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伏祥
愛 情
多年后,我站在荒涼的碼頭邊,看著江水輕輕地拍打著斑駁的碼頭。久遠的歲月,把曾經(jīng)熱鬧的碼頭,變得如此敗落。蘆葦彎了腰,在風中搖曳,曾經(jīng)趕輪渡的記憶在腦海里蕩漾起來。
小時候去舅舅、姨姨家,都是要渡輪渡的。輪船到達村口塘堤外的時間相對固定,但偶有水流快慢的緣故,難免錯過這趟時間,就只好在碼頭等下一趟。因此,從村里到村口外輪渡碼頭的這段路程,總會擔心錯過輪渡,于是緊趕慢趕的。
那個時候,母親常常挑著父親做的線面去江對岸的舅舅、姨姨村里販賣,有時換回一些大麥,磨了面粉再加工成線面。對于江水,父母可能沒有多少抒情的感慨,因為他們習慣于平淡,或者常年在為生計而奔波,江水只是他們討取生活的組成部分。母親小時候常常在江邊干活,退潮的時候下灘涂,在灘涂里挖跳跳魚,還有抓螃蟹。螃蟹多的時候,抓了就腌起來,可以常年配飯。向海要生活,這是非常自然的,母親如此,父親也如此。父親小時,江里的黃瓜魚跳過村口的水閘,順著溪水逆流而上,一直到家門口。祖父、父親拿著網(wǎng)一撈,都能撈上好幾條。如今天然的黃瓜魚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父親和母親是因為這灣江水而認識的。年輕的父親跟兩三個同齡人一起渡江來到外祖父的村里做線面。做線面是門手藝活,做著做著,父親母親就認識了,相愛了。外祖父村口外的一灣江水見證了他們的愛情。他們在江邊一起討海、散步,約會。在那個年代,相愛似乎是奢侈的,但又是十分自然的。愛情的結合從來都是這樣的不可名狀,我的父母親自然也很少講起他們的過往,或許許多美好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柔情的江水,連接著江的兩岸,也連接著父母的青春與美妙。
不過,對于父母的愛情,我是很難用文字來表達的。從我有記憶起,父母親經(jīng)常吵架,也經(jīng)常有溫馨甜蜜的瞬間。小時候的畫面,常常是父親用手臂給母親當枕頭。后來,我結婚后,也曾這樣給妻子當枕頭,但手臂一下子就酸麻了,而父親當初怎么不會酸麻呢?有點納悶。年輕的時候,家里比較困難,但父親去鎮(zhèn)上總會帶點水果回來,要么梨,要么芭蕉。梨常常是挖了洞,芭蕉則黑得很,軟塌塌的。母親很喜歡吃這兩樣水果。梨挖了洞,是因為梨采摘了很多天,局部腐爛,小商販把腐爛的地方挖了,一樣可以賣,只是價格比看上去正常的梨便宜很多。芭蕉黝黑也是這樣的。但母親從來不介意,相反,她倒覺得父親是因為她愛吃所以就買,而且知道買便宜的,這樣才是過日子。
但就是這樣的甜蜜狀,也不是固定的,很多時候,他們也會因為一點小事而爭吵,吵起來也是非常兇,言語很是傷人的。小時候的我,面對他們的吵架,常常陷入恐懼與無助之中。后來,我初中、高中、大學都在外地上學,工作也到了外地,真正見到他們吵架的時候就不多了,但母親常常跟我打電話說,今天又因為某某事跟父親吵架了。后來我看過一篇文章,寫得很是貼切,說愛情只屬于青春和老年。年輕時,戀愛,自然是有愛情的,就是父母親在不算開放的年代里,也是通過彼此的相識而戀愛結婚的。到老了,愛情大概又會回來的,現(xiàn)在的父母雖然也還有吵鬧,但彼此間的關心確實比以前多了。而中間大段生活在一起的時間,愛情是抓不到的,或者說,生活把愛情壓得找不到影子。這大概就是我父母親這個年代的愛情吧。
江水,連接著父親母親的江水,或者說給了父親母親以生活滋味的江水,在他們眼皮底下,一切都成為過往,也沒什么特別的,江水不就是這樣夜以繼日地潮漲潮退嗎?當初,他們跨越了江水,結合在了一起。后來,輪渡成為他們走親戚、謀生活的方式。勤快的父親加上有生意頭腦的母親,就讓江水變得有些滋味,或者說有了生活奔頭的滋味。再后來,在江上建起了大橋,輪渡被淘汰了。他們的愛情在磕磕碰碰中,就像那江水一樣,平靜自然,不曾掀起什么大浪,但也不會因為沒了輪渡或者建了橋而干涸。
傳 說
江水哺育了生命,還提供了生命賴以生存的食物;潮汐漲落的江水之上,生活著許多人,有些是你所知道的,有些是你所不知道的,有些是現(xiàn)實的,有些是傳說的,但不管怎樣,他們都以某種方式讓我對生活多了些感悟。傳說我生長的奎聚村,原先叫門前江村,江水蕩漾,潮水來了,船可開到家門口,潮水退去則是一片土坪。江兩岸有兩座小山面對面,這邊是奎聚村,對面是林爐村,中間夾一條二百多丈寬的江坪,村民兩頭望,來去很不方便??鄞逯蛔≈鴥蓱羧思?,一是陳家,一是卓家。卓家有個女兒嫁給陳家,她生下一個女兒叫陳八。這個陳八長得很漂亮,又機靈,對父母特別孝順,每日父親種田回家,她都要到隔江對面林爐村去買一瓶酒回來給父親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間斷。原來這時孝女陳八已經(jīng)成仙了。她把手里的雨傘向空中一拋,傘張開了,飛到江水上,自己一跳就跳到雨傘上。她站在傘上飄過江去啦。因為江水連著大海,江水是咸的,無法種植糧食。一天夜里,陳八跑到江邊,解下自己的一雙纏腳帶,帶接帶,連成一條長長的帶,向?qū)γ娴纳狡聮伻ィ粫r間狂風大起,飛沙走石,兩座山被帶子接起來了,纏腳帶變成了一條塘堤。從此,奎聚村門前江變成了一片田地,有八百多畝。有了田地,就能種植五谷,也就養(yǎng)育了一方百姓。后人為了紀念這位仙女,就在村口塘堤上建小宮,叫“姑婆宮”,宮門外有聯(lián)曰:“腳帶圍塘留圣跡,雨傘渡江顯神通。”
仙女陳八的故事是傳說,但于民有益之事,自然是要被人傳頌的。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你心中有百姓,你就是百姓心中的神。古往今來,從人而神的傳說比比皆是。但一個人要被人崇敬,并被當作神仙傳頌下來,那是何等的不容易。陳八仙女的傳說,讓這灣江水多了幾分神秘,多了幾分柔情和美好,讓我從小在這傳頌中知道了神仙的法力,知道了生而為人要孝順,知道了為人的價值所在。
我祖父對此更是十分虔誠,或者說他就是陳八姑婆信仰的踐行者。我祖母三十歲出頭就去世了,據(jù)說我祖母曾是大地主的女兒,嫁給我祖父的時候,抬了三十二件嫁妝,當時沒有車輛運輸,全靠人力抬。三十二件嫁妝都是紅色的,隊伍很長,很是壯觀。在那個饑荒的年代,祖母因為饑餓加上疾病英年早逝,留下只有九歲的伯父、八歲的父親,以及兩歲的叔叔。祖母去世后,祖父沒有續(xù)弦,一心向佛問道。在農(nóng)村,佛、道常?;煸谝黄稹奈矣杏洃涢_始,祖父就與這個“姑婆宮”結下了緣分,他每天早上早早起床,到“姑婆宮”燒香,傍晚,又來“姑婆宮”燒晚香。祖父告訴我說,燒香早晚要各一次的,這樣才完整。小時候的我,也常常跟隨祖父來燒晚香。祖父點完香火,就站在“姑婆宮”前,看著滿滿的江水,若有所思,但我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偶爾他會說一句,“大潮快到了”,或者“灘涂上可以種點東西”什么的。他興致濃的時候,就跟我講陳八姑婆的傳說,他不忘叮囑說:“人是要做點好事的,做善事的人,都會得到尊重的?!?/p>
祖父與“姑婆宮”結緣,我想他從陳八姑婆那里得到“善”的啟迪是最深刻的。雖然他不是村干部,但村里大大小小的公益事,都推他擔任“福首”,牽頭組織。他從不侵占別人的一分錢財,去世的時候,身上只剩下兩角錢。村里人對他十分敬重,他去世時,許多人來送他,為他傷心,為他哭泣,其中有個人就跟我父母親說,我祖父去世以后會成神的,至少也是個土地公這樣角色的神。我們聽了很是欣慰。
陳八姑婆給門前江一片田地,江水見證了她的法力,見證了她的善良、孝順;祖父雖然沒有陳八姑婆那樣驚人的創(chuàng)造和法力,但也給我們留下了自豪的回憶,留給我們正直、善良的家風。
成 長
我曾讀過沈從文先生的《我的寫作與水的關系》,河水給了沈從文沉思與故事,讓他的思緒與筆端伸向了未來,“我的生活同一條辰河無從分開”。我對于村口的江水大抵也是有這樣的回憶,它與我后來的成長似乎也不曾分開過。成長的記憶,構成了我對故土不盡的思念,以及對過往的警醒。
我小學畢業(yè)后,還有機會上中學。當年我們小學五年級畢業(yè),升初中是要考試的。班上三十二個同學,初考后只有十一個同學考上初中,有幾個留級一年再初考又考上了,大概有一半的同學小學畢業(yè)后就直接走上社會,那個時候小學畢業(yè)也就十二三歲,就要開始做農(nóng)活或者外出打工了。想來,自己有機會上中學,后來還有機會上高中真是幸運的。當年我們同上初中的十一個同學,有的中途輟學了,到中考時只剩下七個參加中考,而中考后,只有兩個上了高中,一個上中專,其他四個回村里務農(nóng)。對比現(xiàn)在,我們當初的輟學率是很高的,而升學率卻是非常低的?,F(xiàn)在有些家長看到初中畢業(yè)只有一半的人上高中,一半上中專,就緊張起來,其實在三十年前,這非常自然,三十年前,估計上高中、中專的人還沒有學生畢業(yè)數(shù)的一半,也就是有一半的人初中畢業(yè)甚至小學畢業(yè),甚至根本就沒念書,直接走向了社會。時代是向前的,現(xiàn)在雖然還有些不理想,甚至有抱怨,但回望三十年前,我們已經(jīng)有了義務教育,已經(jīng)有了許多普及性的教育。
江水給了我們寬廣、宏大,有時候卻也是渺小的。在我成長的歲月里,我曾一度以為每個村莊都一樣,我們都是依江而居,向江水討要生活。輪渡穿行,把江的寬闊盡收其中。那大概是我沒有走出村莊的原因。一個人困于一片天地,永遠不可能知道世界的寬廣。我原本以為村口的江已經(jīng)很寬廣了,但其實還有比它更寬廣的。大概是因為上高中于我來說是件很難的事情,我當是珍惜的。
高一那年,大概是意氣風發(fā)的季節(jié),或者是胡思亂想的年齡,我在城里上學,加入了市里的一個青年詩社。青年詩社辦了一份報紙叫《八面風》,確實有八面來風之意。一群年輕人聚在一起,寫詩、朗誦詩歌,忙得不亦樂乎。那個真正的詩人,把詩歌寫得充滿情愫,我們都被他感染。這個時候,他見我似乎是苗子,也就垂愛有加。他來了激情,邀請了當時省內(nèi)著名的詩人蔡其矯來參加“閩東詩歌筆會”。我們從賽岐碼頭坐輪船而下,沿途經(jīng)過我的村莊,村莊在船尾漸漸消失,新的村莊又迎面而來。那個時候,江的兩岸已經(jīng)遍布了各種機器化的輪船,家鄉(xiāng)成了全國民間三大修造基地之一,一派繁榮的景象。
輪船里歡聲陣陣,如此飽覽賽江兩岸,頓然詩情畫意起來。同船上除了蔡老,還有寧德行署副專員林思翔、省作協(xié)秘書長朱谷忠等知名作家。我年齡最小,是船上唯一的學生,自然沒見過如此的陣容。我拿出已經(jīng)備好的筆記本,請這些人給我題詞勉勵。題詞勉勵,這在當時是很流行的。當時已經(jīng)七十五歲的蔡其矯非常健朗、非常歡快,他給我寫下:詩有如生命,活得快樂,詩也快樂。
輪船在江水里穿行,一下子穿過了下白石港,江水漸漸變了色,由渾濁變成了藍色,接著是湛藍色,江兩岸的青山也不見了蹤影。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如此寬闊的海港,碧波蕩漾,水天一色。那時我才知道,村口的江水是廣闊的,還有比村口江水更寬廣的海港,以及比海港更浩瀚的大海。
我們在白馬港里穿行,浪花朵朵,不知道是誰起了頭,朗誦著剛剛出爐的詩篇。一首又一首,仿佛誰都不想錯過如此難忘的時刻。對于詩歌,我只是愛好者,但他們也鼓勵我來一首,鼓勵我操著濃厚的地瓜腔朗誦起來。歡聲不只是位居高位者的權利,也是我們這些初出茅廬者的興奮劑。林思翔知道我是一名學生,就特意跟我說,“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笑語中,我的膽怯一掃而光,漸漸融入了其中。多年后,我與林思翔等保持了往來,他的散文集一本接著一本,出版后都贈送給我。他當初已經(jīng)位居高位,而我卻只是中學生,卻能如此勉勵我,讓我在歡聲笑語中成長。我想,湛藍的海港、浩瀚的大海已經(jīng)很寬闊了,那比這更寬闊、更浩瀚的,大概就是像蔡其矯、林思翔他們廣闊的心胸了。海港、大海是有邊界的,而人的心胸、視野,那是無法丈量的。在我成長的路上,我見識了賽江的寬闊,見識了白馬港的無邊,更體悟了那些對后學勉勵、讓后學成長的寬廣的愛。
今天的賽江兩岸,已經(jīng)停滿了輪船,漁民也上岸有了自己的家,還有許多不曾想到的,都在慢慢地改變。我有時候在想,是什么改變了村莊,是什么讓今天的村民有了新的幸福感?正像當初我有機會參加“閩東詩歌筆會”那樣,覺得是蔡老這些名家博大的愛,是時代的博大胸襟與愛,讓苦楚的村民從此告別貧苦,過上了幸福生活。我為他們今天的幸福而歡欣、而自豪。
一灣江水流,兩岸青山遠。江水見證了我父母的愛情與生活,見證了祖父的善良與高大,見證了我的成長,也見證了我的無知,見證了他者的博大,見證了勤勞勇敢的討生活者,更見證了時代的博大與愛。人生有代謝,往事總逝去,許多過往在江水的沖刷下,悄無聲息,也漸漸被遺忘。但江水哺育的愛,江的博大,卻萬古不變,源遠流長。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