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
表弟有個事情問我,我告訴他后,順便問他房子裝修得怎么樣了。他還是那句話:快了,快了。
停頓了一下,他補充說,真的快了。
算了下時間,他這個房子買了兩三年,裝修也有一年多了,每次問他,他總是說快了,快了。
這就是他說話的風格??偨o人以希望,從不讓人失望。
表弟是那種典型的積極向上的人。我?guī)缀鯊奈纯催^他愁眉苦臉。他總像是剛出籠的面食,散發(fā)著蓬勃熱氣。姑父說,表弟每次回家,都是看到人就敬煙,敬著敬著,就走不動路了。他被大家圍住了,幾包煙一會兒就沒了——所以斜挎包是他回鄉(xiāng)時的標配。他的大方我也是親眼目睹過好幾回的,有時候我覺得并無必要,甚至適得其反。有一次他路過一戶人家,對方正準備掏煙出來招待客人,他卻先掏出煙來敬了那些人一圈。他的煙是好煙,對方臉上就有些動靜,而且他的煙又沒帶夠,結(jié)果不免有些尷尬。其實他跟那些人并不怎么熟,但他總喜歡表現(xiàn)得跟什么人都熟。
在來省城工作前,我跟他接觸并不多。那時他還在大學讀書,我去看他,他帶我到旁邊的小飯館吃飯。他不停地跟人打招呼,哪怕是賣水果的,他也朝對方點頭揮手。看他那神態(tài),那語氣,好像他是學校里的重要角色。一輛小車疾馳而過,他說里面坐的是他們學校的副校長,曾經(jīng)特意找他談話,對他很好。看到兩個高個同學,說他們是學生會的,他跟他們很熟,經(jīng)常在一起搞活動,吃飯。后來那兩個男生轉(zhuǎn)過身向我們走來,表弟跟他們打招呼他們的反應似有若無,我才覺得對方跟他根本不熟。
表弟就讀的是一所很普通的大學。當年沒考多少分,也被錄取了。不過他究竟考了多少分,他從未說過。只知道家里大宴賓客,然后他就來省城讀書了。姑父是個老實人,這方面什么也不懂,都是聽表弟的。他以為表弟的成績和他的聰明懂事成正比。誰要是說表弟成績不好,他肯定是不相信的。第二年我也來了省城,應聘到一家報社做編輯,然后又辦了調(diào)動手續(xù)。表弟說,祝賀你啊表哥,調(diào)進來了,就是真正的省城里的人了。停頓了一下他又說,你們文化單位的人,要是犯了錯誤還會被開除和下放么?我聽了有些愕然。看來他對我們單位的歷史還很了解。我笑著說,那到時候我去賣茶葉蛋。他也笑了,說,不是有個笑話,說做導彈的還不如賣茶葉蛋的賺的錢多么。
我編的那家報紙,剛好也要經(jīng)常接觸青年人。那些欄目就是教即將走向社會的青年人怎么樣就業(yè),怎么樣社交,怎么樣戀愛的。好多青年人對走上社會總有一種恐懼心理,希望找到什么指南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有一次,我跑去書店,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跟以前大不一樣了,感覺像個雜貨鋪,或者說地攤,沒有什么人文氣息。撲面而來的是各類考試、教輔及關于社交和口才方面的書。所以看到表弟這樣,我倒有些放心了。這對他以后的謀生,肯定沒什么壞處。
大學畢業(yè)后,表弟也留在了省城。他覺得自己既然從老家出來了,就不應該再回去。不然就是失敗。不像我,以前好幾次因為不適應報社的工作,差點回鄉(xiāng)下學校去教書。我佩服他的這種勁頭。實際上,以他的學歷,想在省城找一份好點的工作并不容易——不,別說好不好,能找到工作就不錯。我經(jīng)常接待那些有就業(yè)困擾的年輕學生,他們學歷不高,志氣不小,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擠壓或巨大落差中彷徨,找不到真正的落腳點。他們有的是從大城市和名牌學?;貋淼?,有的是在省城學校畢業(yè)不愿回小地方去,有的在小地方和大地方之間往返了好幾次。剛開始我是很擔心表弟的。跟大多同齡人相比,他沒有一點優(yōu)勢。畢業(yè)后的具體情況他也很少跟我談起。后來他說他找到了工作,聽他的口氣,好像是在什么學校教書。雖然我有點犯疑,但也沒多想。那時候,我接待過的很多剛出校門的年輕人都是暫時在什么地方教書的。似乎教書成了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各種五花八門的學校成了他們最好的棲息地。出于某種責任,我想去看看他,可每次他都說很忙,似乎不太愿意見面。我也只好籠統(tǒng)地問他各方面是否還好,有沒有什么難處,他趕緊說都好,都好,沒什么問題。我叫他到我住的地方來吃飯,他也找種種借口推辭了。所以他畢業(yè)后的那兩年,我們在省城基本上沒有見面,反而要到回鄉(xiāng)下過年才能見到他。即使如此,他也盡量回避工作和生活這樣的話題。他熱衷于談論國家或省城大事,說據(jù)他一位有背景的同學的內(nèi)部消息,國家馬上要實行什么政策了。他一個朋友的同學跟北京有聯(lián)系。一個同學的朋友在省里的要害部門當秘書。他經(jīng)常跟哪些人在一起吃飯。有時候,大家都在看電視,他忽然指著電視里的一個人說,他前不久去過那個人的辦公室。諸如此類,等等。他以為別人都相信他?;蛘哒f,他相信別人都相信他。
說實話,表弟的這些性格特點并不為親戚們喜歡。我家是個大家庭,祖父有六個兒子三個女兒。大家都覺得我這個表弟說話有點不靠譜。而說話似乎是一個人的什么基礎,如果連這個都靠不住,那更別說其他。就像過年時他總喜歡在鄉(xiāng)間打領帶穿西服打官腔一樣,看上去做作或顯得輕飄。我一個堂弟跟我表弟曾經(jīng)是低一屆的高中同學。據(jù)我叔叔講,他曾經(jīng)向表弟借高中學習資料,但表弟說沒有。叔叔很不高興。那時表弟讀高三,堂弟讀高二。叔叔根本不相信他沒有。堂弟的就業(yè)也不好。叔叔是鄉(xiāng)里的一個小干部,他讓堂弟報考了行政學校,他以為行政學校畢業(yè)的就能搞行政,誰知沒搞成。也根本搞不成。叔叔沒認清形勢,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為他的想當然付出了代價。堂弟最后去了沿海城市,據(jù)說在電子廠做流水線?,F(xiàn)在看到表弟那神態(tài),叔叔肯定是生氣的。
有一段時間,我跟表弟的聯(lián)系是不咸不淡的。好像他后來換了工作,但究竟是個什么工作他依然沒講。在我的推想中,或許還是沒混好,以他的性格,如果混好了,肯定會四處張揚的。就像炫耀他的銀色西服一樣。
但有一天,他忽然跟我打電話,說他買了個二手房,很便宜,是一個熟人賣給他的,對方馬上要出國,想把房子處理掉。我很高興。我也是前不久才剛剛買房。因為存錢不多,買得比較遠。上下班很費時間,只得安慰自己說把這個三四線城市當作大城市來跑。表弟的房子在老城區(qū),下了公交,我就聞到一股酸餿的氣味。附近的飲食店都把大街當下水道。他買的房子在一棟舊樓的三樓,是一家化工廠的房改房,沒有圍墻,單獨扎根在農(nóng)民村里。門牌上寫的還是某某村多少號。房子的確有些舊了,樓梯的鋼筋扶手已經(jīng)殘缺不全,一摸滿手鐵銹。他剛請人把房子做了簡單的重新裝修,準備過幾個月就結(jié)婚。我看了下房子,雖然只有四五十平米,光線也不怎么好,陽臺幾乎被對面的房子封閉,而客廳里的窗戶也正對著另一戶人家的衛(wèi)生間,但畢竟是他自己的房子。對于像他這樣大學畢業(yè)不久的年輕人來說,能有個屬于自己的房子的確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他說他首付只花了三萬多塊錢,以后只要每月到銀行還一千來塊錢就行。我說跟我的房子差不多。我首付也只花了三萬。但表弟這里無論是上班還是生活肯定比我那里方便。他說主要是人熟,有這方面的信息。接著他有些神秘地低聲說道,那個人在省政府工作,那天見面時,把省里的最新規(guī)劃告訴了他,說這個地方馬上要修一條過江地下通道,還有地鐵。再過幾個月,一位高級領導要來省城視察,政府部門決定要重新翻修廣場。我說不會吧,這廣場沒修幾年——不到十年吧。剛來省城的那一年,我租處離那里不遠,晚上經(jīng)常去那里散步,躺在草坪上看燈火,看星星,白天看小孩放風箏。后來就擴建了,把草坪鏟去,鋪上水泥或玻璃板,廣場旁邊的白色欄桿也換成了各種宣傳畫或水泥浮雕。廣場中心據(jù)說是全國第幾亞洲第幾世界第幾的噴泉。我還記得廣場那次翻修之后對公眾開放的那天晚上,全城像在過節(jié),大家從各條路線用各種方式涌向廣場,好多路段交通完全癱瘓,步行的嘲笑坐車的,坐公交車的嘲笑坐私家車的,因為他們根本沒法停車。據(jù)說那晚廣場上匯聚了三十萬人,還不包括不斷進出的流動人口。實際上,即使在流動或挪動,也根本看不出來。廣場看上去鐵板一塊。不但如此,后來附近的街道也跟著凝固了。整個城市好像發(fā)生了心梗。大家嘴巴在動,但沒有聲音??瓷先ノ覀儾皇前l(fā)出聲音的人,而是被聲音的滑膜包裹的一種微生物,密密麻麻,狀如蛙卵。即使有爭吵,也很快會被吞噬,因為根本沒有爭吵的空間。據(jù)說噴泉已經(jīng)噴起來了,但我始終沒有看到。我后悔自己也來湊這個熱鬧,從未覺得人群如此可怕。一個人真渺小到像螞蟻或蟲卵一樣。人構(gòu)成人群,卻又被人群吞噬。沒想到在我看來還很新的廣場,現(xiàn)在又要翻開重修了。但表弟的話我也不得不信,因為以前有幾次,他說的都變成了現(xiàn)實。比如他說一個本來很偏僻的地方要蓋一個豪華小區(qū),我不信,但后來真的蓋起來了。不但有小區(qū),還新開了兩路公交,建了一所重點小學,省城最有名的醫(yī)院也在那里建了分院。原來的臭水溝似乎變成了塞納河,原來的荒郊野外立起了香榭麗舍。表弟說,他有個同學的親戚在什么部門工作,跟他說什么單位要在那里建別墅群,其他設施自然也跟著發(fā)展起來了。
表弟對公共事務的熱心,似乎遠遠超過了對他自己的事情。他很關心地方上的政策和政務變化,很多方面比我知道得還多。他總是第一時間知道各級政府的人員變動。那時候還沒有微信公眾號之類,政府部門會在上面公布人事任免,可表弟的小道消息比官方公告還準。跟他相比,我簡直是個白癡。他不但知道國內(nèi)外省內(nèi)外許多大事情,一些小事情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后來我從姑父那里知道,表弟一直有聽廣播的習慣。那時候在鄉(xiāng)下看電視不方便,而且經(jīng)常停電。每逢周末,表弟從學?;丶遥砩献鐾曜鳂I(yè),就把姑父用來聽評書和天氣預報的收音機抓到被窩里去,以便一早醒來聽新聞。他說老師說了,這樣對考試有好處。讀大學后一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保持著這個習慣。說起來,他的生活習慣真是太好了,簡直不像個青年人,不賴床,不抽煙,不嗜酒,更不打牌或賭博。清早醒來,頭一件事就是打開收音機(當然,現(xiàn)在更方便,手機里就有廣播),在國際國內(nèi)新聞中穿衣起床,刷牙洗臉。如果時間來得及,還可以舉幾下啞鈴(一般是剛好廣播國際新聞的時候),這時他總是舉得特別振奮有力?,F(xiàn)在他雖然工作很忙——至于他究竟做什么工作,我依然不知道。在電話里,他總是說在加班,在開會,在出差。在北京,在上海,在廣州。幾乎每次都是這樣,不管是他打給我還是我打給他。他打給我時總是說,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來。掛電話之后,我卻想不起他說了什么重要的事。但無論在哪里,他依然堅持聽廣播看新聞,就像他堅持體育鍛煉一樣。他早上關心國際國內(nèi)大事,晚上關心地方臺新聞,比如哪里水管被挖破了,哪里有一條蛇爬進了居民家里,或一個人不小心把腳插進了便池里拔不出來,消防員聞訊趕來及時幫他解決了問題,諸如此類,等等。
我真佩服他腦袋里能裝那么多東西。好像是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里面什么都有。實際上,表弟也希望是這樣。他喜歡表現(xiàn)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他的微信上談的和轉(zhuǎn)發(fā)的也都是國家大事。那年正月,我去看望姑母姑父,剛好他也在家。不知怎么說起最近的國家大事,表弟有些激動。他說如果要打仗,他愿意出一萬塊錢。姑母正好從廚房出來,聽到他的話,說,打仗有什么好,要死好多人。表弟說,死人怕什么,有的是人。表弟讀了大學,姑母一個字都不認識,或許這就是他們的區(qū)別。估計他也不喜歡我在微信上瘋瘋癲癲說的那些話,反正他從未點贊也從未留言。后來,我把他設置為“不看他”,估計他對我也差不多。但很多時候,我其實很希望他看到我轉(zhuǎn)發(fā)的那些。我潛意識里把他當作了第一個讀者。甚至有些話,似乎就是直接對他說的。好幾次,我特意去看他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他轉(zhuǎn)發(fā)的那些文章,都已經(jīng)被作為謠言屏蔽了。這說明,連造謠的人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可他依然渾然不覺。我本來想提醒他一下,但考慮到他的可能的自尊心,我想還是少說為佳。
當然,這并不是說表弟是個小肚雞腸的人。他不但為人大方,也大度。我從未見他在我面前講別人的是非。如果有別人講,他要么根本不搭腔,要么幫別人說好話。他對別人是最有耐性的,從未見他有什么不耐煩,倒是在家里,對姑父和姑母,有時候沒什么好聲氣。姑母跟我說,你沒見過他發(fā)脾氣的樣子,好像要吃人。姑母一邊說,一邊寬慰地笑著。不過仔細一想,這也沒什么奇怪的??赡芩z傳了我姑父的好性子和姑母的暴烈脾氣。因為太好說話,姑父在村子里總是受人欺負,每當這時,姑母便捋袖頓腳出門,找對方算賬。她不讓對方講個理出來不罷休。而如果姑母和姑父爭吵起來——他們一個急性子一個慢性子,很難不吵,吵厲害了,姑母便以頭叩地,額頭見血,嚇得姑父趕緊住嘴。現(xiàn)在它們奇妙地結(jié)合在表弟身上了。
表弟雖然從不透露他工作的情況,每次聯(lián)系時他不是在出差路上就是到了出差地點——據(jù)此,我完全可以推斷出他是個推銷員,但究竟推銷什么,我仍然不清楚。當然,按照他的性格,是不可能做違法的事情的,這點我倒大可放心。但奇怪的是,他對我單位上的事情比我知道得還多。比如有一次他說,表哥,聽說你們單位要蓋房子了?我說沒聽說啊。他說,馬上要蓋了,你們單位在新修的過江大橋那里買了一大塊地皮??此Z氣這么肯定,好像哪個領導剛給他透露過什么信息似的。沒想到不久,我們單位還真開了大會,說準備新上馬一個地產(chǎn)項目叫傳媒廣場,聲稱要“像編輯美文一樣編輯地產(chǎn)”,里面除了各種文化創(chuàng)意,還會給大家蓋房子——價格肯定比商品房便宜。地址正是表弟說的那個地方。我暗暗吃驚。雖然我已經(jīng)買了房子,可這個年代,誰會拒絕再擁有一套房子呢。沒多久,全單位職工還一同乘車去參觀了奠基典禮,據(jù)說住房分配方案馬上也要出來了。我正想著怎么樣按揭和新房子到手是不是要裝修之類,有一天,表弟又打電話給我,有些神秘地說道,表哥,你們單位抓了兩個人,你知道么?我說,不會吧,沒聽說啊。表弟說,被抓的是你們頭兒和一個負責搞基建的,估計你們的房子要泡湯。第二天,我到單位注意了一下,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之處。領導辦公室的門是關著的,不過這沒什么奇怪,領導辦公室的門經(jīng)常是關著的,如果有一天忽然開了,那很可能就要開會。過了差不多半個月,我才覺得氣氛不對。以前每星期至少要開兩次會,學習各種文件,現(xiàn)在一次會也沒開。領導在的時候,門口總有幾個人拿著文件在等著,請示匯報或請領導簽字?,F(xiàn)在那里冷冷清清的,好久沒看到那里站人了。等我終于知道確切的消息時,省里的官網(wǎng)上已經(jīng)刊登了相關消息。據(jù)說領導私自把那塊地皮轉(zhuǎn)手賣給了一個什么人,接受了對方的巨額賄賂?;椖恳簿碗S之取消,我們的房子,也就泡湯了。
我不得不佩服表弟消息靈通。有一種人,就是生活在第一時間擁有各種信息帶來的快感中。再見到表弟時,我不由得下意識地看看他腦袋上是否有天線。好像他是個信號接收器似的。他每次遞給我香煙,都說是內(nèi)部供應的。我一看,上面還真有這樣的字樣。即使沒有,反正你在市場上也看不到。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這些東西。他也熱衷于搜集這些東西。但他辦實事的能力究竟如何,我還是表示懷疑。聽他說這也熟那也熟,一個親戚的孩子考大學成績剛過線,沒有關系很難錄到,便找表弟想辦法,表弟什么辦法也沒有,還是我?guī)退胰私鉀Q了。那年表弟媳生孩子,想找個放心點的醫(yī)院和放心點的醫(yī)生,表弟也沒有辦法,剛好我有個朋友是那個院辦的主任,便幫他辦妥了。
而他們結(jié)婚了這么些年,表弟媳居然一點也不知道我。有一次她問我,表哥你在哪個學校教書?看來表弟從未跟她談起過我。我有點驚訝。表弟每次見我,都說他昨晚跟哪個同學或朋友在一起吃飯,對方現(xiàn)在是什么級別的官員。表弟媳若知道我單位上處級干部一大把,不知會不會對我更熱情些。見她那么說,我也就顯出做老師的寒磣樣子來——來省城前,我本來就是個鄉(xiāng)下中學教師。表弟媳和表弟是大學同學,至今還沒有去過鄉(xiāng)下姑父家里,姑父姑母也沒有到省城來過——雖然他們很想來,可沒得到表弟的允許,他們是不會來的——來了也可能找不到表弟?,F(xiàn)在這種事情也沒什么稀奇,我有個同事,兒子在上海工作,談了個對象,女方說她不會來男方家里,而且也不允許男方父母到上海他們的小家庭里去。相對來說,表弟媳已經(jīng)不錯了,她沒不允許姑父姑母來省城,是表弟不讓他們來的。他說這里房子太小了,來了別說住,就是在客廳里轉(zhuǎn)個身也難。而在表弟向表弟媳的描述里,姑父不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而是一個建筑包工頭,每天跟縣城各機關里的人物打交道,忙得不可開交。所以那天表弟媳跟我抱怨,說我姑父既然是當老板的,也沒見支持一下他們的小家庭建設。我想表弟就這樣聰明反被聰明誤,給自己出難題了。
不過表弟的房子的確是小。他們有了孩子后,我也去過他們家一次。對,就那么一次。其他幾次應酬,表弟都是在外面請客的。那一次,是我執(zhí)意要去他家里。反正不是外人,我不想他老在外面破費。他跟附近的飯館似乎都很熟,每次去,都對服務員指手畫腳的:老板呢,把你們老板叫來,我昨天不是跟他說好了么?;蛘撸菏裁??連這個都沒有,快叫你們老板給我搞來。諸如此類。也有的服務員見多識廣,不理他,任他嚷嚷。表弟叫了幾聲,也就不叫了,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了。那次我的確是一番好意,不過一進門我就后悔了。他房子可能還沒五十平米,孩子出生后,又添了不少東西,進門就聞到一股尿騷味。客廳中間拉著一條繩子,晾滿了小孩子的衣物。繩子一頭系在冰箱上,一頭系在門框上。電視機前面堆滿了大人孩子的鞋子和各種紙盒,有的是禮品有的似乎是要扔出去的東西。表弟媳在房間里帶孩子,根本沒有出來打招呼,操持家務的是她媽媽。表弟本想叫我姑母來帶孩子,但顯然沒有得到表弟媳的同意。表弟隱約透露,請丈母娘來帶孩子,他是付了錢的。不久前他老丈人也來了,想住一段時間,又是抽煙又是咳嗽。表弟站在那里,紅著臉,好像被誰脫光了衣服,沒處躲藏。他嘴里叫我坐,身體語言又似乎希望我馬上離開。其實我也沒辦法坐,只是站著打了個招呼,胡亂說了些話,然后說單位上還有些事,不能吃飯,就倉皇逃掉了。此后我和表弟好久沒有聯(lián)系。他沒有聯(lián)系我,我也沒有聯(lián)系他。直到他跟我說他買了新房子。
說到新房子,表弟聲音很大。他說現(xiàn)在好了,等新房子裝修好,他就把我姑父姑母接來住一段時間。他還說,現(xiàn)在國家放開了二胎政策,過兩年他們再生個孩子。他瞧不起在網(wǎng)上說風涼話的人。他說以前不讓你生你有意見,現(xiàn)在讓你生你又有意見,簡直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我沒問他具體首付和按揭之類。不是我不關心,而是我不知道該不該關心。
表弟的新房子在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富人區(qū)的小區(qū)。我知道的好幾個有身份的人就住在里面。它的破土動工曾經(jīng)上過報紙,一些頭面人物出席了剪彩儀式。不用說,它的房價跟它的巍峨形象一樣,也是鶴立雞群的。表弟曾經(jīng)以自己的老房子靠近它為榮。有幾次在酒席上,有人問他住在哪里,他說,就在××附近。那里本來是一片衰朽老街,被推平之后,豪華地產(chǎn)就堂而皇之地登場了。隨之而來的還有附近幾條特色街道的興建,諸如美食、時裝、古玩字畫、名煙名酒。說實話,聽表弟說他的新房子買在那個小區(qū),我是有點吃驚的。那里的房價不是一般工薪階層能承受的。不過買房子這樣的大事,表弟不可能撒謊。我稍微想了一下便總結(jié)出,別看表弟說話有點不實在,但那一般是跟身份有關的時候,他以靠近有身份的人為榮。但關系到具體事情,他是從不打誑語的。比如他請人吃飯是實打?qū)嵉靥艉蔑埖?,結(jié)賬要一張張地掏票子或掃碼。逢年過節(jié),他到我這里來,拿的也是好酒好茶。還有,他開的車,也是實實在在的物件。說到底,如果這些東西都是他誑來的,那也是他的本事。
最近一段時間,那個小區(qū)又上了幾次報紙。一次是說,一個人半夜起來擦玻璃,掉到樓下摔死了。還有一次,也是說一個人半夜起來擦玻璃,摔死了。這兩件事成了新聞和談資。當然,這種事情,按道理是不能笑的,但那天,單位上有幾個人談論起來,的確是笑了。走在街上,我看到一些行人臉上似乎也蕩漾著隱秘的笑意。說實話,我是不喜歡這種笑的??吹剿麄冃?,我很生氣。說不定這樣的事情也會落到他們身上,誰沒有個半夜起來擦玻璃的時候呢,是吧。那天我跟表弟談起這個事情,他說,不可能吧,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呢,沒聽說過。他們的物業(yè),是省城最好的物業(yè),管理非常嚴格,從進小區(qū)到開自己家的門,要刷好幾次卡,不然根本進不去。從地下停車場上樓也是這樣。從未聽說里面有小偷光顧。住戶的素質(zhì)也很高,即使不小心掉了東西,比如錢包手機車鑰匙,也會在物業(yè)那里找到。而且,物業(yè)人員的工資相當高,是一般公務員的兩倍還不止。表弟說小區(qū)分幾批在建。頭一批房子都已經(jīng)住滿了,新建的還是毛坯,沒有交房??瓷先?,他們小區(qū)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小區(qū),更像是一個城中之城。像是這個城市的紫禁和皇冠。住在里面,就有了某種俯瞰的優(yōu)勢和資格。我說那好,等你拿到了鑰匙就趕緊裝修好搬進去。
表弟說,不急,要多晾晾。
在晾房子的過程中,表弟開始操心裝修設計的藍圖。我們報紙早就不關心青年人的就業(yè)和戀愛了,現(xiàn)在關心的是房子和股票。我原來負責的版塊,早已被各種與房子和股票相關的信息占領了。很多時候,干脆就是一整版的某個商品樓的銷售廣告。后來一些裝修公司也在我們報紙上做廣告,而且還做得挺漂亮。表弟一次無意中透露出,他有空也會讀我們報紙的這個版塊,我不禁好氣又好笑,心想你干嗎不直接向我要些資料。我辦公室里這方面的資料太多了,便找個時間給了他一大堆??吹贸鰜?,他還是很高興的。有時候,他也會在微信上發(fā)一些效果圖給我看,讓我提意見。他最后決定還是搞中式裝修。他說他到小區(qū)里一些住戶家里看過了,基本上都是中式的,古典,有味道。我開玩笑說,你真是個在矛盾中統(tǒng)一的人。你看啊,他平時都是西裝革履的,吃的用的,也是買只帶字母不見中文的牌子,他女兒幾乎沒吃過國產(chǎn)的東西,以至我給他們買禮物時也總是在商場里下意識地找進口商品專柜。沒想到他卻要搞個中式裝修。
他說,那些有身份的人家里,基本上都是中式裝修。
我說,可小區(qū)里的房子,本身就是西式的。
他說,這不矛盾,中西結(jié)合嘛。
看來他對此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理論準備。我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過了差不多半年時間,他說他已經(jīng)把什么都規(guī)劃好了,可以動手裝修了。他請了一家據(jù)說也是很熟的裝修公司,對方曾經(jīng)承接了省城新城區(qū)的幾個地標性建筑物的裝修工程。我說那價格不菲吧,表弟說,反正人熟,打了折。“打折”也是表弟喜歡說的一個詞。按他的描述,他拿到的東西幾乎沒有不能打折或享受其他優(yōu)惠的,比如房子啊,轎車啊,各種購物卡啊,手機啊,煙酒啊。仿佛打折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一個老鄉(xiāng)也想到表弟那個小區(qū)買房子,聽表弟說人熟可以打折,便求他幫忙。表弟說沒問題,可以介紹一下。沒多久他發(fā)來一個鏈接,老鄉(xiāng)說他點開一看,是很普通的銷售廣告。老鄉(xiāng)有點生氣,我說你也不要生氣,我表弟向來就是這種浮夸的性格,是你把他的話當真了。
不過,表弟肯定賺到了錢,這是肯定的。而且,這不就是頂頂重要也頂頂大的本事么?連我那老實巴交的姑父都說,現(xiàn)在是錢的時代。的確,賺到了錢,就是弄潮兒,就是時代驕子。所以,有時候雖覺得表弟可笑,但內(nèi)心里,我還是很看重很佩服他的。他能下力氣賺錢,我就不能。
又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怎么聯(lián)系。他肯定又在出差,出差。終于,他說房子裝修得差不多了,前段時間在網(wǎng)上訂購了好多家具。紅木的,橡木的,榆木的,都是好木頭。我以前跟表弟說過,一直想做個酒柜,苦于空間太小,不能實現(xiàn),表弟說他這次也訂了一個酒柜,看上去不錯,好像還是橡木的。到時候你看了就知道了,他補充道。我不知道酒柜用什么木料好,只知道酒桶是橡木的好,而且要裝葡萄酒。
表弟在電話里詳細地描述他的新居藍圖。我說你催裝修公司搞快一點,都這么久了。他說他們業(yè)務太好了,根本忙不過來,催也白催,其實還是人熟,不然還會更慢。還是那個熟悉的配方,我就沒多說了。
此后的一段時間,我不再關心這事。然而就在我?guī)缀跬浟怂臅r候,表弟卻忽然打來電話叫我去看他的新房子。我正忙著,說好啊,過幾天去。他說他剛好辦事路過,已經(jīng)在樓下等我。我有點不情愿,放下電話,收拾了一下桌子,磨蹭了一會才下樓。
一見面他就說:好了,什么都弄好了,新訂的家具也全部到貨了。我想請表哥你先去看看,過段時間,爸媽和親戚們也都要來了。
我掏了一個事先準備好的紅包給他,他推讓了一下,然后接過去,放在方向盤邊上。
我說,買房是大喜事,這個是要隆重祝賀的。等大家都來了,可以好好地熱鬧一下。
表弟說,爸媽管不住嘴,叫他們不要告訴大家,他們不聽。
我說,姑爹姑媽不是早就想來看看么,現(xiàn)在他們也大可放心了。
路上,表弟接了幾個電話,也打了幾個電話。都是跟工作相關的。他一會兒協(xié)調(diào)申請,一會兒高屋建瓴,剎那間我有種幻覺,以為跟他坐在長臂吊車里,他正在指揮和調(diào)度什么。他嫻熟,鎮(zhèn)定,張弛有度,氣度恢宏。我暗暗吃驚。表弟的這一面我好像還真沒見過。我被他的風度和語調(diào)迷住了。他戴著藍牙耳塞,揮灑自如,這場景磁性,莊嚴,充滿激情,像在話劇中——那可是最高級的藝術形式。有一次,我遠遠望見一個人在朝空氣揮手,嘶吼,頓足,喋喋不休,我以為那個人犯了什么毛病,走近才發(fā)現(xiàn)他是在打電話。
對我來說,車子進了表弟的小區(qū),就像進了迷宮。我本來就方位感不好,現(xiàn)在這個弱點更是暴露無遺。只記得車子在幾乎一模一樣的高樓下不斷地轉(zhuǎn)彎,轉(zhuǎn)彎,然后進了地下停車場,又是不停地轉(zhuǎn)彎。里面全是車。光倒車停車就差不多花了十分鐘。終于下車了,表弟準確地找到了電梯口,刷卡,再刷卡。不記得他刷了幾次卡,我們下了電梯,來到一扇浮雕式的棗紅色大門前。
他摁了幾個鍵,門就開了。仿佛他打開的不是房門,而是一個保險柜。迎面是一個什么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進去一看,裝修得真不錯。幾乎要改變我對中式裝修的偏見。大方,厚實,又不乏細致,就像表弟一樣,一看就是讓人放心的樣子,只要他不吹牛。表弟小時候其實不是這樣的人,他愛哭愛笑,也勇于承認過錯,后來不知怎么就浮夸起來,過于愛面子起來。但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這房子卻是實實在在的。我先看了房子的結(jié)構(gòu),三室兩廳,一個過道,兩個陽臺。客廳又長又大,看上去像是航空母艦,能放下這么多家具,客廳中間還疊著幾個沒扔掉的大紙箱。我側(cè)身而過,到了陽臺。主臥朝南,各種柜子的門都開著,兩米多寬的大床雄踞其中。小孩的房間在另一側(cè),里面有雙層城堡式童床,帶滑梯和卡通風格的裝飾。房間有點小。不過表弟說,這樣擠得滿滿的,也許更給孩子以安全感。這倒是,表弟考慮得很周到。我記得,表弟小時候睡覺,總喜歡用被子蒙住頭。他說他怕鬼。一天晚上,一只貓?zhí)搅怂采?,在被面上踱步,喉管里呼呼響著。此后他看到貓就說鬼來了。房子的地段和朝向真好,樓與樓之間的距離也很開,樓下有大片綠化和裝飾性建筑。表弟的房子在整棟樓的中高部位,可以俯瞰小區(qū)。從后窗可以看到江水、洲地和大橋。表弟還在窗邊設置了茶桌。我說你這是江景房啊,太好了。表弟說,他是找了關系才買到這一棟的。他老毛病又犯了,不過對此我也不想再說什么。
回到客廳,我環(huán)顧四周,說,你這茶幾也太寬了,都可以在上面打滾,簡直是客廳里的操場了。正這么說著,表弟果然在上面打了個滾。我有點驚訝。好久沒見他這么調(diào)皮了。他似乎一下子變小了許多。變回他小時候了。那時候他總是跟著我去釣魚。但他實在沒有釣魚的耐性。他把鉤甩下去,過了幾分鐘,如果沒魚咬鉤,他就把釣線揚起來,在水面上甩來甩去,把我這邊的魚都嚇跑了。我說你干脆到塘壩上翻跟頭去。我本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他真把魚桿一扔,到塘壩上翻跟頭去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他從茶幾中間滾到邊沿,又滾回茶幾中央。他每滾一回,茶幾都好像翻大一倍。就這樣,他越滾越小,茶幾越來越大。他說,表哥,我釣到魚了!那時候,他就是這么喊的,他偷偷把我釣的魚鉤在他的魚鉤上再扔回水里,說他釣到魚了。
一眨眼,我回過神來,見表弟不見了。我以為他去洗手間了,也沒在意。我繼續(xù)欣賞了一會兒房間裝修和外面的江景,見表弟還沒有出現(xiàn),不禁奇怪。我叫了他一聲,沒答應。我又叫了他一聲,還沒答應。他要是出去辦事,也該跟我打個招呼。我到洗手間去看了看,里面沒人。又到每個房間去找了找。人呢,我大聲喊道。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在屋子里的回音。我說,你是不是躲起來了,你還記得小時候那次,你到我家里來,你躲在什么地方,大家怎么也找不到你,直到快吃飯了,看到大家為你驚惶不安,你才笑呵呵地突然現(xiàn)身。任大家問你躲在什么地方,你就是不肯說,但我知道,你躲在衣柜里。那么熱的天,你躲在冬天穿的棉襖里。大家根本不會想到,但你就喜歡往別人想不到的地方躲。這樣你才覺得過癮。不過我沒告訴別人?,F(xiàn)在我猜你想再做一次那樣的游戲。嗯,人在高興的時候是想重復童年的游戲的。那時候,你一直奇怪賣冰棍的為什么要把冰棍放在棉襖里,你說它們不熱么,不會化得更快么?所以那次我也忍不住問你,躲在棉襖里熱不熱,你頭上冒著汗,說,一點都不熱?,F(xiàn)在你是不是又躲到柜子里去了?說著,我仔細察看了一下那些大開著的柜子,這里按按那里戳戳,看是否有什么機關??蓻]有暗道之類彈出來。我又把客廳里的家具檢查了一遍,比如沙發(fā)和茶幾底下,還有櫥柜,各種轉(zhuǎn)角,酒柜——我不知道是不是橡木,因為我根本沒見過橡木。我甚至把那些紙箱一個個拉起,看表弟是否躲在里面。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房子里實在是太擁擠了,好像表弟這個大房子不是為他自己買的,而是為這些家具買的,它們才是這套房子的真正主人,而表弟不過是為它們服務的。你到底躲在哪里啊,再不出來我就打你手機了。我喊道??磥黼S著科技的發(fā)展,捉迷藏這個古老的游戲也面臨著土崩瓦解。你躲得再緊,也躲不過手機信號。我掏出手機,撥了表弟的電話。鈴聲在客廳里響起,原來表弟的手機在窗臺上。這時我有點害怕起來。我想起老家若有人跳河,必定要在河邊留一雙鞋子。啪,我扇了自己一下,驅(qū)趕了這個不祥的想法。但我還是下意識地檢查了一下門窗。門是關著的,一扇窗子卻已經(jīng)推開。我驚叫了一聲,忽然想起表弟是個為了捉迷藏而根本不顧安全的家伙。小時候,他捉迷藏竟然躲在水里,而他根本不會游泳。還有一次,他從樹上摔了下來,頭都摔破了。他是個樂觀的人,他的事業(yè)和家庭都處在上升階段,也沒有那種稀奇古怪的抑郁癥,或者出于潔癖半夜去擦窗子,他不可能自殺。我擔心他樂極生悲,過于追求捉迷藏的效果,而城里的商品房跟鄉(xiāng)下的房子不一樣,是沒辦法躲起來的。別說一個人,就是一只蟲子,你也能找得到它。有一次,我家里跑進一只蟑螂,就被我逮到了。至于蚊子蒼蠅之類,也照樣能消滅掉。表弟無處可藏,他很可能想藏到飄窗外面或空調(diào)架上。剛才我已經(jīng)注意到,表弟還沒有裝空調(diào)。我趕緊跑近去看,果然看到飄窗上好像有鞋印,但空調(diào)架上還是空的。朝樓下看,我眼睛近視,看得不很清楚。我知道,越看不清楚的,往往越有多種可能。然而等我下樓,一轉(zhuǎn)身,我已經(jīng)搞不清哪是表弟的房子了。我一處處搜尋,希望什么地方有一堆人圍著什么在那里指指點點——不,這種事情最好不要發(fā)生。這幾棟房子還沒住什么人,樓下的綠化帶也缺乏打理,有些碎紙片、蛇皮袋的殘骸和紙殼。我提心吊膽地繞著這棟樓走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之處。在一叢灌木邊,看到一只鞋子,有點像表弟的,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跑過去一看,還好,是破的,鞋里面還積了水,說明它已經(jīng)扔了很久。我邊走邊朝上看,希望表弟忽然在某個窗口或陽臺露出頭來,說,表哥,你沒找到我吧,我在這里!我繞著這棟樓走了兩圈,依然沒發(fā)現(xiàn)表弟的任何蛛絲馬跡。我的衣服濕透了,看上去有些狼狽。我忽然想到,也許剛才我搞錯了方向,表弟的新房子并不在這一棟,而是旁邊那一棟。這樣一想,我就越來越不確定表弟的房子究竟在哪一棟了。我來回尋找,茫然舉目。我的反常舉動引起了巡邏保安的注意,他問我找什么,我說我表弟不見了。他說你表弟是誰,我說我表弟是這里的業(yè)主,他帶我來看他裝修好了的新房子,我們上了樓,進了門,后來我正在看他的新房裝修和窗外的風景,他卻忽然不見了。他說你跟我來一下。他把我?guī)У轿飿I(yè),看了我的身份證,問我表弟叫什么名字,樓層號碼多少。他打開電腦查了查,說,根本沒這個人。我說,不可能。他說,什么不可能,這套房子的主人另有其人。我說也許我記錯了,你再查另一個樓層號。他說,不用查了,電腦里沒有他的身份證信息,說明他根本不是我們的業(yè)主。他審視了我一會,又說,你看他的房產(chǎn)證了嗎?我說沒有看,也沒必要看。他說沒有房產(chǎn)證怎么證明那房子是他的。我說那房子是誰的并不重要,關鍵是,他帶我進來,現(xiàn)在他不見了。
他說,對了,你們究竟是怎么進來的?沒有門禁卡你們怎么能進來?你說你是坐他的車進來的,那好,你帶我去看看他的車。
他揪住我,把我拉到地下車庫。他問我表弟的車停在哪里,我一看那汪洋大海似的車群,頓時慌了。本來我方位感就不好,我哪記得表弟的車停在哪里。有一次一個朋友請我吃飯,飯店在一個高檔消費區(qū),我在電話里能清楚地聽到她的聲音,而且話筒里和我的耳邊幾乎同時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可我就是找不到她在哪里,最后發(fā)現(xiàn)我們在面對面打電話,只隔著一層玻璃。我希望我跟著保安轉(zhuǎn)了一大圈,忽然發(fā)現(xiàn)表弟就在對面。保安大概覺得我沒看車只看著空氣,便用他手里的電棒樣的東西捅了我一下(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電棒)。他說,你的樣子告訴我,你根本不是從這里進來的。
告訴我,你到底是怎么進來的?他穩(wěn)操勝券地望著我,問道。
責任編輯? 吳佳燕
《志愿軍》張祖武雕塑26×28×48cm1957 年湖北美術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