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開
這次會議的主題是“文本與思想”。這個題目很有意義,實際上它也是我們試圖完善的研究方法和工作旨趣。我將圍繞著思想史與語文學交互作用的方法與進路展開討論。
先不妨以傳世本《老子》第一章為基礎(chǔ)來討論這個問題。我們知道,根據(jù)《老子》文本形態(tài)演變的規(guī)律來看,傳世本第一章在最初很有可能不是最開頭的部分,郭店簡《老子》的形態(tài)表明了這一點:早期流傳的《老子》并沒有清晰有條理的章序。我們也知道,“上經(jīng)”與“下經(jīng)”(或者說“上篇”與“下篇”)次序的分別也是不同的,馬王堆帛書《老子》和北大漢簡《老子》都是《德經(jīng)》在前。既然《德經(jīng)》在前,如果其他的順序不變,那么現(xiàn)在的所謂第一章就可以稱之為第四十五章。作為歷史流衍物的《老子》版本較多,加上若干種出土簡帛,《老子》就成為版本序列最豐富、思想解釋最具張力的經(jīng)典著作,這是其他經(jīng)典所不具備的。從這個方面來看經(jīng)典化過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很多規(guī)律可以探討。比如章次的編訂——這很重要,雖然其詳情我們現(xiàn)在不得而知,但基本可以確定第一章是在反復(fù)編輯的過程中被置于首位的。這就有點像《黃帝內(nèi)經(jīng)》中的《上古天真論》,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傳世本《上古天真論》實際上在當時并不是放在最前面,它被列為首篇乃是反復(fù)編輯的結(jié)果,而編在第一篇自有它的道理。同樣,傳世本《老子》第一章放在這個位置也有它的道理,這個道理是很深刻的。
下面,我們想從思想方面做一點嘗試,來探討其中的道理。
先看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边@兩句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一般的解釋也都能說通。這句話的重點揭示了“道”和“言”(“名”)的關(guān)系,一上來就把它確立為一個重要問題。這里面還有一個疑點,“常道”在簡帛各本有的寫為“恒道”,而關(guān)于這個“恒”有什么內(nèi)涵,現(xiàn)在也有很多學者在討論,比如王中江老師和陳麗桂老師。他們有一種企圖,要把這個“恒”讀成名詞,但這個問題實際上還有可以進一步討論的余地。我想說的是,“常道”當然應(yīng)該理解為名詞,其含義是比較清楚的,但是“常名”是什么呢?如果我們追究一下“常名”的內(nèi)涵,實際上就不是特別清楚,好多解釋都不能自圓其說。我們知道,老子是講“無名”的,那么可以猜測,“無名”是不是這個“常名”?已有的研究工作基本已經(jīng)把這一點解決了,“常名”實際上與“無名”沒有什么區(qū)別,這樣就確立了“無名”在《老子》一書甚至整個道家哲學中的地位。
以此為基礎(chǔ),如果我們把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做一個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曾幾何時,有一些學者把“道”對譯成“l(fā)ogos”,這相較于對譯成“way”當然更有道理,但這其中還有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l(fā)ogos”是要通過語言來表達的,但是老子的“道”是拒絕用語言來表達的,“無名”就是不落名相。這就是說,中國哲學的“道”和西方的“l(fā)ogos”“being”等都完全不同,這是一個很關(guān)鍵的分別。
第二句:“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边@里的“天地”“萬物”,在簡帛本都寫作“萬物”,顯然這里傳世本作“天地”是經(jīng)過了修辭,而修辭也是經(jīng)典化過程中的一個規(guī)律。如果在整體上將傳世本與簡帛本相比較,那么傳世本在修辭上是要略勝一籌的。修辭雖然值得注意,但更加重要的是第二句中隱含了已經(jīng)變形了的宇宙論。之所以說“天地之始”“萬物之母”這種表達是一種變形的宇宙論,是因為它和第四十二章講的宇宙論還是有一些不同的。也就是說《老子》這部書幾經(jīng)周折,其內(nèi)部有一個跌宕的變化,它容有不同的思想,比如“道德”與“物”的關(guān)系也有好幾種模式,它有多元思考的特質(zhì),這一點放到經(jīng)典化的演變中是非常合理的。
前兩句話合起來還有兩個重要的意義:
第一,“道”本身是要出現(xiàn)在思想世界里的,或者說,它只能首先出現(xiàn)在思想世界里。“道”作為一種“無”,是不能通過感官來感知的,是經(jīng)驗中經(jīng)驗不了的。這樣一種“無”只能出現(xiàn)在思想世界里,這就是為什么“無名”與“有名”同時出現(xiàn),包括后面提到的“同出而異名”,其含義是非常深刻的。這就意味著,如果離開了“名”,離開了思想本身,“道”也不會存在,亦即“道”首先是出現(xiàn)在思想世界里。從“有”“無”兩方面均衡地來看,或者說從矛盾關(guān)系來思考,這個關(guān)系是隱含在前兩句話中的。
第二,強調(diào)“無名”,意味著“道”超出了思想世界?!暗馈辈皇且话愕摹懊彼鼙磉_的,而只能是一種特殊的“名”,比如“無名”“常名”。當然,關(guān)于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語言,就值得我們進一步討論。
第三句涉及“常無欲”和“常有欲”。這時我們就必須回顧第二句和第三句在《老子》詮釋史中的句讀問題。比如,究竟是“無名,天地之始”還是“無,名天地之始”,是需要辨正一番的,這一點從王安石以來就成為了《老子》理解中的一個問題。而王安石在“無”“有”之后斷句的方式只能放在解釋的歷史中來考量,如果要從正本清源的角度考慮,我們就不會、也不應(yīng)該囿于王安石的這種解釋,一定要結(jié)合秦漢之前的材料,包括各種簡帛文獻,來綜合地考慮這個問題。綜合考慮的結(jié)果是:讀作“有名”“無名”是比較正確的①。從前人的研究來看,老子并沒有特別抽象的“有”“無”觀念,他講的“有”就是具體的“有”,而“無”其實說的是“無有”,或者是“無物”“無形”。偶爾提到“有”“無”的文本,比如“有生于無”(第四十章)、“有無相生”(第二章)、“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第十一章),這些“無”也基本是一種概括性的“無”,概括了前面提到的“無”的那些形式。概括語對于古代思想家來說其實也很重要,他是在概括中進一步抽象,而非一開始就有一個“無”。比如“有生于無”,我們之所以說它是一個相對具體意思的一種抽象表達,是因為在《文子》②里找到了一條材料——“有形產(chǎn)于無形”(《文子·道原》),這就是“有生于無”比較具體的表達。這樣我們就將句讀的問題解決了。
同樣,“有欲”“無欲”和“有名”“無名”一樣,也是對稱關(guān)系,我們也應(yīng)該將它們當作固定的概念來思考。在這句話中,還有“以觀其徼”和“以觀其妙”這樣的表述。過去都是將“徼”理解成邊際、中空等,實際上只能帶來更多的困惑。傳世本中的“妙”字在《說文》中是沒有的,這說明它是一個后起字?!兑讉鳌贰吧褚舱撸钊f物而為言者也”中也有“妙”字,但這個“妙”字是后來改的,一個證據(jù)是王肅使用的《易傳》版本就寫作“眇”,這與出土《老子》各本中的“眇”字若合符節(jié)?!绊稹本褪强床磺宓囊馑迹拌隆笔侵笜渲Φ募毶遥@樣一些字都有細小、看不清的意思。把“妙”還原成“眇”,把“眇”讀成其本字,就能理解其本來的意思。同樣,“徼”字也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明確,它應(yīng)該與“眇”字成對比關(guān)系。如此,就不能把“徼”隨便理解成邊際等含義。“徼”就應(yīng)該讀成“皦”,是明亮的意思。《老子》里也有“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的表述,皦(明)與昧相對。同樣,第一章這里,一個是“眇”,那么另一個就是“皦”。這些都是通過視覺語詞來表達哲學思想,從語文學的角度把這個視覺語詞的類型提取出來后,對于理解道家哲學有一定的意義。
將“有欲”“無欲”和前面兩句話聯(lián)系,我們會發(fā)現(xiàn),第一句講的是“道”和“言”的關(guān)系,第二句隱含了一種變形的宇宙論,那么第三句中的“有欲”“無欲”就隱含了一種心性論的端倪?!盁o欲”和“無心”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不論簡帛各本的差異有多大,這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是牢不可破的。從“無心”“無欲”的角度分析,相較于第二句中的那種非典型的宇宙論,這句話已經(jīng)預(yù)示著一種多元思考。而從哲學史發(fā)展的自身規(guī)律方面推敲,心性論端倪之出現(xiàn),乃是對宇宙論思考的有力推進。到了《莊子》那里,道家哲學的宇宙論色彩顯著減退了,這是不是可以說《老子》《莊子》都隱含了從宇宙論到心性論發(fā)展的思想趨向?
關(guān)于這三句話中的三個層次關(guān)系如何,我們不妨先看成是并列的,但是既然本章是在經(jīng)過長期經(jīng)典化的演變過程后被確立下來,那么它一定不是偶然出現(xiàn)的,我們不應(yīng)該預(yù)想古人的思考很簡單。如此,這其中就存在著耐人尋味的東西,我們應(yīng)該在理論上加以關(guān)注。
曹 峰
看到這次的會議主題是“文本與思想”,我感到非常親切。因為我有一本書的名字就叫《文本與思想:出土文獻所見黃老道家》。在我看來,從文本到思想,可以當作一種研究方法,即把結(jié)論、想法建立在文本分析的基礎(chǔ)之上,這與觀念先行的進路有所不同。下面,我將結(jié)合個人研究《老子》的經(jīng)歷來加以說明。我把這十幾年關(guān)于《老子》的主要研究成果匯集成了一本書——《老子永遠不老:〈老子〉研究新解》③。我主要就這部書談?wù)勛约旱南敕ā_€有一些最近的尚未成文的思考,我也會聊一聊。
我的第一篇關(guān)于《老子》的文章,討論的也是《老子》首章④。本章首句在北大漢簡《老子》作:“道可道,非恒道殹。名可命,非恒名也?!边@與馬王堆帛書《老子》比較接近,唯有別本作“名可名”的地方,北大漢簡《老子》作“名可命”。我們知道出土文獻中出現(xiàn)錯別字是一種非常多見的現(xiàn)象,而錯別字少的文獻比如武威漢簡《儀禮》,基本上可以斷定是由官方頒布的,可以當教科書來用。北大漢簡《老子》的字非常精美,又自署《老子上經(jīng)》《老子下經(jīng)》,所以也有類似的性質(zhì)。因此這里寫作“名可命”不太可能是一種偶然,相反,它對于理解《老子》首章來說,或許能夠提供一些重要信息。這里,我們首先需要思考,為什么在“道可道,非常道”之后要講“名可命,非常名”,“名”為什么可以成為一種與“道”并列的存在。
如剛才鄭開老師所言,第一章開頭講的是“道”與“言”的問題,討論“道”到底可言不可言、可名不可名。而“名”到底能不能名這件事情本身,如果從思想史發(fā)生、發(fā)展的角度考察,應(yīng)該是在名辯思想興起之后討論得最為激烈。這個名辯思潮中既有像公孫龍、墨辯這樣的語言意義上的、邏輯意義上的名學,也有像我討論過的那種政治名學⑤。因為名學具有很強的政治作用,比如誰來“名”、誰控制“名”,這些都是涉及政治上的大問題,所以荀子要寫《正名》篇。而“道可道,非恒道殹。名可命,非恒名也”讓我們想到,最接近的一句表達是“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公孫龍子·指物論》),這種講話的方式都是否定式的,所以很有可能是在受名辯思想的刺激以后,形成了這樣一種把“名”與“道”相對仗的表達方式,表明作者很強烈地意識到了“名”這件事情的重要性。但是作者又指出,“名可命”再怎么重要,還是不如“常名”。那么“常名”到底怎么解釋?贊同鄭開老師的想法,我也傾向于認為它是一種“無名”,之所以不叫“無名”而是叫“常名”,是因為要和“常道”相對仗,并且可能與當時社會上追求“常名”也有一定關(guān)系。
后來關(guān)于《老子》首章,我又寫過一篇有關(guān)“玄之又玄之”的論文⑥。我們知道,后世道教有“重玄學”,但這個“重玄學”并不是“玄之又玄”的意思,而是否定之否定,亦即雙重否定,也就是所謂的雙損。這種雙損我們以前認為來自于佛教,但其實在郭象那里,雙遣、雙非都出現(xiàn)了⑦。那么,我們要追問,郭象這種思維又是從何而來?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他只是受了佛教影響,而需要思考是否有什么文本上的來源、依據(jù)。如果我們回到漢簡本《老子》首章,可以發(fā)現(xiàn)它沒有如傳世本表述為“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而是作“此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然后是“玄之又玄之”。我覺得這是最接近“雙遣”思想的早期文本的表達方式。
我同意剛才鄭老師所講,《老子》首章第一部分是討論“道”與“言”的關(guān)系,第二部分是一種非典型的宇宙論,第三部分就進入到了心性論。關(guān)于第三部分,我把它稱為功夫論。這個功夫論恰恰就表現(xiàn)在“玄之又玄之”上,我把這雙重的“玄”都讀為動詞,意為否定,“之”是其否定的對象。我注意到老子所講的“玄德”“玄同”中的“玄”,都有一種否定的意味在其中。例如,“玄德”作為“道”之作用的一種表達方式,是“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第十章、第五十一章)。“玄同”作為修道的功夫,是“知者不言”“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第五十六章),這些“不”以及“塞”等都是表達否定的詞語。這樣一來,第一章的內(nèi)涵就非常豐富,它既有關(guān)于“道”的語言方面、認識方面的問題,又有宇宙論方面的問題,同時最終還進入到了功夫論的問題。
此后我又寫過一些關(guān)于《老子》具體章節(jié)的論證,比如第三十六章⑧,很多人都把它讀成“陰謀論”。此章根據(jù)文義可以分成上中下三段,其實上下兩段并非老子的發(fā)明,而都來自諺語。老子為了打造這部奇書,刻意抹殺了所有能夠透露時間、地點、人物、典籍的信息,從而增強其神秘性和永恒性。但是我們知道,老子也有他的老師,他吸收了大量的古代思想,并進行總結(jié)、提升、淬煉,而這里提煉出的就是最為關(guān)鍵的中間部分:“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边@是一種強調(diào)人要從“無形”去把握“有形”的高級智慧,老子稱其為“微明”。第五十二章有“見小曰明”,“見小”就是指在看不見的地方也能看見。如此我們就知道,此章的主旨并不是什么“陰謀論”,引用上下兩段帶有“陰謀”色彩的諺語,是為了發(fā)明“微明”和“柔弱勝剛強”這兩大理念。
再比如第三十九章⑨。此章也可以分成三段,開篇所講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云云,涉及“道”與“一”的關(guān)系。為什么老子這里突然不講“道”,而開始講“一”?這個問題我后面再說。先來看這三段之間的關(guān)系,很有可能《老子》并非如我們今天所認為的那樣,是一種內(nèi)部自洽的、同一章內(nèi)上中下段必然呼應(yīng)的文本,其文本的產(chǎn)生很可能帶有偶然性,比如可能是被某位著名的學者確定成了現(xiàn)在這樣的文本,或者是被官方欽定以后,文本就不能變動了。這樣一來,文本內(nèi)部事實上是存在張力的,但后來因為不斷地詮釋,使得內(nèi)部的張力漸漸消解。通過文本的還原,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文本內(nèi)部的張力實際上還是看得見的。我的結(jié)論就是,此章開頭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與后面的“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故致數(shù)輿無輿”等沒有關(guān)系,這三段是在討論不同的問題。中間這段“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其實與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相呼應(yīng)。下段的“故致數(shù)輿無輿”,是講我們很難把握“道”的整體,我們所看到的其實都是一些零碎的東西,而零碎的東西簡單疊加起來也不能成為一個整體,整體就像理念一樣,超越了具體的事物。這個部分也是獨立的,和第一第二段都沒有關(guān)系。
這些是否就證明了《老子》是一個雜亂無章的文本呢?其實并不是,我形容《老子》是“形散而神不散”,它仍然有一個“神”。
關(guān)于《老子》中的政治哲學⑩,可以從很多角度來研究,我采用的基本是以下兩條線索:一條線索是“道”“物”二分的上下結(jié)構(gòu),從這個結(jié)構(gòu)可以讀出主宰與被主宰、本與末、一與多、獨立與分散、個體與整體等這樣一些關(guān)系,這些關(guān)系在王弼那里都得到了極大的發(fā)揮。同時,這樣一種思維也被以韓非子為代表的一批將老子哲學轉(zhuǎn)化成政治哲學的人所利用,比如漢初黃生和轅固生的那場爭論,主旨就是君道是不可侵犯的。黃生緊緊抓住這一條線索,強調(diào)“道”“物”二分,“道”不同于“萬物”,“君”不同于“臣”。另一條線索是“道”“無為”而“萬物”“自然”,“圣人”“無為”而“百姓”“自然”。關(guān)于老子“自然”的問題,學界已經(jīng)進行了非常多的討論,意見紛呈。我堅持的是這樣一條思路,在《老子》中,“自然”最主要還是指“萬物”和“百姓”的“自然”。從這個角度看,這實際就是一條“屈君伸民”的思路。也就是說“君”要懂得克制,懂得退讓,通過不干涉、不主宰、不強制來使“百姓”獲得更大的伸展空間,這樣才能激發(fā)“萬物”“百姓”的生機。這條思路,也就是漢初曹參從蓋公那里學到的“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史記·曹相國世家》)的道理。所以,“道”“物”二分引發(fā)的是主張君主集權(quán)的政治哲學,而第二條“道”“無為”,“萬物”“自然”引發(fā)的是清靜無為、與民休息的政治哲學。
另外,我還寫過《老子》的“天之道”?。我們需要思考,為什么《老子》在那么推崇“道”之后,還要再提一個“天之道”?“道”明明已經(jīng)超越了“天”“地”,是“先天地生”的(第二十五章),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一個“天之道”?回答這一個問題,我們需要結(jié)合黃老道家的政治哲學。黃老道家最高的概念就是“天道”,他們講的“道”就是“天道”的“道”,這樣一個“天道”是看得見、摸得著,是可以學習、可以效仿、可以運用的。老子如果過分強調(diào)虛無縹緲、形而上的“道”,就無法落實到現(xiàn)實生活,而他又要求人“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第十四章),“惟道是從”(第二十一章),這樣就會在《老子》思想內(nèi)部出現(xiàn)巨大的矛盾。而為了化解這種矛盾,“天之道”就登場了,它是我們普通人就能感受到的。同時令人驚訝的是,“天之道”這種表述主要集中于傳世本最后那幾章,而恰恰這部分內(nèi)容在郭店簡《老子》中是沒有的。從文本的角度看,“天之道”很有可能是《老子》在編纂過程中吸收了來自黃老道家的智慧。
關(guān)于《老子》中的“道”和“德”,我也做了一些新的研究?。我們知道,《老子》又稱《道德經(jīng)》,而為什么稱為《道德經(jīng)》,這一問題在過去其實并沒有得到很好的說明。但如果我們從文本上來考察,就能把這個問題解釋清楚,這就要結(jié)合第五十一章的“道生之,德畜之”,這一章是典型的生成論。我們以前研究生成論,受西方那種生成論影響很大,講生成就是講那個看不見的第一推動力,但這樣只能找到“道”(在道家有些地方用的是“天”),而與“德”無關(guān)。而《老子》第五十一章講的是“道生之,德畜之”,就是說這種生成論并不是萬物生成之后就不管了,它是一種由始到終、從本到末的生成論,而不同于西方那種單純講出生的生成論?!独献印芳戎v出生,也講生長;既講“道”生成萬物,也講“道”的“玄德”——對待萬物的方式。“玄德”就是“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其本質(zhì)就是“無為”,“無為”的結(jié)果是“自然”。在這個意義上,《老子》才能被稱為《道德經(jīng)》。
我們再回顧一下前面提到的“道”與“一”的關(guān)系。第三十九章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边@里是將“一”當作“道”來用。此外第四十二章又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時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張力,在第三十九章中“一”與“道”已經(jīng)屬于平等的地位,到了這里的“道生一”,“道”又居于“一”之上。結(jié)合其他的道家文獻,我們可以猜測在道家歷史上,可能在貴“道”派之外還存在一個貴“一”派,這一派的影響也很大,并與南方的“太一”信仰存在聯(lián)系。比如,郭店簡《老子》里沒有傳本第三十九章的內(nèi)容,并且除了“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中的這個“一”之外完全沒有再出現(xiàn)“一”,而郭店簡在《老子》丙本之后接著就抄寫了《太一生水》。這說明,郭店楚簡這個《老子》對貴“一”的思想非常重視,但當時貴“一”的思想還是外來的,沒有進入到思想內(nèi)部。后人在編輯新的《老子》文本時,就開始采取折中、退讓的方式,把這個貴“一”派的思想吸收了進來。這是我最近在思考的問題,已經(jīng)形成論文,但目前還沒有發(fā)表。
最后,我還想談一談郭店簡《老子》中的養(yǎng)生思想。郭店簡《老子》公布至今已有近三十年,但是一直以來都沒有人注意到其中的養(yǎng)生思想。其實這其中的很多章節(jié)都可以從養(yǎng)生的角度去解釋,比如對應(yīng)于傳本第五章的“天地之間,其猶橐龠與?虛而不屈,沖而愈出”,就體現(xiàn)了養(yǎng)生的思想。因為張家山漢簡《引書》里面就引用了這段話,將其當養(yǎng)生來理解。如果說郭店簡《老子》關(guān)注政治,那也是先講養(yǎng)生再講政治。比如“善建者不拔,善保者不脫”那一章(傳本第五十四章“善建不拔,善抱者不脫”),就是“深根固柢”(第五十九章)之道,作為一種養(yǎng)生之道,可以“修之身”“修之家”“修之鄉(xiāng)”“修之邦”“修之天下”。先不論郭店簡《老子》究竟是一個全本還是摘抄本,至少作者的用意很明確,即先談養(yǎng)生再談治國。這篇論文我還沒有寫,正在醞釀之中,這里先透露一點信息。
丁四新
我今天匯報的內(nèi)容主要包含兩方面,一方面是關(guān)于《老子》的分章,另一方面是關(guān)于《老子》文本變化所引起的文義及思想變化。在方式上,我會舉出具體例子來作說明和闡述。
首先是關(guān)于《老子》的分章觀念問題?!独献印肺谋镜姆终掠^念,大概萌芽于元人吳澄的《道德真經(jīng)注》,正式形成于清人姚鼐的《老子章義》。姚鼐對于《老子》的分章觀念作了非常深入、具體的檢討,并作了重新劃分的工作。后來的海外漢學家,也對于《老子》分章背后的指導觀念進行了深入討論,并得出一個基本相同的結(jié)論,即《老子》的分章,其最理想的狀態(tài)正如姚鼐所說,每一個分章都必須建立在單一的文義的基礎(chǔ)上。在文本中的文義,西方漢學家叫作“思想單位”。“文本單位”與“思想單位”相對,文本單位與思想單位應(yīng)該是完全相對應(yīng)的,即一個文本單位對應(yīng)一個思想單位,一個思想單位確定一個文本單位。在研究早期《老子》的語境中,這種文本與其文義單一對應(yīng)的“章”,我稱之為“原子分章”。原子分章的文本是由不可再分的,而其不可再分性是由其單一的文義決定的。不過,早期《老子》文本的分章情況比較復(fù)雜,它并非總是以“原子分章”的形態(tài)出現(xiàn)。促使《老子》文本形成和變化的因素也比較復(fù)雜,因素有多個。大體上說來,郭店本屬于“原子分章”,但進入漢代以后,《老子》文本就進入了經(jīng)典化時代,成章觀念即受到多方面的影響。首先是《老子》“成書”觀念的影響,而“成書”觀念對“成章”觀念也會造成影響。此外,歷時性的老學思想變化也會對《老子》分章造成影響。當然,《老子》分章還受到了人為因素的影響。即使在具體裁劃過程中,人為的偶然因素是難以避免的?。
我最近發(fā)表了幾篇文章,特別討論了古代宇宙觀,特別是漢人的天道觀對當時正處于經(jīng)典化過程中的《老子》分章的影響。比如,發(fā)表在《道家文化研究》第30 輯上的一篇論文?,就討論了漢簡本《老子》為什么分成了七十七章(“上篇”四十四、“下篇”三十三)的問題。其最主要的結(jié)論是:漢簡本是按照蓋天說“圓出于方”的數(shù)理——“天三地四”來分章的,而三加四等于七,“七”代表北斗七星或七宿。順便指出,在漢人的稱數(shù)法中,數(shù)字“四”“三”“七”跟數(shù)字“四十四”“三十三”“七十七”是兩兩對應(yīng)的。另外一篇論文發(fā)表在2014年第12 期的《哲學研究》上?,這篇論文討論了通行本為何分為八十一章及上篇三十七章、下篇四十四章的原因。這個原因或根據(jù),我考察和分析了劉向、劉歆相關(guān)的文本,發(fā)現(xiàn)通行本其實源于劉向定著本,于是依此解決了通行本的分章問題。我的基本結(jié)論是:與漢簡本分章的天道觀不同,劉向定著本(通行本)的分章是以渾天說的宇宙論為背景的;《太初歷》和《三統(tǒng)歷》以黃鐘一龠之數(shù)為一天的時長,即將一天分為八十一分,這就是劉向?qū)ⅰ独献印房傉聰?shù)設(shè)計為八十一章的根據(jù);至于“下篇”四十四章、“上篇”三十七章,則是根據(jù)中數(shù)五、六之比(5∶6)來裁劃的。這兩個關(guān)鍵數(shù)字都見于《漢書·律歷志》,而且它們是劉向的兒子劉歆建構(gòu)《三統(tǒng)歷》的兩個基礎(chǔ)數(shù)字。
關(guān)于《老子》分章的問題,我舉幾個例子來作說明。第一個例子,是通行本第五十二章。我們現(xiàn)在有足夠的文獻證據(jù)證明它在古本中并不是一章。帛書甲本中即有兩個分章符,明確地將它分成兩章文本。同時,郭店本乙組只有此章的后半部分,且在郭店本的后部分單獨成章。第二個例子,是通行本第六十四章。此章在郭店本和漢簡本中都是分為兩章的,說明今本此章是由舊本的兩章拼合而成的。第三個例子,是通行本第七十二章。帛書甲本有一個分章符號將此章文本分開,據(jù)此,“民之不畏威,則大威將至矣”兩句應(yīng)當單獨構(gòu)成一章。這種一句、兩句在《老子》中可構(gòu)成一章的情況有多例,比如通行本第六十章中的“治大國若烹小鮮”一句,就和其后的文本根本不相連接??赡茉谠嘉谋局?,這一句是獨立的一章;之后,在文本發(fā)展的過程中,它突然被加進了第六十章中。第四個例子,是通行本第五章。從郭店本和帛書本來看,此章應(yīng)該是由古本的三章構(gòu)成的,郭店本甲組只有此章的中間部分,即“天地之間,其猶橐管與?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四句。順便指出,通行本的“橐籥”,我們以前都理解成風箱,從郭店本作“橐管”來看,以往的理解其實是不對的?!伴摇焙汀肮堋倍际侵锌罩?,且“管”和“間”押元部韻?。第五個例子,是通行本第十六章。此章在郭店本甲組中只有前面一段,并且我們在帛書本中可以看到明顯的拼接痕跡。帛書本“各復(fù)歸于其根”之后緊接著的是“曰靜”二字,而通行本作“歸根曰靜”,據(jù)上文補充了“歸根”兩字。從帛書兩本及漢簡本都作“曰靜”而非“歸根曰靜”來看,“歸根”二字應(yīng)當不是抄脫了,而“曰靜”以下文本則是由后人拼合上來的。
以上只是簡單舉了幾個例子,我想說明的問題是,研究《老子》一定要深入到它的原子分章中去,然后才能準確地引用和解釋這些文本。否則如果僅單純依據(jù)通行本,則難免混雜引用,造成理解或解釋的錯誤。因為今本的一章未必就是古本的一章,而如果今本的一章不是古本的一章(原子分章),那么這一章其實是經(jīng)過古人拼合、重構(gòu)結(jié)果,它的章義就不是單一的。所以,今人引用《老子》文本和研究老子思想應(yīng)當以出土簡帛四古本為基礎(chǔ),而對今本作嚴格的審查。
早期《老子》文本處于變化之中。變化的原因很多,根據(jù)我以往的研究,可以大致歸納為五個方面:一是早期《老子》文本演變的大勢影響其文本的具體變化。二是分章活動影響文本單位的構(gòu)成,并由此影響其文義和思想的內(nèi)涵。三是早期老學和道家的發(fā)展影響了《老子》文本和思想的變化。四是傳經(jīng)者個人因素影響了《老子》文本。五是語言表達和修辭因素(比如偶句、頂針、四字句等)對《老子》文本的影響?。其中,前三者在改變《老子》文本的同時也改變了其文義和思想內(nèi)涵。下面,我重點談?wù)劇独献印肺谋咀兓鹌湮牧x和思想變化的情況。
第一個例子,是通行本第四十章。此章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币郧?,人們一般把這個“反”字讀為“對反”之“反”,理解成辯證法的對立統(tǒng)一?,F(xiàn)在看來,這是不對的。從郭店本中,我們獲得新的文本證據(jù),該本作“返”字?!胺怠笔腔胤?、復(fù)返的意思。通行本第十六章說“吾以觀復(fù)”和“各復(fù)歸其根”,其中的“復(fù)”就是“返”,復(fù)、返同義。“反者,道之動”的意思是說,“返”是“道”運動的方式和規(guī)律。
第二個例子,是通行本第五十章。此章說:“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蔽覀儗⑼ㄐ斜九c簡帛本對照,會發(fā)現(xiàn)通行本難懂,而簡帛本易懂。這幾句,漢簡本作:“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民生生焉,動皆之死地之十有三。夫何故也?以其生生也?!钡谝痪洹俺錾胨馈笔强偙硎?,說明凡人都會出生入死,都有生死,具體的情況是“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接著,竹簡說“而民生生焉”,這是說老百姓生生相續(xù),連綿不絕,在生命的延續(xù)中“動皆之死地十又三”。而通行本“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所表達的語意和語境就不一樣了。至于通行本后兩句“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其錯誤就更加明顯了。在前文,老子完全沒有提到“厚”這個概念,而添加“厚”字,扭曲了文意。漢簡本作“夫何故?以其生生也”,在文本和文意上是自洽的。
第三個例子,是通行本第五十五章。此章說:“知和曰常,知常曰明?!逼渌枷胍c似乎是“知和”,又似乎是“知常”,表達并不清晰。對照古本,可以發(fā)現(xiàn),原來是通行本的文字有誤。郭店本甲組作:“和曰常,知和曰明。”帛書本和漢簡本相同。古本的語意非常清晰、可靠,這兩句話的思想重心集中在“知和”上。相比之下,通行本有不可理解之處。
第四個例子,是通行本第六十一章。這一章,通行本的錯誤更嚴重。通行本說:“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睗h簡本則作:“大國者,下流也,天下之牝也。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靜勝牡?!保ㄒ膹膶捠剑┎瘯鴥杀净鞠嗤!按髧?,下流也”和“天下之牝也”都是比喻,“牝恒以靜勝牡”是在“天下之交也”的語境下才能發(fā)生的。通行本將“天下之交”一句提前,置于“天下之牝”前,這改變了句序,致使敘述紊亂,文義不可解。而后人也只好亂解亂注釋一通。
第五個例子,是通行本第六十五章。此章說:“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睗h簡本作:“故以智知國,國之賊也;以不智知國,國之德也?!辈瘯净鞠嗤?。出土古本作“知國”和“以不智”,這兩點與通行本是不同的?!爸笔菆?zhí)掌、主宰的意思,而古本所謂“不智”其實是一種大智。通行本說“不以智”,這就太絕對了,不符合老子的思想,也沒有體現(xiàn)老子思想的深度。
第六個例子,是通行本第一章。此章說:“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睗h簡本作:“此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之,眾妙之門?!辈瘯净鞠嗤?。出土古本與通行本最大的不同是,它沒有將“玄”作為一個獨立概念來使用,而通行本則突出了“玄”這個概念。其實,“玄”作為一個概念可能是由嚴遵首先提出的,并由他的學生揚雄作了發(fā)揚。揚雄的《太玄》一書即明確以“玄”為其宇宙論和思想體系的最高概念。
第七個例子,是通行本第十六章。此章文本從古到今有很大變化,通行本作:“致虛極,守靜篤?!惫昙妆荆骸爸绿?,極也;守中,篤也?!辈瘯妆荆骸爸绿?,極也;守情,篤也?!辈瘯冶荆骸爸绿?,極也;守靜,篤也?!睗h簡本作:“致虛,極;積正,篤?!保ㄒ木鶑膶捠剑┫噍^于郭店本,通行本在文本有很大變化。郭店本作“守中”,通行本作“守靜”,這是非常不同的。另外,漢簡本作“積正”,與通行本相差更大。通行本作“守靜”,是繼承帛書乙本并以道家的“虛靜”觀念理解的結(jié)果。順便指出,筆者認為漢簡本的“積正”,與郭店本的“守中”屬于近義換詞。
第八個例子,是通行本第二十一章。此章說:“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边@是我們在讀《老子》和??薄独献印返臅r候非常容易忽略的兩句。通行本的“窈”字,漢簡本作“幽”,帛書甲本作“□”,帛書乙本作“幼”。筆者認為,《老子》本文應(yīng)作“幽”,帛書本的“□”“幼”二字都通“幽”;而通行本作“窈”,是在帛書乙本的基礎(chǔ)上改成的,后世注家一般即據(jù)“窈”字作注?!坝摹焙汀摆ぁ倍际菑墓獾慕嵌葋黻U明“道”的特性的?!墩f文·幺部》:“幽,隱也?!薄坝摹弊钟须[微義。羅振玉《增訂殷墟書契考釋》說:“古金文幽字皆從火從□,與此同。隱不可見者,得火而顯?!比莞督鹞木帯氛f:“幽,從火,不從山。”?“幽”字確實從火光得意。“冥”是指太陽沒入地平線后的狀態(tài),“幽”和“冥”都以光為喻,所以此字應(yīng)從古本作“幽”,而非從今本作“窈”。這一點,《淮南子·原道》等篇有證明。此外,有一種意見認為出土古本“其中有請”的“請”字,應(yīng)當讀作“情”?,而不應(yīng)讀作“精”字。我的看法正相反,“請”都應(yīng)當讀作“精”,而不能讀作“情”?!肚f子·大宗師》篇說:“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這與《老子》所云“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不同,《大宗師》“有情有信”一句只說到所引《老子》文意的下半截,老子以“精”肯定“道”為一實體之意不能被我們隨意消解掉。
第九個例子,是通行本第二十九章。此章說:“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蔽闹械摹疤煜律衿鳌币痪渚捅缓由瞎屯蹂隼斫忮e了,他們都把“天下神器”理解為“天下的神器”。此句,帛書乙本作:“夫天下,神器也,非可為也。為之者敗之,執(zhí)之者失之?!保ú瘯紫嗤?,但有殘損)很明顯,“神器”就是指“天下”?!吧衿鳌币辉~屬于偏正結(jié)構(gòu)?!胺蛱煜拢衿饕病币痪涫钦f,“天下”是至神的器物。
第十個例子,是通行本第三十二章。此章說:“民莫之令而自均?!惫瓯炯捉M作:“民莫之命天〈而〉自均安?!辈瘯妆咀鳎骸懊衲玖疃浴烤??!辈瘯冶咀鳎骸啊久衲苛疃跃伞!睗h簡本作:“民莫之令而自均安。”可以看出,帛書本將郭店本的“安”字改成了“焉”字,但這樣做是不對的?!墩f文·土部》:“均,平也,遍也。”《論語·季氏》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薄熬?,平也;“安”,定也。據(jù)此,郭店本、漢簡本作“安”字不能改為“焉”字,因為《老子》此處文本很可能是針對《論語》所提到的上述思想而發(fā),進行批判的。“民莫之令而自均安”一句中的“均”和“安”是并列關(guān)系,都是實詞,“安”不是句末語氣助詞。從出土文獻來看,“安”只有作為虛詞時才能夠直接轉(zhuǎn)寫成“焉”字。通行本在帛書本的基礎(chǔ)上又直接去掉“焉”字,這同樣是錯誤的?!懊衲疃跃病笔钦f人民無須令使而他們自己即可以達到均平、安定的境界。
通過以上論述和分析,我們對于早期《老子》文本及其思想的研究可以得出幾個推論:
推論一,早期《老子》文本確實是在不斷變化的,而文本變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早期《老子》文本的變化也影響其思想的表達,或引起其文義或思想的變化。那些引起文義或思想變化的《老子》文本很多,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們對于《老子》文本的既有認識,應(yīng)當?shù)玫綄W者的高度重視。
推論二,閱讀和引用《老子》,筆者主張以漢簡本為基礎(chǔ),結(jié)合郭店本、帛書兩本和通行本來作出綜合判斷。有異文的地方,出土簡帛四古本可以互校;有缺文、脫文的地方,出土簡帛四古本也可以互補。而如果以出土簡帛四古本來校勘通行本,則通行本錯誤百出。所以我說,通行本難以再承擔作為研究老子思想的文本根據(jù)?;蛘哒f,研究老子本人的思想和哲學,不應(yīng)再以王弼注本或河上公注本為主要根據(jù)。但目前,學界對于此點的警醒度是很不夠的。當然,我這樣說,并不是否定通行本《老子》對于東漢以來的老學及道教發(fā)展的價值和意義。
推論三,引用《老子》文本和分析《老子》章義,應(yīng)當高度注意其具體分章和章界,同時應(yīng)當放在“原子章段”的基礎(chǔ)上?!胺终隆焙汀罢铝x”具有緊密關(guān)系。是否同章,這會嚴重影響我們對于《老子》文本及其思想的準確理解,因為經(jīng)典化之后的每一段《老子》文本都存在于“章”之中。例如,通行本第五章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據(jù)郭店本及此章文義來看,本章是由舊本的三章拼合而成的。然而,河上公注本和王弼注本都是從整體主義的觀念(即同章的觀念)來注釋文本的。河上公注“天地之間”云:“人能除情欲,節(jié)滋味,清五藏,則神明居之也。”注“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云:“多事害神,多言害身,口開舌舉,必有禍患。不如守德于中,育養(yǎng)精神,愛氣希言?!?這是將通行本《老子》第五章的中段和下段關(guān)聯(lián)起來注釋。王弼注本同樣如此,如注“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云:“橐籥而守數(shù)中,則無窮盡;棄己任物,則莫不理。若橐籥有意于為聲也,則不足以共吹者之求也?!?這很明顯是以中段的“橐籥”來注釋下段的兩句。現(xiàn)在看來,河上公注本和王弼注本都存在問題,這個問題首先是作注的方法論存在問題。
推論四,王弼注本或河上公注本應(yīng)當在出土簡帛四古本的對照下得到全面的??焙蜋z討,一方面還原通行本所據(jù)的古本,另一方面彰顯通行本的錯誤和不足,以及檢討王弼注本和河上公注本在解釋上存在的問題。當然,后者是主要的。這也是今后學界研究《老子》的一項重要任務(wù)。
注釋
①當然,陳鼓應(yīng)先生還是讀成“有”和“無”,把“有”和“無”當成主要的概念,這在證據(jù)上實際并不充分,而更像是一種個人偏好。②《文子》一書是早期文獻中比較重要的一部,雖然它還面臨著一些復(fù)雜的文獻學的討論,但實際上它在《老子》經(jīng)典的詮釋史中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書。③曹峰:《老子永遠不老:〈老子〉研究新解》,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④詳見《老子永遠不老:〈老子〉研究新解》第二章“《〈老子〉首章與‘名’相關(guān)問題的重新審視——以北大漢簡〈老子〉的問世為契機》”。⑤曹峰:《中國古代“名”的政治思想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⑥詳見《老子永遠不老:〈老子〉研究新解》第一章“《‘玄之又玄之’和‘損之又損之’》”。⑦郭象《齊物論注》:“既遣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于無遣,然后無遣無不遣而是非自去矣?!雹嘣斠姟独献佑肋h不老:〈老子〉研究新解》第三章“《〈老子〉第三十六章新研》”。⑨詳見《老子永遠不老:〈老子〉研究新解》第四章“《〈老子〉第三十九章新研》”。⑩詳見《老子永遠不老:〈老子〉研究新解》第十章“《〈老子〉的政治哲學》”。?詳見《老子永遠不老:〈老子〉研究新解》第五章“《論〈老子〉的‘天之道’》”。?詳見《老子永遠不老:〈老子〉研究新解》第六章“《〈老子〉生成論的兩條序列》”。?以上論述,可參看丁四新:《早期〈老子〉文本的演變、成型與定型:以出土簡帛本為依據(jù)》,《中州學刊》2014年第10 期;《老子的分章觀念及其檢討》,《學術(shù)月刊》2016年第9 期。?丁四新:《漢簡本〈老子〉總章數(shù)及上下經(jīng)章數(shù)的組織原理和數(shù)理法則:一種可能性的研究》,載陳鼓應(yīng)主編:《道家文化研究》第30 輯,中華書局2016年版。?丁四新:《論劉向本(通行本)〈老子〉篇章數(shù)的裁劃依據(jù)》,《哲學研究》2014年第12 期。?丁四新:《郭店楚竹書〈老子〉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3-208頁;廖名春:《楚簡老子校釋》,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40 頁。?丁四新:《申論〈老子〉文本變化的核心觀念、法則及其意義》,《哲學動態(tài)》2002年第11 期。?見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湖北辭書出版社2008年修訂版,第1094 頁。?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4 頁;湖南省博物館、復(fù)旦大學古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肆)》,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1、206 頁。?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8-19 頁。?王弼注:《老子道德經(jīng)》(清武英殿聚珍版),載《四部要籍注疏叢刊·老子》,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8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