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

重返陽間的父親

昨夜，我夢見父親

在上嶺村復(fù)活

他從山上的密林中出來

銀裝素裹，從容不迫

像一只潔凈的果子貍

他來到以他名字命名的地里

收獲成熟的玉米

重返陽間的父親

年輕了七十歲，回到

他二十歲的時候

以父親名字命名的土地

郁郁蔥蔥

他在勞動中等待

還要在風(fēng)雨中尋找，然后

才能遇見我的母親

我一定是他身體最強壯的基因

像奮勇當(dāng)先的箭鏃，或者尖刀

我五十六歲了，煩惱和疾病

在我身上從不超過一天

就像雷鳴和陣雨

我的快樂和愛，遠遠超過我的體魄

像父親長眠的青山

重大和無法估量

我每天搖著鈴鐺

好的，斷了就斷了吧

沒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

像魚離開水

我一定是水

大不了像子彈飛離槍

我一定是有前程或目標(biāo)的子彈

大不了像父親離開我

這天大地大，父親

請你回來，求你回來

我每天搖著鈴鐺

呼喚你

就像你在世時搖著鈴鐺

呼喚我

或者我去上嶺村敲鐘

上嶺小學(xué)第一口鐘還在

你曾經(jīng)敲了它幾十年

那么我把鐘敲響之后

你聽到熟悉的鐘聲之后

你就回來，就像

月亮出現(xiàn)在水中

我認為父親是藤的概率更大

親愛的，我知道你愛我

但我知道你的愛? 超不過

我母親對我父親的愛

親愛的，你知道我愛你

但我知道我的愛 超不過

我父親對我母親的愛

他們的愛很純粹

他一條被子，她一條床單

合在一起，就成了

我的父親母親

他們相愛了六十年

像藤纏樹

我認為父親是藤的概率更大

因為父親臨死 也舍不得

松開握住母親的手

你以為父親經(jīng)常在我夢里出現(xiàn)

是因為擔(dān)心母親不再有愛嗎

他其實是在警告我，一定

要像他愛母親一樣

愛你

那么多在葬禮上冒出來的人

把歸葬故土的人算上

上嶺村的人口沒有減少，只有增多

就像安葬父親的那天

祭奠的人絡(luò)繹不絕

像溶洞中飛出的蝙蝠

幾乎沒人認識我的父親

他過了三十年的城市生活，而且

與父親同輩的人都死在了父親之前

那么多在葬禮上冒出來的人

跟突然匍匐在墳前的一條狗是一樣的

通靈和感應(yīng)是他們最重要的特點

上嶺小學(xué)多年已經(jīng)沒有好老師了

實際上是有好老師的，只不過

死了的老師才更讓人信服

父親的墓碑是一塊傳神的黑板

它讀、寫、算、記，多功能

一句頂一萬句

紅水河

一定是先有這條河，才有

如此活泛、靈性的村莊

就像先有雞才有蛋

紅水河這只雞，下了很多的蛋

上嶺村一定是最精華的那個蛋

因為它孵化了我的祖輩、父輩，又

哺育我

饑餓、貧窮、疾病、災(zāi)禍……

在我們家族屢屢發(fā)生，一代接一代

像接二連三流產(chǎn)的婦女

慶幸的是我的家族沒有消亡，它和村莊

與河同在

活著，這就是幸福呀

2018年11月28日，建了十年的橋梁

通車了，仿佛陰翳的天空出現(xiàn)了彩虹

我抱著父親的骨灰經(jīng)過橋梁

那天云蒸霞蔚，煙花絢爛

我分明看見父親如神

朝著闊別多年的村莊

奔跑

像河歸大海

渡 口

橋梁一通，渡口就無人問津了

就像一個姑娘嫁作人婦，或變老了

被忽視和冷落是平常的事

連郁悶的艄公都不經(jīng)常來了

拴在岸邊的船，落滿了鳥屎

魚兒一窩蜂集聚，把越來越破的船

當(dāng)臨終的親人一樣關(guān)懷和陪伴

它們重的七八斤，輕的二三兩

活像渡口健康時的熙熙攘攘，老老少少

潘美琴

我從小叫她姨

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最美的女人

經(jīng)她的手不治身亡的人不計其數(shù)

而她親手接生的性命也不計其數(shù)

她婚而不育，在我心目中

高尚和可憐，無可比擬

直到若干年后，我才找到恰當(dāng)?shù)谋扔?/p>

她就像文學(xué)期刊的編輯

一輩子斃掉了無數(shù)不合格的稿子

但仍然有眾多的作者被救活和推出，成名成家

而自己敬崗愛業(yè)，任勞任怨

默默無聞，大多數(shù)不寫作

沒有作品產(chǎn)生，就像一個女人沒有孩子

不等于不想做母親

我姨潘美琴就是這樣的人

她不是母親，卻像母親一樣

被人感恩和惦記

三十個寡婦

數(shù)來數(shù)去，上嶺村

已經(jīng)有三十個寡婦了

她們的壽命，都比她們的男人長

她們的男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死去

一個老死的都沒有

她們當(dāng)寡婦的年紀

都在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

三十個寡婦

三十幢被滾石砸中的房屋

三十棵被雷劈的樹

三十畝被洪水淹沒的玉米

沒有男人再娶她們

沒有男人敢娶她們

更沒有男人溫存她們? 她們

獨立、堅強、寂寞地活著? 像

山中的白鶴

地上的烏鴉

水里的花朵

三十個寡婦太多了

看上嶺村有沒有地方，容得下

三十座牌坊

烈士墓

不要以為村子小，就不出人物

我很小就知道我們村的兩位烈士

長大了又增加一位

前兩位一位抗日一位抗美

都犧牲得光榮

后一位是我的老師，他

為了救一名溺水的學(xué)生

獻出了生命，三座

不同年代的烈士墓，像

三座大山

三個百寶箱

三部電影

因為有烈士墓的存在

我們村的故事到處傳揚

好人多過壞人

長壽的人也不少

長壽的人為什么長壽，那是因為

烈士把他們的壽命，勻給或贈予

善良、仁慈、勤勞和剛強的人

就像上天的陽光雨露，垂憐或鐘情

大地上健康成長的萬物

上嶺是我最漂亮的女兒

我有一群女兒

卿卿我我的女兒

醉醺醺的女兒

花花綠綠的女兒

上嶺是我最漂亮的女兒

我最開心和鐘愛的女兒

我不讓你出嫁

我招婿上門? 讓

千萬美男子慕名而來

用比賽的方法

先征服我，再俘獲你的芳心

用才智追逐歡迎，用錢我也不反對

總之，上嶺

你要成為幸福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