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瓊麗
去年七月的一天,大表妹在深夜給我發(fā)來微信,說她的小弟小凱因詐騙罪被逮捕了,被關押在河南某看守所。她說,躺在床上想起小弟這二十三年的人生,她睡不著?!斑@孩子算是毀了?!闭f完,她發(fā)來一個雙淚長流的表情。
我當時看完書正準備關燈睡覺,被這個消息一炸,睡意全無。
小凱是我姨父的私生子。
二十三年前的中秋節(jié)前夕,姨父抱回來一個幾個月大的奶娃娃,他把這個娃娃塞給我滿臉疑問的姨媽,然后很坦誠地跟她說,這是他在外面跟別的女人生的孩子。“雖不是你親生的,但我們家的香火總算是續(xù)上了?!闭f這話時,姨父沒有多少愧疚。
那天,那個娃娃在床上爬來爬去,邊爬邊哭,口水鼻涕絲絲縷縷地掛在下巴上,姨父坐在他身邊抽煙,抬腿擋著床沿,生怕他掉下來。十九歲的大表妹尋思著,要不要抱起那個肉團團從窗口扔出去,最終還是沒敢。避著她爸,她苦口婆心地勸我姨媽離婚:“媽,這日子過不下去了!現(xiàn)在妹妹們慢慢長大,我已經(jīng)工作掙錢,我們苦點也能熬過去,你就跟他分開吧,憑什么要幫他養(yǎng)野種?”姨媽一直哭,只搖頭,哭完后,抹干眼淚,就忙著為那個嗷嗷待哺的娃娃準備米糕去了。大表妹氣得胃疼,又無可奈何,跺著腳跟姨父大吵一架后,提前結(jié)束假期,回到她打工的城市,眼不見為凈。
我當時正好在家,姨媽一向疼我,她受到這種欺侮,我覺得我不能坐視不管,我跟我爸媽說,作為姨媽的親人,我們要去給她撐撐腰,再叫上我舅和表弟,人多勢眾,趁機給姨父一個教訓。
撐什么撐啊,我爸嘆氣,你姨媽敢鬧敢離嗎?生了五個女兒,她理不直氣不壯,她要是有跟你姨父橫著干的膽量和能力,也不至于混到今天這個地步。再說了,把他們鬧散了,你那幾個小表妹怎么辦,她們螞蚱似的一串,到時還不是要我們大家接濟?算了算了,有個兒子,你姨父或許就收心踏實過日子了,以后你姨媽也有了兒子養(yǎng)老,說不定因禍得福。
我媽想了想,說她要回去問舅舅的意見。第二天,我媽回來告訴我,舅舅同意我爸的說法。
那個奶娃娃就這么在我姨媽家落戶了,取名小凱。村里的人都在等著看姨媽家的笑話。是啊,收養(yǎng)丈夫的私生子,這世上有多少女人能做到呢?那畢竟不是一條小狗小貓,那是時時晃在眼前的恥辱牌,像一場折磨人的慢性疾病,生命不息,折磨不止。他們斷定,姨媽忍不了幾天就會大爆發(fā)。
但姨媽讓大家失望了。她叫這個孩子六兒,每天用背帶背著他在家里操持家務,在田間地頭勞作,他餓了就喂,哭了就哄,臟了就洗,跟帶自己的五個女兒別無二樣。
小凱就這樣一天天長大,長得白白胖胖,活潑可愛,每天圍著姨媽“媽媽媽媽”地嗲叫著撒嬌。聽小表妹酸溜溜地說過,小凱睡覺有個習慣,必須一只手摟著姨媽的脖子,另一只手捏著姨媽的耳墜,小腦袋枕在姨媽的肩窩里,而姨媽就那樣溫柔地配合著,保持一個姿勢,直到他睡著為止。
媽媽都沒這么慣過我們。表妹們經(jīng)常吃醋。
姨媽笑罵,你們都是這樣帶大的,別長大了就不認賬。
村里有些長舌婦不甘心,等小凱長到三四歲時,有意無意背著姨父姨媽拿話逗他:小凱,你不是你媽媽生的,你是野種。
小凱剛開始有點蒙,委屈地答,我是媽媽生的!后來聽多了,知道“野種”不是好詞,就哭,有一次,他哭完后跑回家問姨媽,什么是野種。
姨媽氣得直哆嗦,但知道別人的嘴是捂不住的,她一把摟過小凱,抹去他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泡,順手揩在自己的褲腿上,安慰他說,別聽外人爛嘴巴嚼舌根,你當然是媽媽的孩子,媽媽最喜歡你了。以后誰這樣說你,你就當是瘋狗在叫,走遠點。
我也問過姨媽,心里真的沒有隔閡嗎?姨媽嘆氣,說沒有是假的,但是,大人造的孽,不能怪在孩子身上,他以這樣的身份投生,又攤上這么個只管生不管帶的爸,已經(jīng)夠可憐了,我要是再嫌棄他,讓他怎么活呢?
因為跟大表妹年齡差不多,兩人的家又相隔不過幾里地,我們經(jīng)常玩在一起。自從有了小凱后,我們不止一次聊到過姨媽的委屈和隱忍,表妹到底是姨媽的女兒,我表示不解,她看得清楚。她說,可能還是我媽太在意我爸了吧,把他慣壞了。
大表妹說,姨媽總是在她對父親心懷不滿時替他說好話。“你爸的良心并不壞,就是脾氣差了點,做事隨性。當年他做生意賺了錢,看到村里哪個家里困難了,總是給錢送物幫一幫,別人來開口借錢,過后確實沒錢還,他也不計較,權(quán)當送人情了,好多人都說他為人大方豪爽?!币虌屨f起姨父的這些好來,眼里都是笑意。
我聽說過姨父年輕時的故事,說他不到三十歲就成了萬元戶,是我們當?shù)氐谝粋€買嘉陵牌摩托車的人,第一個開錄像廳和旅館的人。在上世紀80年代,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姑娘還不知道香水為何物,姨父已經(jīng)噴得全身芬芳,香氣襲人,所以,招了不少被熏暈了的“花蝴蝶”。剛開始在外面“打野食”時,我姨媽也跟他鬧過,他跟我姨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算過命,算命先生說我這輩子必定有兩段以上的婚姻,我不想拋棄你和孩子,但我又不能跟命運逆著來,這算是折個中吧,你理解一下,睜只眼閉只眼算了?!?/p>
姨媽明知他在說鬼話,卻也無可奈何。
聽姨媽說,當年做生意有了錢,被人恭維多了,姨父開始飄了,把生意交給別人打理,自己每天的正經(jīng)事就是打牌和請客。每天早上帶一口袋的錢出去,晚上回來,除了一網(wǎng)兜水果和下酒的燒鹵,錢已沒影了。
耽溺于享樂中,姨父的生意很快敗下去,到90年代初期時,家里的錢所剩無幾了。
姨媽倒不在乎姨父有沒有錢。這個牛一樣的女人,所有的孩子都是自己帶,田里地頭的莊稼也一樣都沒落下。由于生育過多和操勞過度,她的臉看上去像是一張發(fā)了霉又被歲月曬黃的報紙。她偶爾到我家走親戚,我媽總要張羅一些營養(yǎng)品給她帶回去,然后滿懷擔憂地說,你這一大家子,往后可怎么過哦……姨媽總是笑笑說,沒錢可能更好,男人沒錢大概就不會出去折騰了。
她做夢都沒想到吧,在她四十三歲這年,她的男人給她折騰出一個私生子。
日子就在這樣的跌跌撞撞中過了下來。
但我姨父還是以前的姨父,并沒有因年齡的增長變得更有智慧更理性。這個無業(yè)人員早出晚歸,出門前頭發(fā)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了解他的人知道他是出去玩,不了解他的人以為他這是要出席什么代表大會。
姨媽在小凱十三歲那年,終于在姨父又一次緋聞和家暴中灰了心,在幾個女兒的“攛掇”下鬧起了“革命”,離家出走,輾轉(zhuǎn)于幾個女兒家?guī)椭鴰鈱O。
少了姨媽的操持,小凱經(jīng)常在電話里跟姨媽訴苦,說爸爸老在外面打牌,每周就塞點錢給他,讓他自己在學校買吃買喝的,周末放學回家,家里冷鍋冷灶,他經(jīng)常餓著肚子睡覺。
媽媽,你帶上我吧,我不讀書了,你去哪我就去哪。一次,小凱在電話里可憐巴巴地請求姨媽。
姨媽也很無奈,回家吧,早晚被姨父氣死,不回家吧,小凱著實可憐。帶著小凱輾轉(zhuǎn)在女兒家?那更不行了,怕是要把女兒們的家也拖垮。
姨媽左右為難,只得安撫小凱,崽啊,不是媽媽不要你,媽媽確實沒有能力把你帶在身邊,你聽話咧,照顧好自己,努力讀書,長大了就好了。
那天,小凱對著電話哭,他問姨媽,我要等多久才能長大呢?
家里沒有溫暖,小凱就學會了在外面找溫暖,先是逃學泡網(wǎng)吧,后來早戀。
姨父教育小凱的方式一向簡單粗暴,不聽話就打一頓罵一餐。至于不聽話的原因,懶得細究,祖祖輩輩都是這么過來的,反正打就對了,棍棒底下出孝子嘛。
一天,小凱又給姨媽打電話說,媽媽你知道嗎,爸爸昨天把我從網(wǎng)吧拎回家,差點掐死我,可我一點不怕,想著,死了也好。說這話時,小凱居然輕聲笑了,像在說別人的事。
姨媽嚇壞了,當時她住在二表妹家,經(jīng)得二表妹同意,姨媽在假期里把小凱接了過去。那天晚上,快十四歲的小凱執(zhí)意要跟姨媽睡一張床上,但他睡不著,輾轉(zhuǎn)反側(cè),良久,他像小時候一樣捏著姨媽的耳墜說,媽媽,跟你說個秘密,前不久,爸爸帶著我去見了一個女人,說那才是我親媽。說完他就摟著姨媽的脖子哭了,眼淚打濕了姨媽的睡衣。
那晚,安撫小凱睡著后,姨媽一夜沒合眼。
沒人知道小凱當時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很明顯,自打被證實自己確實是“野種”后,他變得沉默。
十六歲那年,小凱沒考上普高,死活不去上技校,也不愿意復讀,鬧著要出去打工。姨父托關系求人,總算找到鄰村一個在深圳開物流公司的老板,他愿意帶小凱去公司打打雜。小凱還算爭氣,在這個老板手下做了三年,從勤雜工做到片區(qū)經(jīng)理。
這三年,小凱迅速成長為一個有閱歷的社會青年,穿戴洋氣,春節(jié)回來時,給村里的長輩散高檔煙,邀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去縣城唱歌玩樂,吃喝全包,儼然已有成功人士的模樣。姨父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高興之余也會提醒,崽呀,存點錢咧,莫全花光了,以后用錢的地方多。
小凱答,沒事,你崽能掙錢,再說了,朋友多了路好走。
三年后,小凱跟姨父說,不想替老板打工了,現(xiàn)在自己有經(jīng)驗了,想跟人合伙開物流公司。
工作說辭就辭了。那個老板打電話把此事告知姨父,說,你這個崽,一言難盡啊,聰明是聰明,就看他用不用在正途上,老許啊,以后你得多教導點。
兒大不由爹,姨父也沒啥正經(jīng)東西好教給兒子。姨父有自知之明,他自己一向閑散好賭,兒子沒有有樣學樣,已經(jīng)阿彌陀佛。如今他有志向自己做生意,這是個好事,好男兒總要闖蕩打拼,才有個錦繡前程。
小凱的啟動資金遠遠不夠,便拉著姨父跟幾個姐姐說好話,向姐姐們借了一筆錢,又說動姨媽,把這幾年存下的一點點養(yǎng)老錢一并拿了出來。
小凱的物流生意開始有模有樣地做起來了,每天都在朋友圈發(fā)報價和出貨圖,還到處跑客戶。一年后,舊債未還,又向家里借錢,說要擴大規(guī)模。
2019年年中,大家得到一個消息,小凱的公司做不下去了,關門歇業(yè)、網(wǎng)貸纏身。
在姨父的追問下,小凱透露了實情,創(chuàng)業(yè)之余,為了賺快錢,他染上了網(wǎng)絡賭博的嗜好,輸了就在網(wǎng)上借錢翻本。
姨父是比較傳統(tǒng)的賭鬼,一般玩麻將扯字牌,賭色子推牌九,很少接觸網(wǎng)絡,不懂網(wǎng)上賭博有多可怕。他讓幾個女兒湊錢給兒子還網(wǎng)貸?!八€年輕,你們借錢給他還清了債,以后他掙了錢加倍還給你們。”姨父下著保證。
一入賭海難回頭,姨父的一生就是明晃晃的案例。大表妹嚴詞拒絕,跟姨父說,原先借出去的錢,他有能力就還,沒能力以后再說,但想讓大家?guī)退€賭債,門都沒有。
要不來錢,姨父急得老淚縱橫,狠狠撂了電話。
后來聽老家的親戚說,姨父賣著老臉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總算湊了一筆錢,幫小凱把窟窿填上了。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來了,全世界的人都不好過。大表妹不知道父親和小凱是怎么過的,她盡管擔心,但硬起心腸沒有過問。她想,說不定經(jīng)過這兩年的教訓,小凱和父親能明白,這世上所有的美好事物都是要經(jīng)過踏實奮斗和用心經(jīng)營才能得到,親情如此,財富也如此,那些輕易就砸在你頭上的,不是金粒子,是鳥屎。
大表妹還是天真了些。這不,七月,姨父到底打電話給她了,說小凱為了輕松來錢,在2019年年底,跟幾個狐朋狗友加入了詐騙團伙,搞了半年,騙了不少人,被舉報,河南警方跨省抓人,他跟他的朋友們,全部進去了。
八月的一天,姨父又來電話,說小凱托人帶信回來,讓家里幫請個律師,再寄點錢和衣服過去,他在里面不好受,希望能早點出來?!拔揖褪菃枂柲愕囊庖?,你是家里的大姐,看能不能想到些辦法?!币谈傅恼Z氣里有了怯弱,盡是討好的口吻。
大表妹只得耐心跟姨父解釋,小凱觸犯了法律,自然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不然對受害者不公平。再說,詐騙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請律師有什么用,難道還能辯個無罪釋放?別說她一輩子沒跟警察、律師打過交道,就算有門路,她也不敢?guī)汀?/p>
姨父這次難得地沒有怪大表妹,他在電話那頭嘆氣,說,很后悔當年不顧后果要下小凱,害了他一輩子,還連累了女兒們。一切都是他的錯。
這是大表妹平生第一次聽到父親的自我反省。大表妹后來跟我語音,語氣里盡是痛悔,她說,小凱走到這一步,她們姐妹幾個可能無意中做了推手,當初要是不叫媽媽出來,小凱有媽媽管著,說不定就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我理解大表妹的心痛,但這世上的事,誰又能說得清楚因果?或許,小凱的悲劇在他出生那天就有了伏筆,只是我們都無力去糾正和改寫。跟大表妹聊著這些時,外面的陽光正好,我家窗外的大樟樹綠得快要從窗縫里擠進來,空氣因著這綠意而熱騰騰的,知了和不知名的鳥此起彼伏地賣力唱著,一切都充滿活力??墒牵贻p的小凱,怕是在未來的許多年里都體會不到這自由庸常的夏日了。
想著這個難以挽回的現(xiàn)實,我突然像被誰用塑料袋裹住一樣,有喘不過氣來的憋悶。
去年中秋節(jié),我回了趟老家。想到姨父一個人在家過節(jié),我爸一大早給他這個連襟打電話,讓他來我家聚聚。
臨近中午,姨父來了。手里拎著兩瓶白酒,一小袋蘋果,一只鴨子。姨父倒是個講禮數(shù)的人,再潦倒也不會忘了習俗。
去年冷得早,中午也要穿件薄外套,姨父卻仿佛更怕冷,穿了一件皺皺的明顯沒洗干凈的厚西服,還戴了頂不搭調(diào)的紅色鴨舌帽。近兩年不見,他老了許多,眉間的川字紋刀刻似的嵌在那里。一轉(zhuǎn)眼,他也是六十好幾的人了。在他微佝的身子骨上,再也找不到曾經(jīng)的萬元戶的影子。
在等開飯的期間,我和他坐在堂屋看電視。他手上點著根劣質(zhì)煙,心事很重的樣子,抽一口,便陷入沉思,讓煙在指間自燃。
為了緩解尷尬,我只得找話,問他小凱的事。他嘆口氣說,還沒宣判,在看守所關押著,沒判之前是不允許家屬看望的,就寄了衣服和錢去。聽人說,現(xiàn)在詐騙犯判得重,他們那一幫人騙的數(shù)額也大,估計得三到十年的刑期。
我看他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只得安慰他,說你在這個事上也別太自責,更不要怪姨媽和表妹們,路是他自己選的,他不學好,誰也救不了他。
姨父抹了把眼睛,擺擺手說,他現(xiàn)在誰也沒怪,要怪只能怪自己,親手種的苦果現(xiàn)在只能親自嘗。
吃飯時,說起往事,姨父與我爸頻頻碰杯。姨父感嘆連連,說他們附近的村鄰自從得知小凱被抓了后,看他的眼光讓他受不了,像是他跟他兒子一起犯了罪似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這行,我要是知道,我打斷他的腿也不會讓他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彼磸蛷娬{(diào)。
吃熱了,姨父將帽子取下來放在一旁,我這才看到,他頭頂禿得差不多了,整個腦袋像一條被磨光的大馬路,只剩路基旁的雜草,有氣無力地耷下來。我記得,兩年以前,他頭發(fā)還是很茂密的。
看我望著他的頭,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把帽子戴起。
我突然一陣心酸。
在微信里把這些說給大表妹聽時,她半天沒說話。良久,她回信息說:這幾天我一直在跟我媽聊小凱小時候的事。你還記得有一年臨近春節(jié),我爸跟我媽吵架的事嗎,當時你在我家。
我記得。那年臘月二十八,大表妹帶老公孩子回家過年,我也去了姨媽家。姨媽家只有三間房,全家人都回來了,根本住不下。吃晚飯時,大家在飯桌上商量怎么安排,說著說著,姨媽就忍不住數(shù)落起姨父來,她說你看,村里面戶戶都起樓房,就我們家還住平房。你當初要是不瞎搞敗家,孩子們也不至于回來沒地方住。
當著女婿和外孫的面,姨父下不來臺,當場拍了筷子,拂袖離席。姨媽越想越傷心,放下飯碗,躲一邊哭去了。就在我們面面相覷時,小凱已經(jīng)起身去哄姨媽,他摟著姨媽說,媽,你別難過,等我長大,我努力工作掙錢,幫你起全村最好最高的樓房,給姐姐們一人留一間!
那時,小凱十二歲。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個少年在說這些豪言壯語時,眼里閃著灼人的光。
小姑姑在電話那頭說,我要回家,侄女,你有空過來接我回家嗎?
小姑姑的嗓門粗大,操一口福建普通話,因為年齡大了的緣故,她耳朵有點背,跟我說話時總是用喊的,但此刻的聲音聽起來像因迷路而找不到家的無助孩童。
四十余年來,小姑姑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并不多。一路追溯回去,我對她最初的印象應該來自我三歲那年,某天上午,小姑姑不知道為了什么事跟奶奶頂嘴,被奶奶摁在灶門前毆打,她一邊號哭一邊掙扎,卷卷的頭發(fā)被奶奶扯得稀散,滿是雀斑的臉上是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抓痕,十分狼狽。十八歲了還被老娘痛打,于她一定是恥辱,于我卻是驚嚇。都說人因為大腦發(fā)育的問題,五歲以前的事是不大記得的,奇怪的是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哭著去抱奶奶的腳,想阻止她打小姑姑的場景。可能是受刺激太大了。
我媽后來補充說,那天,小姑姑在灶臺的地上躺了許久,死了似的一動不動。奶奶看也不看她,撇著嘴,說有本事你就一直躺著不要起來。我媽媽看不下去了,去拉她,她撥開我媽的手,眼淚止不住地流??熘形缌?,小姑姑還沒有要起來的意思,奶奶嫌小姑姑躺的地方妨礙她做事,便用燒火棍去捅她的腳板底,說,起開,要裝死去床上裝。小姑姑實在沒辦法了,只得爬起來,在床上接著躺。
在這不久后,小姑姑就遠嫁他鄉(xiāng)。
我長到十五歲時,小姑姑第一次回娘家,也是她到目前為止唯一一次回家。是姑父陪她回來的。那時的小姑姑已是三十多歲的少婦,矮,胖,臉上的雀斑越發(fā)地多,頭發(fā)依舊卷著,說著我從來沒聽過的福建話,哇啦哇啦的像是在說外語。她就用這樣的“外語”跟鄉(xiāng)親們打招呼,村里人聽不懂,但能從她有些害羞和抱歉的表情里看出她的意思來,便寬容地用家鄉(xiāng)土話回應。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在顯擺她的福建話,后來我才從她眼里的惶惑和憂傷中發(fā)現(xiàn),她是真的忘了家鄉(xiāng)話該怎么說。我第一次意識到,環(huán)境和時間是多么可怕的惡魔,它會將人記憶和骨子里的東西掠走,只留下碎片,任你怎么拼湊,也拼不出一個完整的過往。
盡管言語已不通,但家常是要拉的。爸爸抱怨地問他這個小妹,你怎么十幾年不回家看看?小姑姑雖不會說家鄉(xiāng)話,但還是聽得明白,便眼圈一紅,低著頭說,我一個人回不來,你知道我不識幾個字,不知道怎么回,也沒錢回。爸爸聽了半天終于聽懂了,就長嘆一口氣罵道,怎么這樣笨,那地方那么窮那么遠,你當初摸著黑也敢嫁!小姑姑被戳到痛處,眼淚“嘩”地就出來了,她拖著長長的哭音說,還不是兩個姐姐介紹的鬼地方,當初一心只想離娘遠些,少挨點打……爸爸便只吸煙不說話了。
我很好奇,賀知章在他的《回鄉(xiāng)偶書》中寫道: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按理說,鄉(xiāng)音是一個人烙在身上的符號,輕易剔不掉的。我的姑姑才出去十幾年,怎么就把家鄉(xiāng)話忘得一干二凈?小姑姑被我問得很害臊,連說帶比畫地告訴我,她是他們當?shù)匚ㄒ灰粋€湖南人,沒有人跟她說家鄉(xiāng)話,我們村里倒是有個本家姑姑跟她嫁在同一個縣,但她們素無來往。他們那里的人老是笑話她一口湖南話,欺負她孤立無援,為了融入當?shù)氐沫h(huán)境,得到認同,她只能拼命學當?shù)卦?,久而久之,家鄉(xiāng)話倒給弄丟了。
那天,她剛卸下一天一夜的旅行疲憊后,就央求我爸帶她去爺爺奶奶的墳地看看。他們出發(fā)幾分鐘后,前山祖墳處便傳來驚天動地的閩南語哭訴聲,持續(xù)半小時不止。回來時,小姑姑由姑父和爸爸攙扶著,一身的泥和汗水,頭發(fā)上盡是草屑,嗓子已啞得說不出話來,好像她剛剛涉山過海歷盡艱險到另一個世界跟她的父母見了一面回來??粗@個哭得全身癱軟、氣若游絲的女人,我仿佛在一瞬間長大,一邊幫她摘著頭發(fā)上的草一邊想,小姑姑多年的委屈和無奈,地底下的爺爺奶奶是否聽到了?
晚上,趁小姑姑睡著后,媽媽躺在被窩里跟我重提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她不止一次帶著偏見地跟我說起我那早已過世的奶奶。你奶奶不是盞省油的燈,她積怨難消地說。那晚,我便在頭頂那十五瓦電燈泡照出的昏暗光線里,又一次看到奶奶的平生和小姑姑成長的影子。
因著狠和潑,奶奶在我們那十里八鄉(xiāng)名氣很大。據(jù)說,她的丈夫、妯娌、六個子女都打心底畏懼她。她跟人交戰(zhàn)從來沒輸過,不管是文斗(吵罵)還是武斗(打架)。她在身高和體力上沒有優(yōu)勢,就勝在氣勢和不屈不撓的精神上。與村人發(fā)生齟齬時,罵戰(zhàn)結(jié)束后,她嫌不過癮,還有發(fā)揮的余地,便端著砧板拿把菜刀坐在家門口邊剁邊罵,直罵得對手不敢出門方才作罷。在我們老家那邊,剁砧板是一種很惡毒的詛咒,一般是不會用在鄰里紛爭上的,但是我奶奶不管那么多,她披散著頭發(fā),一邊揚起刀狠狠砍在砧板上,一邊唱罵,罵詞粗俗,音調(diào)忽高忽低,刀隨著音量的節(jié)奏揮舞,砍出了在戰(zhàn)場上殺敵的氣勢,讓人望而生畏,等到鳴金收兵時,她的嗓子多半已沙啞,嘴角兩邊也聚滿白沫;撕扯抓撓搞不過人家時,她會用牙咬,用頭撞,各種格斗手段輪番上陣,總之要占個上風。打孩子也從不手軟,子女身上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地方都潛伏著她的指甲印和牙印,個個被她調(diào)教得服服帖帖唯命是從。我媽在嫁我爸之前就聽說了我奶奶的厲害,但她初生牛犢不怕虎,嫁進門斗了幾個回合,親眼見證了她的風范后,才知道別人所言非虛,從此低眉順眼。
奶奶還重男輕女。家里有好吃的,先要緊著我爸和兩個叔叔吃完,我三個姑姑是不能上桌的,每餐都只能端著飯碗在灶門口蹲著吃。家里孩子多,窮,但奶奶不會讓三個兒子穿破爛衣服,就算是打補丁,也要打得漂亮整齊,她說她的兒子們長得俊,他們是要撐家里的門面的。女兒們嘛,總要嫁出去的,家里有什么就穿什么,不要那么多講究了。
兩個大點的姑姑天資聰穎,又讀了點書,知道“順娘者昌逆娘者亡”,在我奶奶面前便裝得無比乖巧,少挨了不少打;小姑姑自小就木訥些,小學一年級沒讀完便死活讀不下去了,脾性也烈,總是犯犟,于是挨打受罵便成了家常便飯,長成大姑娘了還動不動就被當娘的摁在墻角一頓狠揍。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吧,在那個年代,姑姑們唯一的反抗就是急急地把自己嫁出去。大姑和二姑相繼嫁在海南,兩個姑父都是那邊一個農(nóng)場的割膠工人,她們嫁過去后,經(jīng)常要深更半夜地爬起來,跟著自己的男人去割橡膠。小姑姑是兩個姐姐做的媒,把她介紹給了一起在海南做事的福建仔。
福建仔家里更窮。據(jù)說小姑姑第一次跟小姑父回到福建的家時,心跌進了冰窟窿,那是什么家嘛,三間黃土壘的房子,頂上蓋的是稻草,屋里住著三個兄弟兩個妯娌和兩個老人,全家人在一起,轉(zhuǎn)身的幅度大點都能碰著頭。在老家,再不濟,她好歹還有間單獨的閨房呢!
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小姑姑哭了兩天后,只得認命。不認命怎么辦呢?都跟這個男人打了證進了洞房,她哪還有臉再回湖南老家,老娘不抽死她才怪!
因為這門親事,小姑姑跟兩個姐姐翻了臉,她認定是姐姐們收了福建仔的好處,才把她往火坑里推。大姑二姑直呼冤枉,說她們又沒有去福建仔家看過,就聽他自己說家里多么多么好,哪曉得他人那么不實在呢?
三姐妹因此事多年不相往來。
說到底都怪你奶奶心狠,打女兒跟打仇人似的,把她們都打怕了,不然你幾個姑姑哪會嫁那么遠?說起這些,我媽語氣里盡是埋怨。我心里笑我媽是因為對奶奶有“私人恩怨”,所以說得有點夸張。雖然我也看到過一次奶奶暴打小姑姑的情景,但奶奶給我的印象總體來說還是慈祥的,跟所有疼愛孫女的奶奶并沒有差別。
她對你還不錯,這點我不否認,可能因為你是她的第一個孫輩。這也是我唯一感激她的地方。我媽陷在回憶里,臉上終于泛起微笑。
奶奶死于我五歲那年的冬天,享年五十一歲。起因是,同樣嫁在福建的那個本家姑姑回來探親,帶回一個好消息,說她出嫁快兩年的小女兒為她新添了個外孫子。打歸打,小姑姑到底是奶奶身上掉下的肉,兩年不見,她應該也想女兒了,聽到這個好消息,樂得眼縫兒都找不到,當即找我爸要路費,說要去看看小姑姑。她從來沒出過遠門,我爸不放心,便打發(fā)正讀中學的小叔陪著一同前往。
這一去,奶奶便再沒回來。
聽說奶奶只在小姑姑家住了一晚就匆匆走了,實在受不了小姑姑家那種鬧哄哄的逼仄和一句也聽不懂的閩南話。返程的時候她又去了海南我二姑家,跟二姑聊了很久小姑姑的現(xiàn)狀。二姑后來說,奶奶那天很反常,她反復問二姑,你們?nèi)齻€為什么要嫁那么遠?二姑只得把心里話當成玩笑話說,嫁得近怕你打咧!奶奶聽完后,好半天沒有言語。那天晚飯前,奶奶坐在二姑家的正廳里,一邊吸著大喇叭煙一邊默默掉淚,勸都勸不住。在二姑的印象中,奶奶每次哭都是爆發(fā)力極強的哭,驚天動地的那種,哭里夾著罵,恨不能把房梁的灰震下來。而那次的哭,簡直可以用“文藝”二字來形容。二姑只當奶奶終于有了當娘的溫柔,知道心疼女兒了。心里還暗暗為奶奶的轉(zhuǎn)變開心。
為了開解奶奶,當天晚上姑父陪她喝了兩小杯酒,吃力地聽她用他聽不大懂的湖南話絮絮叨叨說著過往。睡下后,半夜里,奶奶突然極難受地哼哼,跟她睡一個屋的二姑在睡夢中驚醒,問她怎么了,奶奶已經(jīng)答不上話了。奶奶是在被送往醫(yī)院的途中去世的,醫(yī)生說,死于心肌梗死。大家都想不通,平時一餐能喝小半斤自釀高度紅薯酒的奶奶,怎么就變得那么脆弱了?
小姑姑當時還在月子里,聽聞這個消息后,悶悶地在床上躺了三天,吃不下東西,導致新生兒斷了奶水。上世紀80年代初期,交通還很不發(fā)達,奶奶的遺體不方便運回湖南,大姑和二姑做主,將奶奶就地葬在海南,小姑姑和我爸以及在部隊當兵的大叔都沒來得及去送她最后一程。直到我十四歲那年,我爸才抽空去了一趟海南,把奶奶的遺骨運回湖南重新安葬,奶奶得以魂歸故里。
她這一生太對不起你小姑姑了,所以最后為了你小姑姑把命丟在遙遠的他鄉(xiāng)。因果報應??!媽媽嘆息著為奶奶的一生做了總結(jié)。
“因果報應”這四個字有點沉重,讓當時十五歲的我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它聽起來很玄,但細究起來,卻似乎有一定道理。如果當年奶奶有足夠的智慧和慈悲去應對內(nèi)部家庭和外部人情,很大可能姑姑們是不會背井離鄉(xiāng)的,那么她們的命運便會截然不同,而她自己,也不至于在那個年紀就客死他鄉(xiāng)。在生命的最后那個下午,我奶奶,那個叼著旱煙默默流淚的婦人,她應該意識到自己的暴戾和強悍鑄成大錯了,可是,她已無力去改寫女兒們的命運。
那天晚上我久久無法入睡,想了許多以前從沒深想過的問題,比如婚姻、親子關系、女人要怎么做才能有個安穩(wěn)幸福的未來等。我非常不解,我那矮小的奶奶是經(jīng)由怎樣一個家庭長大,她身上發(fā)生過什么事,讓她變得那么暴戾?她曾經(jīng)應該也純凈無邪得如一顆晨露吧?《紅樓夢》里的賈寶玉說,女人都是水做的骨肉,他還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我想不明白,我的奶奶是怎樣從一顆珍珠變成一顆魚眼睛的。她如果還活著,我也許可以在跟她聊天的過程中探觸到一些蛛絲馬跡,但她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聽著住在隔壁的小姑姑的呼嚕聲,我很想爬起來去搖醒小姑姑,然后問她,她內(nèi)心是否早就原諒了奶奶。
那一次回鄉(xiāng)探親,因為不放心三個留在家里的兒女,小姑姑只住了一個星期便匆匆返回?;厝デ埃耸稚系囊构馐直斫o我戴上,用帶著閩南腔的湖南話說,侄女你是讀書的人,有塊表方便些。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家鄉(xiāng)話浸染,姑姑總算找到了進入鄉(xiāng)音的路徑,雖然說得很別扭。姑父皮笑肉不笑地跟我說,你姑對你真好呀,這是她唯一值錢的東西了,竟然舍得給了你。我有點不知所措,從手上擼下表來要還給她,她把表使勁往我口袋里塞,抓緊我的手說,不要聽你姑父的,我以后有錢了再買。
這只綠瑩瑩的夜光表陪伴了我七年,我把它當作最珍貴的物品隨身帶著,直到我出嫁前夕,它的指針突然就不走了。我黯然地把它換下,藏在一個木頭盒子里。結(jié)婚后搬家,東西太多,這個木頭盒子不知被我弄到哪里去了,怎么也找不到。
有意思的是,我也是遠嫁,我竟于有意無意中沿襲了姑姑們的選擇。結(jié)了婚,俗事就多了,我忙于自己小家庭的建設,一年也難得回一次家鄉(xiāng)。姑姑和叔叔他們都散在全國各地,沒有大事,我們從不通電話。距離像一瓶強力清洗劑,無論是精彩的還是不堪的過往,最終總能被它洗得干干凈凈。十幾年過去,要不是被提醒,我都快要記不起,遠在福建的某個地方,還生活著一個與我有著親密血緣的姑姑。這些年,我只斷斷續(xù)續(xù)從媽媽和叔叔口中得知,小姑姑在夫家那邊總受排擠,姑父也不疼她,日子過得很不如意。沒有文化再加上糟糕的生活環(huán)境,小姑姑脾氣很是暴躁,對孩子動輒打罵,孩子們對她并不親近和尊重。前幾年,姑父病故,兩個兒子約好了似的去了外地打工,并在當?shù)匕布衣鋺?,一年也不回家一趟,只留她的小女兒,久不久回家看她一眼?/p>
像個魔咒,她到底還是活成了她一心想逃避的母親的樣子。
小姑姑后來從小叔那里要了我的電話,隔一年半載會主動打個電話給我聊天,反復就那么幾句,問我在婆家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被人欺負,老公對我好不好,等等。我說我一切都好,她就會高興地說,侄女你比我當年有出息。她的福建普通話聽起來實在吃力,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不想我經(jīng)受她曾受過的苦。
曾有朋友問過我遠嫁的感受,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她說,遠嫁最大的壞處就是,跟夫家人鬧矛盾時,無所依仗,四周寂靜空蕩,如同身處懸崖和荒野。說這話時,我心里閃過我小姑的影子:這么多年,她是怎么在懸崖和荒野中求生的?
今年,我媽生了一場大病,歷經(jīng)幾個月的治療才逐漸好轉(zhuǎn)。小姑姑得知消息后,在某天夜里打電話過來,詢問我媽的病情,說要回老家看望并照顧我媽。侄女,我好多年沒回去了,想回家看看。她在電話里用力喊給我聽。我有點感動,更多的是心酸,這個女人,在最需要娘家人時,沒有人出頭給她支撐,而聽到娘家人有什么不好時,卻想著盡自己的綿薄之力。我說那你就回吧,在家多住一段時間,或者干脆別回福建了,在家鄉(xiāng)跟我媽結(jié)伴養(yǎng)老算了。她很高興地答應著,激動了一會兒,情緒突然又低落下來,我不知道怎么回去,我的孩子們也沒空陪我回去。她喃喃地說。
我不知道怎么回話。是啊,現(xiàn)在都是網(wǎng)絡購票,特別是這兩年,因為疫情,出行都要用智能手機掃碼,做啥都離不開手機,而我六十出頭的姑姑,只會用老人機,她獨自一人怎么回呢?我承認我有點自私,心有顧慮。以我目前的現(xiàn)狀,要請假去福建接她回家,然后還要保證她在家鄉(xiāng)的生活,這真有點難度,我連我自己的娘都沒有照顧好。見我沉默,她下了決心似的說,我一定要回去,讓我的女兒請假陪我回去!掛了電話后,我心里五味雜陳,半天不想對任何人說話。說什么呢?我是那么無能為力。
又過了幾天,她再次來電話,無比幽怨地說女兒請不到假。我要回家,侄女,我想回家!她在電話里一再重復,像個愿望得不到滿足的孩子。我只得安慰她,讓她再等等,先不急,家和家里的人都好好地在那兒等著她的。容我各方面都寬裕了些,我再去接她回家團聚。她只得答應著,郁郁地掛了電話。
等。小姑姑等了大半輩子,不知道還有幾年可以等。我想,我和小姑姑都明白,人生經(jīng)不起等待,這世上所有的事都經(jīng)不起等待,一等便是物是人非,一等便是滄海桑田。寫下這些文字時,我告訴自己,我要盡快,趕在時光還沒有把小姑姑完全變老之前,趕在自己的心還沒有被生活打磨得堅硬如鐵之前,遠赴福建,接回我那渴望回家的姑姑,陪她將家鄉(xiāng)熟悉而又已然陌生的山山水水,完整地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