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 陳天余
《民法典》第979條第一款規(guī)定:“管理人沒有法定的或者約定的義務,為避免他人利益受損失而管理他人事務的,可以請求受益人償還因管理事務而支出的必要費用;管理人因管理事務受到損失的,可以請求受益人給予適當補償?!痹摽蠲鞔_規(guī)定了管理人享有的兩項權利:必要費用求償權和損失補償請求權。前者延續(xù)了《民法總則》第121條的規(guī)定;后者則創(chuàng)設性地肯定了管理人向受益人請求“適當補償”的權利。就管理人支出的必要費用而言,其條文本身已明示立法者限制的意圖,即使用了“必要費用”的表達,然而“必要”之內涵尚未明晰、存有討論的空間,且基于無因管理制度目的暗含的“本人獲利情況”這一因素,亦是考察求償權限度的重要標尺;就管理人自己的財產(chǎn)遭受的損失而言,國內主流觀點為,支持由受益人賠償全部損失,也有學者主張,以得利為參照對賠償上限進行規(guī)定,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176條第一款確立了管理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但我國臺灣學者對于消極損害是否在其范圍內仍有爭議。由被管理人填補損害的正當性在于,被管理人在實踐中往往享有管理利益,根據(jù)利益與風險一致原則,宜對被管理人施以此種負擔;但在被管理人未獲益而管理人受損的情形,這一理論便失去了支點,將受益人的負擔定性為“補償”而非“賠償”,是消弭這種矛盾的路徑之一,唯需探討的是,何種程度的限制為恰當。
無因管理制度設立之初衷在于維護本人利益,管理人在此法定之債中享有權利的過度膨脹,將導致本人權益受損,違背其制度價值。然而在保護受益人自主決定權、賦予其對管理利益的選擇權的同時,亦需要考慮到制度的社會效果,即激勵管理人為助人行為。由此可見,明確對兩項求償權限制的邊界,是調和管理人與受益人利益的關鍵工具。但考察現(xiàn)有法律及司法解釋,未對上述兩項請求權的邊界做出清晰的界定;學界對無因管理人的求償范圍仍存有較大爭議。故必要費用求償權和損失補償請求權應受到何種程度之限制這一問題深值探討。筆者擬從解釋論的視角出發(fā),立足法條之間的體系性和協(xié)調性,提出對上述兩項權利范圍限制之拙見。
“必要費用”作為一個籠統(tǒng)的概念,缺乏現(xiàn)行法對其合理的細化,《民通意見》第132條對《民法通則》第93條的“必要費用”進行解釋,認為管理人或者服務人可以要求受益人償付的必要費用,包括在管理或者服務活動中直接支出的費用,以及在該活動中受到的實際損失,即將“必要費用”劃分為“直接支出的費用”和“實際損失”,這種劃分并不妥當?!皳p失”因其發(fā)生的不確定性,在文義上無法被確定發(fā)生的“費用”所囊括,故第132條作的解釋難免有些牽強?!氨匾M用”在具體內容的認定上尚有解釋空間,仍待進一步明確以更好地指導司法實踐。
“必要”將可求償?shù)馁M用限定在“為完成管理事務的目的所必不可缺少、不可避免”的范圍,表明了對管理行為的約束,是管理人求償合理性的前提。因無實質區(qū)別而用詞相同,無因管理中的“必要費用”應與《民法典》第921條第二句委托合同中的“必要費用”做相同解釋。對必要費用的確定存在兩個問題:一是標準的選擇,二是“依社會一般情況”的界定。就第一個問題而言,有觀點認為“必要”之界定應以支出時的客觀實際為標準,即屬于事實判斷的范疇;也有觀點認為只需受托人(管理人)在支出時,雖盡注意義務仍認為必要,即使依當時情形客觀上并無必要,原則上即可請求償還。筆者認同前一種觀點。首先,從無因管理的定義來看,即是按照善良管理的標準,為了管理行為的持續(xù)和預期管理效果的實現(xiàn),不可或缺的支出和負擔,其中“善良管理的標準”指向客觀視角;其次,若以管理人主觀判斷為視角,則將出現(xiàn)同一情形僅因管理人不同,必要費用的范圍也不同的情況,易生費用求償權的泛濫;最后,即使是主張管理人視角的觀點,也認可需以盡注意義務為前提,在充分的注意義務下,管理人視角的判斷接近甚至達到客觀視角,難謂不暗含有選擇上的偏向。就第二個問題而言,客觀標準在判斷過程中需進一步討論:應以社會一般情形會產(chǎn)生的費用為必要,亦或者是具體情形中會產(chǎn)生的費用為必要。如甲救助落水之乙,所著襯衫(只能干洗)價值5000元。在社會一般情形下襯衫的價格在百元左右,在具體例子中高達五千,應以哪一價格為客觀標準?筆者認為,無因管理制度應首先保護本人的意思自治和利益,而不應強加負擔予本人,本人在管理事務中處于被動地位。一方面,管理人處于控制方、主動方,有更強的能力主導事務走向;另一方面,管理人對昂貴襯衫將損壞能夠預見,可納入意思自治的范疇。故更宜以社會一般情形為進一步的標準。
另外,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176條第一款規(guī)定“管理事務,利于本人,并不違反本人明示或可得推知之意思者,管理人為本人支出必要或有益之費用,或負擔債務,或受損害時,得請求本人償還其費用及自支出時起之利息,或清償其所負擔之債務,或賠償其損害?!庇小氨匾M用”和“有益費用”之表述,筆者認為不宜徑自推論到內地。有益費用是指能使物的價值正向增值而付出的費用,必要費用是指為了保持物原有的價值而付出的費用,兩者指向的范圍不同。一方面,《民法典》僅明文規(guī)定必要費用,在司法實踐中,在法律有明文規(guī)定且無重大不妥的情況下無需援引學說或參照比較法;另一方面,有學者進行立法論上的反思,認為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就第546條第一款的委托合同僅規(guī)定必要費用,即“受任人因處理委任事務,支出之必要費用,委任人應償還之,并付自支出時起之利息?!倍跓o因管理中規(guī)定必要或有益費用,使得無因管理中的本人較契約關系負擔更重,筆者認同這一觀點,認為從體系和法理上考量,肯定有益費用存有不妥。
“本人獲益”之限制可進一步分為兩層:一是是否以本人獲益為前提,即若本人實際未從管理行為中獲得利益,管理人是否得請求必要費用之償還;二是若上一問題為肯定回答,那么管理人可求償?shù)谋匾M用數(shù)額,是否以本人獲益為限。
第一層問題,《民法典》未對此做出明文限制,唯當必要費用超出本人獲益時,此時按一般情形,本人寧愿無此種管理,即可推知管理事務的承擔違反本人的意思,似乎可以在不適法管理的框架內解決?!吨袊穹ǖ鋵W者建議稿及立法理由》第1162條后句規(guī)定,“管理人管理事務不符合本人利益或者違反本人意思的,本人僅在取得利益的范圍內對管理人負上述義務。”學者對此多做肯定回答,如認為管理人不擔保管理的結果,本人應承擔其危險性;或認為管理人權利之有無系重在處理事務本身及其過程,管理結果非考量重點,只要事務本身及其方法有利,至于結果是否有利,乃至有無經(jīng)濟上利益則非所問。筆者贊同學者的這一觀點并認為,管理事務不應以得利之結果為必要,從立法目的看,若無法使本人獲利,則無從請求必要費用之償還,將對公眾起到消極的社會作用,與無因管理制度的宗旨相悖。除此以外,筆者還認為,可以細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在管理事務時即可知曉‘本人無法獲利’”,這種情況管理人非善意,不符合主觀上為他人利益的要件,為不法管理。另一種是“在管理事務時無從知曉‘本人無法獲利’”。如甲走失一只綿羊,乙發(fā)現(xiàn)后顧念失主,故為之精心照料,數(shù)周后綿羊意外病死,后甲上門尋找。在此情形中,甲未因乙之飼養(yǎng)行為而獲得利益且在管理時無從預見羊會病死,問乙得否向甲請求支出的飼料等費用。管理人亦非神通廣大,無法預測未來之事,法律對人的行為起指引作用,與其以不確定之結果模糊管理人之判斷,不如肯定其替人料理事務之初衷,而在第二層問題“必要費用的數(shù)額限制”上做考量以平衡本人與管理人之利益。簡單地以本人獲益劃分必要費用雖然可操作性強,但失去應對實踐案情的靈活性。
考察域外法的施行情況可見,大陸法系國家多肯定適當限制賠償?shù)姆秶!稓W洲示范民法典草案》第101條明文規(guī)定了需在“合理的比例”“可預見”范圍內進行請求;《瑞士債務法》第422條第一款規(guī)定了“本人有義務向管理人賠償法院認定的其他損害”,該條在實踐中也一般認為非全部賠償,而是由法院基于公平原則做適度考量。無因管理中的適當補償請求權不同于一般侵權行為中的賠償請求權。主要表現(xiàn)在:后者數(shù)額一般大于前者;后者體現(xiàn)法律的消極評價,而前者出于樸素的利益衡量、只是分擔損失之所需。無因管理中的“損失”與侵權責任中的“損害”在內容和性質上無實質區(qū)別,都指向不利益,僅僅是因請求權行使對象的區(qū)分導致的具體救濟不同。明確管理人可得救濟的損害范圍,是保障公平公正之必須。
甲在擺攤時遇到乙的貨車開過,從車廂掉落數(shù)筐雞苗,砸傷甲的頭部支出醫(yī)療費200元,甲關攤替乙看管了一上午(正常營業(yè)額為300元),問可否向乙請求償還200元和300元。所受損害(積極損害)與所失利益(消極損害)的區(qū)分是損害的分類之一。有學者認為,不宜將管理人所失利益計算在內,消極損害屬于行為人自愿犧牲的范疇,故不應當允許請求賠償,而應僅以積極損害為限;有學者從損害額認定制度角度認為“損害額認定制度適用的對象是損害賠償訴訟,適用范圍系損害賠償請求權,而不適用于無因管理的請求權?!惫P者認同上述觀點并認為,首先,《民通意見》第132條明確使用了“直接支出的費用”,指向積極損害;其次,從是否要求存在過錯來看,一般的侵權損害賠償以過錯為要件、需要承擔積極損害和消極損害,而無因管理中的補償請求權不要求本人之過錯存在,若仍要求本人承擔消極損害,著眼民法體系有失平衡,兩者應當有所區(qū)別;最后,從本人(侵權人)與管理人(被侵權人)的關系來看,本人相對管理人處于被動的姿態(tài),而侵權人相對被侵權人處于進攻的姿態(tài),從因果關系的引起視角出發(fā),也宜做區(qū)別對待。故案例中,屬于積極損害的200元可以求償,而屬于消極損失的300元不可求償。
《民法典》第979條并未提出“損害須不可歸責于管理人的事由”的條件,因此從法條之文義看,即使管理人因自身原因導致?lián)p害,仍有向本人請求適當補償之余地。需要考慮的是,無因管理被界定為準合同,與之最具有親緣關系的當屬委托合同,《民法典》在兩項制度中對于管理人(受托人)的可歸責與否做出了不同規(guī)定:若可歸責于受托人,在委托合同中受托人無從請求全額賠償;而若認為是無因管理則仍可要求適當補償。是否需參考《民法典》第930條關于委托合同歸責要件的規(guī)范,使得因不可歸責于自己的事由受到損失的,可以向受益人請求賠償損失?筆者持否定態(tài)度。一方面,《民法典》第979條明文未規(guī)定這一理由;另一方面,作為法定之債的無因管理排除當事人意思表示即可發(fā)生法效果,這在要件和法律后果上都不同于意定之債的委托合同,既然已有法條約束,無需多此一舉進行借鑒;除此以外,“適當”這一自由裁量范圍提供了平衡本人利益的空間,使得司法實踐得將管理人之過錯納入補償數(shù)額的考量(相應地降低賠償額)、綜合多種因素判決,這一解決路徑的存在使歸責要件不為必須。無因管理的具體利益狀況多樣,相較于僵硬地排除管理人過錯的情形,留有裁量權調整的余地不失為更佳的選擇。
無因管理制度因規(guī)范生活中廣泛的慷慨行為而自帶人文色彩,其制度設計從保護本人利益出發(fā),故在解釋管理人權利時應加以適當限制:從“必要性”和“本人獲益”兩個角度對必要費用求償權進行限制;從“僅積極損害”和“不可歸責于管理人的事由要件的排除”兩個角度對損失補償請求權進行限制。以達到平衡雙方權益、發(fā)揮無因管理制度社會效用的立法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