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艾瑞克·簡納斯(Eric S. Janus)等 著 于 波 詠 絮 譯
在一篇頗為激進的文章中,維克多·維斯(Victor Vieth)提出了在120年內(nèi)終結(jié)兒童性侵問題的構(gòu)想?!拔覀兛梢栽诿總€十年內(nèi)將受害兒童人數(shù)從數(shù)百萬減少到數(shù)千人,從而杜絕源源不斷的兒童性侵案件?!?1)Victor Vieth, Unto the Third Generation: A CalL to End Child Abuse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in 120 Years (Revised and Expanded), 28 HAMLINE J. PUB. L& POL'Y1,4 (2006).性侵兒童案件不斷滋生,維斯主張應當在侵害行為發(fā)生之前全力預防。要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重新構(gòu)建兒童性侵案件的解決路徑。應轉(zhuǎn)變那些政治正確但不符實際的政策,即致力于懲罰和驅(qū)逐已經(jīng)造成傷害的“性侵者”,相反,必須采取更加系統(tǒng)和全面的措施,廣泛和有效地處理兒童性侵問題。
本文的論點在于我們的公共政策過于注重下游。我們的確應當譴責兒童性侵案件,但輿論壓力在某種程度上誤導了公共政策,使之轉(zhuǎn)向下游戰(zhàn)場。如果我們當真想要保護兒童不受侵害、終結(jié)性侵的惡性循環(huán),就需要重新確定解決問題的方向,因為更多的資源和解決方案都處于問題的上游。
性侵兒童是尤為令人發(fā)指的罪行,可能造成兒童的嚴重心理創(chuàng)傷。(2)See David Finkelhor, Current Information on the Scope and Nature of Child Sexual Abuse, 4 THE FUTURE OF CHILDREN 31, 42 (1994).我們目前通過特定的視角來審視性侵兒童問題。(3)John Douard, Sex Offender as Scapegoat: The Monstrous Other Within, 53 N.Y. L. SCH. L. Rev. 31, 33 (2008/2009).這一視角關注的是“性侵者”,它強調(diào)防治累犯,認為解決兒童性侵問題的辦法在于找出“惡人中的惡人”,并將其從社會中根除。簡言之,我們所制定的公共政策把注意力和資源集中在遙遠的下游那些已經(jīng)造成損害的少數(shù)人身上。自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美國一直圍繞著“性侵者”(sexual predator)來規(guī)制性侵問題,這一概念將性犯罪者們描繪成精神紊亂、極易屢犯和無法治療的群體。立法者忽視有關性犯罪者和性暴力行為的行為科學知識,開始了一場旨在識別和隔離性犯罪者的預防性立法運動。立法確立了這種反事實的規(guī)則體系,曲解了預防兒童性侵的政策。本文旨在重新審視兒童性侵問題,以便更全面和系統(tǒng)地解決這一問題。
性侵法案的發(fā)展建立在這樣的觀念之上,即性侵者是道德上的怪物,必須將之從社會中肅清以庇護全體公民的安全。(4)See John Douard, Loathing the Sinner, Medicalizing the Sin: Why Sexually Violent Predator Statutes are Unjust, 30 INT'LJ L PSYCHIATRY 36, 40-42.消滅“丑惡”群體的愿望在美國歷史上并不罕見——曾經(jīng),我們利用種族、性別、民族血統(tǒng)、性取向、殘疾等標簽,把一些人歸入不利的群體。(5)Eric S Janus, Failure To Protect: Americas Sexual Predator Laws And The Rise Of The Preventative State 5 (2006).當人們面對這些“異類”時,恐懼和厭惡成為本能的心理反應。通過傳播這種外部群體丑惡性的觀念,社會賦予群體內(nèi)部一種內(nèi)在的特質(zhì),使其群體成員自行與群體外的其他公眾劃清界限。這一模式將性侵者視為“墮落的異類”,并強調(diào)性侵行為的典型模式就是一個精神錯亂的陌生人實施強奸。
性侵行為是一種完全基于內(nèi)在和個體性的現(xiàn)象,這一觀念影響了兩個政治運動,它們對相關的性侵立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第一個是20世紀70年代的女權(quán)主義運動,它認為性侵行為之所以盛行是因為社會規(guī)范和價值觀念允許其泛濫。因此,女權(quán)主義者拒絕將強奸犯簡單概括為行為異常、功能失調(diào)的個體。在一篇女權(quán)主義和反強奸文學的著名文章中,蘇珊·布朗米勒(Susan Brownmiller)認為強奸是男人用來使婦女處于壓抑和恐懼狀態(tài)的工具。(6)Susan Brownmiller, Against Our Will: Men, Women And Rape 15 (1975).此后不久,蘇珊·格里芬(Susan Griffin)發(fā)表了一項研究顯示,強奸是一種后天習得的行為,而不是一種出于本能的性欲或精神障礙而導致的無法控制的反應。(7)See Rose Corrigan, Making Meaning of Megan's Law, 31 Law Soc Inquiry 267,271 (2006) (引自Susan Griffin, Rape: The All-American Crime(1977)).女權(quán)主義者還發(fā)現(xiàn)了一系列“強奸神話”——這種普遍的社會觀念,不僅包含對強奸犯的心理學觀點,而且隱含了這樣的推論,即“正?!蹦行缘牟划斝孕袨槭潜慌园档乩锟释凸膭畹摹T谶@些因素中產(chǎn)生了女權(quán)主義假說,即強奸和性侵是“使性暴力正常化的社會條件的產(chǎn)物”。為了對抗這種社會習得過程,女權(quán)主義者試圖將私密的性關系轉(zhuǎn)移到公共領域,以便通過正規(guī)的社會控制手段來解決這些問題。
女權(quán)主義運動引發(fā)了一系列法律修訂。各州對有關強奸和性暴力的法律進行了實質(zhì)性和程序性的修改,其中許多都是為了從法律中消除有關強奸的固有觀念。法律發(fā)生了四個方面的改變:(1)強奸罪得以細化,形成多種不同類型的性犯罪;(2)各州修改或廢除了受害者“最大限度地反抗”的要求;(3)強奸不再需要獨立證人或證據(jù)的支持;以及(4)各州頒布了強奸保護法,禁止被告詢問受害者之前的性行為。(8)See Ronet Bachman Raymond Paternoster, A Contemporary Look at the Effects of Rape Law Reform:How Far Have We Really Come?, 84 J. CRIM. L.& CRIMINOLOGY 554, 559-60 (1993).各州還加重對性侵犯罪的處罰,在平均刑期之上增加了20個月。
在女權(quán)主義運動影響立法的同時,保守主義運動作為對其對峙力量同樣發(fā)揮著作用。保守派回應了女權(quán)主義對于強奸和性暴力觀點中的反父權(quán)因素。(9)Sara M. Evans, Tidal Wave: How Women Changed America At Century’s End 6 (2003).出于相同的“法治”精神,女權(quán)主義者對性暴力嚴重性的擔憂引起了保守派的共鳴,他們共同主張對性暴力行為實施更嚴厲的懲罰。然而,涉及性暴力根源問題時,他們分道揚鑣。保守派對兒童性侵問題的態(tài)度是強調(diào)個人責任,弱化教育改造目標。但許多保守派也試圖削弱女權(quán)主義的觀念,即性暴力與廣泛而傳統(tǒng)的社會價值觀有關?!靶郧终摺蹦J狡鹾媳J刂髁x的觀點,把性暴力的責任推到異常的陌生人身上,免除了社會對畸形性行為的治理責任。
對一般性暴力——特別是兒童性侵問題的關注和認識日益增長,導致被報道的兒童性侵犯案件數(shù)量激增,從1976年的6000件增加到1992年的50多萬件。(10)Pamela D. Schultz. Not Monsters: Analyzing The Stories Of Child Molesters 7-8 (2005).媒體的格外關注,使公眾認為兒童性侵案件愈發(fā)盛行,這導致了官方對性侵問題的過激反應——許多評論家稱之為“道德恐慌”(moral panic)。舉例而言,布魯斯·林德(Bruce Rind)及其同事發(fā)表的一項心理學研究所引發(fā)的政治反應就屬于道德恐慌。(11)Bruce Rind, Philip Tromovitch Robert Bauserman, A Meta-Analytic Examination Of Assumed Properties Of Child Sexual Abuse Using College Samples, 124 Psychol. Bull. 22 (1998).這項研究分析了兒童性侵案件的趨勢,其結(jié)論與普遍的看法相反:“性侵案件的負面影響既非廣泛存在,也并不普遍激烈?!北M管這項研究從未聲稱性侵兒童不會造成傷害,但美國眾議院一致譴責這項研究,稱之為“戀童癖的解放宣言”。雖然這個問題很敏感,但立法機構(gòu)批評和阻止科學研究這一事實表明,道德恐慌之下的立法存在潛在風險。
可以說,女權(quán)主義運動、保守主義運動以及90年代初媒體的密集報道,導致了一系列針對“性侵者”的立法。許多法律依靠行為科學理論來主張其合法性,(12)Eric S. Janus & Robert A. Prentky, Sexual Predator Laws: A Two-Decade Restrospective, 21 FED. SENT'G REP, 90, 91-92 (2009).但事實上,這些法律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典型的道德恐慌之下制定的。一起針對年輕婦女或兒童的駭人聽聞的強奸殺人案總能引起社會的關注,(13)Richard G. Wright, Sex Offender Post-Incarceration Sanctions: Are There Any Limits?, 34 New ENG.J. ON CRIM. & CIV. CONFINEMENT 17, 20 (2008).如果嫌疑犯是一個回歸社會的性犯罪者,就會激起公眾對累犯的憤怒。立法者為了回應公眾的強烈抗議,迅速制定或強化性侵法案,仿佛是曾經(jīng)的立法漏洞導致了今天的犯罪。根據(jù)這一立法模式,性侵法案已經(jīng)擴展并演變成一系列復雜的規(guī)則,包括民事收容、登記及通告法令、居住限制等,旨在限制犯罪者獲釋后接近兒童和其他潛在受害者。
性侵法案中最嚴苛的當屬民事收容制度,其相關立法通常被稱為性暴力者(Sexually Violent Predator)法案,規(guī)定各州有權(quán)對已經(jīng)或即將從監(jiān)獄釋放的性犯罪者進行民事收容。截至2008年,20個州頒布了各種形式的性暴力者法案,國會制定了聯(lián)邦民事收容程序作為亞當·華殊法令(AdamWalshAct)的一部分。性暴力者法案對民事收容規(guī)定了四個要件。第一,必須證明罪犯實施了性犯罪行為。因此,大多數(shù)性暴力法案規(guī)制下的人都即將因性犯罪而被刑事處罰。第二,罪犯必須患有精神障礙。根據(jù)明尼蘇達州法律,必須證明其患有“性、人格及其他精神障礙或功能失調(diào)”。第三,必須證明該人在未來有實施性侵犯的風險。最后,罪犯的精神障礙和累犯的風險之間有關聯(lián)。
在二十世紀30、40年代,性犯罪責任法呼吁教育和改造的向善之風,它以不斷發(fā)展的精神病學為依據(jù),認為所有人都可以被救贖。這種理想主義觀念逐漸消失,過去20年內(nèi)實施的責任法是預防性的,治療成為了次要目的。
民事收容是監(jiān)禁性犯罪者的一種便利手段,能夠避免動用“謙抑性的刑法工具”。(14)Eric S. Janus & Brad Bolin, An End-Game For Sexually Violent Predator Laws: As-Applied Invalidation, 6 OHIO ST. J. CRIM. L. 25, 25 (2008).從政者使這種實質(zhì)性減損個人自由的措施合理化,作為保護公眾安全的必要犧牲。畢竟,國家時常為了公眾福祉而限制個人自由,只要對社會的好處大于對個人的傷害,這種成本效益分析就足以支持性暴力者法案。出于媒體的關注和道德恐慌,公眾對性暴力者法案幾乎不持異議,也就不足為奇了。
此外,法院在合憲性審查中多次支持性暴力者法案。(15)Kansas v. Hendricks, 521 U.S. 346 (1997).這些判決清楚地表明,只有在監(jiān)禁是非懲罰性的、且與治療目相適應的情況下,民事收容才是正當?shù)摹?16)Kansas v. Crane, 534 U.S. 407, 412 (2002).然而,尚不清楚法院是否有意監(jiān)測這些法律的執(zhí)行情況,以確保各州落實非懲罰性的要求。例如,明尼蘇達州性犯罪計劃(Minnesota Sex Offender Program)在實施民事收容法的18年以來,沒有釋放過一個“病人”。盡管如此,明尼蘇達州上訴法院近期還是拒絕審查這種持續(xù)存在的行政監(jiān)管。
未被民事收容的性犯罪者在出獄后仍可能面臨長期的后果。登記法令要求被性犯罪者在獲釋后一定期限內(nèi),必須在當?shù)貓?zhí)法機構(gòu)登記;通告法令法律要求這些機構(gòu)通知性犯罪者生活和工作的社區(qū)。
1.雅各布·韋特林法案(Jacob Wetterling Act)。第一部聯(lián)邦登記法是雅各布·韋特林法案,國會將其納入1994年暴力犯罪控制與執(zhí)行法(ViolentCrimeControlandLawEnforcementAct)之中。(17)Jacob Wetterling Crimes Against Children Registration Act, H.R. 324, 103rd Cong. (1993).這部聯(lián)邦法律要求各州制定登記法,否則沒收10%的聯(lián)邦犯罪資金。雅各布·韋特林法案規(guī)定所有侵犯兒童的性犯罪者獲釋后,必須在當?shù)貦C構(gòu)登記在案10年。雅各布·韋特林法案并未包含強制性通告條款——登記者住所和就業(yè)地點等信息仍由當?shù)貓?zhí)法機構(gòu)提供,執(zhí)法機構(gòu)有權(quán)自行通知公眾。
2.梅根法案(Megan’sLaw)。隨后,雅各布·韋特林法案被梅根法案所取代。正如雅各布·韋特林法案一樣,梅根法案是以強奸謀殺案的受害者命名的。1994年,就在克林頓總統(tǒng)簽署雅各布·韋特林法案的一年后,7歲的梅根·坎卡(Megan Kanka)被鄰居邀請到家中與小狗玩耍,隨后被強奸并殺害。鄰居杰西·蒂門德卡斯(Jesse Timmendequas)是一名曾被定罪并登記在案的性犯罪者,之前曾性侵過兒童。盡管新澤西州執(zhí)法部門知道蒂門德卡斯的下落,但他們沒有通知社區(qū)??部ǖ母改副瘧嵉叵蛄⒎ㄕ哒堅福髨?zhí)法機構(gòu)在登記者入住時通知社區(qū)。1996年,國會修訂了雅各布·韋特林法案,并規(guī)定通告社區(qū)是執(zhí)法機構(gòu)的強制性義務。
3.亞當·華殊法案(AdamWalshAct)。2006年7月27日,布什總統(tǒng)簽署了最新的聯(lián)邦性侵者法律。(18)Adam Walsh Child Protection and Safety Act of 2006, Pub. L. No. 109-248, 120 Stat. 587 (2006).亞當·華殊法令強化了性犯罪的懲處力度,將奸殺、嚴重性侵或性虐待未成年人的最低刑期定為30年有期徒刑至無期徒刑,將強迫與未成年人發(fā)生性行為的最低刑期定為10年至終身監(jiān)禁。此外,亞當·華殊法案第一篇包含了《性犯罪者登記及通告法》(SexOffenderRegistrationandNotificationAct),該法案進一步延續(xù)了雅各布·韋特林法案和梅根法案的規(guī)定。根據(jù)該法,各州執(zhí)法機構(gòu)必須向所有地區(qū)的學校、成員為易受傷害的成年人或兒童的群體以及要求提供此類信息的其他公民或組織提供性犯罪者的信息。所有14歲以上的性犯罪者必須登記在案一段時間,該期限由其罪行決定?!缎苑缸镎叩怯浖巴ǜ娣ā钒研苑缸锓譃槿齻€等級,三級罪犯包括所有密謀性犯罪、嚴重性侵或?qū)?3歲以下兒童實施性侵,這些罪犯必須終身登記。二級罪犯是指對未成年人實施性侵,必須登記25年。第一級是一項兜底規(guī)定,要求所有其他性犯罪者登記15年。未登記可能導致聯(lián)邦的重罪處罰。
除了向地方機構(gòu)登記以外,性犯罪者還必須遵守對其居住地點的限制。大多數(shù)居住限制禁止獲釋的性犯罪者居住在托兒所、學校、公園和其他兒童聚集場所的一定距離內(nèi),通常是500到2500英尺。(19)Grant Duwe, Minn. Dep't of Corrections, Residency Restrictions and Sex Offender Recidivism: Implications for Public Safety, 2 GEOGRAPHY & PUB. SAFETY 6, 6 (2009).這些法律試圖將性侵者與弱勢群體隔離開來,以防止累犯。在過去的10年里,23個州頒布了性犯罪居住限制。在明尼蘇達州,這些法律作為地方條例得以通過。在全國范圍內(nèi),由于一些更為嚴苛的條款,(20)例如GA. CODE ANN. § 42-1-15 (1997 & Supp. 2009) (禁止性侵者居住在兒童聚集場所的1000英尺內(nèi), 包括所有學校的公交車站)。許多性侵者被迫生活在不安全的環(huán)境中,例如橋下,這甚至妨礙了對他們的監(jiān)督和改造。
對兒童性侵問題之本質(zhì)的認識偏差導致了解決方法的扭曲。為了糾正公共政策中的錯誤導向,首先應著重關注既有的兒童性侵案件揭示了何種經(jīng)驗,并重新提出問題和假設,以盡可能修正這些偏差。
圍繞兒童性侵問題的憂慮和恐慌大多源于對其普遍性的一種錯誤假設。為了確定兒童性侵的發(fā)生率,研究人員首先共同商定了它的一般定義:性侵兒童是指某人以脅迫手段與兒童發(fā)生性行為。性侵包括與兒童的接觸性行為,如插入、性摩擦或性接觸,但也可以包括非接觸性行為,如暴露癖、偷窺癖和展示淫穢物品。在此定義中,脅迫發(fā)生在以下情形下:(1)加害者比受害者年齡大或成熟度高;(2)性侵發(fā)生在加害者擔任兒童看護人期間;或(3)加害者使用武力或欺詐手段誘使兒童實施性行為。
在重新架構(gòu)兒童性侵問題的解決路徑時,掌握這一問題的當前信息是很重要的。首先,權(quán)威研究表明,兒童性侵案件正在減少,從1992年至2000年,被報道的兒童性侵事件減少了40%。盡管一些學者將這種下降歸因于外部因素,但未成年人司法和犯罪預防機構(gòu)認為,這種下降是真實的,并且是顯著的。
盡管發(fā)生率有所下降,但大多數(shù)性侵案件都是針對未成年人的。1991年,監(jiān)獄中66%的性犯罪者都曾襲擊過未滿18歲的受害者。1991年至1996年期間發(fā)生的所有性侵事件中,三分之一的受害者年齡小于12歲。根據(jù)一系列研究表明,最容易遭受性侵的人是7至13歲的兒童。
對兒童實施性侵的人分為三類:家庭成員、其他熟人或陌生人。大多數(shù)兒童性侵是由家庭成員或熟人實施的。受害者年齡越小,加害者越有可能認識受害者。在對12歲以下兒童實施性侵的加害者中,90%以上是與受害者有密切關系的家庭成員或其他熟人,而受害者年齡在18歲以上的案件中,這一比例約為60%。陌生人對6歲以下兒童的性侵行為只占3%,對6至11歲兒童的性侵行為占5%。相比之下,性侵成年人案件的研究表明,家庭內(nèi)部的性侵成年人案件占比不到五成。
大多數(shù)性侵兒童者并非潛伏在黑暗角落里的精神錯亂的陌生人。批評者甚至質(zhì)疑登記及通告法案能否拯救梅根·坎卡,因為梅根周圍的許多人都知道該加害者的斑斑劣跡。(21)Tim O'Brien, Would Megan's Law Have Saved Megan?, N.J.L.J., July 8, 1996 At 1.另外,因為大量性侵案件沒有向執(zhí)法人員報告,許多罪犯從未接觸過司法系統(tǒng),從一開始就不會被登記為性犯罪者。(22)SeeR. Karl Hanson, What Do We Know About Sex Offender Risk Assessment , 4 PSYCHOL. PUB. POL'Y& L. 50, 56 (1998).
因此,有必要重新定位兒童性侵問題,將重點聚焦在性侵的根源問題上,而不是關注少數(shù)慣犯。民事收容制度使一小部分性犯罪者難以累犯,而無法治理性犯罪初犯。試想,在所有性侵事件中,只有一部分會向執(zhí)法機構(gòu)檢舉;在檢舉的案件中,只有一部分得以證實和起訴;在被起訴的案件中,只有一部分將被定罪,許多案件將被判緩刑,而不是被送進監(jiān)獄。只有一小部分入獄者在獲釋后將被民事收容。
除了將預防兒童性侵的重點轉(zhuǎn)移到問題源頭以外,還有必要重新制定政策,更多地關注受害者及其需求。盡管官方以重大罪行的受害者來命名性侵法案(亞當·華殊法案在其條款中“紀念”了17名受害者),但法律關注的是一小部分犯罪者群體,而沒有為受害者提供有意義的救濟,這是當前立法的可悲與諷刺之處。真正關注受害者、預防性侵的立法,應當妥善分配用于受害者咨詢和學術研究的資金。
最后,真正關心受害者和預防性犯罪的政策將側(cè)重于——而不是輕視在性侵問題上積累的寶貴經(jīng)驗。實證研究表明,居住限制會產(chǎn)生適得其反的效果。例如,2003年明尼蘇達州管教部的一項研究顯示,三級罪犯與學校和公園的距離與其累犯率之間沒有相關性。(23)Minn. Dep't Of Corr., Level Three Sex Offenders: Residential Placement Issues, 2003 Report To The Legislature 9 (2003).研究人員指出,性犯罪者“很少與其居所附近的受害者建立直接聯(lián)系”。事實上,當性犯罪者生活在狹窄的空間(比如橋下),并制造需要警方干預的騷亂和危險時,公共安全就成了另一個問題。此外,雙城區(qū)的研究表明,居住限制危及公共安全,因為找不到穩(wěn)定住房的性犯罪者更容易再次犯罪。例如,美國公民自由聯(lián)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最近對佛羅里達州邁阿密戴德縣(Miami Dade County)提起訴訟,主張2500英尺的居住限制違反憲法,它使性犯罪者更有可能“逃離監(jiān)管,犯下新的罪行”。
不知不覺中,登記及通告法案對未成年人性犯罪者產(chǎn)生了嚴重影響。青少年犯下的性犯罪占到很大比例。(24)Judith V. Becker, Offenders: Characteristics and Treatment, 4 THE FUTURE OF CHILD. 176, 177 (1994).在一項研究中,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23%的性侵犯罪犯在18歲以下,16%在12歲以下,實施性侵犯的青少年年齡集中在14歲。對幼小兒童的性侵案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由兒童實施的。受害者為6歲以下兒童的犯罪中,加害者是青少年的占到40%,而針對6至11歲兒童的犯罪行為有39%是青少年所為。
近年來,青少年性犯罪的各項數(shù)據(jù)有所上升。但研究人員并沒有將青少年性犯罪人數(shù)的增加歸因于性犯罪的盛行。事實上,未成年性犯罪者的累犯率比低于成年性犯罪者,也低于非性犯罪的少年犯累犯率。心理學家羅伯特·普倫特基(Robert Prentky)發(fā)現(xiàn),只有7.5%的青少年性犯罪者在刑滿釋放后20個月內(nèi)被判處另一起性犯罪,(25)Elizabeth Garfinkle, Comment, Coming of Age in America: The Misapplication of Sex-Offender Registration and Community-Notfication Laws to Juveniles, 91 CAL. L. REV. 163, 193-94 (2003).在其他研究中也顯示了同樣低的累犯率。(26)Nicholas R. Barnes, The Polygraph and Juveniles: Rehabilitation or Overreaction? A Case against the Current Use of Polygraph Examinations on Juvenile Offenders, 39 U. TOL. Rev. 669, 685 (2008).普倫特基將這種增長歸因于登記及通告法案的施行,并認為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是存在偏差的。
大多數(shù)性侵者立法適用于青少年性犯罪者。亞當·華殊法案的阿尼·茲拉條款(ArnieZylaprovision)要求各州將犯罪時14歲以上的青少年納入性犯罪登記及通告。各州必須施行該條款,以符合聯(lián)邦犯罪基金的申請資格。因此,38個州不加任何限制地將未成年性犯罪者納入登記范圍,對青少年和成年性犯罪者一視同仁。(27)Richard L. Frierson, The Mandatory Registration of Juvenile Sex Offenders and Commitment of Juveniles as Sexually Violent Predators: Controversies and Recommendations, in 30 Adolescent Psychiatry 55, 57 (2008).這種平等待遇揭示了青少年性犯罪條款的主要問題,即立法者“尚未明確青少年犯罪的發(fā)展、性越軌行為與青少年社會犯罪之間的相關性,以及青少年和成年實施性犯罪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28)Caitlin Young, Note, Children Sex Offenders: How the Adam Walsh Child Protection and Safety Act Hurts the Same Children It is Trying to Protect, 34 New ENG. J. On Cam. & Civ. Confinement 459, 465 (2008).青少年司法制度的基本原則在于,兒童不同于成年人,他們更應當接受改造。(29)Jeffrey J. Shook, Contesting Childhood in the US Justice System: The Transfer of Juveniles to Adult Criminal Court, 12 Childhood 461, 462-64 (2005).
要求兒童意識到自己所犯下的是性犯罪,這與限制責任年齡的基本原則相悖:兒童只有在青春期晚期和成年早期才完全成熟。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會發(fā)生改變、逐漸成熟,對青少年性侵者的改造不應是一個存疑的過程,而是青少年正常發(fā)育過程中一個不言而喻的結(jié)論。鑒于少年性犯罪者的較低累犯率、青少年司法系統(tǒng)的改造目標,以及登記及通告的嚴苛后果,可以說,強制青少年登記為性犯罪者所傷害的兒童比它所能保護的多得多。
性侵法案的基本目的是防止累犯,包括民事收容法案、登記及通告法案在內(nèi)的立法前提都在于,性犯罪者的累犯率很高。然而,關注累犯率存在若干問題。
首先,最有力的研究顯示,性犯罪者與非性犯罪者的累犯罪率一樣低,甚至更低。(30)R. Karl Hanson, Will They Do lt Again? Predicting Sex Offense Recidivism, 9 Current Direcrions Psychol. SCl. 106, 106 (2000).記者和政客為公眾描繪了一幅可怖的畫面,使性犯罪者是不由自主累犯的怪物的觀念根深蒂固。支持性犯罪立法的聲明和調(diào)查往往會展示模糊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例如,在眾議院關于通過梅根法案的審議中,明尼蘇達州眾議員貝蒂·麥考倫(Betty McCollum)向國會報告說,30年來,每10萬美國人中發(fā)生的暴力犯罪從200起增加到700起,增長了500%,然而事實上,這一變化實際僅代表著250%的增長。政客們也忽視了有關性犯罪者累犯率的科學研究。例如,佛羅里達州性侵法案的立法調(diào)查指出,“性侵兒童者對公共安全構(gòu)成極大威脅……極有可能實施暴力行為并重復他們的罪行”。同樣,俄克拉荷馬州民事收容法規(guī)定,“立法機關認為,性侵兒童者在被釋放后極有可能再次犯罪”。
這些關于高累犯率的說法是錯誤的。研究人員對60多項累犯研究進行了全面分析,在24000名性犯罪者的資料中,發(fā)現(xiàn)只有13.4%的性犯罪者在釋放后的5年內(nèi)犯下了另一起性犯罪。(31)R. Karl Hanson & Monique T. Bussière, Predicting Relapse: A Meta-Analysis of Sexual Offender Recidivism Studies, 66J. Consulting & Clinical Psychol. 348, 357 (1998).美國司法部最近的一項研究跟蹤了15個州的9691名性犯罪者獲釋后的情況。這項研究發(fā)現(xiàn),在3年內(nèi),只有5.3%的性犯罪者因為再次性侵而被捕,其中性侵兒童的累犯率更低,只有3.3%。雖然這些數(shù)字可能沒有反映出未經(jīng)報道的兒童性侵案件,但即使進行長期隨訪和深入調(diào)查,也甚少有研究數(shù)據(jù)顯示性犯罪的累犯率超過40%。
這些累犯研究的結(jié)果表明,性犯罪立法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明顯的脫節(jié)。民事收容制度的初衷是保護社會不受性侵犯者累犯的威脅,然而,至少60%的性犯罪者不會累犯。明尼蘇達州被收容的性犯罪人數(shù)位居第二,這就意味著該州可能會無明確理由地剝奪個人自由。而且,由于登記及通告法案適用于每一個被定罪的性犯罪者,這些罪犯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不可避免地受到社會的嘲諷與憎惡。
除了產(chǎn)生誤判問題,民事收容制度還會導致大量的漏報。以明尼蘇達州為例,過去的研究顯示,在6年多的隨訪期內(nèi),累犯率約為18%。明尼蘇達州的民事收容率在4%到5%之間。假設每一個被收容者都是累犯,州政府僅使不到30%的人喪失累犯可能性,而剩余70%的累犯則返回社會。
在大量的政治和科學資源投入到預防累犯以外,目前處理兒童性侵問題的制度還需要資金支持。雖然民事收容制度能使罪犯喪失累犯可能性,但對于國家和公眾打擊性暴力的斗爭而言,它的實施需要巨大的代價。明尼蘇達州的犯罪治理資金有限,投入性犯罪必然會減少用于其他預防項目的資金。2002年,明尼蘇達州在性侵案件的治理上花費了2000萬美元,到2006年,這個數(shù)字上升到了3060萬美元。2009年,在全國性的經(jīng)濟危機中,明尼蘇達州性犯罪計劃要求緊急增加預算以彌補2500萬美元的短缺。在執(zhí)行董事丹尼斯·本森(Dennis Benson)向立法機關提出這一要求前不到一個小時,明尼蘇達州公共服務部報告指出,明尼蘇達州家庭投資計劃(MFIP)和食品券出現(xiàn)赤字。盡管如此,參議院還是批準了為性犯罪項目增加1600萬美元的預算。這給所有州政府項目帶來了問題,包括性暴力的預防工作。
登記及通告法案的成本雖然低于民事收容制度,但也并非微不足道,特別是對于已有大量登記者的大城市而言。根據(jù)亞當·華殊法案,各州必須提供每名登記者的最新照片以及可供公眾使用的網(wǎng)站,這些都需要運用國家資源。此外,被指控性犯罪的被告人,在知道必須登記的情況下,不太愿意簽訂認罪協(xié)議,審理這些案件將耗費有限的司法資源??紤]到通告法案的無效性、其過于泛化所產(chǎn)生的潛在危害及其對青少年的嚴重影響,對于該方案付出的成本很難說是合理的。
目前的政策導向在于防止性犯罪者累犯。筆者認為,必須重新審視和思考治理兒童性侵問題的措施,把關注點和解決路徑進一步推向上游,以便更全面和系統(tǒng)地處理這一問題。
首先,必須承認,兒童性侵問題不是刑事司法制度中特有的問題。相反,正如羅伯特·弗里曼·朗戈(Robert Freeman-Longo)所言,“這是一個社會問題、宗教問題、經(jīng)濟問題、情感問題、政治問題、精神問題、健康問題、教育問題、種族問題、性別問題等”。(32)Robert E. Freeman-Longo, Reducing Sexual Abuse in America: Legislating Tougher Laws or Public Education and Prevention, 23 New ENG. J. ON CRIM. & CIV. CONFINEMENT 303, 304 (1997).由于性侵是一個多元的問題,因此它需要一個廣泛而多維的解決方案。我們正在把大量資源(財政和政治資源)投入片面的解決方案之中。
重構(gòu)兒童性侵問題解決方案的主要工具之一是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33)Marsha Garrison, Reforming Child Protection: A Public Health Perspective, 12 VA. J. SOC. POL'Y & L. 590, 599 (2005).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一般用于治療和預防傳染病,如天花、麻疹和小兒麻痹癥。(34)Hattie Ruttenberg, The Limited Promise of Public Health Methodologies to Prevent Youth Violence, 103 YALE L.J. 1885, 1889 (1994).該方法被拓展到處理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疾病”、而是“對社會有廣泛負面影響”的問題,如吸煙、酒后駕車、不系安全帶等。許多組織,如疾病控制中心(CDC)、世界衛(wèi)生大會(WHA)、美國心理協(xié)會(APA)和美國醫(yī)學協(xié)會(AMA)已宣布性暴力是一個社會問題,并試圖以公共衛(wèi)生手段來預防性暴力。兒童性侵案件中,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要求決策者將重點從防止累犯轉(zhuǎn)移到解決兒童性侵的根源問題上來。
隨著性侵根源問題的浮現(xiàn),研究人員必須制定、評估和實施三個等級的干預措施:一級、二級和三級。二級和三級干預措施針對被判處性犯罪的個人,其中二級干預措施將預防工作和資源集中在最有可能犯罪或累犯的人身上,三級干預措施完全集中在那些有犯罪史的人身上,以降低累犯率。
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與現(xiàn)行制度的不同在于,它還包括一級干預措施,旨在對性暴力的根源問題進行積極主動的打擊。一級干預措施將“態(tài)度、信仰和行為聯(lián)系起來,從而在性暴力開始之前制止它”。一級干預措施包括兒童性侵問題的公共教育、使兒童知悉“好的接觸”和“惡的接觸”之間的區(qū)別、改變青少年對“約會性暴力”和親密關系中的性暴力的態(tài)度、教導兒童如何對那些試圖實施性行為的人說“不”,以及對兒童保護工作者進行更好的教育和培訓,并對他們的工作進行更密切的監(jiān)測。與性侵法案相比,這些一級干預措施的成本相對較低,而且在初步研究中已經(jīng)證明是有效的。(35)Deborah A. Daro, Prevention of Child Sexual Abuse, 4 The Future Of Children 198, 202 (1994).
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的預防措施覆蓋了所有類型的性犯罪,同時也認識到并非所有性犯罪者都是相同的。與聯(lián)邦政府強制實施的性侵法案不同,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可以創(chuàng)造出結(jié)合特定社區(qū)需求的解決方案。維斯教授在其文章中提出了在未來120年內(nèi)解決性侵兒童問題的路徑,“除非干預措施是由最了解情況的人在基層實施,并且是根據(jù)每個社區(qū)特有的情況量身定制,否則我們永遠無法啟動有效的預防計劃”。
概言之,解決兒童性侵問題的現(xiàn)行路徑將政治、科學和財政資源用于預防累犯性暴力,而累犯在針對兒童的性犯罪中所占比例很小,現(xiàn)行路徑的有效性存疑。我們必須重新定位這項政策,并利用各項資源來發(fā)掘兒童性侵問題的根源,并進一步制定廣泛的一級干預措施。當我們把關注點放在預防兒童性侵問題上,就意味著撒下一張更大的網(wǎng),用以發(fā)現(xiàn)這些嬰兒為什么會掉進河里。
社會應該努力消除兒童性侵這一惡行。為了實現(xiàn)這一遠大目標,人們必須有的放矢,不以道德恐慌和獵奇資訊為依據(jù),不以頭條新聞和飯后談資為基礎,而是關注有關兒童性侵問題的系統(tǒng)和全面的經(jīng)驗事實。我們必須摒棄對精神錯亂的性侵者的天花亂墜的描述,著手設計對社會公眾負責的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