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才智

一、開風(fēng)氣之先：詩壇盟主錢謙益

探討清詩詠香之作，不妨以《燒香曲》為一窗口。從詩壇盟主錢謙益開始，其《和燒香曲》：

下界伊蘭臭不收，天公酒醒玉女愁。吳剛盜斫質(zhì)多樹，鸞膠鳳髓傾十洲。玉山岢峨珠樹泣，漢宮百和迎仙急。王母不樂下云車，劉郎猶倚少兒立。異香如豆著銅镮，曼倩偷桃爇博山。老龍怒斗搜象藏，香云罨靄籠九關(guān)。籠香長者迷處所，青蓮花藏失香語。靈飛去挾返魂香，玉杖金箱茂陵土。煙銷鵲尾佛燈紅，夢斷鐘殘鼻觀通。雜林香市經(jīng)游處，衫袖濃熏盡逆風(fēng)。［1］628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性格和經(jīng)歷復(fù)雜，在政治旋渦與人生抉擇之中備受煎熬。因生當(dāng)明末清初，其詩歌理論主要是針對明詩流弊而發(fā)?？滴醵辏?663年），62 歲的馮班集合里中友人賦詩，結(jié)為成社。嚴(yán)熊以社中所賦《初會詩》示之，錢謙益以《和長至日文譙》《和臘梅》《和燒香曲》等三詩和之①?！逗蜔闱芬辉姳臼拢钤廊稹洞罕乙俺恕吩疲?/p>

錢蒙叟《有學(xué)集》以有指斥國朝之語，遂被厲禁。焚書毀板，幾與呂晚村、戴南山諸人等。二百年后，遺集始稍稍復(fù)出。嘗取集中諸詩文，一一勘校，雖指斥之詞觸目皆是，然大抵憤激詛詈之語，未嘗有實事之可指，尚不如翁山詩外所詠軼事，有裨翦，勝異聞。不知身后受禍，何以如此其酷！唯《有學(xué)集》第十三卷中，有《和燒香曲》一首，詞氣惝恍迷離，若有所指。疑當(dāng)時宮闈中，必有一大事，為天下所駭詫者。雖以東澗老人之顏厚言巧，謬托殷頑，亦不敢質(zhì)言其事，而托之?dāng)M古耳。《義山集》中有《燒香曲》，故此以和名。東澗生平不作昌谷、玉溪體，尤見此詩之有為而發(fā)也?！嗽娕c梅村《清涼山贊佛》詩似可參觀。［2］82

《和燒香曲》詩中用典頗多。錢牧齋熟諳佛乘道書，故能觸類旁通。伊蘭，本指有臭氣的惡草。佛經(jīng)中多以伊蘭喻煩，以栴檀木的香味喻菩提?！斗g名義集》引《觀佛三昧海經(jīng)》云：“而伊蘭臭，臭若胖尸，熏四十由旬，其華紅色，甚可愛樂。若有食者，發(fā)狂而死?！薄妒桌銍?yán)經(jīng)》云：“若香臭氣必生汝鼻，則彼香臭二種流氣不生伊蘭及栴檀木?！庇种纲愄m香的別稱。楊慎《藝林伐山》卷六：“伊蘭花：蜀中有花，名賽蘭香?；ㄐ∪缃鹚?，香特馥烈，戴之發(fā)髻，香聞一步，經(jīng)日不散。曾少岷為余言：此花之香，冠于萬卉，但名不佳?！瓌t伊蘭即此花也，西域以之供佛。”楊慎《伊蘭賦》：“英英有蘭，猗猗其美，謚以伊蘭，實以卭始?！卞X牧齋詩，多處言及佛經(jīng)中之香，如《二王子今體詩引》云：“今佛所取栴檀兜樓婆上妙之香，此方無有。漢世西人貢香宮門，上著豆許，聞長安四面十里，經(jīng)月不歇。今皆漂沉廁溷中，唯伊蘭臭穢，充滿三界。諸天慜之，改令此世界中，得以文字妙香，代為佛事?！ｎ^栴檀，產(chǎn)于摩耶羅山，與伊蘭叢生，過者弗視也。及其條枝布葉，芳香酷烈，伊蘭四十由旬之臭，一瞚滅熄。天帝乃始擇而采之。修羅兵斗，用以止血。善法堂之戰(zhàn)勝，得草木之助焉?！保?］858《吾宗篇壽族侄虎文八十》：“牛頭栴檀，產(chǎn)于末利山中，與伊蘭叢生不殊。其香之逆風(fēng)而聞?wù)?，岌岌乎難之矣?！保?］953《香觀說書徐元嘆詩后》：“牛頭栴檀，生伊蘭叢中，仲秋成樹發(fā)香，則伊蘭臭惡之氣，斬然無有。取元嘆之詩，雜置詩卷中，剔凡辟惡，晉人所謂逆風(fēng)家也?！嵯蛘哂致労窍阒f。昔比丘池邊經(jīng)行，聞蓮花香，鼻受心著。池神呵曰：‘汝何以舍林中禪凈，而偷我香？’俄有人入池取花，掘根挽莖，狼藉而去，池神弗呵也?！保?］1568《后香觀說書介立旦公詩卷》：“子不聞青蓮華長者之鬻香乎？池神之護香也，長者之鬻香也，其回向之大小，區(qū)以別矣。長者了知一切如是一切香王所出之處，了達諸治病香，乃至一切菩薩地位香，知此調(diào)和香法，以智慧香而自莊嚴(yán)，于諸世間，皆無染著，具足成就。長者所鬻之香，即人間羅剎界諸欲天之香，亦即池神所護呵之香，豈有銖兩差別哉！此世界熏習(xí)穢惡，伊蘭胖脹之臭，上達光音天?！保?］1570

吳剛，字質(zhì)，故亦稱吳質(zhì)，傳說中月中神仙名，本西河人，學(xué)仙時不遵道規(guī)，被謫于月中砍伐桂樹。桂樹隨砍隨合，吳剛永不得止。月中有桂樹、仙人，晉以前即傳其說，唐時傳此仙人即吳剛②。質(zhì)多樹，指帝釋之住處忉利天宮之質(zhì)多樹，又稱圓生樹，典出《翻譯名義集》三十三：“天有波利質(zhì)多羅樹，其根入地，深五由旬，高百由旬，枝葉四布五十由旬。其華開敷，香氣周遍五十由旬。”十洲，東方朔《十洲記》：“鳳麟洲多鳳麟，仙家煮鳳喙及麟角，合煎作膏，名之為續(xù)弦膏，亦名連金泥。武帝天漢三年，西國王使至，獻此膏四兩。帝幸華林園射虎，而弩豫斷，使者上膠一分，使口濡以續(xù)弩弦。帝驚曰：異物也。使武士數(shù)人共對掣引之，終日不脫，如未續(xù)時?！庇裆?，即《山海經(jīng)》所云“玉山西王母所居也”。郭璞曰：“此山多玉石，因以名云?！赌绿熳印穫髦^之群玉之山?！敝闃?，《淮南子》：“掘昆侖虛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萬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上有木禾，其修五尋，珠樹玉樹樹璇，不死樹在其西，沙棠瑯玕在其東，絳樹在其南，碧樹瑤樹在其北?！保?］卷四百和，《漢武內(nèi)傳》曰：“七月七日設(shè)座殿上，以紫羅薦地，燔百和之香，張云錦之帳，然九光之燈，設(shè)云門之棗，泛蒲桃之酒，帝盛服立于陛下以待云駕?！币猩賰?，杜甫《宿昔》詩：“落日留王母，微風(fēng)倚少兒?！碑愊闳缍梗稘h武故事》云：“七月七日，有青鳥從西來。東方朔曰：‘西王母暮必降?！戏绞┽?，燒具末香。香兜具國所獻也。香大如豆，涂宮門聞百里?！睆埲A《博物志》卷二載，有西國使獻香者。漢制，不滿斤不得受。使乃私去著香如大豆許，在宮門上。香聞長安四面十里，經(jīng)月不歇。雜林，指帝釋之住處忉利天中的雜林苑?！半s林苑，諸天入中所玩皆同，俱生勝喜?！保?］卷一百三十四錢謙益詩用雜林苑之典者，還有《襲孝升四十初度附詩燕喜凡二十二韻》“鳥命頻伽共，花心雜苑駢”，《采花釀酒歌示河?xùn)|君》“嗔妬不憂天帝責(zé)，業(yè)力更笑魚龍忙。它時雜林共游戲，還邀舍脂醉一輪”等。香市，指帝釋之住處忉利天中的香市。《法苑珠林·三界篇》：“忉利天有七市，第一谷米市，第二衣服市，第三眾香市?！保?］卷六錢謙益《駕城惜別》詩云：“香分忉利市，花合夜摩天?！薄稛羝猎~》其六亦云：“香風(fēng)卻載紅云下，忉利新看香市回?！?/p>

總之，質(zhì)多樹、鬻香長者、青蓮花藏、鵲尾、鼻觀、雜林、香市、逆風(fēng)諸語，皆用釋藏故實。至于吳剛、鸞膠鳳髓、十洲、玉山、珠樹、百和、王母、劉郎、異香如豆、曼倩偷桃、靈飛、返魂香、玉杖金箱諸語，則皆與六朝小說或道家傳說有關(guān)。而通篇所詠，不離一“香”字?！洞罕乙俺恕分^“憤激詛詈之語，……與吳梅村《清涼山贊佛詩》詩似可參觀”，其言發(fā)人深省。吳梅村《清涼山贊佛詩》雜用王母、漢武帝和東方朔故實，與錢牧齋《燒香曲》頗有相通，而唐人多以王母喻貴妃。張爾田《張孟劬先生遁堪書題》“吳注《梅村詩集》”下《清涼山贊佛詩》條：“‘陛下壽萬年’，世祖信佛，當(dāng)時必有傳為不死之說者。木陳和尚有《骨龕侍香記》一書，乾隆間，以其妖言，詔毀之。梅村所詠，或具其中，但不能一證也?！保?］周法高《讀錢牧齋〈燒香曲〉》認為：“蓋于清世祖與董妃事有關(guān)，因《清涼山贊佛詩》，諸家皆認為與董妃有關(guān)也。”所謂《骨龕侍香記》之“香”，大堪玩味。夫以釋子撰呈御覽之書，敘述貴妃死事，乃云“侍香”，絕非泛泛之語，必有所指?；蛘叨c香有關(guān)，故牧齋以《燒香曲》詠董妃事，亦猶木陳之“侍香”?！办`飛去挾返魂香，玉杖金箱茂陵土”，為詠董妃死而世祖駕崩之事，其他則雜用與香有關(guān)之故實，亦極僻艷峭澀之致③。所論典實，可供參考。

二、清代初期《燒香曲》之作初興

與錢謙益同時代的熊文舉亦有《燒香曲》：

大河黯澀泣枯魚，古巖摟搜捋虎須。茱萸寒色□侵臆，霜華不下障荷蕖。銀屏小六竊分炷，花枝□艷明云母。東風(fēng)作意動□旌，豈□合情向誰吐?！踉坪晴R海天昏，月浪填波冷浸門。直為景陽宮□死，杜鵑啼老古芳魂。飄蕭裊焰凌霞氣，渺邈空□湘水意。愿同朗照入君懷，銷盡人間邪僻事。函□［谷］紫散青牛度，茂陵渴損思仙露。［7］卷二十一

熊文舉（1595—1668），字公遠，南昌新建人，馳名清初文壇，極享盛譽。其《燒香曲》作于清順治二年（1645年）乙酉，也就是明弘光元年，那正是明清交替至關(guān)重要的一年。此卷《七言古歌曲雜體》序曰：“乙酉七月，以病請乞南還。舟泊津門，友□龔都垣、曹侍御以五言古體十余篇見□，詞仿河梁，讀之感慨，是時與年友朱子□方舟而下。子美工于詩，一日諗予云：是□為五言古百章，追古作者，舟至邗水于□詩一百七十章，子美得詩一百三十章，□□交評不窮，極建安□□之響，不包□□，再與予約為七言古，而舟過石城，家□□近上游，未靖警報，頻聞歲晩孤蓬飄零，□上心煩意亂，遂廢隃糜。今年臥病荒村，□感多端，不復(fù)留心吟詠，長夏憫禱，北□□永，偶取舊鈔，評長吉、溫李諸古體短諷□吟，欣然會心，輒有臨仿，體雖擬古，意每□今，至押韻必步前人，亦以止于是而不□，尤是規(guī)尺度寸，不敢以滔濫恣川而隱□裂也，循筆隊落，都乏剪裁，后之覽者，以□秕糠甘之矣?！保?］卷二十一參讀此序，可見《燒香曲》一篇，雖寫于王朝鼎革、山河巨變之際，言外卻并無錢謙益同題之作別有深意。

上云馮班組織的成社中，以詩示錢謙益的嚴(yán)熊（1626—1691）乃錢謙益入室弟子，亦常熟（今屬江蘇）人，嚴(yán)栻之子，文震孟外甥，有《嚴(yán)白云詩集》二十七卷，卷一有《燒香曲》：

君不見，賈家小女花盈盈，青瑣窺郎目已成。異香珍重千萬意，才著郎衣四座驚。又不見，荀令香爐旦夕熏，中然朱火揚煙青。旁人聞香不知價，但見過處三日馀芳馨。燒香自古有佳話，賈家荀家最知名。長安甲第制度精，螻蟻蜥蜴難潛形。紅簾翠幕窗戶閉，蹲猊睡鴨暖氣徐徐生。濃香艷膩長淫思，飛仙墮地不復(fù)行。我有一香非世情，我歌君試洗耳聽。青州布衫重七斤，鳩柴架屋四兩輕?？丈铰《┤?，狐兔猬縮，鳥雀凍無聲。鵂鹠啼風(fēng)虎倀舞，佛燈鬼磷相晶熒。地壚騰騰煨榾柮，此香此味，當(dāng)與賈家荀家誰弟兄？［8］卷一

詩中對比著描寫香史最有名的兩個典故。其中賈家，指晉朝賈充之女午都偷香贈情人韓壽之事。韓壽是西晉美男子，家世又好，“善容止，賈充辟為司空掾。充每（宴）賓僚，其女輒于青瑣中窺之，見壽而悅焉……女大感想，發(fā)于寤寐。婢后往壽家，具說女意，并言其女光麗艷逸，端美絕倫。壽聞而心動，便令為通殷勤。婢以白女，女遂潛修音好，厚相贈結(jié)，呼壽夕入。”［9］1172賈充女與韓壽私通，以帝賜充之西域所供奇香贈韓壽，用之累月不去。賈充計帝唯將此香賜己，故疑韓壽與女通，拷問女婢，盡知其情，充乃秘其事，以女妻韓壽。后多用以喻男女暗中通情，如唐李端《妾薄命》詩“折步教人學(xué)，偷香與客熏”。所云荀家，指荀彧，彧字文若，為漢侍中，守尚書令，傳說荀彧衣帶有香氣，坐處留香，所到之處，香氳經(jīng)日不散，人稱令君香，故黃庭堅《觀王主簿家酴醾》詩云“日烘荀令炷爐香”，呂渭老《品令》云“寶香玉佩，暗解付與，多情荀令”，王之道《浣溪沙·和張文伯木犀》云“衣與酴醿新借色，肌同薝蔔更薰香。風(fēng)流荀令雅相當(dāng)”。

陳維崧（1625—1682）作文敏捷，詞采瑰偉，吳偉業(yè)譽為“江左鳳凰”。一代詩宗王士禛（1634—1711）評價陳維崧說：“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亦有偃蹇于生前，而振耀于身后者，故友陽羨陳其年，諸生時老于場屋，小試亦多不利，己未鴻博之舉，以詩賦入翰林，不數(shù)年病卒京師。歿后，其鄉(xiāng)人蔣京少景祁刻其遺集，無只字軼失。皖人程叔才又注釋其四六文字行于世，此世人不能得之于子孫者，而一以桑梓后進，一以平生未識面之人，而收拾護惜其文章如此，亦奇矣哉。”［10］卷十陳維崧有《燒香曲》，詩云：

新寒跨火小屏前，晝袴文綦絕可憐。賞聚不煩燒鵲腦，病懷端自怕龍涎。鴨爐好與歡同誓，犀合仍留字紀(jì)年。惟有香煙與儂似，一條孤細直如弦。［11］卷十④

首聯(lián)以一位女子口吻寫出，天氣剛冷，小屏烤火，其衣妝楚楚可愛。頷聯(lián)寫歡賞相聚，自不必?zé)﹦谵篃o腦香以消憂，而相思成病之際，卻偏偏怕聞龍涎。頸聯(lián)寫此女好與情人爐前盟誓，并書字紀(jì)年。末二句以香煙比擬自己性情孤直如弦。全詩大意是說：天已轉(zhuǎn)冷蹲坐烤火在小屏風(fēng)前，花褲子配上彩鞋實在令人愛憐。歡賞相聚不必?zé)o腦以幫纏綿，染病情懷卻真是害怕焚香龍涎。金鴨香爐正好和情人同來盟誓，犀牛鈿盒還留著往日題字紀(jì)年。唯有那焚燒的香煙和儂家相似，一條一條孤單纖細筆直如弓弦。新寒，指氣候開始轉(zhuǎn)冷。元人馬臻《漫成》詩之三一：“大風(fēng)小雨戒新寒，隔水楓林葉已丹?！奔{蘭性德《蝶戀花》詞：“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笨缁穑邕^火堆，本是一種民俗。《北史·倭傳》：“女多男少，婚嫁不取同姓，男女相悅者即為婚。婦入夫家，必先跨火，乃與夫相見?！焙髞硪卜褐付鬃诨鹋匀∨Ｈ珀懹巍堕e步至鞠場值小雪》詩：“歸來跨火西窗下，獨數(shù)城樓長短更?！毖F，同褲。綦，本為鞋帶，后借指鞋。文綦，有花紋的鞋。鵲腦，鵲的腦髓。相傳燒后入酒，與人共飲，可令人相思?！短接[》卷九二一引《淮南萬畢術(shù)》：“鵲腦令人相思。”原注：“取鵲一雄一雌頭中腦燒之于道中，以與人酒中飲，則相思。”龍涎香，抹香鯨腸胃的分泌物，極名貴的香料。宋人劉過《沁園春·美人指甲》詞：“見鳳鞋泥污，偎人強剔，龍涎香斷，撥火輕翻?！兵啝t，熏爐形制多作鴨狀，故名。范成大《西樓秋晚》詩：“晴日滿窗鳧鶩散，巴童來按鴨爐灰?！蓖?，典出《樂府詩集·楊叛兒》：“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犀合，犀角所做的首飾盒。元人徐再思《梧葉兒》：“盒開紅水犀，釵點紫玻璃。”紀(jì)年，典出元尹世珍《瑯?gòu)钟洝肪砩希骸八{橋驛乞玉漿，黑犀盒子下款‘妙觀三十二年，周旋多慶，先音永寶’十四字。（《修真錄》）”直如弦，語出《后漢書·五行志一》載童謠：“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比姷涔暑l出，一派富麗典雅之氣。

陳維崧又有《顧尚書家御香歌》：

獵獵朔風(fēng)翻毳帳，營門紫馬屹相向。陳生醉拗珊瑚鞭，蹀躞閑行朱雀桁。顧家望近尺五天，顧家父子真好賢。開門楫客客竟入，留客不惜青銅錢。玉缸潑酒酒初壓，秦箏促柱彈銀甲。綠鬟小史意致閑，動愛微紅添寶鴨。陳生此時聞妙香，欲言不言神茫茫。心知此香世間少，得非迷迭兼都梁？主人重取蘭膏爇，此香舊事還能說。憶昔初賜長安街，金甌天下猶無缺。至尊桂殿日齋居，千首青詞錦不如。綠章夜上龍顏喜，第一勛名顧尚書。嵯峨紫塞榆關(guān)道，白雁黃沙風(fēng)浩浩。萬馬奔騰夜有聲，三關(guān)蕭瑟春無盜。尚書辛苦鎮(zhèn)居延，絡(luò)繹黃封賜日邊。非關(guān)小物君恩重，為許名香國史傳。鏤金小盒宮門出，中涓一騎紅塵疾。親題萬顆小金丸，猶是昭陽內(nèi)人筆。只今滄海已成田，留得天香幾百年。攏來綺袖人誰問，熏罷銀篝味不全。白楊已老尚書墓，世間萬事都非故。主人語罷客亦愁，留客牽衣客不住。君不見：客衣零落詎堪論，半漬香痕半淚痕。忍看天寶年間物，我亦東吳少保孫。［12］卷一

此詩因陳維崧訪問顧尚書故居而作，用第一人稱入手，借寫顧家好客，從燃明朝所賜御香這一角度，抒發(fā)歷史興亡之感，與清初流行的梅村體同一風(fēng)致。光緒間饒智元《明宮雜詠》“萬顆香丸金鏤合，殿頭宣賜顧尚書”［13］255，注文所引典實亦為《湖海樓集·顧尚書家御香歌》。那么，顧尚書是誰呢？依據(jù)《錫金識小錄》和《感舊集》，有人認為是顧可學(xué)［14］626⑤。《感舊集》卷十一確實收錄有《顧尚書家御香歌》，《錫金識小錄》也確載有顧可學(xué)優(yōu)童李玉等事［15］611，但據(jù)清人李琪《崇川竹枝詞》：“勛名第一顧尚書，陽羨陳生訪故居；記得御香吹不散，座中三日惹衣裾（明郡人顧養(yǎng)謙征倭有功，后人有《顧尚書家御香歌》）?！保?6］1576可見《顧尚書家御香歌》中的顧尚書，應(yīng)指顧養(yǎng)謙（1537—1604），字益卿，號沖庵，南直隸通州（今江蘇南通）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進士，歷任工部主事、郎中、福建按察僉事、廣東參議、副使。坐事調(diào)為云南僉事，撫服順寧土官，進浙江右參議。萬歷十四年（1586年）任遼東巡撫、擢任薊遼總督、兵部尚書。終協(xié)理京營戎政、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顧養(yǎng)謙為人倜儻豪邁，以才武稱于薊遼。謚襄敏。有《沖庵撫遼奏議》《督撫奏議》等。王士禛《感舊集》選有此詩。此后沈德潛《清詩別裁集》也選入此詩，并評價說：“迤邐而來，轉(zhuǎn)出御香，見尚書當(dāng)日得君之專。滄桑以后，萬事都非，故物猶存，感慨系之。然尚書以青詞得幸，亦非正人，中藏有微詞在?！币郧嘣~得幸，乃當(dāng)時不得已之時勢，無人可逆，不必厚非。

太倉十子之一王昊亦有《燒香曲》：

桂花露濕南閨暮，朱火青煙暗相護。墻角明蟾方欲斜，羅幌氤氳鎖煙霧。何處風(fēng)飄蕙麝香，闌干十二郁金堂。午夜軸簾聞細步，玉人猶自怯新涼。石墨微紅博山爇，云母薫來繞魚纈。宵柝空傳第幾聲，虛廊啼殺閑蜻蛚?；厥足y灣剩兩星，爐邊縷篆尚青青。那堪此夜秦樓月，一曲簫聲夢歷聽。［17］卷十七

此詩作于順治十六年（1659年）己亥。正是在這一年，王昊（1627—1679）與黃與堅、王曜昇、顧湄等為“嘉定錢糧案”⑥無端牽連，被革除功名，王昊甚至鋃鐺入獄。第二年九月，當(dāng)王昊在蘇州被械送北上，押解進京時，吳梅村不避風(fēng)險，滿含悲憤寫下《送王子惟夏以牽染北行》《別惟夏》兩詩送之。至京受審，王昊受盡凌辱。后雖免罪，但家產(chǎn)已變賣幾乎一空。轉(zhuǎn)年又為“奏銷案”⑦牽連，被革除諸生名籍。自此家計日益困窘，?？v酒消愁，借詩抒憤?！稛闱穼懸鼓褐H，玉人在南閨燒香，篇首“朱火青煙暗相護”，足可興起一場文字獄，蓋“朱火”難免令人想起朱明王朝，而“玉人猶自怯新涼”，“爐邊縷篆尚青青”，更是言外有余音，語外有深意。此詩無論作于“嘉定錢糧案”之前還是之后，均可感受其中別有深意，絕非泛泛詠香之作。改朝易代之際，江南文士感受的家族與身世不幸至為強烈，鼎革之變讓他們經(jīng)歷了大憂患，感受到大失落，體味到大悲涼。他們肝腸寸斷，無力回天，痛苦莫名，唯有借詩歌曲折流露對新朝的不滿。此詩雖頗有黍離之悲，但以綿麗為工，以悲壯為骨，與吳梅村“容嬌氣壯”⑧的風(fēng)格十分近似。

陳廷敬有《和人燒香曲》：

不論年老與身忙，萬劫浮生坐里長。何限娑婆閑世界，能消幾許六銖香。［18］卷十九

陳廷敬（1638—1712），澤州（今山西晉城）人。此詩作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陳廷敬68 歲時，扈從皇帝南巡歸京。寫來輕松自在，風(fēng)調(diào)從容。再來看金農(nóng)的《燒香曲》：

羅漢松，菩薩泉，常供長生繡佛前。吳儂新嫁羽林郎，夫婿貴盛年正強。昨宵歡贈明月珰，翠幕梳頭發(fā)好看。堆起烏云十八盤，退紅衫子畫雙鸞。一春逢廟燒香早，來歲阿侯懷中抱。［19］甲戌近詩

金農(nóng)（1687—1763），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此詩作于乾隆十九年（1754年），用樂府體，以一位新嫁的吳儂少婦口吻，寫她到廟里燒香祈愿，希望能早生貴子，筆致是十足的江南民歌風(fēng)格。這首詩，有金農(nóng)書跡傳世，款署“仙壇掃花人并題”，款下鈐：金吉金?。ㄖ煳姆接。?0］371。李宗渭有《燒香曲》：

青樓閑夜月照空，湘簾不卷春重重，美人一笑花始紅。爐中水沈君自爇，那得不羨雙煙濃。［21］卷二

這首古體詩麗而不恌，神韻悠揚，真得于中而發(fā)者?！跋婧煵痪泶褐刂亍?，令人聯(lián)想起陸游《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的名句“重簾不卷留香久”。作者李宗渭，字秦川，嘉興（今屬浙江）人，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舉人，官永昌知府。曾遨游南北，足跡至于隴右、湘中。工詩，年少時即為朱彝尊所賞。著有《瓦缶集》十二卷。其詩多為古體，風(fēng)格力摹六朝，辭氣溫雅，語多駢儷。寫景之作尤所擅長。嘉慶以后，詩壇盛行《文選》體，至清末，出現(xiàn)一個漢魏六朝詩派，專以模擬漢魏六朝為準(zhǔn)則，鄧之誠《清詩紀(jì)事初編》卷七認為，推原其始，“宗渭實為開端者”。這首《燒香曲》亦可見一斑。

三、清代中后期《燒香曲》之廣行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清代中后期《燒香曲》之廣行，與最高統(tǒng)治者的推重密不可分。乾隆皇帝有《燒香曲》：

鏤銀匙子紅芙蕖，雙金細箸頭珊瑚。宣銅流金乳耳爐，活灰冉冉云翠鋪。獸熖光騰紅映座，分來細壅安隔火。霜天如水月華寒，玉檠三兩明珠墮。小炷沉香灰半殘，黃云一穗裊帷幨。靜參得意六根遣，呼童且莫卷重簾。［22］302

這首御制詩展現(xiàn)清宮熏燃沉香的器具及場景，生動而富有代表。全篇僅一句重在寫意，即“靜參得意六根遣”，道出香熏所悟，其余皆屬刻畫，雕鏤細致，雍容華貴，不愧帝王氣象。第一聯(lián)“鏤銀匙子紅芙蕖，雙金細箸頭珊瑚”，描寫香匙和香箸。香匙是移取香料或香灰時所用的器具。由于香料和香灰本身的特性，以手直接觸摸香料容易沾染汗?jié)n，所以基本上都使用香匙完成?；痼缡侨枷銜r處置香灰炭火和取放香塊的工具。香匙和火箸一般放置于固定的香瓶內(nèi)，香瓶、香匙和火箸三位一體。詩句所寫，香匙為銀質(zhì)鏤空荷花紋，香箸為銀鍍金質(zhì)，頂部鑲嵌珊瑚，可以想象其精美。雙金，是“雙南金”的略語，指優(yōu)質(zhì)黃金。

第二聯(lián)“宣銅流金乳耳爐，活灰冉冉云翠鋪”，描寫香爐和香灰。從詩句看，乾隆使用的是銅鎏金的仿宣德雙耳銅爐，這類銅爐在清宮中很多，主要是雍正和乾隆時期仿制的。在清宮繪畫《清人畫弘歷是一是二圖像》中，乾隆書桌上擺放的青銅仿古香爐，在旁側(cè)的桌上還擺放著三足香爐。第三聯(lián)“獸熖光騰紅映座，分來細壅安隔火”，描述沉香燃燒，提到香盤和隔火。香盤是承接香灰的底盤，往往與香插搭配使用，隔火是燃香時香火與香塊之間的隔離器具，保證香塊充分燃燒和香氣有序揮發(fā)。第四、五兩聯(lián)“霜天如水月華寒，玉檠三兩明珠墮。小炷沉香灰半殘，黃云一穗裊帷幨”，描述品沉香的意境，在風(fēng)清月高之夜，室外銀霜如水，屋內(nèi)書桌上的蠟燭散發(fā)著清幽的光芒，乾隆皇帝獨坐窗前，一縷淡淡的沉香悠然散發(fā)，清香最適宜修身養(yǎng)性，這對于一向以文人雅士自居的乾隆皇帝來說，“添香夜讀書”，這種意境正是他的追求⑨。從詩句中可以看到，此時乾隆在居室內(nèi)的所用的沉香應(yīng)為線形炷香，插在宣銅爐上使用。

最后，“靜參得意六根遣，呼童且莫卷重簾”，描述品香的效果，看來，在縷縷淡雅的沉香中，乾隆已得到滿足與釋懷。六根，佛語謂眼、耳、鼻、舌、身、意。根為能生之意，眼為視根，耳為聽根，鼻為嗅根，舌為味根，身為觸根，意為念慮之根⑩?！澳碇睾煛?，用陸游“重簾不卷留香久”的詩意。

乾隆皇帝與清代香文化的關(guān)系還可作一篇大文章，此處只提一樁小點綴。得到乾隆萬般寵幸的容妃，被稱為香妃娘娘。身上散發(fā)的香味來自中原所無之沙棗樹所開之花的香氣。這種沙棗樹被稱為“中亞香水之樹”，別名銀柳、香柳、桂香柳、七里香，落葉喬木，屬胡頹子科胡頹子屬；果實小而酸澀，但繁殖能力強，成活率高，是極少能在戈壁灘上生存下來的樹。每年五六月沙棗花盛開，西域大地就如同巨大的香爐，日夜焚燒著沙棗花，這種小白花散發(fā)出的清香，馥郁熱烈，令人陶醉暈眩。

再來看同為一宗的愛新覺羅·永忠之《燒香曲》：

蘭缸夜久釵蟲綴，金篆添香紅火熱。暖云不散錦幃春，殘灰小印梅花雪。［23］684-685

這首頗為別致的絕句，雖為寫景，但不落俗套。后兩句一暖一寒，對比有致，將夜添香的一樁雅事，收結(jié)得饒有韻致。作者永忠（1735—1793），字良甫，號敬軒，又號蕖仙、延芬居士等。其祖父為康熙第十四子允，在與皇四子胤禛爭位中落敗，被雍正軟禁，直到乾隆繼位才得釋，并復(fù)封恂郡王。經(jīng)過這樣一場政治斗爭，允覺得很失意，晚年皈依佛道。永忠的父親弘明，雍正十三年（1735年）封為貝勒，因父親連累，終身不得一實職，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卒。弘明深受父親影響，無意紅塵，獨衷佛道。弘明給幾個兒子每人一套棕衣、帽、拂，要他們遠避官場，保全身首。永忠體會父意，遂自號“栟櫚道人”。后來受職，甚至封授“輔國將軍”，但情近佛道，留意詩、書、畫，俱有名氣。永忠與曹雪芹并不相識，當(dāng)偶爾從敦誠叔叔墨香處看到《紅樓夢》時，感到一種終生的遺憾。因為當(dāng)時是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曹雪芹已經(jīng)去世五載。他滿懷悲憤寫下《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句》。其中第一首絕句被視為《紅樓夢》定評：“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珊尥瑫r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永忠從《紅樓夢》中看到自己家族的興衰過程，也從賈寶玉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歷仕乾嘉兩朝的內(nèi)閣重臣劉墉有《燒香曲》：

鶴骨龍筋幾歲僵，凝來腦髓浣心腸。已成枯槁無生體，正有氤氳不盡香。沈水一痕蒼玉重，博山雙縷紫云翔。何人解試無煙火，午夜清齋證坐忘。［24］卷十二

劉墉（1720—1805）與紀(jì)昀、和珅并稱乾隆朝三大中堂，聰明絕頂，為官剛正，還是著名書法家，帖學(xué)之集大成者，被譽為清代四大書法家之一（其余三人為成親王、翁方綱、鐵保）。此詩持誠老道，工穩(wěn)得體，一如其書法風(fēng)格。王芑孫（1755—1817）有次韻之作《燒香頌用天香主人韻》：“海南枯木墮崖僵，趣領(lǐng)非煙有別腸。試與溫存心似結(jié)，斷難磨滅骨猶香。銀屏六曲猊壺靜，紙帳雙鉤鶴篆翔。班范有書都讀盡，毗尼小坐覺形忘。”［25］卷六班范，漢代班固、南朝宋范曄的并稱。毗尼，梵語vinaya 的譯音，又譯作“毗奈耶”，意為律。《楞嚴(yán)經(jīng)》卷一：“嚴(yán)凈毗尼，弘范三界?！鳖佌媲洹稉嶂萁鋲洝罚骸皩W(xué)徒雖增，毗尼未立?！蓖缆　稌一ㄓ洝し蛉藘?nèi)修》：“蓮臺寶剎新構(gòu)起，云冠嚴(yán)凈毗尼。”

另一位清代學(xué)者型高官畢沅有兩首《燒香曲》，一首云：

涼云不流花滿地，玉釵影濕霜光膩。閑庭拜月月西沈，燈掩殘紅眉鎖翠。博山金爐香裊絲，絲絲繚繞如妾思。煙消灰死頃刻盡，所思那有斷絕時。［26］卷二

另一首《燒香曲》云：

鵲尾爐深埋獸炭，閑焚石葉供清玩。微煙未動氣先熏，漸冱濛濛一閣云?；坌奈虻昧粝惴ǎM掩銅鋪下簾押。小雨愔愔薄暮時，恰當(dāng)紫燕一雙歸。開簾納燕香飛去，宛似郎行留不住。無憀獨坐畫屏前，犀合金匙絕可憐。冀郎鑒妾真誠意，黙禱添香作心字。碧篆消殘郎不回，妾心龍腦兩成灰。起收宜愛芙蓉匣，小玉移燈鋪繡榻。早知鴛被覆離鸞，悔不雞窗陪睡鴨。［26］卷十五

兩首《燒香曲》，一為七律，一為七古。雖體式不同，但角度一致，均為以香為喻，描寫女子表達對情郎的情思。前首是寫拜月焚香，后首是寫焚心字香。前者更多士大夫情調(diào)，后者則頗近齊梁宮體詩、元白長慶體艷情詩的風(fēng)范。同治間，婁縣優(yōu)貢生沈祥龍（1835—1905）《燒香曲》“東風(fēng)吹遍申江道，垂柳夭桃媚春曉。香車油碧穿花叢，中有吳娃坐窈窕。時逢朔旦晴陽鴻，管弦嘈雜神祠中。粉肌玉貌矜妖態(tài)，癡蜨狂蜂逐艷蹤?！貏蚍勖鎿Q綃衣，更望芳蹤踏青去?！保?7］51風(fēng)調(diào)旖旎，與畢沅《燒香曲》七古一首頗為相近，不過，兩詩畢竟還算發(fā)乎情而止乎蘊藉。而其中香這一意象的比擬，起到很好的緩沖作用。相比于詞體而言，詩體與香在言情的尺度和力度上，自然會略遜一籌，這也是表達形式制約表達內(nèi)容的一個案例。

四、清人擬李商隱《燒香曲》之作

除錢牧齋《和燒香曲》之外，清代還有三首模擬李商隱《燒香曲》的詩作，值得單獨一提。一首是名儒程晉芳的《燒香曲用玉溪韻》：

倉瑯掩夜雙懸魚，花□穗涼飄粉鬚。髹文橫幾鵲尾爐，畫屏倒影垂青蕖。錦囊坼封碎檀炷，睡蝶驚飛燕呼母。折繡勻紗護絳窗，只許濃煙向中吐。珠斗迷離桂影昏，寶書細字銷愁悶。丁東墜漏戞瑤瑟，裊裊翠線通吟魂。蒼龍涎白化云氣，繆繞皆傳不平意。綃帷夢去暖氤氳，鸚鵡調(diào)簧說香事。論石量燒勿限度，架上紅薇少新露。［28］524-525

程晉芳（1718—1784）以家世為鹽商遷至江都（今江蘇揚州）。以詩學(xué)自信，袁枚稱譽他“平生絕學(xué)都參遍，第一詩功海樣深”?。此詩作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這一年，程晉芳請假南歸，由于舊家早已賣于別人，他在淮安并未久留，便南游揚州、吳中等地，和當(dāng)?shù)赜雅笃吩娬摦?。倉瑯，即倉瑯根，指裝置在大門上的青銅鋪首及銅環(huán)。倉，通“蒼”。《漢書·五行志中之上》：“木門倉瑯根?！鳖亷煿抛ⅲ骸伴T之鋪首及銅鍰也。銅色青，故曰倉瑯。鋪首銜環(huán)，故謂之根?！彼抉R光《二月中旬慮問過景靈宮門始見花卉呈君倚》詩：“窈窕清宮深，倉瑯朱門閉?！卞X謙益《寶應(yīng)舟次寄李素臣年侄》詩：“容貌恐君難識我，且憑音響撼倉瑯?！睉音~構(gòu)件是實用與裝飾的結(jié)合，有裝飾、防水和寄寓三種功能。在懸魚的裝飾構(gòu)件中，大部分雕有兩條魚尾部相離相接或相交對稱的魚，寓意“雙魚喜慶”?！镑畚臋M幾”，指橫陳在涂上黑漆紋理的香幾，即放置香具的幾案。髤，赤黑漆也，借指以漆涂物。與爐瓶三式（香盒、香爐與匙箸瓶）聯(lián)系最密切的，當(dāng)屬香幾。用香講究環(huán)境，好的香料須搭配好的香具，而好的香具則要求好的幾案擺放。清人對放置香具的幾案，及其與香具的搭配，在藝術(shù)上較前代更富審美要求。“裊裊翠線通吟魂”，描狀裊裊青翠之香煙，逗惹吟詩之魂，寫出香道與詩道相通之境。詩者，不平之鳴也，所以下面接云：“繆繞皆傳不平意”。篇末，用周密《天香》詞精妙的屬對——“碧腦浮冰，紅薇染露”［29］248之意，碧腦，形容龍涎香浮于水上，其煙碧色。紅薇染露，以薔薇花露之香喻龍涎香。陳敬《陳氏香譜·薔薇水》：“大食國花露也……以之灑衣，衣敝而香不滅。”曹貞吉（1634—1698）《天香·龍涎香》詞亦有“紅薇露濕，早釀就都梁佳致”之句?。

第二首模擬并次韻李商隱《燒香曲》的清詩，是翰林院編修沈初的《擬李玉溪燒香曲次其韻》：

珠簾漾月垂魚魚，玉瓶花謝霏殘須。茱萸古錦開鴨爐，蠟盤雙照黃金蕖?？e紋細炭爇微炷，煙染屏山畫鸚母。柔情縷縷結(jié)回腸，暗向深宵一絲吐。都梁迷迭瘴?；?，遠隨繡幰扁朱門。芳心未死便摧折，不信余香能返魂?？胀ワS寒流夜氣，鏡檻徘徊可憐意?；页粱鹄涓┐?，眠去先愁夢中事?；厥籽率镄嵌?，欲送行人怯苔露。［30］卷四

沈初（1729—1799）著有《蘭韻堂詩文集》。這首《燒香曲》編入《蘭韻堂詩集》卷四“木天集”，此集所收作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癸未至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己丑之間。前有小序云：“癸未入詞館，館師月一課外，酬應(yīng)之作可存者無幾。丙戌散館，丁亥冬入直內(nèi)庭，并酬應(yīng)亦稀矣。今編癸未迄己丑夏所作之詩為木天集?！笨梢娛堑氐赖酿^閣之作。若參以上面一首程晉芳《燒香曲用玉溪韻》，除俱用義山《燒香曲》原詩韻腳和次序之外，寫作時間同在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可以推測，兩詩極有可能為同時之作。其中“芳心未死便摧折，不信余香能返魂”，反用故典，沉雄老辣，頗為警策。

第三首模擬李商隱《燒香曲》的清詩，是女詩人趙德珍的《擬李商隱燒香曲》：

銀河耿耿如戶案，深院風(fēng)清夜將半。玉簫聲斷碧云流，博山爐爇紅獸炭。吳嬌越艷楚宮妃，烏髻盤鴉蝶簇衣。捧出玉龍香篤耨，噴來金虎嫻霏微。水品簾幙波光冷，宵深露氣團清景。風(fēng)城銀箭度聲聲，長門望斷君王幸。月色空明十二闌，清衫薄袖曳冰紈。鸞聲入樹昭陽暖，玉佩添香長信寒。芳菲莫達君王所，敢惜寒灰棄如土。［31］558

趙德珍（1769—1801）著有《得月樓存稿》。陳焯曰：“楊振巖于高有聲庠序，余戊申權(quán)平湖學(xué)時，頗器重之。是時于高與德珍結(jié)褵未久，曾言及為德清趙氏婿，而不言閨中人能詩。迨戊午應(yīng)試至杭，始岀其詩相質(zhì)。”［32］卷四十趙德珍的《燒香曲》，未用義山原韻，但最得義山之神韻，義山《燒香曲》原詩，詠香而寓失寵之思，通篇雖圍繞燒香之事，卻寫盡宮嬪的悲哀。趙詩之?dāng)M作，則以宮女望幸口吻，比擬香事，雖詞華滿眼，而哀怨之情，倍加令人動容。“鸞聲入樹昭陽暖，玉佩添香長信寒”，尤得風(fēng)人之致。詠香之作，由清初的借物寓意，到抒懷寄慨，以至融入情思，可謂三個發(fā)展階段。而融入情思到趙德珍詩作這步田地，值得以之作為收束。

香與詩，一個屬于物質(zhì)，一個屬于精神，因詩人筆下的詠香而相遇結(jié)緣，香者，芳也、美也。尋芳嗜美的詩人，與香由此結(jié)下不解之緣。品詩的第一境界是化境，人與詩，情與景，融而為一；品香的第一境界亦為化境，被香所美化之境界。尋常之物，一旦被美化久之，極易漸趨審美疲勞，令人索然，唯品香不然。書香可成門第，詩香則更富有韻致。燃燒于有清一代的物質(zhì)之香早已消散，如過眼云煙，而精神之香馥卻借詠香詩，長傳于世，留存至今，突破有限，逸入無窮。以上錢謙益《和燒香曲》之“靈飛去挾返魂香”，陳維崧《燒香曲》之“惟有香煙與儂似”，王昊《燒香曲》之“爐邊縷篆尚青青”，還是乾隆《燒香曲》之“小炷沉香灰半殘”，愛新覺羅·永忠《燒香曲》之“金篆添香紅火熱”，劉墉《燒香曲》之“博山雙縷紫云翔”，畢沅《燒香曲》之“絲絲繚繞如妾思”……，體裁有同有異，而角度則各有偏重，風(fēng)格亦各有特色，但同樣折射出清代香文化的繁榮興盛之貌，成為貫聯(lián)有清一代詠香詩的重要線索，不愧是中國香文化發(fā)展史上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

注釋

①錢謙益《和成社初會詩》序：“定遠帥諸英妙結(jié)社賦詩，武伯以《初會詩》見示。寒窗病氣，聊蘸藥汁屬和。勞人之歌，不中玉律，聊以代邪許而已?！痹斠婂X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biāo)校：《牧齋有學(xué)集》卷十三《東澗詩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②段成式《酉陽雜俎·天咫》：“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chuàng)隨合。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xué)仙有過，謫令伐樹?！崩钯R《李憑箜篌引》：“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币ξ嫩谱⒁骱蚊洗骸垛哦蜾洝罚骸皡莿傋仲|(zhì)，謫月中砍桂?！雹墼斠娭芊ǜ撸骸蹲x錢牧齋〈燒香曲〉》，《聯(lián)合書院學(xué)報》第12 卷第13 期，1975年版，第11-19 頁；又收入《香港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論文選粹（1950-2000）》詩詞曲篇，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④此詩又見于明王彥泓《疑雨集》卷三（清光緒郋園先生全書本），尚未能確認其歸屬。⑤顧可學(xué)（1482—1560），字輿成，號惠巖，南直隸無錫縣（今江蘇無錫市）人，顧懋章之子，顧可久之兄。弘治十八年（1505年）進士。正德中，官至浙江參議，后被劾落職，家居二十余年。嘉靖時，世宗好求長生，顧可學(xué)自言能延年術(shù)，用重賄進嚴(yán)嵩，官至右通政。曾以《醫(yī)方選要》、秋石、紅鉛等進獻。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拜工部尚書，尋為禮部尚書，再加太子太保。世宗為顧可學(xué)延年術(shù)所惑，采芝求藥，中官四出，大為民害，顧可學(xué)被稱為“煉尿尚書”，當(dāng)時傳言：“千場萬場尿，換得一尚書”。嘉靖三十九年卒，謚榮僖。有《覆瓿集》《諭對錄》《焦弱侯獻徵錄》等?！睹魇贰窔w入佞幸列傳。⑥嘉定錢糧案，是清廷以拖欠錢糧為名，將嘉定在冊諸生全部下獄，限期清納，并革去功名。此案性質(zhì)與下年發(fā)生的“奏銷案”相同，都是清廷惱恨江南士人對新朝未盡帖服，為示威壓，借故構(gòu)陷羅織而成的大案。因此冤枉者頗多。詳見清王家禎《研堂見聞雜錄》。⑦奏銷案，是清初以抗糧罪名嚴(yán)懲江南士大夫的事件。順治十五年（1658年），清廷以江南賦稅累年拖欠皆因官吏作弊、鄉(xiāng)紳包攬隱混為由，諭令戶部及地方巡撫徹底清查。次年，復(fù)制定條例，規(guī)定凡紳衿欠賦達八九分者，革去名色，枷兩個月，責(zé)40 板，仍追繳錢糧；三四分以下者，責(zé)20 板，革去名色，免枷號。順治十八年（1661年）六月，江寧巡撫朱國治奏稱蘇、松、常、鎮(zhèn)四府抗糧者多，造冊送部，內(nèi)列各府及溧陽縣未完賦稅之文武紳衿13517 名。清廷敕部察議。部議不問大僚，不分多寡，在籍紳衿按名黜革，現(xiàn)在縉紳概行降調(diào)。冊內(nèi)2171 名鄉(xiāng)紳、11346 名生員遂俱遭降革。初議將抗欠者解京嚴(yán)加議處。后限旨到之日完欠者免其提解。欠賦紳衿遂典產(chǎn)售田，四處求貸。官宦世家因此家破業(yè)毀者不在少數(shù)?？滴踉辏?662年）五月，清廷下特旨釋放解京者還鄉(xiāng)。其被蒙混奏報、影冒立戶或挾嫌未注銷者亦多昭雪。但經(jīng)此變故，江南士風(fēng)一度不振。上海縣僅剩28 名完足錢糧的秀才，仕籍學(xué)校為之一空。參見孟森《奏銷案》，《明清史論著集刊：下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郭松義《江南地主階級與清初中央集權(quán)的矛盾及其發(fā)展和變化》，《清史論叢》第1 輯，中華書局1979年版；伍丹戈《論清初奏銷案的歷史意義》，《中國經(jīng)濟問題》1981年第1 期。⑧高奕《傳奇品》評吳梅村戲曲為“女將征西，容嬌氣壯”，移以評其詩，亦很貼切。⑨參見陳才智《“紅袖添香伴讀書”溯源尋流（上）（下）》，《古典文學(xué)知識》2016年第4 期、第5 期。⑩《百喻經(jīng)·小兒得大龜喻》：“凡夫之人亦復(fù)如是。欲守護六根，修諸功德，不解方便，而問人言：作何因緣而得解脫？”王安石《望江南·歸依三寶贊》詞：“愿我六根常寂靜，心如寶月映琉璃，了法更無疑?！?袁枚《隨園詩話》卷十：“魚門太史于學(xué)無所不窺，而一生以詩為最。余《寄懷》云：‘平生絕學(xué)都參遍，第一詩功海樣深?！奈匆辉?，而魚門自京師信來，亦云所學(xué)，惟詩自信，不謀而合，可謂知己自知，心心相印矣?！痹斠娞奇茫骸峨S園詩話譯注》，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173 頁。?詳見蔣景祁《瑤華集》卷十一，清康熙二十五年刻本。都梁，也是一種香名。曹植《妾薄命》詩之二：“御巾裛粉君傍，中有霍納、都梁，雞舌、五味雜香?！眳蔷缎新冯y》：“博山爐中百合香，郁金蘇合及都梁?！蓖跤^國《學(xué)林·五木香》：“蓋謂郁金香、蘇合香、都梁香也……皆蠻所產(chǎn)，非中國物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