來，兩邊芳草夾岸，河流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在山林茂密處，河流會忽然隱身不見，但就是在見不到河流身影的地方，依然能聽到漫山遍野都是淙淙的流水聲?！保ā兑曾B獸之名》）“河流在視野里若隱若現(xiàn)，即使鉆進了河柳叢里蹤跡全無，仍然可以聽到嘩嘩的流水聲就在咫尺。走著走著，河流冷不丁又冒了出來，活潑潑地在陽光下閃著金光，河流兩邊青草夾岸，蒲公英攜傘飛行。偶爾有白色的巨石擋在河道中間，河流也是歡快地側身而過，并不上前挑釁?！保ā厄T白馬者》）這樣的風景描寫，在小說集《以鳥獸之名》中幾乎是隨處可見的。孫頻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對景物的描寫充滿了美學的耐心和詩意的想象。各種自然事物相互交織，成為小說的敘事背景，也成為一種虛構的經(jīng)驗幻象。這些基本的幻象吸引著讀者，去與現(xiàn)實、生命進行對接，以使這些具有暗示性的詞語超出其本身的意象，而具有了另一種復雜的情感內(nèi)容。

我相信，孫頻是試圖在自然中讓人獲得某種解放?！白匀坏慕夥牛褪侵匦禄謴妥匀恢写賱由牧α?，就是重新恢復在那種徒勞于永無休止的競爭活動中不可能存在的感性的審美性能，正是這些審美的性能揭示出自由的嶄新性質(zhì)?！?但事實上，在這些自然的、美的時刻背后，仍然有它的秘密。這秘密就是，人被時代遺棄之后，那巨大的孤獨幾乎是無法消解的。故鄉(xiāng)的重返，是為了擺脫孤獨，但荒謬的是，在故鄉(xiāng)的流浪中，更深重的孤獨一陣陣襲來。不管是作為敘事者的“我”，還是他人，都無一能夠幸免。“他簡直像個國王一樣，每天晚上等所有的人都下了班，這整棟樓都成了他一個人的疆域。他辦公室里的那點燈光一直壓迫著我，我擔心他寫著寫著會忽然變成一只龐然大物，然后絕塵而去。而我則被遺棄在原地，變得越來越頹敗平庸，最后徹底淹沒在人群里。”（《以鳥獸之名》）“夕陽落山之后，夜色從曠野里升起，漸漸彌漫到了胡同口，老王站起來，把剩下的棒棒糖又戳回嘴里，然后背著兩只手，慢慢朝玉林苑走去。其他人也陸續(xù)開始回巢，有人嘆了一句，租房子做小買賣的不好過吧，住樓房領退休金的也不好過?！保ā吨T神的北方》）

但我不會因為孫頻把寫作的視野轉(zhuǎn)向了山林，就貿(mào)然將她歸入自然主義文學或當下熱門的生態(tài)文學隊伍中去，我想，孫頻還是現(xiàn)代的，一種堅實的“流動的現(xiàn)代性”品質(zhì)，永遠是她小說的精魂。不過，孫頻的獨特之處在于，她對“現(xiàn)代性”同樣充滿了頗具現(xiàn)代意味的警惕和思考。這種警惕在《以鳥獸之名》中，是對自然世界的敬畏和信賴。“對山民來說，大山是一種宗教般的存在，山上所有的鳥獸草木，所有的風俗習慣都是我們的避難所?！痹凇厄T白馬者》中，是對歷史浩茫的迷人想象和洞察，“這時候我已經(jīng)敢肯定，這個村莊是有秘密的。不過，在這大山里，每道褶皺里都可能隱藏著一個秘密。有的秘密如林間草木一樣，從長大、凋零到腐朽，都不會有人知道它們曾經(jīng)存在過。有的秘密如山間蟄伏的猛獸，即使離得很遠，你也能從空氣中嗅到它們身上的氣味?！倍凇吨T神的北方》中，則是對傳統(tǒng)“秩序”的留戀，“我甚至開始想念這里的秩序，在我年少時候曾十分鄙棄的那些秩序和風俗，我后來一一開始懷念。這里不止有日月星辰的運行，還有各種神靈與鬼魂的出沒，一個神靈、人、鬼魂共棲的空間不僅顯得熱鬧，還十分浪漫，就像個大家族一樣，墻上掛著各種規(guī)矩和禁忌，因為有了禁忌，便可生出不少敬畏?！?/p>

事實上，在喧囂的時代背景中，由故土消失、家族分裂所帶來的陌生情感讓我們變得更加恐懼和不安，這種不安對藝術包括小說提出了一種想象力的挑戰(zhàn)，就是我們?nèi)绾卧谝环N藝術的形式中去表現(xiàn)、體會、消化這些情感。小說在當下的意義，可能也在于此。它試圖去創(chuàng)造一個更加廣闊的虛幻空間，去容納這些消化不良的情緒和情感，它形式可以是靈活，簡單的、復雜的，結構可以是多變，線性的、復調(diào)的，它是發(fā)展的、豐富的，它以各種“現(xiàn)代性”的特征為生命提供真誠、主題和可能，并推動生活幻象的當代再現(xiàn)。孫頻在一次和羅昕的對談中說到：“我認為小說的可貴之處，在于它是有真誠可言的，在于它是有心跳和體溫的生命體，有真正動人的東西凝結在里面，而不是經(jīng)過粉飾的扭捏作態(tài)的‘假聲’或‘圣徒’。我在生命的不同階段看到了不同的風景，這些風景未必都盡如人意，而且并不是一種固態(tài)的存在，但都有著獨特的生命力，我愿真誠地把每一個階段有限的認知都寫出來?！?/p>

孫頻的小說與之前相比，還有一個變化就是強化了“動”的可能性，不管是小說題目“我們騎鯨而去”“騎白馬者”，還是小說中人物的不停游走，都具有這樣一種品質(zhì)。她讓我們更深刻地認識到這個世界的變動不居，以及人在各種力量圍困之下那同樣變幻莫測的孤獨命運，和這些命運所顯示出的各式各樣的華麗而凄美的舞姿?！耙粋€真正的藝術幻象，一個‘各種力’的王國，在那里，發(fā)散著生命力的純想象的人們，正通過有吸引力的身、心活動，創(chuàng)造了一個動態(tài)形式的整體世界。”

孫頻的小說向來充滿了爭議。但我們要承認，在80后作家中，孫頻是少有的對“自身”進行反抗的小說寫作者。她敢于放棄自身營造的各種緊迫性，甚至于完全離開慣常的審美維度，義無反顧地魚躍到更加廣闊的精神地帶之中。她似乎深信，在小說的寫作實踐中，一定存在某種別樣的敘事方式，可以喚醒一件事物，可以成為一種聲音，可以實現(xiàn)一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