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嶺
(亳州學(xué)院 中文系,安徽 亳州 236800)
唐宋時期有敷演唱說故事的伎藝,稱為“說話”?!肮适轮v于口說者,謂之‘話’。取此流傳之故事而敷衍說唱之,謂之‘說話’?!逼渲校钟小靶≡挕?,孫楷第先生指出“宋人言‘小話’,亦與故事同義。事之資談劇、無關(guān)宏旨者,謂之‘小話’?!睂O先生《說話考》一文,把“小話”和“說話”放在一起考述,梳理“說話”發(fā)展源流,[1]27-30但沒有細致區(qū)分“小話”和“說話”的不同。若再進一步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宋代的“小話”是和“說話”既有聯(lián)系更有區(qū)別的通俗文學(xué)樣式。宋代“小話”具有篇幅短小、內(nèi)容多樣、語言俚俗、即興講說、融入自我的文體特點,以故事的獨立性和非連續(xù)性、演說的隨機性區(qū)別于“說話”,以自娛自嘲、諧中寓莊區(qū)別于“笑話”,從而自具面目,自成一體。
“說話”一詞不始于宋,隋唐時期已見使用,為當(dāng)時流行的習(xí)語。它的特點,約略如下:
其一,從演說的故事內(nèi)容看,到兩宋,已形成規(guī)模,有了內(nèi)容細分,趨于成熟。據(jù)《都城紀勝》載:“說話有四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搏刀趕捧及發(fā)跡變泰之事;說鐵騎兒,謂士馬金鼓之事。說經(jīng),謂演說佛書;說參請,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講史書,講說前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zhàn)之事。最畏小說人,蓋小說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提破。合生,與起令隨令相似,各占一事。”[2]11可見,當(dāng)時“說話”表演已經(jīng)很興盛,有了很細致的職業(yè)分工。
其次,從“說話”的長度看,其中小說、講史等,多為連續(xù)性的故事,故事豐富、篇幅較長?!八未^‘小說’,一次或在一日之間可以講說完畢者,《清平山堂話本》《京本通俗小說》《古今小說》……之類均屬之。”、“宋代所謂‘講史’,其講述的時間很長,絕非三五日所能說得盡的。”[3]5從演說故事的時間之長,足以見出故事內(nèi)容的豐富。
第三,“說話”是商業(yè)演出行為,聚眾演出的場所稱為“瓦舍”,“瓦者,野合易散之意也。不知起于何時?!币苍S最初并無固定場所,藝人只要在所到之處,圈起場子,聚起聽眾就行了。聽眾聽“話”是文化消費行為,據(jù)蘇軾《東坡志林》卷一記載:“王彭嘗云,涂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盵4]7可知,聽眾“聽說古話”是要付費的。
第四,“說話”同后來的“說書”一樣,宜有簡單的伴奏。孫先生說:“曰‘說話’,曰‘說書’,古今名稱不同,其事一也。然‘說書’之義甚明,‘說話’今不通行?!盵1]27陸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其三云:“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盵5]517這盲翁在山村作場說話,正是用鼓伴奏的。
第五,“說話”有底本,即話本,其中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等故事話本,多出于虛構(gòu)。“或如雜劇,或如崖詞,大抵多虛少實”,或“與講史書者頗同,大抵真假相半”。[2]11
“說話”由于和古典小說的發(fā)展關(guān)系密切,很多文學(xué)史對它都作了介紹,已為大家所熟知。與“說話”相比較而言,對宋代“小話”的討論還不多?!靶≡挕庇凶陨淼奶攸c。
首先,從故事文本的篇幅看,“小話”篇幅短小,是非連續(xù)性的、獨立的微型故事。如下面兩則:(A)“東坡先生出帥定武,黃門以書薦士,往謁之。東坡一見云:某記得一小話子。昔有人發(fā)冢,極費力,方透其穴,一人裸坐其中,語盜曰‘公豈不聞此山號首陽?我乃伯夷,焉有物邪?’盜慊然而去。又往它山,镢治方半,忽見前日裸衣男子從后拊其背曰‘勿開勿開,此乃舍弟墓也’?!?《揮麈錄·余話》卷二)[6]3825故事本身僅有百余字。(B)“世傳小話:有一貧士,家惟一甕。夜則守之以寢一夕,心自惟念:茍得富貴,當(dāng)以錢若干營田宅,若干蓄聲妓,而高車大蓋無不備置。往來于懷,不覺歡適起舞,遂踏破甕。故今俗間指妄想狂計者,謂之甕算?!盵7]640故事也只有七十余字,都極其簡短。因其簡短,也就沒有像“說話”那樣有入話、散場詩等相對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要素。
第二,“小話”的講述受特定情境的激發(fā),具有即興言說、自娛自嘲的特點,含蘊著言說者鮮明的情感、情緒,通常有話外之話,言外之意。 如(A)載東坡所講小話,就是緣境而發(fā),并非事先預(yù)備,其意也在委婉地表達自己和弟弟蘇轍處境的窘困,對拜謁自己的士子無能為力。講說者自己的態(tài)度、觀點蘊藏在故事之中,借故事來表達,“話”中有話,聽話者也不難理解其中的潛臺詞。
又如,《烏臺詩案》中記載有蘇舜舉給蘇軾說的一個“小話”,“熙寧六年,因往諸縣提點,到臨安縣,有知縣大理寺丞蘇舜舉,來本縣界外太平寺相接。軾與本人為同年,自來相知。本人見軾后言:舜舉數(shù)日前入州,卻被訓(xùn)狐押出。軾問其故,舜舉言:我擘劃得《人戶供通家業(yè)役鈔規(guī)例》一本,甚簡,前日將去呈本州,諸官皆不以為然。呈轉(zhuǎn)運副使王庭老等,不喜,差急足押出城來。軾取其規(guī)例看詳,委是簡便。因問訓(xùn)狐事,舜舉言:(C)自來聞人說一小話云,‘燕以日出為旦,日入為夕;蝙蝠以日入為旦,日出為夕。爭之不決,訴于鳳凰,鳳凰是百鳥之王。至路次,逢一禽。謂燕不須往訴,鳳凰在假(或云鳳凰渴睡,今不記其詳),卻是訓(xùn)狐權(quán)攝?!磁e意以此譏笑王庭老等不知是非。隔得一兩日,周邠、李行中二人亦來臨安,與軾同游徑山,蘇舜舉亦來山中相見。周邠作詩一首與軾,即無譏諷。軾次韻和答兼贈舜舉,云‘餔糟醉方熟,灑面喚不醒。奈何效燕蝠,屢欲爭晨暝?!湟庖宰I諷王庭老等如訓(xùn)狐不分別是非也?!盵8]13蘇舜舉借小話中的“訓(xùn)狐”(按,訓(xùn)狐是鸮的別名,俗稱貓頭鷹。)暗中譏笑王庭老等不知是非,即是“話”中有話。
據(jù)《東皋雜錄》載,東坡還曾經(jīng)說“小話”戲弄他人。那是在他經(jīng)歷下御史獄,謫居黃州之后。元祐初年,蘇軾被起用知登州。不久,即以禮部員外郎召赴朝。于路途中遇見了當(dāng)時的獄官,獄官面有愧色。(D)東坡戲之曰:“有蛇螫殺人,為冥官所追,議法當(dāng)死。蛇前訴曰:誠有罪,然亦有功,可以自贖。冥官曰:何功也?蛇曰:某有黃可治病,所活已數(shù)人矣。吏收驗可,不誣,遂免。良久,索一牛至,獄吏曰:此牛觸殺人,亦當(dāng)死。牛曰:我亦有黃可治病,亦數(shù)人矣。良久,亦得免。久之,獄吏引一人至,曰:此人生常殺人,幸免死,今當(dāng)還命。其人倉黃妄言:亦有黃。冥官大怒,詰之曰:蛇黃、牛黃皆入藥,天下所共知。汝為人,何黃之有?左右交訊,其人窘甚,曰:某別無黃,但有些慚惶?!?《說郛》卷二)[9]37蘇軾好諧謔,但這則“小話”不免有失尖刻。
又,南宋王仲荀講述的小話,諷刺一些士大夫貪戀在朝為官,不愿出任州縣官。(E)“秦檜為相,久擅威福,士大夫一言合意,立取顯美,至以選階一二年為執(zhí)政,人懷速化之望,故仕于朝者,多不肯求外遷,重內(nèi)輕外之弊,頗見于時。有王仲荀者,以滑稽游公卿間。一日,坐于秦府賓次,朝士云集,待見稍久。仲荀在隅席,輒前白曰:‘今日公相未出堂,眾官久俟,某有一小話,愿資醒困。’眾知其善謔,爭竦聽之。乃抗聲曰:昔有一朝士,出謁未歸,有客投刺于門,閽者告之以‘某官不在,留門狀,俟歸呈稟。’客忽勃然發(fā)怒,叱閽曰:‘汝何敢爾!凡人之死者,乃稱不在。我與某官厚,故來相見,某官獨無諱忌乎!而敢以此言目之耶!我必竢其來,面白以治汝罪?!捁爸x曰:‘小人誠不曉諱忌,愿官人寬之。但今朝士留謁者,例告以如此,若以為不可,當(dāng)復(fù)作何語以謝客?’客曰:‘汝官既出謁未回,第云某官出去可也。’閽愀然蹙額曰:‘我官人寧死,卻是諱出去二字?!瘽M座皆大笑。仲荀出入秦門,預(yù)褺客,老歸建康以死。談辭多風(fēng),可雋味,秦雖煽語禍,獨優(yōu)容之,蓋亦一吻流也。”(《桯史》卷七)[10]84-85
再如,《桯史》卷九有一則“鱉渡橋”的小話:(F)“虞雍公允文以西掖贊督議,既卻金主于采石。還至金陵,謁葉樞密義問于玉帳,留鑰張忠定燾及幕屬馮校書方、洪檢詳邁在焉,相與勞問江上戰(zhàn)拒之詳。天風(fēng)欲雪,因留卯飲,酒方行,流星警報沓至,蓋亮已懲前衂,將改圖瓜洲。坐上皆恐,謂其必致怨于我也。時劉武忠锜屯京口,病且亟,度未必可倚,議遣幕府合謀支敵。眾以雍公新立功,咸屬目,葉四顧久之,酌巵醪以前曰:‘馮、洪二君雖參帷幄,實未履行陣。舍人威名方新,士卒想望,勉為國家卒此勳業(yè),義問與有賴焉?!汗軒伷鹆⒃唬骸橙t不妨,然記得一小話,敢為都督誦之。昔有人得一鱉,欲烹而食之,不忍當(dāng)殺生之名,乃熾火使釡水百沸,橫筱為橋,與鱉約曰:能渡此,則活汝。鱉知主人以計取之,勉力爬沙,僅能一渡。主人曰:汝能渡橋甚善,更為我渡一遭,我欲觀之。仆之此行,無乃類是乎!’席上皆笑。已而雍公竟如鎮(zhèn)江,亮不克渡而弒,自此簡上知,馴致魁柄。鱉渡,本諺語,以為蟹,其義則同。”[10]101《三朝北盟會編》卷二百四十二記虞允文所說“小話”與此同,惟涉及的人物有異。在此話中,虞允文以處于沸水之上的鱉自比,表達處境的兇險與被戰(zhàn)局驅(qū)使的無奈,而又起到以諧化莊、寓莊于諧的效果。
概而言之,“小話”的講述不是商業(yè)性行為,不是在瓦舍的演出,是在特定的情境激發(fā)下的即興表達,對故事的選用有明確的指向性,融入了講述者獨特的情緒、心理體驗。
第三,“小話”內(nèi)容多樣,如(C)、(D)、(F)是有寓言性質(zhì)的動物故事,或借動物影射譏笑他人,或借動物類比自己;(A)是歷史人物故事,借伯夷、叔齊虛構(gòu)一段故事,道出自己現(xiàn)實處境的困窘;(B)諷刺世俗間不切實際的妄想,畫出人心癡念想往富貴的鏡像;(E)是當(dāng)時的官場現(xiàn)形記。
第四,從傳播看,“小話”的傳播,依靠的是口耳相傳,或即興創(chuàng)作,可能沒有現(xiàn)成的底本。其中(A)“東坡一見云:某記得一小話子?!?B)“世傳小話”,(C)“自來聞人說一小話”,(F)“記得一小話”,都表明“小話”是口耳相傳的,岳珂又說“鱉渡,本諺語,以為蟹,其義則同。”則可知這個“小話”本是“諺語”,流行已久,在被不同講述者講說時,有適當(dāng)改動,可改“鱉”為“蟹”,并不影響故事的意義。而(E)王仲荀說“某有一小話,愿資醒困”,他所講的故事,可能是現(xiàn)場創(chuàng)作,也可能是聽聞得來,但其諷刺現(xiàn)實的意味非常濃厚。在語言上,以俚言“說小話”,通俗、簡潔而語含風(fēng)趣,在亦莊亦諧中,或自嘲或諷世,并非單純的詼諧笑謔。
第五,從文本結(jié)構(gòu)看,“小話”講述時都有“某記得一小話子”、“世傳小話”、“自來聞人說一小話”、“記得一小話”、“某有一小話”等近似的發(fā)端語,表明“小話”的講述有大體相同的結(jié)構(gòu)模式。同時,“記得一小話”這樣的發(fā)端語,是講述中的提示語,把對講述者的現(xiàn)實處境等背景性敘述與小話的故事本身區(qū)分開來;它也把二者聯(lián)系起來,因為講述者往往在故事主角的身上投射了自己的影子,他仿佛正在講述自己的故事,讓旁聽者分明感受到的是講述者的境遇、心情,才會心領(lǐng)神會,粲然一笑。
綜上所述,宋代“小話”的文體特點是:篇幅短小、內(nèi)容多樣、語言俚俗、即興講說、融入自我。以故事的獨立性、片段性、非連續(xù)性,演說的隨機性,區(qū)別于“說話”。講述者以小故事自娛自嘲、諧中寓莊,區(qū)別于單純諧謔的“笑話”。
當(dāng)然,若論“小話”的源頭,孫先生曾節(jié)引過《太平廣記》卷二百四十八“詼諧四”隋代侯白說的一個故事。完整的故事是這樣的:“白在散官,隸屬楊素。愛其能劇談,毎上番日,即令談戲弄,或從旦至?xí)娛嫉脷w。才出省門,即逢素子玄感,乃云‘侯秀才可為玄感說一個好話?!妆涣暨B不獲已,乃云:有一大蟲,欲向野中覓肉,見一刺猬仰臥,謂是肉臠,欲銜之,忽被猬卷著鼻,驚走不知休息。直至山中,困乏不覺昏睡,刺猬乃放鼻而去。大蟲忽起歡喜,走至橡樹下,低頭見橡斗,乃側(cè)身語云‘旦來遭見賢尊,愿郎君且避道?!盵11]1920侯白所講的實際上就是一個“小話”,從講述的背景看,也顯然是臨場發(fā)揮,即時創(chuàng)編的故事。故事中的“大蟲”,對橡斗(即橡栗)所說的話:“旦來遭見賢尊,愿郎君且避道?!狈浅G泻袭?dāng)時的場景,把楊素、楊玄感、自己都涵容在了故事里,巧妙而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