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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失的花朵

2022-01-14 08:40葉淺韻
大理文化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大姨媽村子奶奶

●葉淺韻

丟失的花朵

四平村出去打工的姑娘越來越多了,通常她們上完小學(xué)或是中學(xué),一個個就匯入了打工大軍。初時,她們是投奔城里的親戚去的,從拘拘束束到大大方方,慢慢就融入了一座城市。在餐館,在工廠,在商店,都有她們的身影。

她們中一些人嫁到了省外,一些人嫁到了昆明郊區(qū),也有極少數(shù)聰明伶俐的姑娘,還嫁給了城里的干部或是工人,這類人被村子里的老人們稱作是有福氣的姑娘。其中有嫁了干部的姑娘,干部的年齡比她父親的年齡還大。村子里的眼光漸漸由驚奇到了平淡,看著那些姑娘在過年過節(jié)與夫婿一起開車回來,大包小包的東西,過上了與眾不同的看上去很好的生活。人們除了感嘆一聲,便不再多言。

盡管村子里老一輩人大多沒有讀過幾天書,不識幾個大字,但對讀書人的尊重一直存在心里,依然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古老認識。當(dāng)她們說起莉莉嫁的夫婿時,總會帶著一種高漲的情緒外加一句,人家是大學(xué)生。莉莉讀到小學(xué)四年級,個子高挑,容顏姣好,在城里餐館打工時認識了餐館的???。一來二去,莉莉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就征服了那個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的年輕人。好幾年后,這個在工廠工作的小伙子的職稱變成了工程師,人們又加一句,人家是工程師。

我知道,如果她們再有幸能與大學(xué)教授的距離近點兒,保準會被她們的一張張老嘴巴念出花來。這是多么榮耀的事啊,居然是與我們生活的這個小村子相關(guān)聯(lián),那就是自己家的事兒了。能往自己的臉上貼金的榮光,誰也不愿意放過。當(dāng)然,有幸福的事情發(fā)生,也就會有不幸的事情出現(xiàn)。

村子里出去打工的姑娘接連失蹤了兩個,一個叫粉果,十四歲,讀到初一,就不想讀了。一個叫山菊,十六歲,只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這兩個姑娘相約一起出去打工,她們的老母親把從老母雞身上摳出的一點錢,仔細縫在內(nèi)褲的里層。也許是她們過于拘謹?shù)难劬脱b扮土氣的樣子,出賣了她們沒見過世面的出身,才上火車沒多久,她們就被人販子盯上了。

盡管她們的母親曾經(jīng)苦口婆心地教育過她們,不要隨意和陌生人說話,更不要吃別人給的東西。但騙人的伎倆有千種,一種不似一種,無論如何提高警惕,似乎總有一款是為這些姑娘量身定做的。

她們一路上經(jīng)歷了什么,遭遇到了什么,家人無從得知。這個春節(jié)不見聲音,下一個春節(jié)不見影子,再下一個春節(jié)還是不見歸來。家人們望眼欲穿地盼著她們,三年過去了,杳無音信。案也報了,能找的地方也都找了,還是毫無線索。最后只能確定為失蹤。

一個農(nóng)村姑娘失蹤的最大可能,通常不是自殺,而是拐賣。那些年,接連發(fā)生的拐賣案件太多了,從這村到那村,幾里路就能聽說一個失蹤了的姑娘。據(jù)說,她們被拐到山東、安徽、浙江等地,給一些殘疾的或是年紀大了還討不到媳婦的男人當(dāng)老婆。她們活在自己的命運里,無法逃離一雙雙魔爪。

山菊的媽老了,兩年前她的大兒子剛生急病死了,她哭了很久,四處請人算命,得到的結(jié)果是,她的兒子命該如此。她佝僂著衰老的身體在河里洗衣服。聽見粉果的媽在菜地里哭她失蹤的女兒時,她并沒有再掉眼淚。她說,各人自有各人命,她的命就是注定要走這條路的,死了活了的事,就交給天吧。世間,沒有哪個媽的心腸是硬的,是黑的,只因太多無奈,需要讓自己從生活的痛苦中走出來。

粉果媽的哭聲,隔一段時間就會聽見一次。她無論在何時想起丟失的女兒,就會放開嗓音數(shù)落一氣,哭她的心頭肉肉,喊她苦命女兒的名字,恨不能代替她的女兒死去。她一直覺得她的女兒是死了,被人害死了。只因為死不見尸,所以還存著許多理不清的悲傷和疑慮,也還存著一些活著的希望。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許多年,她一哭,嬸娘們也跟著悲傷嘆氣幾聲。安慰她的話語,永遠只有一種,也許哪天這姑娘就從天而降,她只是暫時找不著回家的路了。

好幾年了,粉果的媽漸漸從失去女兒的悲傷中走出來,哭女兒的頻率降低了許多。她回歸到正常的日子,操心起房蓋屋,張羅小兒子討媳婦的事。

山菊的媽生孩子落下了月間病,時時病病怏怏的,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出很多。她在某天早晨下樓時,一個踩空,就從樓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肱骨頭。在床上躺了三個月,臉上的肉一天天陷落了下去,沒過多久就死了。死的時候,兩眼直瞪瞪的看著天花板。她的老伴含著眼淚輕輕地用雙手從上到下輕撫了一遍,對她說,我知道,你掛念著小菊,等她回來,讓她來給你磕頭。她的眼睛才慢慢合上了。那時,我才明白,人的情感表達方式的迥異。有些人熱烈外露些,有些人內(nèi)斂低沉,不能說哪一種方式更好。就像媽媽對兒女的情感,永遠只有愛和付出,只是表達的方式各有不同而已。

在山菊的媽媽死后的兩個月,公安打拐營救出一批姑娘。這批姑娘里,就有失蹤六年的山菊。她坐在警車里被送回來了,形容憔悴的山菊,像這村子里過得最潦草的那家主婦,毫無生機的臉上寫滿迷茫,似乎還有種近鄉(xiāng)情怯的害怕和羞澀。她看見爹了,看見哥哥嫂子們,唯獨沒見到她的媽。她一頭扒開人群,大叫一聲“媽”,哭著跑回家。跟著她跑得最快的人是粉果的媽,她在問完了警察,得知沒找到她的女兒后,就拼命想從山菊的口中得到一點關(guān)于粉果的下落。結(jié)果,她失望了。

兩個姑娘在火車上遇見一個中年婦年,慈眉心善的樣子,看上去沒一點害人的跡象,說帶她們?nèi)フ憬墓S里做活,還說她女兒也在。左轉(zhuǎn)右騰的火車上,她們懷著一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一步步走向陷阱。下了火車,吃完一頓飯,他就不知身在何處了。醒來時,小伙伴不見了,中年婦女不見了。她的身邊躺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半老男人,任她尖叫,任她哭泣。門,永遠是鎖著的門,人永遠是猥瑣的那個人。她是他們家買來的媳婦,是這個家庭傳宗接代的工具。家是貧的,人是慫的,可落入虎口的羊,使盡全身的力氣再掙扎,依舊逃不脫被吃掉的命運。

每個夜晚遭受凌辱的山菊,還要接受肚子里種下孽種的事實,看著一天天變大的肚子,暫時連逃跑的念頭都死了。在她生下了一個兒子之后,那家人放松了對她的警惕。她在屈辱中帶著矛盾的心當(dāng)一個最可憐的媽媽,面對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除了生出些母愛,又能做些什么。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她漸漸有了些活動的自由。于是,她知道了這是一個叫浙江的省,離自己的家鄉(xiāng)云南很遠很遠。后來,她又生了一個兒子,可她仍然無法忘記她是被人買來的工具,永遠滅不掉的是想逃跑回家的心理。有一天,她在地里干活時,遠遠看見一輛執(zhí)行公務(wù)的警車。她趁別人不注意,一頭跑到公路上,跪在路中間,對警車大呼“救命!”就這樣,她得以回到家鄉(xiāng),見到親人。

山菊經(jīng)歷的痛苦,在她的訴說里,慢慢變成一種故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給不斷來探聽的親戚、鄰居們聽,心疼辛酸幾日就過去了。死了媽媽的山菊,誰是誰的心頭肉呢?個個是親人,又個個不是親人的感覺,讓山菊的心碎了一村子。她每天帶著些香火紙錢,往后山走去。那里,長眠著她死去的媽媽。她在那堆黃土前,與媽媽說說心頭的苦,哭夠了,就回來了。個個心疼她,可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幫她。

粉果的媽,又頻繁地哭了起來。自從山菊回來后,她哭得更加悲傷了。她說,你這兩個背時倒運的冤家么,為什么手拉手的去了,不手拉手的回來。是死是活么,好歹也給我有個盼頭呀。山菊的淚順著臉淌下來,兩個傷心斷腸人,各自悲傷著自己的傷悲。

一年過去了,山菊的臉慢慢紅潤起來,但她常常失魂落魄地發(fā)呆。沒有人敢問她是不是在想她的兒子,因為那兩個小雜種是給山菊帶來痛苦的孽種,他們不應(yīng)該被提起。村子里的嬸娘們張羅著想給她重新找個婆家,可她被人拐賣了的事實,就像風(fēng)一樣,吹得滿山都是。這種傷疤,已經(jīng)被人刻在臉上,它將一直伴隨著她,永遠不會愈合。好人家找不到了,不好的人家不找也罷。

山菊像她看透了世界的媽媽,機械地活在白天黑夜里。本以為只要逃回來她就能撿回一顆初心,開始新的生活。卻不知她從不正常的軌道上走下來后,走上的依然是一個不正常的軌道。她的心已被生活撕成兩半,一半在這個小小的村子里,和父兄們共享著有了些隔閡的天倫之樂,另一半在那個遙遠的、陌生的、熟悉的村子里,那里還有從她身上掉下來的兩塊肉。她疼著,痛著,掙扎著。她常常想起那張讓她屈辱的臉,也常常想起那兩張粉嘟嘟的小臉,他們可吃飽了,穿暖了?

忽然有一天,村子里來了三個人。山菊的男人帶著兩個兒子,翻山越嶺地找來了。他背著一個,抱著一個,兩個小東西的鼻涕都掛到了嘴上,渾身上下臟巴巴的樣子。山菊在見到他們的那一剎那,已經(jīng)停泊了很久的眼淚,頓時如雨而下。她摸摸大兒子的頭,又抱起小兒子來,左親右親,怎么也不想放下。再看看那個滿面煙塵的中年男人,她的心頓時軟了下來。

山菊想要苦苦尋來的故鄉(xiāng),此時也變成了異鄉(xiāng),自己要苦苦逃離的仇人,此刻才變成了真正的親人。再苦的日子,它也是自己的日子。再親的故鄉(xiāng),它也留不住一顆流浪的心了。在山菊決定跟丈夫孩子回浙江的時候,整個村子沒有一絲驚訝,連挽留的聲音也很輕很含糊。也許,如她媽媽所說的那樣,那才是她應(yīng)該的歸宿,是她前世在閻王跟前領(lǐng)受來的苦命。

就在山菊離開的風(fēng)還沒有吹散的時候,又有了粉果的消息。那天,村上的人送來了一封信。從歪歪斜斜的字跡中,知道了粉果被拐賣的地方在山東某地。粉果的媽在一場泛濫的眼淚以后,歡天喜地地盼著見她女兒的一天。從信上模糊得知,她有了一個姑娘,婆家看得很緊,因為她還沒有生下兒子。她的信是請好心的鄰居悄悄帶出來的。好在,村子里有一個人在山東上大學(xué),從地圖上看離她很近。救援被拐的粉果,馬上就成了全體總動員的事。在山東上大學(xué)的小伙子,叫發(fā)祥。對于一所大學(xué),這樣的事必然是重要的事,也只有這樣,這所大學(xué)才具有大學(xué)的精氣神。學(xué)校派出了專人專車,周密細致地布置了營救方案,順利地把正在河里洗衣的粉果救了回來。

回來后的粉果,不是一只失掉水分的果子,與山菊完全是兩類形象,在她媽的精心照顧下,沒心沒肺的她還是一個快樂姑娘的樣子。每當(dāng)她與別人講述她的不幸遭遇時,就像在說別人的一個故事,沒有疼,也沒有痛,連一點抱怨也沒有。這時,她媽總會走過來,用眼神示意她別講了。有個聰明健康的媽媽,到了拼媽的時候,就一定是贏家。這一點,粉果是幸福的。

粉果在她媽的安排下,去了城里的親戚家,并通過城里的親戚有了一份相對固定的工作,盡管收入微薄,但與她的苦難經(jīng)歷相比,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福。更何況,在一個沒有心機的姑娘的眼里,快樂的沸點永遠很低。憑著她長得相對漂亮這點資本,她找了一個不錯的小伙子。這一次,她聽她媽的話,只字不提她從前的經(jīng)歷。且她媽還警告村子里那些舌頭長的女人,她的婆家那方向的人來了,誰要把她被拐賣這事說出去,黃了她家的美事,她就死給誰看。就這樣,保守住秘密,也就保守住了粉果的幸福。

當(dāng)村子里丟失的這兩朵花都有了下落之后,村子里懸著的石頭終于放下了。談?wù)撨@兩朵花的歸宿,又成了村子里的女人們閑暇時的話題。山菊的心和身回到這村子里,讓心心念念的故鄉(xiāng)有了一個著落,揭開了事情本來的面紗,她胸?zé)o牽掛地回到了上天賞賜給她的苦難或是幸福里。心坦蕩了,身就安寧了。按后來,她兩年三載就回來看爹一次的頻率和穿戴里,想必她應(yīng)該是幸福大于苦難的。當(dāng)一個人認準了生活的方向,反抗苦難的力量就會全部激活。從前,她用來逃跑,現(xiàn)在,她用來生活。

而粉果,在她媽媽的幫助下,徹底埋葬了過去,幫她重塑了另一個自己。也許她心中偶爾還存著些遺憾,但誰的生活又能保證沒有遺憾呢?

許多年過去,她們已經(jīng)到了當(dāng)祖母的年齡。隨著她們父母親的離世,有關(guān)她們的消息在四平村就真的像丟失了一樣。

大姨媽家的新鮮事

姻親是血親之外的重要親戚關(guān)系,就像大樹的枝頭一樣,一枝枝地繁榮伸展,才有樹的茂盛。姑媽姨媽們的就成了這村子里的常客,走來走去,大家也都知道了誰家有個親戚在哪里。各家的大事小事也就像風(fēng)一樣傳到了四平村里,讓村子里的小媳婦老奶奶們又有個新鮮的談資。這不,何大媽的姐姐,嫁到了胡家洼子去的二姐,她們家仿佛永遠有新鮮的故事發(fā)生。

起初,她嫁過去生的娃娃,接連幾個沒帶成活,每次來何大媽家走親戚,在樹蔭下站站,在石埂子上坐一坐,她家的事就像曬豆子一樣,太陽一落,樣樣脆生生的了。娃娃沒帶成活,村子里的人忌諱說“死”字的,她們說“壞掉”。大姨媽的肚子就從沒空過,但懷里總是空落落的。她看著自己的妹妹家一個個比狗還高的娃娃,不時長嘆一聲,短息一氣。這心里呀總不是個滋味兒。

四平村有種說法,帶不成活娃娃的人家,需要有個“壓長”的禮數(shù),意思是需要去帶一個別人家的娃娃來養(yǎng)活著,下面的娃娃才作得數(shù)。大姨媽最后也走了這步棋,在村子前面的羅漢松樹下,不知是誰放了個女嬰在那里,有人就建議她撿回來壓壓長。她抱回娃娃,解開襁褓,渾身檢查了一遍,周身都是好的,大姨媽這才放下心來,好生養(yǎng)著。后來想起這娃娃的生辰八字,卻連個紙片也沒有,就胡亂地把撿回來的那天當(dāng)了娃娃的生日。

說來也是奇怪,從此以后,大姨媽生下的娃娃,就接連帶成器了兩個女兒,除了沒個兒子有些遺憾,生活倒是開始如意周正起來。

好多年沒有她的消息了,這一次,因為大姨媽家的大女兒到了出閣的年齡,倒是讓人勞神個不停。大姨媽是來找妹妹訴苦來了。雖說那姑娘不是大姨媽親生的,倒也是捂熱乎了的石頭,樣樣舍不得多說。大姨媽說,好歹留在身邊,招個上門的女婿來,眼巴巴看著心里踏實些。這姑娘長得不好看,滿臉的雀斑,厚厚的嘴皮子。大姨媽跟村子里的人吵架時,被人揭了這短處,說她撿個娃來,還這么難看,嘴皮子切下來都得有一大盤了。大姨媽那個氣呀,生了很久,都沒生夠。一說起來,就巴不得去挖了那家人的祖墳??赊D(zhuǎn)身一看這姑娘,哪里不好了,愛干凈整潔和吃得苦,方圓幾里怕是打著燈籠火把也真找不出幾個來呢。

這姑娘不愛讀書,上一年級時,bpmf的讀了很久,一回來就哭,撲到媽媽懷里說,媽媽,波波摸摸的,我摸不來呀,別讓我讀了吧,求你!一年級讀了幾回,好不容易讀到三年級,就再也讀不下去了。大姨媽的心一橫,不讀就算了,還幫老娘省些伙食錢。這倒也無妨,村子里的姑娘小伙子們不都是這樣的嗎?老話不是說過,姑娘是菜籽命,種在什么地上結(jié)什么樣的命根。

幾年過去,這姑娘長大了,說要出去打工。大姨媽生怕她被人拐賣了,左叮囑右叮囑,還是懸著一顆心放她出去了。沒半年時間,倒是這姑娘拐了個昭通的小伙子回來。大姨媽一看,覺得是個好吃懶做的貨,便死活不同意??晒媚锏亩亲永镆呀?jīng)揣了人家的種了,大姨媽吃了個啞巴大虧,只能認了。盼望著他們能好好的勤耕苦做,過上點好日子。

遺憾的是,往后的日子,他們?nèi)靸深^的吵鬧,甚至打罵。老倆口看不過去,就幫襯了女兒,這一幫襯就惹禍了。昭通小伙子覺得自己是這個家里的外人,不等妻子生下娃娃,趁人不備,就跑了。一去就是幾年,也不知是哪天良心想轉(zhuǎn)了,回來過一次,還帶著娃娃去街上買了套新衣裳。這事實的婚姻是不離也不行的了。大姨媽天天嘆息,命啊命!

沒等大姨媽的嘆息聲捂熱,這長了本事的姑娘又帶回一個貴州的小伙子,比她還小四歲。大姨媽這回是下了橫心不肯同意,揚言如果不聽話,她就吊死給他們看。小伙子的父親從貴州大老遠的山上跑來求她,讓他兒子娶了她女兒。大姨媽說,你說這個是二婚的,姑娘都這么大了,你家還要嗎?還要!態(tài)度是堅決的。大姨媽拿了根繩子,站起身出門去了。嚇得父子倆大驚失色,害怕惹出什么命案來。連忙求大姨媽不要做傻事,大姨媽指著女兒的鼻子大罵,她說,老娘早知你是來作賤我的,我就不如把你掐死算了,人話都不會聽一句。你說我是要害你的嗎?女兒顫顫抖抖地立在一邊。好不容易勸住了,小伙子和他父親也走遠了。

大姨媽好不容易把氣順下點來,她對女兒說,火坑跳過一回,你也該長些記性了。人家一個青頭的小伙子,還小你四歲,憑什么要找你這種帶著拖兜的呢?女兒只是不停地流眼淚。大姨媽握著她的手說,兒呀,我是害怕哪天人家又丟下你,你說你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娘倆抱頭痛哭了一回。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杉奘裁慈耍@是關(guān)乎一輩子的事呀。雖說是摸著石頭過河,可這眼前的河啊,真是望不到邊際。大姨媽總覺得應(yīng)該在上坡下村的找個靠譜的男人,好歹心里有個數(shù)。那山高路遠的地方,何處望得見人家呀!

村子里的人說,生活總是這樣:娘爭氣,兒放屁!娘是使出一生的力氣來維護兒的顏面,有時兒卻顧不得娘的心意。才沒多久,大姨媽的大女兒就偷偷跟著貴州小伙子跑到江蘇去了。大姨媽打不通她的電話,就詢著問著打給小伙子的爹去。人家的爹聽見這等子事,就在電話里唱起了高調(diào),說是要死要活,這回倒是不關(guān)我家什么球事了。

大姨媽聽了這話,頓時跳起八丈高,對著電話一通狂炸。她說,老雜種,你給我聽好了。如果老子的姑娘肚子里沒你家的種,這輩子都不會與你家有球關(guān)系。如果她肚子里有你家的種了,老子家一輩子都跟你扯不完。大姨媽“啪”地掛了電話,喘了半天惡氣。恰逢大女兒生的姑娘哄不乖,大姨媽對著三歲的小姑娘,亂發(fā)了一通脾氣,罵她是個小孬種,根不好苗不好,蘿卜開花種不好。

知女莫若母,果真被大姨媽神算著了。大女兒回來的時候,肚子已經(jīng)大了。大姨媽這次不哭也不鬧,只說,有多遠滾多遠,別來惡心我,當(dāng)我抹抹肚皮舍了吧。大姨媽的話說得狠,但這心腸還是放不下來。當(dāng)厚臉皮的女婿上門來說要生了的時候,大姨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又趕忙去了。

待貴州的老親家趕來醫(yī)院的時候,大姨媽的脾氣就有了個去處。她說,這下好了,你撞上來了,老雜種,這回我與你家扯個沒完了吧。老頭子看著剛出生的孫子,喜上眉梢,任憑這個大姨媽說什么,他都放低姿態(tài),說都是自己的不是。大姨媽罵了一氣,人家不肯還嘴,還要順著心意來,大姨媽便也無趣了。

生米煮成熟飯,認了吧。大姨媽教小孫女稱呼毛腳女婿為“爸爸”,她說她希望這娃娃有個爸爸,省得她出去嘴短一截似的。小孫女夜晚睡在奶奶懷里的時候,忽地冒出一句,奶奶,我記得我是有爸爸的,難道我有兩個爸爸嗎?大姨媽這心就疼了起來,隨即便說,不要百嚼百啃的,你就只有一個爸爸。

大女兒家的事眼看著算是平息了。上了大學(xué)在外地工作的二女兒又不讓她省心起來。大姨媽有塊心病,她覺得好歹得讓自己的親骨肉永遠是與自己相干的。在二女兒要結(jié)婚的時候,就提出將來有了娃娃,得有一個隨了娘家的姓。這下,二女兒的男朋友不干了,丟下一句,小子無能,才招親上門。就是這一句,大姨媽像是被要打成了重傷。好在女兒是向著她的,說不結(jié)也就罷了。大姨爹說了,我都不介意這姓的事了,還拿這說事。更別一天到晚要與人拼命,命才一條不是!

大姨媽帶著小孫女趕了場閑街子,順便去了趟何大媽家。她的苦水就像曬豆子一樣,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了。不知道說完這些,大姨媽回去的路是不是就一身輕松了。

老不死的

四平村的不孝媳婦在咒罵婆婆時,背地里總是會惡狠狠地努努嘴說,這個老不死的。罵完后白眼珠往上一翻,仿佛就出了心中那口惡氣似的。這些個女人通常都潑辣好強,心地堅硬,嘴不饒人,婆婆與媳婦都是不大善良的主兒。老人們常說,討媳婦是搭婆腳的事,說通俗好懂些就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意思。多年的媳婦終于熬成婆以后,總是變著法兒想在媳婦身上討回自己那些年受的罪。她們都受夠了婆婆的氣,并有些在心里成了一輩子都過不去的坎兒。逼急了,就免不得破口污言。但從不懂得反思,愿意用溫暖善良和愛去對待下一輩人。于是,這一家人的婆媳關(guān)系,就像是被推翻的多米諾骨牌,讓幾代男人都穿上了夾腳的鞋子。

還好,村子里這樣的人家并不多,數(shù)來數(shù)去也就兩家人。另一家就不說了,都是天生的一把同樣牌,不好不壞,卻被打牌的人弄成一鍋漿糊。

蓮大奶奶已經(jīng)很老了,被她的兒媳婦天天罵老不死的,當(dāng)面罵,背地里罵,仿佛不罵上幾句,她兒媳婦嘴上就會長瘡似的。我媽和我大媽都是愛管閑事的女人,她們總是會好言好語地阻止那個“咒雞婆”。對了,這咒雞婆的綽號就是她婆婆取的。她當(dāng)新媳婦那會兒,與婆婆一個心里不痛快,就坐在院窩上比雞罵狗。罵得實在聽不下去了,她丈夫的大巴掌揚在她頭上,問她,你咒罵誰呢,她說,她是在罵雞。然后“咯咯咯”裝模作樣地叫起了雞,又一邊說,這些只吃包谷不下蛋的雞實在太逗人恨了。“咒雞婆”的“美名”就這樣系在了她的身上。

背地里,幾個婆娘坐在石榴樹下使針線,說到高興處,我媽就會說,我說珍梅呀,你不該這么罵你婆婆,好歹是層天,再不是也不該這么罵,會得報應(yīng)的。珍梅就是“咒雞婆”,我差點都忘記她叫這名字了。這個叫珍梅的女人一張嘴就說,這個老不死的,報應(yīng),這就是天在報應(yīng)她!有時候想著應(yīng)該好生地對待她,可她就是賤皮子一張,盡是干些無屁眼的事。你說她娘家的侄男兒女來了,臨走時要給人家一點東西,總是東躲西藏的,就好像是我不愿意給似的。多少次讓我看見,說了多少次,她還是不改,做什么事都做得跟賊一樣。做點什么好吃的,藏著掖著要往她兒子碗底擱,就生怕我多吃一嘴。

如果讓她數(shù)落下去,她準可以把陳年累月積攢著的怨氣朝底翻出來,說到傷心處,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怨自己的父母嫁姑娘沒眼水,嫁不掉了才嫁給這樣一家人。尤其不能說她因為連續(xù)生了兩個女兒,被婆婆一家欺凌的日子,丈夫動手,婆婆幫手,那些慘淡的日子呀,一說都是淚。好在,終于生下了個兒子,才有了在這個家里不可撼動的地位。通常被周圍的女人們一勸阻,讓她別說了,可她還是關(guān)不住嘴,站在上風(fēng)向上,順勢一推,依舊是個有理的。她說,再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想當(dāng)初這個老不死的是怎么對待她婆婆的,還不是一口一個老不死,不僅如此,還敢動手跟她婆婆賽著打,直到她婆婆老得打不動了,被她收拾得那個可憐呀,有一次居然躲在床底下不敢出來,她還死無良心地用一根大棒子攪出來接著打。比起她,我可是好多了。

這些陳年舊事,早應(yīng)該在四平村里腐爛了當(dāng)肥料,但被這些女人一翻出來,臭氣熏天。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彼此的底細,村子里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你家床下死了幾只老鼠,我家湯里下過幾只蒼蠅,全都清清楚楚。如果都是一幫被婆婆整治過的女人,一準是一個血淚史,一個賽著一個講。講什么,要看那天的話閘子由誰打開。有時,她們也講一些有趣的,甚至是正能量的。某某人家好善樂施,兒孫終得福報呀;某某公婆待兒媳婦比女兒好,一家和和樂樂呀;某某丈夫疼愛媳婦,舍不得讓她受一絲委屈呀……說完總是集體一聲嘆息,各人的命啊。仿佛這些事離她們都太遙遠,她們都無福消受。

我大爹最痛恨這家門口聚一窩女人,那家樹下攏一撮女人,他說,這村子里所有的是非都是這些瘋婆子攪出來的。我大媽要是老遠看見我大爹的身影,準會悄無聲息地離開。這村子里的小媳婦們見了老伯伯(丈夫的哥哥),沒有一個敢亂說話亂開玩笑的,人人都只能一本正經(jīng)地講話。這是規(guī)矩。我大爹在這輩子人中是最大的一個,他只有做老伯伯的份,所以,他經(jīng)常都是板著臉認真地做一個老伯伯的樣子。若是見了小叔子經(jīng)過,準又是下飯菜一枚。這也是規(guī)矩。

這村子里的男人們不喜歡“咒雞婆”,都生怕自家的婆娘被這個女人教壞了??扇宓呐硕荚敢飧@個女人交往,因為她性子直率,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是一個痛快女人,除了不孝敬公婆這點讓人微詞,其他還真說不上人家有什么不對。男人們詬病她愛盤弄是非這點,但在女人們看來卻是優(yōu)點。這村子里有哪個女人真正不熱愛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呢,她們在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故事里得到了無限的樂趣。盡管有些故事講到后來,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但她們還是津津樂道。她們的心理需求,通常決定了故事的發(fā)展方向,好好壞壞全在她們一開一合的嘴巴里。這些是是非非,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這村子里的信息庫,誰掌握了大量的信息,誰就有了話語權(quán),在吹牛聊天時就占了上風(fēng)。甚至在吵架時,也會成為了一種有力的攻擊武器。

奇怪的是,比蓮大奶奶還小的一些老人,都一個個仙逝了,連她的老伴也走了,唯有她還身板子硬朗,吃得下飯,干得動活。真的被她的兒媳婦罵對了,實實在在地當(dāng)起了“老不死的”,越老越不會死。有一年,她病了,病得有些厲害,躺在床上要人伺候吃喝了。恰好這村子里上了八十歲的老人們在兩三年的時間里,像被人拔籬笆樁一樣,一個個都倒下,死了。咒雞婆的臉上有了些悲戚的神色,再無感情,畢竟也是抱了許多年的石頭了。我大媽才說她終于有了點良心,可她立即又說,她是因為發(fā)愁沒有辦喪事的錢。但她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起了兒媳婦的本份,端湯遞水地伺候吃的,不嫌苦累地服侍婆婆屙尿。我媽說她變了,正想夸她兩句,結(jié)果她卻說,我兒媳婦在邊上站著呢,我不做給她看我做給哪個看呀。這樣子,好在也沒做幾天,她婆婆眼睛一閉,頭一歪,沒氣兒了。她一口哭出來,仿佛她的苦難日子終于結(jié)束了。

全家上下忙著停放老人,煉棺材,燒紙錢,點香,去廟里求眾神一路莫為難她。把這些弄得差不多的時候,蓋在蓮大奶奶臉上那一張紙錢突然就動了起來,像是有風(fēng)吹過,又像是鼻子里有氣流出來。忙著把門關(guān)上,那紙錢還不停地動著,她兒子一頭撲過去,叫了聲,媽。蓮大奶奶輕輕地哼了一聲,她兒子趕緊抱著她扶了起來,才知,這個死去幾個小時的娘又活了過來。喂她吃了些糖水,居然可以站起來了,像是連病也徹底好了似的。全家都被這個突然的怪事嚇懵了,但總是悲傷事變成了歡喜事。

咒雞婆丟下一句,這個老不死的,挑著她的桶就去地里干活了。這樁事成了這村子里的一大怪事,被傳到方圓幾十里路上。傳得神乎其神,最后都歸到了傳統(tǒng)鬼神三道上所講的故事里。說蓮大奶奶被牛鬼蛇神押到了陰曹地府,判官翻開生死簿一對照,發(fā)現(xiàn)帶錯了人,說她還有八年的陽壽,大筆一揮,就放她回陽間了。與我們從書上、電視里、傳說中聽來的故事,都差不離幾分。

然而,事實的真相是這樣的,蓮大奶奶活過來以后,按她描述的話,她確實被兩個差役模樣的人帶著走進了一個大山洞,看不清差役的臉,山洞兩旁是滑滑亮亮的壁,直坦坦的大路,一直走啊走,終于到了一個大殿,像是皇帝坐的地方,一群人鬼不分的影子來來往往。接著她聽見一個嗓子很尖很刺的聲音,大聲說,你們抓錯人了,趕緊給我放回去,這個人還有八年的陽壽。故事的版本有許多種,每一個村子流傳的都不盡相同,但大體相似。落腳點是蓮大奶奶還有八年的壽命。人們也更加相信了還有另一個世界的傳說,因為曾有蓮大奶奶這樣的活人親自到過。人們始終相信,一個從陰間打轉(zhuǎn)的人,她犯不著編造什么故事來糊弄人。

而此前,對村子里到了夜晚就不敢出門的一個高壽老人,一輩子神神叨叨的鬼事,人們總是持有質(zhì)疑的態(tài)度。她說,天一黑下臉來,她只要一出門就到處是鬼,而那些鬼都不肯讓她的道,說她不是瞎子。而正常的人在鬼看來都是瞎子,誰見了瞎子都應(yīng)該讓道的。七月半時,她更是連門邊都不敢到。這村子里死去的人,她都能看見,這個穿什么衣服,那個背什么樣子的籮。大家都被她弄糊涂了,可這是一個無法驗證的事件,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從傳統(tǒng)的意義上來說,更傾向于是信的人多一些。要不,那些焚化的紙錢就沒了一種合理的去向。人們對于逝去親人的念想也就空了。直到蓮大奶奶的口中講述了她死去活來的經(jīng)歷后,人們更加篤信另一個世界是真的。

活過來的蓮大奶奶與從前沒有什么區(qū)別,一樣干活勞動,一樣要被咒雞婆罵老不死的。受了些新教育的孫子媳婦是孫子在外地打工時帶回來的媳婦,蓮大奶奶在她那里得到了些從未有過的溫暖。小媳婦沒傳承她家?guī)状藧毫拥钠畔标P(guān)系,愛心愛意地待一家老小。她的小嘴巴甜得像成熟了的柿子,性格更像柿子,不欺老不負小,人人都喜歡吃,深得村里人的喜歡。咒雞婆那一句“老不死的”唯有在兒子媳婦面前不敢說,好多次她都把到了嘴邊的幾個字活活地咽了回去。小媳婦每次打工回來,都要買好吃的東西給奶奶,幫她洗衣裳洗頭發(fā)。有一次,還給奶奶買回一雙小腳老人穿的皮鞋。這讓蓮大奶奶比村子里的老人都有了值得炫耀的資本,她像是完全記不得兒子媳婦的嘴臉,跟誰說話都保證在五句話之內(nèi)扯到孫子媳婦身上,并迅速地讓人把眼光聚集到她的鞋子上。

八年過去了,蓮大奶奶已經(jīng)九十九歲了,體力雖然大不如從前,但仍舊耳聰目明,沒有一絲要老死的跡象。人們紛紛質(zhì)疑那個說法的錯誤。村子里的人都開始準備過年的東西了,家家戶戶殺豬,做糍粑,掛酸菜,捂白酒,忙得不亦樂乎。都臘月二十四了,那天忽然就飄起了大雪,整個村子還是沉浸在忙過年的氣氛里。吃過晚飯后的蓮大奶奶早早就睡了,半夜里,她喊孫子媳婦的名字,說她想喝點冷水。孫子媳婦說,奶奶,大冷的天不能喝冷水。她兌了碗溫開水遞給過去,奶奶喝了一口,就堅定地說,我要喝口冷水。拗不過她,只好把冷水端在床前,蓮大奶奶接過去,一口氣就喝干了一碗水。她示意孫子媳婦去睡了,她也要接著睡。第二天一早起來,孫子媳婦去叫她時,她已經(jīng)去世了。

神秘黑皮包

村子里誰家來了客人,到了晚上就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來的這些客人中,毛腳女婿們是來得最勤快的了。通常他們背著背籮來,看上去很重的樣子,背籮里都是些孝敬岳父母的東西。其實也就是些酒、糖、面條、雞蛋之類的東西,但在農(nóng)村,這些已是算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我的姑父一年也會來上幾次,他與別人家的女婿不同,他每次來,總是挎著一個大黑皮包,方方正正,鼓鼓囊囊的樣子。而且他穿戴得很整齊,藍顏色或是黑顏色的卡基布的中山裝,連脖子下面的那一粒紐扣也扣得嚴嚴實實的,上衣的口袋里永遠別著一支鋼筆。因為他與別人家的女婿不同,他是國家干部,在城里的大工廠里工作。

他一進家門,就沖著我爺爺:“爹、爹、爹”的叫得勤快。爺爺?shù)南傅脜柡?,抬起頭看見他的那一刻,眼睛亮了起來,高興地叫奶奶給他做湯圓或是下面條去。但我?guī)缀鯖]有聽到過姑父稱呼我奶奶“媽”的聲音,后來才知因為我姑媽抗拒她的后娘,這種情緒就傳染給了我的姑父。即使后來姑媽生病了,奶奶不遺余力地幫她照看兩個孩子,最后奶奶也只是落得一個“她外婆”或是“老外婆”的稱呼。但這些對奶奶來說,似乎已經(jīng)夠了。我也因此而對姑媽有了一種抗拒的心理,我的心永遠和奶奶在一起,凡是不喜歡奶奶的,就是我不喜歡的。我每次一提到奶奶,總免不得要多扯些,實在是因為我太愛她了。姑父坐在爺爺?shù)呐赃?,他那只黑色的皮包很神秘地擺放在一邊,他一邊和爺爺說話,一邊拿出一罐一罐的蜂蜜,或是什么魚肝油,麥乳精之類的東西,這些在農(nóng)村里見不到的東西就成了稀罕的寶貝,它們一樣一樣被擺放在廚柜上,很醒目,很吸引人。姑父與爺爺攀談了一久后,才又想起我們這些小鬼頭來,一個一個叫到跟前來,拉拉抱抱,摸摸頭發(fā)和臉蛋,然后轉(zhuǎn)身拉開那個神秘的黑皮包,把水果糖和餅干分發(fā)給我們吃。吃完以后,我們站在窗外往里探看,目光總是免不了要落在那些黑皮包上,心里猜想著那里面究竟還有什么好吃的東西。

姑父洗腳的時候,我悄悄地離那個黑皮包近了些,才要一伸手去摸那個黑皮包時,姑父叫我了,我嚇得把手趕緊縮回來。心一直跳得厲害,像是自己做了一個小偷似的。姑父去睡覺的時候,把那只黑皮包也提到樓上去了。這樣,我想一探究竟的念頭也就成了泡影。但有我這種想法的人,還遠不止我一個。第二天一早,姑父發(fā)現(xiàn)他的皮包被人翻過了,潦草狼藉的作案現(xiàn)場讓姑父有些難堪,而我的父母臉上更是掛不住了。姑父翻看了一下皮包,似乎該給的東西都給了,包里就是有限的一點零錢。我媽一伸手就把她的小兒子抓過來,拿起門背后的條子就要打,結(jié)果大斌比兔子還溜得快,他邊跑邊說:“我沒翻著,不信你問我哥哥”。大輝見我媽的條子,嚇得趕緊說:“是我翻的,不是大斌翻的”。一條子過去打在了大輝的腿上,他疼得跳起來,哇哇大哭個不停。我媽說:“還以為你最老實,原來你才是鬼!”姑父趕緊拉著我媽不讓她打我弟弟,打是不打了,但停不下訓(xùn)斥的聲音。她說:“你告訴我,你要翻什么?”大輝一邊哭一邊說:“我只是想看看皮包里還有什么好吃的,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边@種哭笑不得的結(jié)果到了我媽這,只能以不斷地賠禮道歉結(jié)束。我媽對我姑父說:“大姐夫,害羞了,整了對不住你,要是外人么,臉往哪放呀,都怪我沒管教好他們!”姑父越發(fā)不好意思起來,吃飯時一人給了一元錢。他說他的皮包里什么也沒有了,只有這幾塊錢,給我們拿著到街上買幾個水果糖吃去。我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歡喜,趕緊伸手就去接。我媽一聲“不準要”,又把我們嚇住了。推來倒去,那錢還是到了我們手里。我姑父才一副如釋重負的感覺,但我媽的臉色就不大好了。至于爺爺和奶奶,倒是滿心歡喜的樣子。我估摸著爺爺覺著這毛腳女婿處事得當(dāng),既不小氣,又不傷和氣。

后來,我聽見大斌質(zhì)問哥哥:“你幾時起來貓去摸皮包的?”大輝說:“我想尿尿,起來就順便去摸了,只可惜一樣吃的也沒摸到,還害我挨打?!贝蟊笳f:“我早就想去摸了,可惜我一睡著醒來就到天亮了?!蔽倚睦镆魂嚢迪?,再不為我心里存著的那點秘密而臉紅了。至于我媽一發(fā)現(xiàn)事端,就想要打她小兒子的舉動,我也全然理解了,知子莫若母!還好,她不知道我心存著的那些小心機,要不,她準是要罵我又不守女兒家的規(guī)矩,一點兒也不像個姑娘家家。自那以后,我們再沒有想打開姑父的黑皮包的愿望,但它依舊是神秘的,他每次提著來,又提著回去,我們都在猜想,里面的夾層里肯定還藏著很多寶貝。

我喊你爹的名字

我媽正在喂豬的時候,聽到村前頭我大弟大輝和小弟大斌的哭聲,她沒來得及放下她手中邀豬的棍子就飛也似的奔了去。我也緊跟在后面,像一陣風(fēng)一樣緊隨著我媽。竹林腳下,我的兩個弟弟正與村前頭結(jié)巴大爹家的兩個兒子大猛和大勝混戰(zhàn),我媽呵斥了幾聲,還是停不下來,她三步并做兩步走了過去,推推搡搡著把四個孩子拉扯開了。我兩個弟弟像是得勢了一樣,兇巴巴地要上前再戰(zhàn)斗。緊接著結(jié)巴大爹大媽也趕來了,手里還拿著打人的跳腳米線條子。他的兩個兒子在見到他們父母的那一刻,頓時火焰老高,跳起腳來要來飛踢我的弟弟們。沒等我媽開口,結(jié)巴大爹的大手已揪住其中一個兒子的耳朵,另一個兒子嚇得趕緊躲在他媽后面去。結(jié)巴大爹說,你,你,你這兩個豺狗吃的,一,一,一天到晚在外面盡給老子惹禍,看,看,看我不打死你們喂豺狗去。結(jié)巴大爹的每一句話第一個字總是說得特別吃力,所以全村人都不避諱這個,叫他“結(jié)巴大哥”,我們也在背地里悄悄叫他“結(jié)巴大爹”。結(jié)巴大媽開始數(shù)落起大爹來,她說,你這個天殺呢,人家護著自己的娃娃,只有你胳膊肘子全往外拐,你給我趕緊放了他,你要是把他耳朵扯聾掉,我就死給你看。說著說著她就哭了起來。結(jié)巴大爹一條子打在大媽身上,大媽用頭撞過去,一邊說,你打死我,你打死我吧。我媽嚇得趕緊過去拉開他們。兩個人像斗紅了眼的公雞,四只眼睛里只見滿眼的蘿卜花,大爹氣勢洶洶的,大媽更是要死要活的樣子。這樣一來,我的兩個弟弟頓時止住了哭聲,本來是孩子們的事,一下就變成了大人的事了。他們像看熱鬧一樣在旁邊看得起勁,哭的也不哭了,罵的也不罵了。

我媽說,大哥大嫂,你們別吵別打呀,本來為了娃娃的事,各家拉開各家的就行了,我也不是什么護短的人,該是我教育他們的,我一定不會手軟。然后,我媽把他的兩個兒子拉在前頭,用手指著腦門問,你們?yōu)槭裁匆蚣埽看筝x大斌異口同聲地說,他們喊我爹的名字。大猛和大勝立刻高出八度的聲音說,是你們先喊我爹的名字的。你先喊我爹的名字,是你們先喊我爹的名字……他們又鬧成了一片。大人們一個看著一個,這是多小的事情啊,名字不是用來喊的嗎?但在村子里,小輩是不能叫長輩的名字和尊號的,就像林黛玉避諱母親的名字那樣,仿佛說出來就是一種大不敬。大斌說,明明是大猛先叫我爹的名字,后來還叫了我爺爺?shù)拿?。然后,又是一片激烈的爭吵聲。我聽出來了,他們吵架的起因是在一起玩的時候,玩不在一起了,就叫人家爹的名字玩。一玩就上了火,然后各人的爹和爺爺們都跟著一起遭殃。我媽和我大爹一齊覺得這些小狗兒們太搞笑,他們說,叫哈就叫哈了,又不是叫得掉一塊,叫得瘦一斤。事實上,有時候,小伙伴在生氣之前的先禮后兵里就有這么一句,你若再這樣,那我就喊你的爹的名字了。在村子里,一直都是這樣。我爹的名字是讓長輩們叫的,若是晚輩叫了,就是犯諱了,我不生氣就證明我失掉了自己的尊嚴,還失掉了我爹的尊嚴。

在平息了結(jié)巴大爹夫妻二人的戰(zhàn)斗之后,我媽又好氣又好笑地對她的兩個兒子說,我要忙著去關(guān)豬了,你這兩個喜鵲老鴰(烏鴉)啄的,別還癡鸚哥的站著,趕緊給我回家去,等老娘手得閑再收拾你們。我媽小跑著回去管她的豬們了,我拉著弟弟們回家,這兩個家伙還一副極不情愿的委屈模樣。想著我媽回去要收拾他們的話,他們就開始擠一擠眼睛,眼睛里零零散散地淌出幾滴干眼淚。他們還轉(zhuǎn)過身去惡狠狠地瞅了兩眼大猛兄弟倆,只見大猛呲著牙齒小聲地說:“你給爹小心點,下回我要你們死!”大媽紅著眼睛也瞅著我們,一副要為兒子壯勢的感覺。結(jié)巴大爹一聲:“給,給,給老子回家吃飯克,我,我看誰還敢惹事,別,別,別給老子作死路!”我們紛紛都回家了,圍觀的人也都回家了。

一進家門,我媽果真還是氣不消的樣子,但沒有想用條子抽他們的意思。她說,你們兩個死不自覺的,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惹不起的人別惹,你們就是不肯聽,你看,見功夫了吧。還好這個是小事,若是大事,人家兄弟六個上門來都會把你們掐死!我媽說這話時,我才想起他們家兇上門去打村子里別人家時的情景。最厲害的一次也是因為小孩子們打架,比喊我爹的名字這種更大一些的事情。結(jié)果,結(jié)巴大爹帶著他的兒子們,硬是把我另一個大爹家嚇得躲進柜子里的兒子拎著耳朵提了出來。一副要死要活憑他所斷的樣子,著實嚇壞了我們。若不是我爹及時制止,險些要誤了人家娃娃的性命。我媽這么一說,我這么一想,我確實有些怕了。但我弟弟們卻聲音大得山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大斌說,他們家狗多勢眾,莫非要上天喲,等我長大了我也打上他家門去。一邊說還一邊用身子挨了下他哥哥大輝,說,哥,我們一起去,我就不相信個個要怕他家。我媽說,哪個再給我聲音大,怕是連飯也別想吃了。

才到第二天,我又看見這幾個家伙一齊背著籮上山去了,有說有笑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昨天還喊我爹名字的那種仗勢。但我大媽挑水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時,老拉著個馬臉,臉色難看得像是要擰出水來。我媽正在院子里洗衣裳,喊了幾聲大嫂,她只是極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一聲。

這一對冤家

我家的前排房子是一排長長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瓦房,一共有7戶人家居住,后墻是厚實的土墻,雖年歲長久,初顯脫落的斑跡,但還依然厚實,能擋風(fēng)遮雨。每當(dāng)雨季時,雨水順著瓦溝淌下,細細長長的高掛在后檐墻上,我們稱它為廊煙水。確實,它夾雜著一些火煙的味道,在每個炊煙四起的日子,定然也有一些青煙留戀屋檐下的溫暖,就久久地糾纏在木頭縫里,粘稠在瓦片之間。

若是雨下得長久,姐妹們會忙著拿著桶和盆接著,歡歡喜喜地在燕窩下洗起衣裳,享受這老天饋贈的天然自來水。逢上旱季,更是金貴地留著這些水,不僅可以洗衣,還可以飲用、燒煮做飯。房子的前壁是木頭做成的,留了一條一米寬的走廊,走廊上拴根繩子,既可以曬衣裳,也可以曬糧食,那些豆子啊辣椒啊的矮棵糧食,被連根拔來,捆好后叉在繩子上,像一個個稻草人的樣子。房子前面種植了梨樹和石榴樹,樹下是一條通到村口的大路。這是村里唯一沒有設(shè)置燕窩的房子,但幾戶人家的女孩子都嘰嘰喳喳比燕子還熱鬧。

最東邊的這戶只住著一個女老人,她獨居許多年了,裹著小腳,頂著藍色的頭巾,時時都看見她忙碌的身影。旁邊依次是她四個兒子們的房子,她的丈夫住在小兒子家。他常常坐在門口的梨樹下編制竹器,劃篾、編織、收工,終日重復(fù)這些動作。她每天從他身邊經(jīng)過,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視若無人地進進出出。女老人對外人特別熱情,我們每次從她面前經(jīng)過,還沒等我們叫她“大奶奶”,她就“寶寶”“狗狗”地叫著我們了。男老人愛裝逗樂,我弟弟們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他總是老早就放下劃篾的小短刀,要與他們玩貓抓老鼠的游戲,且百玩不厭。他大笑起來的時候,那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我很想伸手去摸摸。無奈,他對我們女娃子不大有興致,總一本正經(jīng)的做著“大公公”的樣子,一點也不活絡(luò)。大凡這村子里的男老人,幾乎都是一個樣,仿佛我們這些女娃娃都是這村子里的客人,做客的時間到了,我們就要走了。與其跟我們多啰嗦,倒不如與這些村子里的根根苗苗們多熱絡(luò)下,反正他們有一天若是死了,也是要依靠這些流著口水鼻涕的男娃子們來把他們抬上山的。

這樣一對老人,本來應(yīng)該是恩愛的夫妻才是,即使不夠恩愛,也應(yīng)該有些夫妻的樣子,同吃同住同勞動才是。而他們,都把彼此的世界隔離了。分明都是陽關(guān)道,卻處處都走得像是獨木橋。我曾悄悄問過我奶奶們,她們都說讓我們小孩子家別多事。但慢慢的,我還是聽出了些原由。大致是一山占了兩只老虎,終日爭吵不休,起初只是一個屋檐下的分居,但男老人總是不想分得那么徹底,在夜深人靜黑燈瞎火時,想著要霸王硬上弓行使些丈夫的權(quán)利。而做妻子的是決絕的心思,甚至要豁出老命,以死相迫。無奈之下,只得分家了事。

起初是男女老人各隔出半間屋子,也一直相安無事。但后來小兒子看著爹爹可憐,每天胡亂弄些吃的東西,稀飯干飯,飽一頓,餓一頓的,過得像只流浪貓。便把男老人接到他家去吃了,好歹還能保證一日兩餐不挨餓。本來小兒子想借機會說合了爹媽的,爹算是默許了,媽還是激烈而決絕的媽,死活不同意,她還說他死了才好呢,死了我就天寬地敞了。話說得很絕情,全家聽了都不是滋味,都覺得這個歹心腸的媽過分,卻一個也不敢說出口。幾個兒媳在一起的時候,就都有共同的敵人了,雖然她們也相互會吵架,但最大的敵人依然是這個婆婆,她們在和好時就聚在一起訴訴苦,罵罵人。

她們幾個在這婆婆身上都是吃了苦頭的,沒有哪一個不挨這婆婆的周治,嫌這嫌那,指桑罵槐,要不就在他兒子們面前哭個不停,罵他們討來的媳婦都是白眼狼,沒有一個是有良心的。其實,這些媳婦們又有哪一個不是她這個婆婆托媒人,打著燈籠火把,說了幾背籮好話才討來的呀。有時,被她夸大其辭地說了許多,說得兒子氣急了,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找媳婦麻煩去了。反正下雨天打媳婦,閑著也是閑著,她們每個人都挨過這種活計。小兒子媳婦只挨過一次,卻記恨最深,所以當(dāng)說接老人一起吃的時候,只同意公公過來,不愿意婆婆來,還好婆婆也不愿意來。

三兒子媳婦哭訴起來就沒完沒了,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她可以從婆婆嫌棄她生了3個女兒說到躲計劃生育生了一個兒子,她說她兒子種下韭菜非逼迫她生出麥子,還慫恿她兒子一次又一次地動手打她。說起婆婆的黑心妄道,難免要說起全村人都知道的一樁事。之前,她的大兒子是娶了一個媳婦的,但她嫌棄人家做事手腳不利索,還說人家不會生養(yǎng),都結(jié)婚兩年了,老母雞都抱了好幾窩小雞了,這個爛寡婦的肚子還癟頭瞎光的。死活把人家攆跑掉,這不,人家改嫁了,才過去7個月就生了個兒子,生下的兒子聽說與她大兒子一模一樣。她活活拆散了一樁姻緣,后來又要再拆一樁。好在這世間總有些人忍得氣。被打多次,還是堅持住了,橫躲直躲,總算是有了一個兒子,她總算是不再說什么。

三兒媳說到傷心處,總是要灑下些眼淚,說的次數(shù)多了,慢慢也就平靜了許多,但恨婆婆的心,她說到死都不變,她總是惡毒地詛咒婆婆不得好死。最令她哭笑不得是她這3個女兒,盡管奶奶一直不喜歡她們,但一點也不影響她們喜歡奶奶的心思,每當(dāng)她數(shù)落的時候,女兒們總是說奶奶老了,就別說那些過去的事了。女兒們的不爭氣總是讓她肝腸俱焚,甚至比她婆婆對她的不好還讓她傷心。倒是她婆婆希望得到的孫子,對奶奶一直不冷不淡,可有可無。二兒媳最不愛講話,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她們。她說,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反正總還是一家人,日子總要過的。小兒子一家后來索性全家出去打工了,也沒跟婆婆造下很多冤孽。

老夫妻二人徹底不在一個屋檐下了,再沒有了爭吵的事由。沉默和冷漠是不習(xí)慣的。但日子久了,也就習(xí)慣了。又過了許多年,他們都老了,就連超生的小子都討了媳婦,生了孩子,他們都是90多歲的老人了。有一年春節(jié),他們忽然想起全家還沒拍過一張全家福呢,恰好孫女帶來了相機,于是,全家歡天喜地地在石榴樹下拍照。其實也是有了個百年后的想法,覺得這兩個老人連照片都沒留下一張,若是哪天過世了,連遺像都沒有一張掛在靈堂的。給兩個老人單獨拍了一張照片后,應(yīng)孫輩們的要求,希望他們來拍張合影。男老人愉快地把凳子挪到一起,女老人呼哧地站起來把凳子又挪開。兒媳婦們只敢瞅兩眼,也不說話,孫女們這個哄一氣,那個哄一氣,總算是愿意坐在一起了。但女老人非又把頭扭到一邊,場面煞是別扭,真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深仇大恨。好不容易偷拍了幾張不算別扭的照片,才算是了了大家的心愿。

男老人漸漸不編織竹器了,他老了,做不動活計了,就與村子里的其他老人們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一群耳朵重了的老人們,你說一句,我說一句,再一陣咳嗽的聲音,一陣吐痰的聲音。女老人依舊喂豬喂雞,下地干活。突然有一天,她在地里干活,到晚了還沒有回家,三兒子跑去地里一看,老娘已經(jīng)直挺挺地睡在地里了。94歲的高齡,卻一生也不肯停下來,待停得下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北風(fēng)呼呼吹過,全家哀慟一片,幾個兒媳高一聲低一聲地哭起了娘,其實,她們都是在哭自己的遭遇,哭自己投在婆婆手里那些難過的日子。這下,多年的媳婦終于熬成婆了。她們既是傷心,也是歡喜,從此沒有了攛搗的鬼,自己懸著的心也就落了。

本來她們是無悲傷的眼淚可流的,但數(shù)落著她們自己的傷心事,倒真是痛哭不止,好像真是死了親娘一樣。這讓她們的丈夫十分滿意,覺得她們是真?zhèn)牧?。男老?6歲了,他呆呆地望著老伴的棺材,這個與她早已陌路了的妻子,他什么表情也沒有。幾分鐘后,他回小兒子家去,抱著雙手坐在火邊,安靜得出奇。他看著小兒子忙出忙進,也從沒有問一聲。小兒子忍不住了,對他說:“爹,我媽死了,死了。”然后小兒子就哭了起來。他依舊什么也沒有說。過一小會兒,他說他想去睡睡,他顫悠悠地站起來就去樓上睡了。到了晚上,小兒子進房間去叫他,才發(fā)現(xiàn),爹死了!全家一陣忙亂哭喊,村子里也亂成一鍋粥。畢竟,這兩個老人一起走的事兒還是頭一回發(fā)生。

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這是多少人的愛情誓言呀!然而,這兩個高齡的老人卻戲劇化的讓這一切發(fā)生在他們身上。他們的兒孫們就大膽地設(shè)想,應(yīng)該讓這兩個老人合墓,這才算是最美好的結(jié)局。后來,大兒媳冒出一句:“活著的時候吵成仇人了,給是死了也還要讓仇人躺在一起呀!”兒孫們這才想起,他們的后半輩子是成仇人了的,依情理,確實有些違悖了他們的意愿。

合墓的事只得作罷,就連墓地也選擇相隔得遠了好幾米。在同一天,把兩個老人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送上了山。但在他們的墓碑上卻都刻著:夫妻同心,恩愛一生,鄰里和睦,德芳留世。也許再過若干年,他們子孫的子孫們都會把這個當(dāng)成家族的最大榮耀。當(dāng)我后來在許多墓碑上見到處處埋著些寬容賢達之人時,我也就原諒這些謊言。覺得他們當(dāng)?shù)?,他們一世以特別的方式來相互守望,不拋棄,不離棄,不放棄,死了也應(yīng)該得到這些榮耀。

這一對不是冤家

每一個暴躁的媽媽后面都必然有一個好好先生,我爸就是。我所見的每一次家庭爭端,大多由我媽引起,她無理時聲音大,有理時聲音更大,而我爸是最好的滅火隊長。除了依著她,順著她,我爸采用的就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再不行,就裝作聽不見。風(fēng)那么大,我爸有理由聽不見。這兩個有初中畢業(yè)證書的人的結(jié)合,也算是四平村里最有文化的組合了。他們?nèi)羰遣话焉钸^得風(fēng)生水起,就是辜負了肚子里喝下的墨水。

大集體時,我爸任生產(chǎn)隊長,除了搞好地里的生產(chǎn)、瓦窯里的生產(chǎn),還要管好鄰居間的糾紛,做好村里生老病死紅白喜事的安排。那時,四平村的房子和方圓團轉(zhuǎn)的房子上的瓦片都是我們村生產(chǎn)的。對門山上有一種泥巴,可做瓦片。有一個小瓦廠,負責(zé)生產(chǎn)瓦片,常年供不應(yīng)求。整個村子的人分工合作,一些人在田地里,一些人在山上,一些人在瓦廠上。我爸忙不得時,有些事情就由我媽代替他。分糧食的時候,我媽提著一把圓珠子的大算盤往大磅秤前一站,高聲叫著算著,比當(dāng)隊長的我爸還威風(fēng)。后來下放了土地以后,我爸去了村公所工作,正趕上開始抓計劃生育的年代,終日忙著國家大事百年大計。連犁地這種事情,也由我媽親自代勞了。我媽扛著犁,趕著牛,帶著我們就下地了。

對門山上的上畦地是族間一個大奶奶家的,她快80歲了,還在地里勞作。她大概是從來沒有看見過女人犁地。一見到我媽,馬上露出驚駭?shù)拿婵?。風(fēng)呼呼地吹著,吹得上畦的人聽不見下畦的人在說些什么。她彎彎腰說一句,再彎彎腰說一句,我和我媽終于聽清楚了。她是在說,快些放下犁,婦人使牛遭雷打。一直重復(fù)著這句,也沒見我媽想要放棄犁地的樣子。她迎著大風(fēng),尖著小腳,爬上了地埂,我媽已經(jīng)使著牛到了地的那一端。我媽揚起鞭子,“里里”一聲,牛就稍往左邊。再“發(fā)發(fā)”一聲,牛就稍往右一邊。終于又使過來了,大奶奶拼命地想要阻止我媽的這種行為。

口水講干,我媽還是不同意放下犁鏟和鞭子。忽然,頭頂上響開了一個驚雷。大奶奶面容失色,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來,她說,我就說嘛,我就說嘛,你看,老天報應(yīng)了。大雨就要來了,我媽終于卸下牛,急急忙忙地帶著我們回家了。大奶奶很傷心地跟在我們后面,我媽不時回過頭去叫她快點。她的眼睛里有種厭惡的神情,但終于被一場痛快的大雨淋得忘記了。當(dāng)我們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下面躲雨的時候,她又開始和我媽有說有笑起來。后來,在我爸忙不得的時候,我媽一直代替他做很多事情。人們都習(xí)慣了,不再有人質(zhì)疑什么。

我爸還和我媽比賽種地,他們分出幾溝地,各人認好自己的,種上苞谷、洋芋、烤煙等農(nóng)作物。奇怪的是,我爸每次都會是輸家。我總是記得我媽囂張地指著我爸種的苞谷大聲嘲笑,夸張地說我爸種的苞谷連烏鴉都要跪著才能吃,長得太矮了。其實,哪有那么矮呢。我媽也真是夸張得太離譜了。我在心里為我爸鳴不平,我以為我爸會努力為自己爭辯點什么。但是,每次他都沒有,只是寬厚的笑笑,有時還要贊美我媽幾句,表達些心服口服的話語。我覺得我爸這種行為也太喪權(quán)辱國了,不斷地縱容了我媽的囂張。我有時想用扇子扇幾下,讓他們吵幾句,我心里也是痛快的??蛇@倆人就像只用一個肺呼吸一樣,馬上會把矛頭指向我,嗔怒地罵我?guī)拙?。我從小被她打罵的次數(shù)已經(jīng)夠多了,她的聲音一大,我就做個識趣的人,不吃眼前虧。

有一次我去趕街,我媽授權(quán)我自己選一件衣服,我買了件粉色的衣服回來,我愛不釋手,她卻一瓢冷水就潑來,罵我買貴了,罵我沒長眼睛,沒長本事,讓自己作主辦一回事情也辦得這么糟糕。在我還沒把新衣服賭氣丟給她的時候,我爸就回來了。他說,我看就很好嘛,買多少值多少,它就值這么多,我姑娘真是太厲害了,買東西買得這么好。我的心一下就釋懷了,而我媽還在不依不饒。我爸說,即使如你所說,你也不能讓她現(xiàn)在就去街市找人要回來吧。這一件事情已經(jīng)讓你不如意了,為何還要多一件不如意的事情,讓她心里也不痛快呢,你這是要讓她穿個新衣服都覺得別扭,這媽也是當(dāng)?shù)锰昧?。我說就值這么多。我爸把我拉到他面前,示意讓我穿起來給他看。我爸說,你看吧,人家買得多合身,又這么好看。我姑娘穿著好看,就是它了。我媽才終于閉上了嘴巴,進入吃飯狀態(tài)。但看我的眼神,還是一副不順眼不耐煩,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他們有時也爭吵,但比起這村子里天天吵架打架的家庭,他們已經(jīng)算是恩愛夫妻了。一個強勢,就得有一個順勢。如果強勢的人是講理的,那順勢的人就是智慧的。一切事情都會變成小事。他們,也許就是。但也不是,我爸強硬時,我媽就軟下一點,但我爸一軟下來,我媽立即就變本加厲,穩(wěn)固自己的政權(quán)。都說婚姻中,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在他們身上,我算是見識多多了。他們一同迎接風(fēng)雨,一同把一個9口人的大家庭經(jīng)營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在許多重大決策上,一直保持高度的一致性,比如,奉養(yǎng)老人,善待智障的大伯,把四個子女送進學(xué)堂,陸續(xù)供出農(nóng)門等等。他們總是用一樣的口吻說,只要你們好好讀書,再苦再累,也都是值得的。誰有本事讀書,砸鍋賣鐵我們也要供,吃糠咽菜我們也要供。

別說,我們家還真遇上這樣的難題。大弟中考失利,再考,依舊失利,許多家庭肯定放棄了。我媽二話不說,賣了家里的幾頭大豬。因為她聽說城里上高中可以收自費生。大弟去讀高中了,后來也考上大學(xué)了,現(xiàn)在還當(dāng)了一名中學(xué)校長。后來,妹妹上高中也是自費的,但高中努力學(xué)習(xí)的她,高考成績喜人。村子里有人羨慕,說我媽有本事,說她的幾個孩子厲害。也常常會有人說閑話,說她的孩子讀書是拿錢買出來的。這仿佛成了我媽的軟肋,每每聽見都要大動肝火。我勸慰我媽說,為何從前那么有眼界,現(xiàn)在卻要跟他們這一般見識呀。

我記得有一年,家里沒有過年的豬了,一年的油都成了問題,靠著親戚們這家接濟一個豬項圈,那家接濟一個豬正菜,終于熬到了年關(guān)。用我媽的話來說,就是清湯寡水的一年??伤麄円琅f很開心。只是苦了爺爺奶奶,年紀大了還沒點好日子。我媽對我爺爺說,爹呀,有幾個兒子的人家么,哪個兒子吃好的都有個吃法,你們就跟著我們受罪了。我爺爺說,說什么憨話,只要全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吃點酸湯泡飯也是高興的呀,以后不許說這種話了。

我們姐弟小時候犯了錯誤,通常是被我媽打一頓,若是嚴重的錯誤,等我爸晚上回來可能還要修理我們一頓。他們倆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我奶奶看不下去了,就把拐棍往地上一丟,一邊哭一邊罵。永遠是那一句:“人家么有一顆毒藥還要有一顆解藥,為什么你家都是兩顆毒藥。”

我確定,他們不是冤家,他們是戰(zhàn)友,最親密的戰(zhàn)友。

在我有了家以后,漸漸得以理解我爸我媽相處的模式,并從中受益匪淺。我以為所有恩愛夫妻的結(jié)局都應(yīng)該是白頭偕老,在夕陽里含飴弄孫,慈眉善目地老去。不用相約來生,也能在來生相認。而明天和意外,永遠未知誰是先到者。在毫無預(yù)兆的一個星期六,一場突然襲來的胸口疼痛里,我爸的生命定格在53歲。我爸不在了,我的天空就塌陷了,我媽的天就沒有了。從那時起,我媽就成了一只失了伴的孤雁,在不足50歲時,變成了一個老人。

編輯手記:

散文《丟失的花朵》,作家葉淺韻把目光集中在了她生活成長的那個村落。作家既是一個親歷者,又是一個旁觀者,還是精神意義上的返鄉(xiāng)者。作家所在進行著的,可以說是某種意義上是在為村子里的普通人立傳,一些貌似概況式又豐滿厚實的小傳。作家寫的只是一個很小的村寨,似乎都只是一些普通之人,但往大里說,作家也是在關(guān)注整個中國的鄉(xiāng)村,也是在關(guān)注著那些普通之人普通又不普通的人生與命運。那些無論是被拐賣消失多年后又被找到的人,在前后所表現(xiàn)出的完全不同的人生遭際,還是一直存在著的鄉(xiāng)村緊張的婆媳關(guān)系,抑或是鄉(xiāng)村中現(xiàn)實的婚姻問題等等,似乎只是個案,又不只于此,作家為一群人,一個村子的命運亦歌亦哭。面對當(dāng)下日益復(fù)雜的鄉(xiāng)村,作家反思鄉(xiāng)村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被裹挾、被改變、被重塑的或喜或悲的現(xiàn)實與命運,讓作品有了很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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