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艷云,肖群忠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 北京 100872)
“學”是一個古老的話題,《論語》第一篇《學而》第一句話便是“學而時習之”,《荀子》第一篇《勸學》第一句話也與“學”相關(guān),指出“學不可以已”,《大學》《中庸》的內(nèi)容更是無不與“學”相關(guān),《禮記》中甚至有《學記》一篇,進一步提到“學”對社會風俗的影響,提出“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的主張。由此可見,“學”之一字幾乎貫穿先秦儒家經(jīng)典文獻?!皩W”之一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以說,“學”這一概念既凸顯了先秦儒家觀察世界的角度,也點明了先秦儒家藉此所構(gòu)建的以師、生、友為核心成員的倫理生活空間,這一倫理生活空間是不同于家族共同體、政治共同體、利益共同體、地域共同體的生活空間,它是師、友、自我以塑造理想人格、構(gòu)建道德社會為核心理念而組成的學習共同體。李澤厚指出:“《論語》一書強調(diào)的便是‘學’?!墩撜Z》當然不是強調(diào)學制作工具,而是強調(diào)‘學做人’……這個‘學’就不只是‘學’獲得‘理性’,而是‘學’如何構(gòu)建塑造人區(qū)別于物的‘情理結(jié)構(gòu)’……所以我說不是神秘的‘天’,也非先驗之‘善’,而是腳踏實地的‘學’才塑建出人的‘情理結(jié)構(gòu)’,構(gòu)成了人類本體?!盵1](P9)因此,以“學”為切入點能從儒家觀察世界、構(gòu)建世界的角度出發(fā),更全面、深入地理解儒家倫理道德思想的核心理念與理論宗旨;而以為學目標與價值依歸為切入點則能更好地理解先秦儒家所倡導(dǎo)的為學論的內(nèi)在價值導(dǎo)向。
先秦儒家學論的價值目標之一是“學以為己”??鬃又v:“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孟子講:“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孟子·告子上》)荀子講:“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荀子·勸學》)可以看出,學以為己是先秦儒家倡學的基本目標。什么是學以為己?學者對于學以為己的解釋多有異同,概而言之,大致有以下兩種:
在《論語集解》中,何晏引孔安國語:“為己履而行之,為人徒能言之?!笔柙唬骸按苏卵怨沤駥W者不同也。古人之學,則履而行之,是為己也。今人之學,空能為人言說之,己不能行,是為人也?!盵2](P5459)這段話是從知與行的關(guān)系來看學以為己和學以為人的差異,認為為己之學在于能履而行之,而為人之學則只是空言而未能履行,也就是說,這段話所主要突出的是躬行實踐的重要性。
第二種解釋是從目的論的角度加以闡述的,“為己”在于使己心內(nèi)有所得,其最終的結(jié)果是成己成物,“為人”主要是為了夸耀自己,取悅于他人,以“學”為使自己彰顯于世的手段、工具。朱熹在《論語集注》中載:“程子曰:‘為己,欲得之于己也。為人,欲見知于人也。’程子曰:‘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于成物。今之學者為人,其終至于喪己。愚按:圣賢論學者用心得失之際,其說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則庶乎其不昧于所從矣?!盵3](P156)范曄《后漢書·桓榮傳論》:“為人者,憑譽以顯物;為己者,因心以會道。”[4](P1262)這些都是在說,學以為己在于使心內(nèi)有所得,以心會道,從而充實自己、完善自己、實現(xiàn)自己,而學以為人則只是為了得到別人的好評,從而顯擺自己罷了,其最終反而會使自己迷失。用楊伯峻的話來說,學以為己的目的在于如何修養(yǎng)、完善自己的學問道德,而學以為人的目的卻是學給別人看,用學裝飾自己[5](P214)??梢姡瑸榧旱臉藴试谟谑欠衲芡晟谱约?,同時,二程、朱熹、范曄等人還特別強調(diào)了學之“內(nèi)得于己”“外顯于人”之“內(nèi)”與“外”的差別。
錢穆在《論語新解》中指出,在孔子那里,“為己”“為人”并非是相互對立的兩端,而是相互補充的,“為己”是德行科,“為人”是言語、政事、文學三科,兩者結(jié)合起來,才是完整的四科,才是真正的為君之方[6](P269)。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也指出:“古之學者為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為人,但能說之也。古之學者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為己,修身以求進也。”[7](P172)顏之推將為人、為己所產(chǎn)生的不同效果歸根于學者所處時代之古今的不同,因而并沒有對“為人”做單純否定性地判斷。在古之學者那里,為人、為己都是正面的價值,因而為人本身并不必然只能做否定性的判斷,要從主體自身進行考慮。雖然,不同的學者對于“學以為人”的理解確實存在差異,但是對“學以為己”的理解卻大致為前面兩種闡釋,其中,又以二程、朱熹的理解為主,即以是否能充實、完善自己、提升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作為“學以為己”之義的標準闡釋。
其實,學以為己的兩個重要內(nèi)涵:其一,以修身為目的;其二,重視踐履,在孔子、孟子、荀子的言論中均有所體現(xiàn)。例如,以修身為目的而言,“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論語·憲問》),“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論語·衛(wèi)靈公》),這些話大致都是在說,自己并不因別人不了解自己而感到生氣,只會因自己沒有能力而感到羞愧。同樣的意思,孔子表達了多次,且這些都是從“學”以修身為目的而非向他人張揚層面而言的,由此便可窺見,孔子對學以為己的重視。在孟子、荀子看來,為己之學也是自我完善、德性修養(yǎng)之學,這一點從孟子的“天爵”之說、荀子對“君子之學”的闡釋中便可窺見一二。
以重視踐履而言,孔子講,君子之道可分為四種,即“行己恭”“事上敬”“養(yǎng)民惠”“使民義”(《論語·公冶長》),其中,“行己也恭”是說行為謙遜是君子之道,也是孔子“學以為己”思想重視踐履的核心表現(xiàn)。孟子講:“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孟子·梁惠王下》)孟子雖然一直致力于強調(diào)本心善性的持守,但其對“學而行”的價值也未曾忽視,因而他才會提出“幼學”“壯行”的觀點。荀子講:“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荀子·勸學》)在荀子這里,“學以為己”之重視踐履的內(nèi)涵,最為明顯突出,在荀子看來,學以為己、學以為人的對立即是君子之學、小人之學的對立,而“君子之學”和“小人之學”最大的差異不僅在于心內(nèi)是否能有所體悟,還在于能否“布乎四體,形乎動靜”,即能否表現(xiàn)在行為舉止上。錢穆也認為荀子《勸學》篇中的“學以為己”有兩解:他將《勸學》一篇中所提到的“入乎耳,著乎心”之“為己”釋為“履道而行”;將“入乎耳,出乎口”之“為人”釋為“徒能言之”,并認為此處所提及的“為人之學”近于孟子所提及的“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一說。另一解則將“為己”釋為“欲得之于己”,將“為人”釋為“欲見之于人”,并認為此種說法與《勸學》一篇中的“君子之學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以為禽犢”相近,錢穆認為,這兩種說法各有其合理性[6](P269)??偠灾?,由錢穆以“履道而行”“欲得之于己”解釋荀子《勸學》中的“為己”便足以看出,先秦儒家“學以為己”之說確實包含有“以修身為目的”和“重視踐履”兩重意蘊。
學以為己的價值導(dǎo)向是什么呢?或者儒家所強調(diào)的學以為己的核心主旨是什么呢?首先,在于對主體自覺性、自主性的肯定。學以為己不是針對施教者,而是針對學習者而言的,先秦儒家“學”的觀念更關(guān)注的不是如何教的問題,而是如何學的問題,這也就意味著人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道德人格的完善,而主動地去學習。雖然“學”可能包括向老師學的行為,但儒家“學”的觀念更多強調(diào)的是學習者自己自覺努力地去學習、實踐,這體現(xiàn)了儒家對行為主體內(nèi)心精神世界的關(guān)切。也就是說,學以為己要學靠自己,以主體自身的努力為起點,特別強調(diào)主體自身內(nèi)在的反省、體驗和感悟。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最終只能依賴于自己,而非其他的力量,因為知識的獲得也許可以靠別人傳授,而道德修養(yǎng)的提升則非自己努力不可。人生意義和價值的實現(xiàn)最終只能是自為,只能以自身的自覺修養(yǎng)為落腳點,正所謂:“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其次,學以為己的價值導(dǎo)向在于強調(diào)人要以認識自己,完善自己,提升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為依歸,不能為了沽名釣譽、功名利祿而學。學以為己的價值首先在于個人道德的完善,其次才是對社會的功用。學以為己就是要以學習本身的價值,以引導(dǎo)個人修身養(yǎng)性為目的,而非把學習作為一種手段和工具。最后,則體現(xiàn)于為學過程的實踐性與樂己性。學以為己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伴隨人一生發(fā)展,需要時時刻刻加以反省、踐行的動態(tài)過程。這一過程之所以可以連續(xù)不斷,在于主體真正把這一過程內(nèi)化為自身所持守的規(guī)律和準則,而內(nèi)化的實現(xiàn)與主體自身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的喜悅密不可分。
綜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先秦儒家所強調(diào)的“學”之目標,即學以為己的傳統(tǒng)是以德性踐履為其核心價值依歸的,它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不僅有利于幫助人們克服功利化、工具化的社會風氣的影響,也有利于提升人們的道德素質(zhì),重塑人的道德價值和尊嚴,奠定積極向上的社會生活價值取向。
先秦儒家學論的價值目標之二是“學以成人”。“學以成人”實有兩解:一為學以成“人”,一為學以“成人”。何謂學以成“人”?此處多和人禽之辨相關(guān)。孟子認為,“無惻隱之心”“無羞惡之心”“無辭讓之心”“無是非之心”均是“非人”的表現(xiàn)(《孟子·公孫丑上》)?!叭酥援愑谇萦讷F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孟子·離婁下》)在孟子看來,人和禽獸的真正區(qū)別,不在于人與禽獸形體的不同,而在于人能行仁義,禽獸不能。人初生于世,只是具有惻隱心、羞惡心、辭讓心、是非心之端緒而已,這些端緒并不是成熟的善性,圣人、君子與普通人的差別就在于能否擴充與生俱來的善性。
荀子講:“故學數(shù)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荀子·勸學》)又曰:“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荀子·王制》)荀子雖然和孟子在人性善惡上有不同的看法,但是都認為人和禽獸的差別在于人能行人倫道義,都認為要想不同于禽獸,要想真正成為“人”,甚至于成為“成人”,則與“學”即后天的自我修養(yǎng)與學習實踐息息相關(guān)。
由此可見,人可以分為四類:一是禽獸式的人,僅具有人的形體,卻失去了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與禽獸無異,不能稱之為人;二是普通人,有一定的善性,能行一定的仁義,能進行一定的道德修養(yǎng)或?qū)W習實踐,即此處所講的學以成“人”之“人”;三是君子,能按照仁義行事,但未達到被仁義完全浸化的地步;四是舜式的圣人,能將仁義真正融于身心之中,舉手投足皆合乎仁義,道德修養(yǎng)達到了至善的地步。換言之,學以成“人”是對人之為人的最低層次的要求,他僅僅是不同于禽獸,有一定的善性而已,而能固守、修養(yǎng)仁義之君子,乃至于能將仁義真正融于身心之中的舜,則是下面要提到的學以“成人”之“成人”,是對人道德水平不斷完善甚至最終抵達圣人境界的極高評價。由于學以成“人”是對人的較低層次的要求,而本文所主要討論的是學的目的,因而較低層次的成為與禽獸不同的,有一定善性的普通“人”顯然不是本文所關(guān)注的重點,本文所關(guān)注的重點主要是學以“成人”。
關(guān)于學以“成人”亦有兩說,一種是指自然年齡上的成年,即成年人;一種則與道德人格上的成人相關(guān)。《禮記》中載:“禮也者,猶體也。體不備,君子謂之不成人。設(shè)之不當,猶不備也?!?《禮記·禮器》)“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禮記·冠義》)身體沒有發(fā)育完備,就不能稱之為“成人”,三次加冠后,為冠者取字,這是成人的標志,在《禮記》這里所提到的“成人”就是指成年人。其次,在《禮記》一書中,“成人”亦指特殊意義上的個人發(fā)展歷程。據(jù)儒家《禮記》一書可知,冠禮在男子二十歲生日時舉行,是男子成年的標志,而無論是二十歲以前,還是二十歲以后,“成人”的學習是從不中斷的,例如:六歲的時候,孩子要學識數(shù)和辨認方向;七歲的時候,男孩、女孩要知道不能同席而坐,不能在一起吃飯;八歲的時候,孩子要學會怎么入席吃飯,要學會謙讓長者;九歲的時候孩子要學會怎么計算日期;十歲的時候,男孩要出外求學,學習寫字和記事,不僅要遵循幼時在家所學的謙讓之禮,還要學習初級的禮儀;十三歲的時候要學習音樂,誦讀詩篇,學習《勺》舞,成童要學習射箭、駕車、《象》舞;二十歲的時候舉行冠禮,學習禮,學習孝敬老人、順從長上的道理,學習《大夏》舞等。(《禮記·內(nèi)則》)不同的年齡階段,有不同的道德修養(yǎng)要求,且道德修養(yǎng)的要求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日益精細化、嚴格化、高標準化,這就意味著“成人”不僅是一段持續(xù)變化的過程,而且是一種需要依靠自身努力不斷成就自我、實現(xiàn)自我的崇高境界。
其實這一點,從《論語》《孟子》《荀子》一書的布局結(jié)構(gòu)中便可以窺見一二,《論語》一書以《學而》開始,以《堯曰》結(jié)尾;《孟子》一書以“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結(jié)尾;《荀子》一書以《勸學》開始,以《堯問》結(jié)尾,并不只是一種巧合,這恰恰暗示了“學以成人”把個體生命看成是道德持續(xù)成長過程的達成路徑。
但是,孔、孟、荀所講的“成人”卻不是指年齡上的成年,而與道德人格上的成人相關(guān)。孔子講:“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唬骸裰扇苏吆伪厝??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論語·憲問》)孔子認為,像臧武仲一樣智慧,像孟公綽一樣清心寡欲,像卞莊子一樣勇敢,像冉求一樣多才多藝,再用禮樂成就文采,就可以說是成人了。在孔子看來,將智慧、人品、膽識、才藝、禮教修養(yǎng)這幾個條件同時具備才可以說是“亦可以為成人矣”,其中“亦”之一字,可以看出,即使同時具備這幾個條件也還沒有完全達到孔子理想中“成人”的程度??梢?,孔子對“成人”的要求程度之高,在孔子看來,“成人”包含著真善美全面發(fā)展的意思。或許孔子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然后降低了自己關(guān)于“成人”觀念的標準,他認為,只要人能做到看見利益時考慮是否合義,遇見危險時肯付出生命,處于窮困時也不忘記平生的諾言,那么也可以稱為“成人”了。
荀子講:“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shù)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yǎng)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quán)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應(yīng)。能定能應(yīng),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荀子·勸學》)能誦讀群書以融會貫通,思考探索以領(lǐng)會通曉,能效法良師益友并加以實踐,能摒棄有害的物質(zhì)欲望,并堅定不移地加以持守,能以德性操守應(yīng)付各種復(fù)雜的情況,就叫做“成人”。君子的可貴就在于德性的全面純粹、完美無缺。
綜上可以看出,孔子將《禮記》中的“成人”之為“成年人”的觀念轉(zhuǎn)變?yōu)榈虏偶鎮(zhèn)涞娜烁裼^念,荀子亦繼承了這一說法,將“成人”視為有德操的、具有完備人格、能達到全粹地步的人。可以看出,“成人”實際上就是為人之道?!洞髮W》講:“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睂W的目的就是要明道德,懂人倫,達到至善的境界。一句話,就是要學習怎樣做人,做什么樣的人。
孔子所希冀的“成人”,已含真善美全面發(fā)展的要求。在孔子看來,“學以成人”的目的在于培養(yǎng)君子人格,達至圣賢的境界。在他看來,只有擁有仁、智、勇三達德,堅持以義為上的價值取向,信守合乎禮的道德規(guī)范,秉持不偏不倚的中庸處事原則,保有言行一致、誠信不欺的人格品行,忠恕近人、自強不息、多才多藝,才能成就道德臻于完善、內(nèi)外兼修的君子人格。劉向《說苑·辨物》所記載的孔子和顏淵的對話可視為孔子“成人”學說的經(jīng)典表述:“顏淵問于仲尼曰:‘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達乎情性之理,通乎物類之變,知幽明之故,睹游氣之源,若此而可謂成人。既知天道,行躬以仁義,飭身以禮樂。夫仁義禮樂成人之行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盵8](P443)“知天道”(求真)“行仁義”(向善)“以禮樂”(審美)三者的統(tǒng)一即是“成人”。真正的理想人格,應(yīng)該是真善美三者相統(tǒng)一的人格,應(yīng)該是行為主體審美情趣、德性實踐、知性潛能全面而又平衡的發(fā)展。
孟子雖并未直接提及“成人”二字,但也一直強調(diào)要存心養(yǎng)性,擴充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四端,要居仁由義,立正位、行大道,善養(yǎng)“浩然之氣”,成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理想人格。在孟子看來,理想人格亦是人格的全面發(fā)展,“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孟子·盡心下》)使善、信、美充實于自身,并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就是大,大而又能化育萬物就是圣,孟子以仁義禮智信美來框定“圣”,與孔子所謂的成人之道非常相近。
荀子繼承、發(fā)揮了孔孟的“成人”思想,他提出要化性起偽,要通過讀書、思索加以貫通實踐,在人倫教化、環(huán)境習俗中,把握、遵守禮儀規(guī)范,培養(yǎng)既穩(wěn)定持久,又能應(yīng)付各種復(fù)雜情況的高尚德操,從而實現(xiàn)德性的完美無缺,達到“全、粹、美”的圣人境界。荀子的“學以成人”之說是以禮為核心的,在荀子看來,行為主體有著通過讀書、思考以求融會貫通的求知本性,求知的對象是禮,當行為主體能完全按照禮的規(guī)范而行為時,就具備了德性,就達到了善的境界,行為主體也就具有了全、粹、美的理想人格。
總而言之,所謂學以“成人”,一方面,不僅意味著人成為了一個大寫的人,意味著人實現(xiàn)了成熟的、完全的人格,還意味著人達至了一種至全至粹的圣賢境界;另一方面,人格的成熟、道德的完成、境界的實現(xiàn)是在個體整個生命之實踐過程中才獲得其本有意義和價值的。學以“成人”不僅是一個朝著自我實現(xiàn)方向持續(xù)不斷地努力的過程,也是一個道德人格臻于完善的圣賢境界。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能以先秦儒家“為己之學”重修身輕功利的主旨為依歸,去求學問道,修身明德,堅持不懈,從而使自己達至成賢入圣的境界,就是學以“成人”。
此處,需要說明一下,“學以為己”與“學以成人”二者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以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先秦儒家“學”之觀念及其目的。就聯(lián)系而言,首先,二者都強調(diào)了行為主體的自覺性、自主性,即主要依賴于主體自身的努力修養(yǎng)高尚的道德人格,而非主要借助于其他外在的力量;其次,二者都強調(diào)了“學”之連續(xù)動態(tài)的過程,不管是“學以為己”還是“學以成人”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是伴隨人一生的長期發(fā)展過程,需要人時時培育和保養(yǎng);最后,二者都與道德修養(yǎng)的完善、人格德操的培養(yǎng)息息相關(guān)。就區(qū)別而言,如果說“學以為己”主要是講要為了什么學習和不能為了什么而學習的話(要為了成為有德操的人而學習和不能為了功名利祿而學習,正所謂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那么“學以成人”則重在強調(diào),在人生的不同發(fā)展階段,行為主體的品格德操通過“學”應(yīng)該達到什么程度,以及最終應(yīng)該達到什么境界(先秦儒家理想人生的軌跡是士人、君子、賢人、圣人,換言之,行為主體的品格德操應(yīng)隨著人生發(fā)展階段的不同而進益,最終達到道德操守臻于完善的圣人境界)??梢钥闯?,如果說“學以為己”之目標是先秦儒家“學”論的本質(zhì)和起點,那么“學以成人”之目標則主要體現(xiàn)著先秦儒家“學”論的精進過程和抵達境界。
如果說“學以為己”“學以成人”是從個人層面論述先秦儒家“學”之目標的價值和意義的,那么“學以化俗”則主要是從社會層面論述了先秦儒家“學”之觀念的化民成俗、經(jīng)邦濟世理想?!皩W以為己”“學以成人”之個人德性修養(yǎng)完善、道德境界的抵達,的確是先秦儒家首要關(guān)注的對象,但學習所隱含、產(chǎn)生的社會意義也從未淡出他們的視野,完美道德社會的創(chuàng)造和維持從未被他們忽視。也就是說,在先秦儒家看來,不以功名利祿為目的的“學”之修己修身以及成賢成圣境界的抵達固然重要,但“學”的目的不能僅止于此,對他人、群體、社會的關(guān)懷也應(yīng)納入考量之內(nèi)。人是社會性的動物,只有關(guān)心自己所處的群體、社會,才能更好地實現(xiàn)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在先秦儒家看來,一個理想的道德社會,是由有德性修養(yǎng)的人組成的,只有實現(xiàn)個體的善,社會的善才能實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對他人、群體、社會的關(guān)懷不是出于功利的、世俗的目的,而恰恰是行為主體在提升個人道德修養(yǎng)的基礎(chǔ)上對自我的超越。換句話來說,先秦儒家重視“學”的道德價值甚于實用價值,在他們眼中,“學”的重要性不只在于社會功能,更在于如何創(chuàng)造及維持一個完美的道德社會?!皩W”之個人道德的成長及完善,是完美道德社會達成的前提,完美道德社會的達成實現(xiàn),是“學”之目標的最終依歸。
《禮記·學記》中載:“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shù)有序,國有學。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jīng)辨志,三年視敬業(yè)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說服,而遠者懷之,此大學之道也?!惫糯慕逃鶕?jù)人們?nèi)雽W校學習時間的長短,分別考察學者讀經(jīng)斷句的能力、學習志趣、學習態(tài)度,考察學者是否能與同學融洽相處,是否能尊敬老師,是否能廣泛地談?wù)搶W習以及結(jié)交什么樣的朋友,通過七年這樣的學習就叫做學業(yè)小成。入學九年,可以觸類旁通,有獨立見解,不違反師教,就叫做學業(yè)大成。學業(yè)大成以后可以教化民眾,改變社會的道德風尚,進而改變社會風俗,使近處的人心悅誠服,遠方的人前來歸附??梢钥闯?,先秦儒家認為,“學”以知“道”是學習大成的標志,“學”的目的不僅在于培養(yǎng)個人的倫理德性和道德智慧,更在于社會層面的治國美政、化民易俗。
人作為道德主體,不是孤立的個體形式,而是存活于社會群體之中體現(xiàn)著社會本質(zhì)的,因而在先秦儒家看來,自我的完善不應(yīng)該具有排他性,而應(yīng)該在自我實現(xiàn)的同時,尊重他人的意愿,即以忠恕為出發(fā)點,由立己、達己推展到立人、達人直至于成物、化俗的地步,這不僅意味著個體對自我實現(xiàn)的超越,也意味著個體對群體社會的認同,因而“化俗”對先秦儒家而言,是至關(guān)重要的“學”之歸宿。正如《禮記·禮運》篇所說,大同理想社會的實現(xiàn),其前提在于形成“選賢與能,講信修睦,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的社會習俗。
在孔子看來:“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論語·雍也》)可見,孔子一直對現(xiàn)實社會抱有深切的關(guān)懷,他主張行為主體在個人德性修養(yǎng)完善的同時,應(yīng)當積極地參與到社會事務(wù)之中,即使不能從政,也應(yīng)當通過孝敬父母、友愛兄弟等使民向善的方式影響、感染社會民眾,從而形成良好的社會風氣。
孟子也十分注重社會的參與,他一生都抱有“平治天下,舍我其誰”的使命感、責任感,正所謂“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孟子·盡心下》)。他立足于“不忍人之心”的人性論角度,把孔子“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庶之、富之、教之”“使民以時”的惠民政策發(fā)展成“制民之產(chǎn)”“省刑罰,薄稅斂”“謹庠序之教以明人倫”等的仁政方略。此外,孟子也指出:“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孟子·盡心上》)此處的“教”側(cè)重于“化”,其旨在通過對人的引導(dǎo),使人心悅誠服,真誠地接受道德規(guī)范的約束,從而達至導(dǎo)民向善,移風化俗的目標。
理政化俗的精神在荀子這里更為明顯。荀子指出:“仲尼將為司寇,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潰氏逾境而徙,魯之粥牛馬者不豫賈,必蚤正以待之也。居于闕黨,闕黨之子弟罔不分,有親者取多,孝弟以化之也。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荀子·儒效》)孔子總是用正道對待人們,他將要擔任魯國司法大臣時,沈猶氏便不敢再賣喝飽水的羊了,公慎氏便不得不約束自己淫亂的妻子了,荒淫無度的慎潰氏不敢再在魯國呆下去了,魯國賣牛馬的也不敢再漫天要價了??鬃幼≡陉I里的時候,闕里的子弟會給有父母的子弟多分配一些魚獸,這是因為孔子用孝順父母、尊敬兄長的道理感化了他們。儒者在朝廷做官,可以美化朝政;在下面做個老百姓,可以美化習俗??梢?,荀子十分看重儒者作為道德模范以身作則,進而用孝悌、禮樂等道德規(guī)范及道德標準來引導(dǎo)和教化百姓以至于移風化俗的作用。他認為,道德人格典范及禮樂道德規(guī)范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的思想情感和行為方式,這不僅有利于個體身心的安頓,有利于個體德性的提升、人格的完善,也有利于塑造一個崇禮重德,無奸怪之俗的和諧社會。
《中庸》也說:“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逼渲?,“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講的就是“化民成俗”。正如《史記·太史公自序》所言:“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jīng)傳以千萬數(shù),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盵9](P27)這段話是說,儒家的六藝經(jīng)典雖然累世不能通學,但是儒家所倡導(dǎo)的君臣父子之禮,夫婦長幼之別卻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在先秦以后,統(tǒng)治者所大力倡導(dǎo)的儒家倫理綱常學說以及律令、告示、鄉(xiāng)約、族法、家訓中有關(guān)道德教化的內(nèi)容,無不與先秦儒家所提倡的尊卑有等、長幼有序、修身孝悌等觀念息息相關(guān)?!盀檎笥谝骑L,移風莫要于興學”[10](P772)之“學以化俗”的理念越來越為人們所認同。
此外,自二程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大學》)之“親民”改為“新民”,朱子又在《大學章句》中承襲并加以詮釋之后,“學”之“修己治人”“化民成俗”的意義與價值目標更加完整地體現(xiàn)出來。在《大學或問》中,朱子指出:“明德者”是“人人所同得”,非“我之得私”,“推吾之所自明者以及之,始于齊家,中于治國,及終及于平天下,使彼有是明德而不能自明者,亦皆有以自明,而去其舊染之污焉,是則所謂新民者”[11](P508-509)。也就是說,“明德者”應(yīng)該將自己所明的“明德”,推及于他人,擴至于天下,使民能自明其德,成為具有“仁義禮智之性”的“新民”,至此,學之“修己治人之方”“化民成俗之意”得到了更為完備地闡釋,可以說《大學》文本中“家仁則國興仁,家讓則國興讓”,就是學之“化民成俗”效果的直接體現(xiàn)。
由此可見,先秦儒家之學論具有非常鮮明的修己治人、安國保民、服近懷遠、美政化俗的理論導(dǎo)向和實踐價值。在先秦儒家看來,社會政治、風俗的良善需要以行為主體的道德修養(yǎng)為前提,同時,社會政治、風俗的良善又有助于行為主體道德修養(yǎng)的提升。正如梁啟超所說:“人格鍛煉到精純,便是內(nèi)圣;人格擴大到普遍,便是外王。儒家千言萬語,各種法門,都不外歸結(jié)到這一點。”[12](P101)
就此可以看出,先秦儒家之學論按其目標而言可以被分為三個循序漸進的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學以為己”,即不為功名利祿而學,而為提升道德修養(yǎng)而學,“學”是致道明德的途徑而非沽名釣譽的手段;第二個階段是“學以成人”,即不斷提升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升華自身,使自我時刻有所進步,最終達到成賢成圣的境界;第三個階段是“學以化俗”,即修己以安人,修己以濟世,以構(gòu)建一個完美的道德社會,實現(xiàn)內(nèi)圣外王的理想。其中,又以“學以化俗”為學論目標的最終依歸,體現(xiàn)了先秦儒家“學為天下”,注重經(jīng)世致用的理論特色。所以說,學者的使命不能只關(guān)注于自己品德的完善、能力的提升,而要做到學為天下,把所學的東西奉獻給國家、社會和百姓,從而使人民安樂、國家穩(wěn)定、社會和諧。正如朱熹所說:“君子進德修業(yè),不但為一身,亦欲有為于天下。”[13](P1714)而有為于天下,莫過于提升自己的德性修養(yǎng),超越一己之私利??偠灾?,先秦儒家以“學”為切入點,一直致力于告誡人們要肩負起關(guān)懷國家、社會的責任感、使命感,以育一人之德,改一家之習,移一國之俗,化一世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