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威
從嵩山的喧囂人群走到靜寂的終南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個人終于可以把自己——換一壺新茶潑灑出去。由你手中潑灑出去的,含著信陽毛尖的洗茶,分散成百余顆粒,落雨一樣潤濕地面。潑在樹影的陰涼里,有風來把你吹干;潑到干燥的磚石上,就有穿透干凈空氣的明亮陽光,把你拽起身來。在騰空而起的那一刻,甚至還能瞧見你是如何幻化成了水蒸氣,迅速氣化成風,成山間潮濕的空氣,與萬物因此有了通聯(lián)??梢哉f,借由一杯潑灑出去的毛尖的洗茶,我這樁木頭一樣的軀體,終于是,流水一樣漫攤在一座山上、一間房舍里了。
就坐下來,坐在院子里喝茶的石碾盤邊,石碾盤的粗糙顆粒和耐性,適合傾倒茶水的隨意,適合看它洇染開散漫的樣子,也適合任何一只昆蟲翻爬的毫不突兀。
清晨的陽光還沒攀過山脊,還沒越過屋脊,山與房子投下清涼的陰影。我就坐在那兒,坐在它們?yōu)榍宄科痰拈e靜設好的品嘗里。這樣獨個兒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說,看茶水靜靜,嘗嘗院子內外各色草木、各色音響,各色光與影……
二冬今年的院子,對得起“草盛豆苗稀”,也對得起一片閑云一只野鶴的隨意停歇。他每日每日地澆水,卻并不偏重于任何一株植物。杏樹生得很旺,芭蕉生得很旺,蜀葵生得很旺,連同稗草、藎草、小飛蓬、荊三棱,和其他各類雜草,也生得很旺。太慵懶了,以至于它們都生長得過分自由,那些世俗觀念里,應該往上躥爬的辣椒、番茄、黃瓜,一樣樣都要自力更生,都要艱苦奮斗,與那些生命力異常旺盛的野草分一線雨水、一塊糞肥、一片陽光。因此,今年的園子,二冬用漫不經心的懶,來讓它們物競自擇。
一個野氣橫生的院子,像是混沌之初,萬物都還沒有名字,需要用手指指點點,一一為其命名。
漫山遍野的杏子,從初春發(fā)芽到滿樹碩果,蟲子吃去小半,人吃去小半,剩下的大半就用來掉落,用來腐爛,用來散播甜膩,誰也不去管它,誰也管不著它。你能想到一枚成熟墜落的杏子,跌下山澗,一路滾爬,從崖畔到崖底,生兒育女,用百年春秋,讓一座山家族興旺。有一棵杏樹挪步到了二冬院北角,此刻,正在面前的石碾盤邊垂首,一億顆細胞的加工廠儲酸釀甜,我只需伸手無須起身,更無需清洗,杏肉就在我唇齒間汁液迸濺。會不會因為這樣幾個清晨,我因此改觀了對杏子的看法,以后再想起青杏,再不是意念中酸澀地流口水,而是飽蘸了陽光醞釀的甜蜜?
杏樹下的兩株盆景間,布著一張蛛網,陽光從杏樹間篩下條條縷縷的明暗,原本就清涼如水的清晨,這一只聰明的蜘蛛,又把家安在杏樹下,簡直是有了天然的空調,比之院子里的我,比之其他植物,它有了更長久的涼爽清晨。此刻,它——一只長腿瘦蜘蛛含著長腿一動不動,愜意享受著清晨的蜜意,更或者,它此刻還在睡夢中,風輕輕搖動著它,像是悠長的夢境中,輕輕的搖籃曲。傘面一樣撐開的蛛網上,空無一物,只有它坐擁遼闊疆域,而又穩(wěn)如泰山,這樣不急不緩,這樣無為而治,莊子一樣懸空,莊子一樣乘風扶上九萬里,這樣高闊的夢境,身體呢,卻只安閑地像一條船那樣停泊在橙蜜的晨光里,蚊蟲、飛蛾還沒到來,昨夜剔透的露水,已飽果了它的肚腹,正好,它端坐在世界的中央,享受悠長的晨光。陽光落在一線細絲上,落在它的周圍,光在游移,撥動絲弦,寂靜里,只覺萬物風吹草動,都是光在靜靜彈撥。
番茄、黃瓜還沒有起身,那些為它們而設的升天的桅桿,還沒緊緊地抓住,辣椒、茄子瘦得仿如雜草,只比擠擠攘攘、蔫頭耷腦的青草們——因為是自家園子——多了一絲趾高氣揚,硬撐著一般,把腦袋舉到眾草頭上去;唯有那幾株專為聽雨而種的芭蕉亭亭如蓋,每日簇新,高高探身,群山在望。
只是等待一場雨的時間太久了,問起二冬,記憶里上一場雨的時日,已經像是多年的風雨侵蝕的門鎖,攀上斑駁的銅綠,模糊不清了。因為沒有一場雨落下來,所以想象中就該有一場傾盆大雨。雨瘋了,園子里的植物也就跟著瘋了,這樣寂靜的山,遇上這樣一場喧騰的雨,像是北美洲的原始叢林里,一群印第安人,手腳并用地拍擊著大地與自身,那聲音在密林中旋繞、回蕩、激越,聲音與聲音交合,匯流成天空中抖落的閃電那般,響徹著整個廣袤的平原,樹木都被撼動了,連風也一起來助興,把這些聲響一畝一畝地送出千里之外。想象中的雨水,是雨中的風暴,是園子的狂歡,是每一條根須都從土壤中攀爬出來,伸出焦渴的舌頭裹卷雨水的甘霖,通上電流一般,枝干也開足了馬力,把每一口裹卷的雨水都通達到每一片葉子上,每一個花朵的芽苞上,葉子舒展,芽苞彈開,每一株植物都在雨水的澆灌下,挺直了腰桿,覺出了活著的暢快。杏子更加與眾不同,它們的青色是鮮亮的,黃色是緋紅的,像是激情退去后的潮汐,掛滿了臉的雨水,將落未落,那是喜極而泣的哀憐,越發(fā)動人的哀憐。雨過天晴的時候,你去摘一枚這樣的杏子,一拽,樹又落了一陣雨,杏子芯是涼的,雨水也一并吸到嘴巴里,你還能說什么?你只好不言語,把一枚杏子吃到只剩一個核,天上有虹彩,地上立著個你,雨水中的植物發(fā)著光。院子很小,只需站立不動,把眼珠輕輕轉動,就把所有雨水過后的清亮都看到了,那清亮似乎蒸騰著飛升起來,作一朵小小的雨霧的云,飄過你的眼睛,停駐,你的眼睛也因此清亮了,像那句歌唱“風中有朵雨作的云”,此刻,它在你的眼睛里。
當然,這一切都只存在于想象里。此刻的清晨,萬物清涼,卻有一點焦渴的心。我像那只安臥在蛛網上的長腿蜘蛛,坐在石碾盤的茶幾邊,茶水已經喝完三杯,毛尖的青綠漸次褪去,我一樣焦渴的心,連通著終南山與小城固始,焦盼著一場雨。云飄過來蕩過去,一點雨的意思也沒有,雨痕也是兩三個月前的雨痕,一道道的干焦和卷曲。我呢,三杯茶水喝完,把剩余的一點茶底潑灑在石碾盤上,而后,躲進屋子里(陽光那時已經越過屋脊,在院子里照得一片明亮的燥熱了),那一點雨的想象的尾巴還留在我的腦子里,所以,那潑灑的一點茶底,也借著我想象的余味,在陽光里升騰起來,作一點雨意,一杯水的雨落紛紛,代替我的想象,敲打青色的屋瓦和院墻,敲打木樁和它托起的盆景,敲打空空的院外石碾茶幾,和幾塊隨意錯落的石頭,也一并敲打雨聲清越的芭蕉,讓它——這株芭蕉——從這茶水作的雨中萬物聲響里,側身而出。
一只豹紋蝶落在地上,并不飛起。這大地多么堅實啊,對于一只壓不彎一根草莖、撼不動一朵蜀葵花的豹紋蝶,一只像眨動眼睫毛那樣輕的豹紋蝶,落到地上,有無限的踏實。慢鏡頭一樣起落它的翅膀,驚不起一點風吹草動,只像是你喜歡的人,你瞧著她,瞧著她一下又一下眨動著眼睛,像那睫毛上的一粒水珠,輕輕落下睫毛的暗影,像那暗影一樣細微,像那水珠一樣曳動。這只豹紋蝶就這樣輕輕地越過了一塊土坯,越過了匍匐在地的草,也越過一只被豹紋蝶的影子嚇慌亂了腳步的螞蟻……我看著它,不到半米的距離,它的翅膀只劃動了三四個半圓,那些它原本振翅就能越過的草莖、土塊,它統(tǒng)統(tǒng)翻爬過去,對于往日里,一振翅就能飛越千山萬水的豹紋蝶,這段距離太短促又太漫長了。它為什么選擇這樣攀爬呢,是不是像李元勝那樣“虛度時光”?
連落日一起浪費,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滿天
還要浪費風起的時候
坐在走廊發(fā)呆,直到你眼中烏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
滿目的花草,生活應該像它們一樣美好
一樣無意義,像被虛度的電影
…………
一起虛度短的沉默,長的無意義
一起消磨精致而蒼老的宇宙
…………
直到所有被虛度的事物
在我們身后,長出薄薄的翅膀
時間過去了多久,它這樣爬過了一生中的多少時間?比之我此刻坐在茶幾邊喝茶、無所事事所“虛度”的一生中的時間,它又 “虛度”了多少?我的眼睛越過墻外,那一痕痕的山脈起伏,只一瞬間,我的眼神就能越過所有起伏的連山,比之我,它只爬了一步之遙的距離。但是,倏地,它抖動巨大的風暴,一轉眼越過土墻,飛向山脈間,消失無蹤。
叫鄭佳的狗臥在屋檐下,一動不動,這是它日常的狀態(tài),八九歲,對于一條狗來說,已經有了垂暮的疲態(tài),在早些年的一場打斗中,傷了的左眼瞇縫著,只拿一只眼遠近看著,因為身形高大,性格里也有了不茍言笑、不怒自威的嚴肅,平日里,多有一種疏離感,屋檐下長長的假寐里,能憶起多少過往歲月呢?是否會想起山下的生活呢?當然,對于一條狗而言,自由也一樣重要,甚至更重要,困守在一條鎖鏈里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它可以時時充分享受著自由的樂趣,跟隨我們的腳步翻山越嶺,在月光水亮的晚上,遠遠地跑在我們前面,為我們打草驚蛇,竄前竄后的,為我們探查未知的兇險,更多的時候,用渾厚、底氣十足的吼叫,為我們拒絕不速之客的叨擾;此刻,它左右張望,像一頭沉默的獅子那樣,緩緩起身,踱到石槽邊,清晰地卷起一口又一口水。
叫土豆的狗,性格與鄭佳截然不同,雖然也已經七歲高齡了,可因為身形和一臉傻乎乎的樣子,就給人一種仍身在童年的感覺,喜歡與人親近,又乖巧,做錯了事,批評兩句,下次幾乎絕不再犯,你去喚它,它經常是一愣神,在那一愣神時,臉上的呆相凝固住,讓你忍俊不禁,而后那四條短腿朝你飛奔而來,肚皮幾乎擦著地面,連朝著你飛奔時,也像是在傻乎乎地笑著;這樣仔細看過,你就能感受到山上的狗和山下的狗的區(qū)別,土豆的臉上幾乎沒有愁容,沒有鎖鏈的束縛,滿山遍野任其飛奔、馳騁,也不必擔心人來人往,誰人呵斥,它的眼睛里看到的經常是“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也是“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此刻,它臥在院子的磚地上,一整個清晨,它或者臥在那里,或者沿著磚地來回獨步,你在院子里外進進出出,都要繞過它,時間久了,竟在磚地外踩出了一條拱橋似的小路來;午后,它經常是把腦袋搭在門檻上,朝著屋里張望,你躺在竹椅上望它,都能看到它在專注地看你,或者是把目光在屋子里來回逡巡,午后外面陽光熱辣,屋里仍涼如清晨,它在屋外哈喇著舌頭,一口口地換著熱氣,只要你沖它招招手,它馬上就一個箭步跳到了屋里,你不趕它,它就不肯再出門去了;在你身邊蹲守一會,你不再理它,它就自在地把身體攤開,準備在這涼爽的地面上,美美睡上一覺;但在睡夢中,它也時常翻動眼皮,瞥你一眼,仿佛確認什么。
沒有名字的貓,是這山上唯一沒有名字的動物。比如,叫鳳霞、建國的雞,叫幼婷的鵝。沒有名字,就沒有人喚它,貓這一種動物,與人雖然親近,但沒有多少忠誠可言,幾乎是誰給它好吃好喝,它就跟著誰,可誰又規(guī)定好,一只貓,乃至其他動物,就一定要因為豢養(yǎng),就必須要屬于誰呢?和狗獲得的“喪家之犬”這樣凄涼的詞比起來,一只貓歸屬于大自然,成為一只野貓,比之一條狗成為野狗,可要來得瀟灑、自在得多。一只野貓可以在黑夜里潛行,像閃電那樣轉眼消遁于無形,也可擺出一副兇相,在人面前張一下聲勢,使得你也不敢近前,并因為野氣,而更顯生機勃發(fā),身手矯捷。而一條狗成為野狗,就晚景凄涼得多了,時常與垃圾堆為伍,身形消瘦,面色枯槁,整天把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處處小心翼翼,提防著隨時飛來的一塊磚石,一根敲到腦袋上的棍子,或者一塊蘸上迷藥的饅頭——那笑里藏刀的善是裹滿了糖衣的毒藥,也有齜牙咧嘴的吼嚇,但明眼人一看就底氣不足,叫時,先把自家尾巴夾緊了,隨時準備倉皇而逃。遠遠的,經常是聽到一陣“嗚嗚嗚”的哀鳴,那便是“喪家之犬”,是活著的提心吊膽,是四海為家卻處處無家的凄惶,是過得了今天見不到明天的絕望……如今,有多少人,在他一生中的某些時刻,也在影子里,顯出這樣一條“喪家之犬”的形象呢?
當然,這一切不美好都與這只沒有名字的貓無關,它還不到一歲,天真似頑童,在一座以悠閑、無為而聞名的山上,它大可以一生如在童年,優(yōu)哉游哉,過著“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生活,把這一顆干凈的腦袋、純粹的腦袋,不去沾染一絲俗世的雜塵,不去吞咽一點愁苦的晚景,許多年后,在垂暮的床榻上,無愧地說出:我來過,真正地活過。
都還遙遠,未來的日子漫漫長長,對于它,時光的流水才剛剛似山巔的皚皚白雪融化,也方才從山澗中流出,“如鳴佩環(huán)”的聲響,正是它此刻生活的伴音。因此,它踩著時間的鼓點,在一根根木樁上的盆景里跳動,流水跌入深潭,由躍動進入平靜,它的平靜一如深潭的平靜。此刻,那杏樹下的一盤盆景,盆景坐著的一截枯木,枯木上的一只貓,像洗凈的衣服抖在風中那樣,把自己癱在了枯木上。杏樹篩下陰涼,明明滅滅的晨光隨風晃動著,像一雙手同時篩下清涼和溫暖,一遍又一遍撫摩著它。隔段時間,它就變動一下睡姿,把自己朝更舒適的姿勢上引。睡夢中,那流水的聲響隱約,作它夢中的伴奏,給它以舌苔倒刺的無限的甘美。
我的視線越過院墻上青色的瓦楞,與遠處的一脈脈連山交融,與近處的一聲聲鳴唱應和,我只身坐在一方椅子里,卻也似“扶搖直上九萬里”——
在這萬畝青山的寂靜里,人的聽覺篩除了俗世的車馬喧囂,耳郭的絨毛根根站立,聽覺的神經根根繃緊,你只消靜下心來,就能與一座山同頻共振,耳朵的觸手就足以抓住任何一絲顫音,那時,你是純粹的,聲音也是純粹的,沒有世聲的悶熱、潮濕,一滴水的落音,也似滴在了盤古耳邊,一切都干干凈凈、清清爽爽。
初夏的第一只蟬,在地下孕育了七年的蟬,剛蛻去滿身的塵土,歷經艱辛爬上枝頭,空空的殼留在身后,是一座住了七年之久的房子,如今,為了高遠的空中的鳴唱,舍棄了它?;蚶锏墓适赂嬷痰昧似吣曷L泥土的黑暗,唯有朝著天空攀爬,在最高處用歌聲響遍遠近山谷,那蟄居的臥薪嘗膽的苦澀,才能得以回報。它一路攀爬,帶著基因里的向導,七年漫長的黑暗,只為一個炎夏的縱情高歌,黑暗與光明像是一雙手的正反面,想要翻手為云雨,何其艱難!其中的苦熬,只有跳過龍門的鯉魚懂得。所以,從泥土中脫身而出,向上的基因是義無反顧的,蛻殼的堅決和不再回望也是義無反顧的,而同樣,攢盡七年黑暗的勁氣在炎夏里縱情地歡唱也是義無反顧的。
這也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們遍尋村子里有蟬聲鳴唱的柳樹,如果沒有前人的驚擾,那一只蟬沒有逃跑到另一棵樹上,也沒有被別人捷足先登,我們總能在柳樹的半截腰上,尋到一只空空的蟬蛻。拿樹棍輕輕一撥,它就從樹上跌落下來了。一只蟬蛻,如此輕盈,幾乎像一片葉子那樣飄落下來,同時,它也像一片干燥枯萎的葉子那樣生脆,一點點的氣力就足以捏碎了它。我們小心翼翼地撿起它,讓它像一片云那樣降落在手掌心,手掌蜷曲,仿佛它還如同活物,隨時要從手掌里攀爬出去,也隨時像一只蟬那樣振翅而去。
仔細看它,一層灰褐色的薄膜,因為干燥而顯出油亮來,渾身有麥芒一樣的絨毛,絨毛上還殘留有曬干泥土的粉末,一對前足像鉗子那樣舉在前頭,就是這兩只前足的力道緊緊摳住了樹縫,像攀巖者那樣朝著一百八十度的天空攀爬。背后的裂縫如同裙裾的拉鏈,讓你想象著,如何褪去蟬衣,換一身青綠色的衣衫,簡直要比碧玉的顏色更青亮,是那種讓眼睛如沐清泉一般的青亮,蜷曲的翅膀經絡分明,一片嫩白里引著幾道青綠。這樣美好的瞬間,有一刻讓人直覺造物者的公平,那七年泥土里的黑暗,換來了這一身世間最青翠碧嫩的衣裳。在它一生的舞臺上,臺下的十年工夫,換來這一朝的絕代芳華,如何不值得呢!
這一只初夏的蟬,在我的想象里,它還是宛如新生的青綠,太過柔嫩,因此我聽到它,便記住了它。
昨天它在午后試了試絲弦,只短促的幾聲,連最近旁的樹葉也驚擾不到那樣,就止了聲息。像是一個人奔到高處,望著遠行人的背影,想要喊一聲,話才剛出口,就先自因為內心的曲折,把一半聲響吞回了肚子里,也只好把無力的手在空中招一招,任遠行人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招一招,就頹然落下來。幾次三番的短促,那短促中間,是較之那短促而言,漫長的空白,這樣短促而空落的蟬鳴,或者因為太過輕微,不足以稱之為蟬鳴,像空空山谷里一枚杏子的跌落,泉澗中的一個水泡破裂。一張初夏午后的宣紙上,是大片大片的空白,那蟬聲作了這初夏午后的水墨畫的點綴。
今天早上,我坐在院子里,像一缸睡蓮那樣平靜和無所事事,它又輕輕拉動,一樣膽怯又短促。我因此確信了,仍舊是它,仍舊是一身青綠衣衫的它。漫長的夜色還沒有染黑它的周身,那一對嫩白的蟬翼還是青玉經脈,腹腔的鳴聲也還是透明的,永遠也不會發(fā)出那種炎夏尖利、悠長、泛著沉郁綠色的聲音來。就是這只蟬,它的羽翼太過柔嫩了,承受不住哪怕最輕微的蟬音,一天時間里,只叫了那短促的三兩聲,像是生來就只為初夏試一試絲弦,其他,再別無所求。
又有多少人像它,像愛那樣,想觸碰,又收回手,像一滴眼淚的懸而未落,那期間故事的輾轉與深情,又能向誰去道說,也只好,如這一只蟬,化為初夏無聲的韻腳,來過,也如同“無”。
噤若寒蟬,這是一只噤若初夏的蟬,是一只因為羞怯而靜臥在那里,恐怕,夏天來臨,夏天過去,它藏在深閨,只化成一包深秋的露水,也沒有敢好好唱出它的歌。
當然,也有打從天明唱到天暗的,是一只鳥,又一只鳥,又一只鳥。六點晨起,它們早已先我在枝頭唱了許久,滿山都是樹,仿佛是每一棵樹都像掛滿樹葉那樣,掛滿了鳥鳴。此刻,我坐在石碾盤邊等著茶水燒開,清晨的陽光還遠遠地在山那邊,連屋脊也還未照到,它充滿了蜜意,甚至你覺得那陽光也變成清涼的一種了。喝足了一夜水的植物們,此刻也都在涼爽的清晨里,抖擻著精神,每一片葉子都像眉頭那樣舒展開來,清風吹著,響出一片好聽的聲音。
正是在這樣萬物交響的背景里,一只鳥辟出一方舞臺,另一只鳥辟出另一方舞臺,舞臺與舞臺之間,是山峰與山谷連綿,是杏樹與核桃樹遙望。在這樣雜聲寥寥的山脈間,它們的聲音如此突出,每一聲都是朝著天空扶搖上去,又朝著四方蕩漾開來,你只需把耳朵提一提,輕輕地,如握一只夜色的麻雀那樣,就能準確地把一只鳥鳴捕捉到耳蝸里,讓腦子去聆聽、分辨,造一層腦神經的麻酥。
布谷,總是布谷,處處都是布谷,從平原到丘陵,從泉澗到茂林,你的耳朵總能與一只布谷相遇。
打一開春,陽光也才露出一點毛茸茸的暖意來,河水也才在陽光的照耀下,喧嘩出清涼的流淌來,枝椏上的葉子多數還沉睡在枝干里,只有為數不多的探出攥緊拳頭樣的小手來,只要你留心聽,布谷總能遠遠地把聲音播送給你。趕上這樣的好春光,并上這樣和煦的暖風,柔軟濕潤的泥土氣息,仿佛是,布谷一叫,藏了一冬的心事就被打開了,萬物摶動的氣力也從根須上發(fā)軔開來,布谷鳥一叫,春天的嗓門也就亮了。
還有喜鵲,那一身黑白相間的羽毛,黑與白,皆油亮生動,發(fā)散著健康的生氣。鵲巢在一棵高大的刺槐頂上,那么大,足足占滿了整片樹頂,聲音從鵲巢里飄落過來,一只喜鵲的尾羽露出,又一上一下一開一合地顫動。不止一只喜鵲在叫,我這片山頭的喜鵲叫一陣,另一片山頭的喜鵲也跟著應一陣,一聲高,一聲低,一聲近,一聲遠,哪怕只有一種喜鵲的鳴唱,因為高低遠近,這聲音也便有了層次感。一振翅,喜鵲從刺槐頂跳到了院門前的空場地上,吃那為雞撒下的苞谷粒,那警覺而慢悠的踱步、張望,真配得上那一身燕尾服的優(yōu)雅。
當然,連綿的山脈,不止于布谷、喜鵲,還有斑鳩、白頭翁、伯勞鳥……
我坐在院子里,閉目聆聽,為了尋找一絲隱約的鳥鳴,需要把風吹草動篩去,需要把雞鳴狗叫篩去,也需要把那些我方才聽過的鳥鳴篩去,像從滿頭黑發(fā)中尋找一根白發(fā)那樣,把那絲隱約的鳥鳴抽離出來,讓它在我干凈的耳蝸里回蕩那么一會,這樣,我就再去尋找另一種鳥鳴。這樣的聆聽,抽絲剝繭一樣,分辨出最純粹的那一絲聲響,為此,我的耳朵常常需要翻山越嶺,穿過重重樹木,走上十幾里地。
萬畝青山在望,我獨坐杏樹下,一畝鳥鳴趕著一畝蟲唱,我的耳朵能剝離出最純粹的一絲聲響,也能讓萬千聲樂洶涌灌滿。我的神經如此豐盛,比得上一座山上的草木,一座山上草木的紛繁枝葉,如何聆聽,如何辨認,如何讓一座又一座山的音響為我演奏,是獨唱,還是交響,皆由我一人定奪。
天地如此闊蕩,我只擁有一塊座椅,或者說,我在世界的中央,擁有一塊座椅,天地因而如此闊蕩。
我在杏樹下坐了兩個清晨和兩個黃昏,像一個人的左右手,我仔細端詳了一雙手的正反面,又仔細端詳了另一雙手的正反面,光照溫煦的那一面是清晨的掌心,光照溫情的那一面是黃昏的手背。
一個人,只要把他的心平靜下來,花上所有值得不值得浪費的時間,像在端詳一雙手那樣端詳一座山的晨昏,他必然有所思,也必然能從中有所得。
那一條條經脈何嘗不是院外的一脈脈青山隱隱?那一根根絨毛何嘗不是青山上的草木蔥蘢?那褶皺的高低錯落何嘗不是青山谷峰的跌宕綿延?那一道道紋路何嘗不是瘦白小徑和山澗清泉的蔓爬?那一塊塊光潔的指甲正是山的光脊背,沒有草木覆蓋,可由李白寫最雄渾的詩,再由張旭寫最狂放的字,莊子呢,只好在這脊背上舒展筋骨,夢一回蝴蝶……
布谷、喜鵲、白頭翁,一聲聲地叫,一針縫著一針,像是在為一座山織著聲音的錦緞。越叫,山就越發(fā)顯得清幽了。我也就把一顆心從萬畝青山上收回,只停落在一座小院里,這里的草木菜蔬、房舍屋瓦,它們的呼吸吐納,都在我的鼻息間。
終南山,長安南面的一座山,短暫居留,我成了它蟄居七年的蟬,成了它餐風飲露的草,成了它如鳴佩環(huán)的鳥,在一把椅子里獨坐,看見了它的前生今世。
回到山下,容納了車馬喧囂、龐雜無盡的人間碎片,才曉得,這三日,是人生的熔煉,在山窮水盡時,抵達的,是生活的晶體。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覺得它來得新鮮,
是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勞作、冒險。
仿佛前人從未經臨的園地
就要展現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我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