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達
當年會賢堂如今已風光不在,圖為會賢堂舊址
“八大堂”,是老北京的八家?guī)А疤谩弊值娘埱f字號;“八大樓”,同樣也是八家飯館的名號。老北京的飯館很多,“堂”“樓”以外,還有“八大居”和“八大春”等等說法。
北京城是遼國的南京。遼國有五個都城,上京臨潢府(今內(nèi)蒙古巴林左旗林東鎮(zhèn)),中京大定府(今內(nèi)蒙古赤峰市寧城縣),東京遼陽(今遼寧省遼陽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省大同市),北京是南京析津府。
從遼代開始,北京就是都城。跟歷史上任何一個都城一樣,從那時開始,北京就是一個五方雜處的移民城市。從遼代到民國這千八百年,統(tǒng)治者換了幾個民族,所以在吃上,京城沒有自己獨有的風味菜。不過,話又說回來,說沒有自己獨有的菜,這本身就是一個特色。它體現(xiàn)了京城文化的包容性和寬容大度。在這一“特色”里,首先就要說到山東菜,也就是魯菜。
老北京做買賣,是非??粗貛团审w系的,山西人在京城開錢莊的多,開酒館(大酒缸)的也多,所以這兩個行當,幾乎是他們的天下,其他地方的人,很難插足。
開當鋪的幾乎都是安徽人,外省人很難介入。開古玩鋪、開書店的,多是河北人,開布鋪的山東人居多。
同樣,老北京有四個行當是山東人的天下,一個是送水的,一個是賣豬肉的,還有“勤行”,也就是開餐館的和掏大糞的。山東人能吃苦,這四個行當都屬“苦大累”的活計。
老北京沒有自來水,人們喝水用水,全靠井水和河水。井是要有人掏錢打的。打井的主兒把井打出水來,便靠買水為生,老北京管干這行的,叫開“井窩子”的。有的“井窩子”,管著幾條胡同的人吃水用水。當然,開“井窩子”的單管賣水,送水得另雇人。送水是賣力氣的活兒,同時還要辦事實在、認真,所以開“井窩子”的相中了山東人。最初也就是同村的七八個人,時間一長,十里八村的漢子都來了,京城送水的成了山東人的“天下”。
老北京人管送水的叫“水三兒”,據(jù)說這是“老山東”自己起的名兒。
老北京非常尊重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習慣,賣牛羊肉的單有地方,叫“羊肉床子”。肉市,主要是賣豬肉,幾乎被山東人壟斷。
還有就是餐飲業(yè),老北京管餐飲業(yè)叫“勤行”?!鞍舜筇谩焙汀鞍舜髽恰倍紝儆隰敳耍敳耸侵袊摹鞍舜竺恕敝?,也是北方菜的代表,魯菜又分為“膠東派”和“濟南派”。
從明代開始,魯菜就在京城唱主角,京城的魯菜餐館,從東家到堂頭,從廚師到先生(財會人員)幾乎都是山東人。還有一個行當也是山東人獨霸天下,就是掏大糞的。您瞧,吃喝拉撒“一條龍”,幾乎全讓山東人給包了。
老北京的餐館,也分等級和檔次。高檔的餐館叫飯莊,當年的飯莊都設在寬敞的大四合院,有幾家最有名的飯莊,是帶跨院的“宅子”。院子里有花園,有亭臺樓榭,甚至還有戲臺。
這種飯莊,除正常的用餐之外,還可以在此舉辦紅白喜事、賀壽慶典等宴席。飯莊的字號多帶“堂”字,“八大堂”就屬于這類高檔飯莊。
“八大堂”是:
惠豐堂、聚賢堂、福壽堂、云福堂
會賢堂、福慶堂、慶和堂、同和堂
京城的飯莊不僅就餐的環(huán)境高雅,而且?guī)缀趺總€飯莊都有自己的當家菜,比如坐落在東城金魚胡同的“福壽堂”,拿手菜是“翠蓋魚翅”。
什剎海的“會賢堂”,拿手菜是“什錦冰碗”。地安門外的“慶和堂”,拿手菜是“桂花皮炸”。
西單報子胡同“同和堂”的拿手菜是“天梯鴨掌”?!熬圪t堂”的拿手菜是“炸響鈴雙汁”。南城的“同興堂”,拿手菜是“燴三丁”“棗泥方譜”等。
第二檔次是飯館酒樓。飯館酒樓主要設在繁華街道的大街面兒上,門臉不大,飯館的面積通常五六百平米,有的在一千平米左右。字號多起帶“樓”字的,叫“樓”,不見得真有樓。“八大樓”就屬于這類飯館。
“八大樓”是:
東興樓、正陽樓、鴻興樓、泰豐樓
致美樓、新豐樓、安福樓、春華樓
在早,老北京人一般設宴請客,主要是去“八大樓”這樣的飯館。不過,一般帶“樓”字的飯館地方有限,“大席面兒”只能擺五六桌,超過十桌(100人左右),您只能去帶“堂”字的飯莊了。
跟“八大堂”一樣,“八大樓”也有自己的看家菜,比如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在東華門大街開業(yè)的“東興樓”,以“濟南幫”為主,兼有“膠東幫”的特色,拿手菜是“白扒魚翅”“醬汁鯉魚”“干煎鱖魚”等。
再比如在光緒初年(1876年)前門外煤市街的泰豐樓,拿手菜是“炸烹蝦仁”“油爆肚仁”“干?鱖魚”?!靶仑S樓”的拿手菜“鍋塌比目魚”等。
第三檔次的是小飯館。這類飯館的店堂營業(yè)面積較“八大樓”要小,多以“居”為字號,但菜品卻很獨特,有以不同菜系和風味的招牌菜招徠顧客的,如宣武門外半截胡同的“廣和居”。
“廣和居”開業(yè)于清代嘉慶年間,是京城資格比較老的餐館。因為飯館就在會館集中的宣南,所以,近代史上的許多文化名人,包括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魯迅等,都在這兒雅集小宴,并且在自己的日記里留下了記載。
據(jù)說京城著名的“私家菜”,潘炳年的“潘魚”,吳閏生的“吳魚片”,江藻的“江豆腐”,都是家里的廚師跟“廣和居”的廚師研究出來的。
京城的小飯館除名菜之外,還有專門主打一種風味菜出名的,比如“砂鍋居”的“白肉”(“燒燎白肉”“砂鍋白肉”等);“天興居”的“炒肝”;“天承居”的“炸三角”;“同和居”的“三不沾”等。
在老北京,這類飯館,也有“八大居”之說。
這“八大居”是:
砂鍋居、天興居、鼎和居、廣和居
義盛居、同和居、天然居、會仙居
清末民初,特別是辛亥革命以后,隨著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北京的成立,南方各省的官員和學子紛紛進京謀官謀職,同時也給京城帶來了商機,京城餐飲業(yè)的格局這時也被打破,出現(xiàn)了“八大菜系”里其他菜系的餐館,也出現(xiàn)了“西番館”即西餐館。
比較顯山露水并且獨占鰲頭的淮陽菜館,這一時期在西單地區(qū)扎了堆兒,先后出現(xiàn)了若干家以“春”字為字號的淮陽菜館。
按以往“八大堂”和“八大樓”的提法,老北京人把當時比較“火”的、帶“春”字的餐館給歸攏到一起,稱之為“八大春”。
這“八大春”是:
上林春、鹿鳴春、慶林春、淮陽春
新陸春、大陸春、同春園、春園
如果您看過有關老北京餐飲方面的書,就會發(fā)現(xiàn)有關“八大堂”和“八大樓”的提法不盡相同,具體到哪“八大堂”也有不同的說法。
比如有的文章,把比前面說的“八大堂”更有名的“堂”,如“慶惠堂”“集賢堂”等歸到“八大堂”,換掉了前面說的“八大堂”里的其他“堂”,而且舉出了各種論據(jù)。于是,出現(xiàn)了所謂的“八大堂”和“八大樓”之爭。
其實,這種爭論是由不清楚老北京的歷史和文化產(chǎn)生的,也是不懂京城餐飲界的特點出現(xiàn)的無謂之爭。
首先,老北京的“八大堂”或“八大樓”之說,只不過是民間老百姓的說法,并不是官方給“封”的,也不是有關部門組織征求民意選出來的,所以它本身就不具有權威性,只是約定俗成的一種普遍認同而已。
其次,老北京以“堂”字為字號的飯莊,并不是只有這“八大堂”?!鞍舜筇谩敝?,還有“增壽堂”“同興堂”“天豐堂”“天壽堂”等等,確實有的“堂”,比這“八大堂”更有名,也更有“堂”味兒。
同樣的“八大樓”之外,還有“萃華樓”“松鶴樓”?!鞍舜缶印敝猓策€有“柳泉居”“東興居”“萬興居”“福興居”等。
“八大春”的提法更有意思,因為“八大春”之外,還有“萬家春”“四如春”“新南春”“宣南春”“芳湖春”“東亞春”“新路春”“玉湖春”等,有人干脆在“八大春”之外,又加了四“春”,統(tǒng)稱“淮陽十二春”。
此外,老北京人對“八大堂”和“八大樓”的說法,是有時間排位和名聲大小做考量的,除了“八大春”之外,這“八大堂”“八大樓”和“八大居”等,大都是在清代光緒年以前就開業(yè)的,年頭比較長了。
這些“八大”的說法,大約產(chǎn)生在清末民初的20世紀20年代前,所以現(xiàn)在京城的有些“堂”“樓”“居”,比這些“八大”要有名,但它開業(yè)的年頭比人家“八大”要晚,當然不能算在“八大”里了。
比如有人把“萃華樓”歸到“八大樓”里了?!拜腿A樓”現(xiàn)在是東城比較有名的老字號餐館,生意一直挺火,尤其是看家菜“四喜燕菜”“芙蓉雞片”“油爆雙脆”享譽京城。但“萃華樓”開業(yè)于1940年6月,這時“八大樓”早已經(jīng)在京城婦孺皆知。
之前,“東興樓”的堂頭馬松山跟東家失和,正好有幾個發(fā)了財?shù)闹鲀合朐跂|城開飯館,于是說通了馬松山,又找了十多位有錢有勢力的人合股,在王府井大街,找了個有26間房子的三進的四合院,開辦了“萃華樓”。
當時京城的魯菜已經(jīng)不像明清時期那樣一統(tǒng)天下,當年的“八大堂”“八大樓”等已經(jīng)風光不再,有的已關門歇業(yè),“萃華樓”成為魯菜的后起之秀,與“豐澤園”“同和居”并稱京城魯菜“三秀”。
還有人把現(xiàn)在比較火的東城的“松鶴樓”,也歸到“八大樓”,這就是不了解京城餐飲界的歷史,茶館里擺手,胡(壺)來了。
京城有“松鶴樓”,這沒錯兒。但“松鶴樓”不是北京的“樓”,人家是蘇州城的蘇菜館,而且是正兒八經(jīng)的老字號,開業(yè)于乾隆年間。
但由于種種原因,“松鶴樓”的牌子在20世紀40年代,才在蘇州掛出來,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陸續(xù)向全國發(fā)展,北京的“松鶴樓”,是解放后才以合作的方式“定居”的,跟“八大樓”沒有一毛錢關系。
老北京叫“樓”的餐館多了,不能是“樓”,就可以往“八大樓”里湊數(shù)的。
“八大堂”也好,“八大樓”也罷,早已成為歷史,而且歷史上“八大”的說法也不一致,這主要是因為餐飲業(yè)的“堂無定主”造成的。
所謂“堂無定主”,是說一個餐館做大做強容易,但能長久地生存下去卻很難,因為餐飲業(yè)的生存和發(fā)展,離不開天時地利人和,尤其是在老北京時局動蕩,社會不穩(wěn)定的年代,維持一個餐館酒樓的運營并不容易
所以,許多酒樓開業(yè)時紅紅火火,但幾年以后就開始走下坡路。隨著人員的更迭,又過幾年便關張歇業(yè)了,以“八大堂”來說,有一半的“堂”在民國時期就“歇菜”了,解放后,也沒復蘇。
有的“堂”直到改革開放后,才起死回生。目前,還在經(jīng)營的“堂”,只有“惠豐堂”了,前幾年,有人恢復了“會賢堂”,現(xiàn)在也無聲無息了。
“八大樓”也沒剩下幾個,“泰豐樓”在北平解放前夕便朝不保夕,終于在1952年關張歇業(yè)。但是當年“泰豐樓”火的時候,孫中山先生和夫人宋慶齡慕名到這兒吃過飯。新中國成立后,北京市的第一任市長葉劍英,曾在這兒宴請過北京的工商界人士。
東興樓廣安門店
改革開放后,當時的國家副主席宋慶齡,想起了當年在老“泰豐樓”吃過的菜,一問才知“泰豐樓”早沒了。她感念這家老字號,向北京市政府建議恢復,有國家副主席的建議,北京市政府當然要支持,所以在1984年,“泰豐樓”才得以重張營業(yè)。
“東興樓”最早是在東華門大街,后來多次“挪窩”。我當年在《北京晚報》主持“新食府”專版,為保留下這些老字號,沒少寫文章呼吁,現(xiàn)在“東興樓”在東直門內(nèi)大街落了腳,總算把這塊金字招牌保住了。
命運最悲催的當數(shù)“八大春”,當年在西單大街,這“八大春”真是春風得意,淮陽菜館一家挨著一家?!巴簣@”開業(yè)時,京城大書法家馮恕為其題匾,并書寫對聯(lián):“杏花村內(nèi)酒泉香,長安道上八大春。”
但是隨著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成了“北平特別市”以后,大批南方人奔了南京,淮揚菜館開始式微。到了20世紀40年代,“八大春”也好,“十二春”也罷,最后只剩下了“同春園”。
有意思的是“同春園”,也是“十二春”之一的“四如春”的郭開臣、于寶元等人集資合股,在1930年開的。這真是應了那句話:“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p>
經(jīng)歷了近百年的風風雨雨和商海沉浮,京城餐飲界的格局早已發(fā)生了變化,老北京“堂”“樓”“居”的檔次之分,早就是老皇歷了。
當然,老字號的恢復,也只是一個堂號和特色風味菜而已,投資人和廚師、經(jīng)理都已經(jīng)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