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斌
我親眼所見父親一生僅喝過四次酒。不過,我曾聽我母親說過,父親跟母親成親那天,父親當著眾多鄉(xiāng)親的面,一口氣喝下兩大碗番薯干做的土燒,若論斤兩,沒有一斤也得有八大兩。
父親平日里滴酒不沾。大約在我八九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見父親喝酒。記得剛過了正月不久,一輛載著好幾籮筐吱吱叫的豬崽的手扶拖拉機翻入村口的溪灘里,溪灘里的積水至少有四五米深淺,側(cè)翻的手扶拖拉機在清冽的水潭里依稀可見,籮筐里的豬崽早已沒了氣息。
把拖拉機拖到岸上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拖拉機手著急把豬崽先弄上岸處理掉,至少還能兌回一些錢。拖拉機手從圍觀的村民中相中了身強力壯的父親,他拍一下父親的肩膀問愿不愿跟他一起下水撈豬崽,給出的條件是待把幾筐豬崽都弄上岸后,可以送一只豬崽給父親。早春的山村,人們還沒有脫去厚衣,冰涼的溪水依舊刺骨,但父親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父親當即吩咐我回家讓母親盛兩大碗番薯燒過來。家離溪灘很近,不一會兒母親便端了一瓢番薯燒過來了,手里還拎著兩只土碗。
父親接過酒瓢,把酒倒進兩只碗里,遞一碗給拖拉機手,自己則一仰脖“咕咚、咕咚”幾下把滿碗的酒給喝了。父親長長地、極具穿透力地“哈”了一聲,一邊把空碗遞給母親,一邊用一只手背抹了一下嘴唇,便脫去衣褲和鞋,只留了條短褲在臀上,頭也不回地蹚入冰涼的水潭里了。
自從過年吃過有點肉餡的麥餅和菜碗里的幾片精帶肥的肉片,至今已有個把月沒嗅到肉香了。那天晚飯,母親給我盛了半碗香噴噴的豬崽肉,我捧著碗蹲到家門口美美地吃著。這時一個乞丐光顧了,父親見乞丐站在門外,喊我回屋,并且悄聲問我乞丐看見碗里的肉了嗎?我回答說看見了。父親便說:“娒兒,既然讓他看見了,就把碗里沒吃完的肉倒給他吃吧,阿爸再給你盛?!?/p>
我極不情愿地把還沒吃完的小半碗肉連同碗底的肉湯都倒進了乞丐伸過來的那只破沿碗里。
乞丐走后,母親笑著跟我說:“娒兒啊,吃肉得關(guān)起門來吃,等你長大有出息了,可別在不如你的人面前顯擺?!?/p>
我才上了一學期的初中課程便輟學回家?guī)透改阜N田了。一天,父親決定用番薯干燒一埕酒,父親叫我?guī)兔Υ蛳率帧4蜒b有三四十斤番薯燒的酒埕封了口后,父親望著我說:“這埕酒就讓它多陳幾年,等到你成親時擺喜酒用。”
在我二十來歲的時候,父母托人給我介紹了個媳婦,兩家都滿意,定好了來年就讓姑娘過門。父親開心地咧開大嘴道:“陳了多年的番薯燒終于可以派上用場啦!”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還沒等到我成親那一天,母親卻一病不起,不幸去世了。
悲痛不已的父親辦完母親的喪事之后,撬開酒埕的封口,連舀了兩大碗番薯燒一口氣喝下。父親扔了手中的空碗,撲倒在床上昏睡了兩天兩夜……
準備為我辦婚事用的一埕酒竟然以這樣的意外被父親提前撬開了封口。
一年后,我成了親。擺喜酒的那天中午,父親把開了封口的酒埕抱到道坦,用酒提舀出番薯燒招待來客。那天父親自己喝得并不多,沒有超過三兩。
一年后,我的大兒子出生,父親又燒了一埕酒,不過,這次是用糯米做的。父親一邊忙活一邊跟我嘮話,父親說:“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咱家也能用糯米做酒了。埋地下陳二十年后好給我的孫子擺喜酒用。”
我笑道:“阿爸,你想得可真遠,二十年后還不知道發(fā)展成啥條件哩,說不定山里人也能在酒店里擺酒席了,還用得著這土燒呀?”
“說啥話呢!”父親瞪我一眼道,“那些勾兌的瓶裝酒再好還能好得過農(nóng)家自制的糯米燒?”
我嘿嘿笑了幾聲,說:“倒也是。阿爸,我一直想問問您,憑您的酒量到底能喝多少酒呢?”
“我怎么曉得呢?喝個斤把沒事吧。”
父親隨口說道。
“那您平時為啥滴酒不喝呢?”我接著問道。
父親放下手中的活,抬頭看著我說:“平時喝啥酒?平時喝酒得酒配,吃飽肚子就謝天謝地了。再說,阿爸又沒有酒癮,平時也想不起喝。不過,等我孫子成親那一天,阿爸放開喝,喝他個一斤兩斤給你看看?!备赣H說完哈哈大笑了幾聲。
轉(zhuǎn)眼間就快二十年了。已年逾古稀的父親常掛在嘴上的兩句話便是“我孫子有對象了嗎?埋在后院地底下那埕糯米燒也快二十歲了……”
萬萬想不到身子骨一直硬朗的父親竟然得了癌癥。父親臨終前把我和我兒子叫到跟前,仰躺在床上的父親喘息著說:“看來我是看不見孫子娶媳婦了,看不見我重孫子了,那埕糯米酒我也喝不到了……”
我握著父親的手含著淚說:“阿爸,這酒您能喝到,我現(xiàn)在就去后院把酒埕起出來舀給你喝?!?/p>
我放下父親干枯的手,叫兒子一起到后院把埋了快二十年的酒埕起出來。我望著出土的酒埕,從前幫父親做酒的往事歷歷在目,恍若昨天,我的眼淚頓時噴涌而出……
兒子把酒埕抬進屋,撬開嚴實的封口,一股濃厚的酒香撲鼻而來,彌漫了整間屋子。
我用酒提舀了小半碗,小心翼翼地端到父親的床頭,跟父親說:“阿爸,您嗅嗅,您做的糯米酒有多香?!?/p>
父親鼻翼微微抽動了一下,顫聲道:“香,喂阿爸抿一口吧?!?/p>
我用調(diào)羹從碗里舀出小半勺酒,調(diào)羹在我手指間微微抖動了幾下,我覺得還是多了點,又滴進碗里一些,然后把調(diào)羹擱到父親干燥的唇間。隨著調(diào)羹的傾斜,父親用微弱的吸力把酒吮進口腔,繼而發(fā)出一絲“哈”聲。我瞬間回想起當年父親站在溪灘上為了下水撈豬崽,一口氣喝下一大碗番薯燒后發(fā)出的渾厚的“哈”聲,我的鼻子禁不住陣陣發(fā)酸……
父親生前最后一次喝酒,竟然是調(diào)羹里的幾滴糯米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