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潔
鍋臺村的六月,蒸籠一樣的天氣,快要悶炸了,蟬和螞蚱決賽,鄉(xiāng)親們和霈雨比賽,必須趕在霈雨前收完,要不,下幾天,麥就芽了。
收割中的麥地,像一道金色的海岸線,麥浪涌來的波紋里,戴著大草帽的漢子,像一顆顆蘑菇貝,嵌在田野間。他們把汗衫脫了,露出黑瘦的肌肉,汗水在臉上、身上匯成小溪,也顧不得擦上一把。一抬頭的工夫,有收割的喜悅,掛在亮白的牙齒上。
在他們眼里,高過地平線的麥芒,是糧倉里堆成錐形的麥山,是一家老小碗里的漿水疙瘩(面條),是剛出鍋的麥蟬、花花卷,也是孩子上學(xué)的學(xué)費,媳婦的一件花汗褟兒(薄上衣)。
空氣里,濃郁的麥香和著黏稠的汗味,捆成一捆。
先割一小把麥子,一分為二,沿麥穗脖子擰個節(jié),擰成一條麥繩,割上三把兩把,放在麥繩上,最后拿麥繩打個活結(jié),一捆麥一氣呵成,毫不含糊。
我汗流浹背的父親,卡在一大架子車麥子中,像一把老鐮刀,吃力地移動。遇上下坡路,父親得把兩根車桿扛在雙肩上,我抓著捆麥的大繩,像一只麥蟬,牢牢粘在麥子上,腳踩在車后面的“剎車”(圓形,用舊輪胎做成)上壓車,擦著地面走,再陡的山路,速度不快,方向就不會失控。
我們走走停停,一路走,一路唱:“煙瓶煙,冒冒煙。牛皮響,種夏田。夏田黃,割倒場。連枷打,簸箕揚,一揚揚到寧遠(yuǎn)縣,寧遠(yuǎn)縣來割綢緞,綢緞割下縫襖襖,襖襖縫下一朵花,擺擺挪挪到我家。我家屋里一缸酒,案子底下臥下一窩黃連狗。//打一鞭,不動彈。打兩鞭,不動彈。扭絲門兒半掩兒,兩個姐兒擰線兒。扭絲門兒打開來,兩個姐兒做麥蟬。鍋里飛出八個蟬,扇著翎膀鬧收成?!?/p>
剛打碾完,大人們都會去南河里打澆水(洗澡)。溜黑的孩子們唱著歌謠,從虛晃的草垛里鉆出來,臉上、身上的汗?jié)n掛成了小蚯蚓,顧不得擦去,就挨個兒倒立在場圃邊的矮墻上。不久,就被一股特殊的香味趕回了家。
被蟬吟鳥語吵醒了的陽光,從樹縫里跳躍到地上,搖曳著圓圓的影子。太陽的光是圓的嗎?
我把眼睛瞇成縫,抬頭,發(fā)現(xiàn)空中飄浮著白花花的麥蟬,它們都穿著白色大喇叭裙,上面綴著紅色的小梅花,褐色的豹紋,冒著熱氣;它們動作不一,有的雙手叉腰,有的兩手抱頭……隨著音樂旋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我也轉(zhuǎn)成了一只穿裙子的小麥蟬,而小黑,轉(zhuǎn)成了一只大黑蟬。
小黑不是小狗,是我們的發(fā)小。他和藥罐子父親相依為命,家里窮得只剩塌房爛院。他的母親生下他,就跟著外地小老板跑了。他從小就吃百家飯長大,更多時候是風(fēng)餐露宿,硬生生把四季活成一只蟬。
他皮膚黝黑,渾身是土,鼻子下面掛著的兩串黑色鼻涕蟲,也沾滿了灰土,干貼在皮膚上。這黑鬼一天到晚激上爬下,就是為了捉蟬,他說蟬的叫聲里有鋼音。
這不,他正用臟污的食指和拇指卡住蟬頭,鍍銀的蟬,倔強地振動著翅膀,發(fā)出“ 嗶—— 嗚——”“ 嗶—— 嗚——”的抗議聲,吵得伙伴們捂住了耳朵。那蟬的聲音,是振出來,還是唱出來,是嘴里唱的,還是翅膀唱的,終于弄清楚了。
大姐剛灑掃好院子,在院子中間擺好供桌,母親的第一鍋麥蟬就蹦跶出鍋。母親嘴里念念有詞,唯一的供品就是一笸籮熱麥蟬。約莫供十分鐘后,再把麥蟬分給孩子們吃。
小黑拿著母親給的雙份麥蟬,叼了一大口,張著黑翅膀飛了。
一口麥蟬下去,溫糯的麥香浸入肺腑,甜透了心。我順勢坐在灶前的木凳上,燒起火來。
烙饃炒豆,文火滿鍋。我左手往灶間塞麥柴,右手拿攪火棍,低頭,把火挑到鍋底。調(diào)皮的灶火,把我的臉蛋烤成陰陽臉。母親并不回頭,道:“我娃的臉就是心疼?!蔽铱粗赣H的側(cè)影,感受到她眉眼里漾著的笑意。
母親把糅了堿面的發(fā)面搟面,再沿中心切成四個小扇形。取出其中一個,沿兩邊的半徑,各切出三個細(xì)條,每個細(xì)條朝上拉,從末端開始卷成蝸牛狀,六只蟬足左右對稱起來,圓心部分不切透,用細(xì)竹棍搗兩只眼睛,身體上做上紅色的梅花(由五根齊頭的細(xì)竹棍扎成一捆,再蘸上紅色食用染料做成)。這樣,一只靜立的麥蟬,抱頭,振翅,開唱。
五黃六月,是一段豐滿的日子,麥蟬叫了,天就熟了。
割完麥子后,新麥面下來,家家都要烙麥蟬。一說麥蟬是喜蟲,吟唱著豐收曲,以示紀(jì)念;二說麥蟬是靈蟲,為保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以蟬祭天。
新麥發(fā)面,麥稈燒火,待下鍋烙出褐色的火疤,蟬細(xì)軟的身體,逐漸變厚變熱變硬,一股由內(nèi)而外的清香升騰起來。這真是件奇怪的事呢!相貌平平的母親,長著小樹枝一樣糙的雙手,僅用一把面,就能做出好十幾種美味。
那天中午放學(xué),不知道母親干啥去了,我又餓又乏。直到同學(xué)喊我去上學(xué)時,母親才匆匆趕來,一進(jìn)門,水都不喝一口,就洗手做飯:“娃餓了,一點活趕完了才來,你等一下,媽給你先炒個雞蛋?!?/p>
“不吃了!”看著她高高卷起的褲腳,我氣不打一處來,頭也不回地去了學(xué)校。
還沒等上完第一節(jié)課,我就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說是我媽給我送的午飯。
我打開鋁飯盒,里面躺著兩個溫軟香糯的麥蟬,還有幾個洗好的粉色小水蘿卜。水蘿卜下麥蟬,麥香加蘿卜香,香得直掉眼淚,我吸溜著鼻子,幾乎是風(fēng)卷殘云地下肚。
那可是我吃過的最香的一次饃了。
多年以后,遠(yuǎn)嫁他鄉(xiāng)的姐姐打來電話,訴說她如何想吃母親烙的麥蟬,如何用最優(yōu)等的精細(xì)白面,備了爐子柴火,自己一遍遍嘗試,但無論怎么嘗試,都做不出母親做的那個味道。
我深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