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皓,楊 盈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 325035)
《宋史·交趾傳》(以下簡稱《交趾傳》)不僅是研究宋朝與越南交往的主要史料,還是考察中越關系史的重要文獻。理清和辨明《交趾傳》的史源與史實,不僅能判定其史料價值,還能糾正其中的舛誤。下擬通過分析現(xiàn)存宋元典籍中關于宋朝與交趾往來史料的記載,對《交趾傳》的史源與史實予以探究。
《宋史》的史源,一直是備受關注的問題。王志躍曾總結(jié)前人觀點指出,僅對《宋志》史源的研究,在前輩學者中就產(chǎn)生了“《國史》說”“《會要》說”“《通考》說”“多源說”等[1]。顧宏義認為《宋史》來源于宋官修史籍《國史》《實錄》《日歷》《會要》等,同時還取材于私家史書《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東都事略》及一些宋元筆記雜史等[2]。學者們在討論《宋史》各志傳史源時也產(chǎn)生了較多新的認識。比如孫廷林認為《宋史·忠義傳》的史源大致可分三類:《忠義傳》所記北宋與南宋初期之史源多為宋《國史》《實錄》等官修史書;《國史》《實錄》等官修史書無傳者,依據(jù)宋人文集、筆記、方志,兼采宋末私人撰著;有的則采自元人撰述的墓銘、碑記、方志等[3]。由此可見,凡宋朝官、私所修史籍,宋元的筆記野乘、墓志碑銘、文集著述等,都曾經(jīng)是修纂《宋史》的史源。這也正說明,《宋史》的史料來源多樣,其各志傳都有所不同,當加以區(qū)別,作單獨的探究。目前,《交趾傳》的史源尚無專文研究。不過,錢云曾對《宋史·外國傳》作過考察,并指出:前人在《宋史》史源的研究中重視探討《宋史》與《文獻通考》的關系,一部分學者認為《宋史》多有抄襲《文獻通考》而致誤之處,另一部分學者則認為二者都源出宋朝國史,并未相互抄襲,而他通過對讀《宋史·外國傳》和《文獻通考·四裔考》發(fā)現(xiàn)“兩書的北宋紀事都是抄錄宋朝國史,南宋紀事則依據(jù)實錄等書撰成”[4]。事實上,《宋史·外國傳》中的各國傳之史料來源也略不相同。比如,顧宏義就認為《宋史·高麗傳》“所依據(jù)的史料來源主要有宋代歷朝《國史·高麗傳》和新、舊《五代史·高麗傳》以及《五代會要》、《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等宋人文獻”[5]。我們認為《交趾傳》主要有以下史料來源。
《宋史·藝文志》著錄宋朝《國史》和《實錄》如下:
正史類:王旦《國史》一百二十卷,呂夷簡《宋三朝國史》一百五十五卷,鄧洵武《神宗正史》一百二十卷,王珪《宋兩朝國史》一百二十卷,王孝迪《哲宗正史》二百一十卷,李燾、洪邁《宋四朝國史》三百五十卷。
編年類:《宋太祖實錄》五十卷,《太宗實錄》八十卷,《真宗實錄》一百五十卷,《仁宗實錄》二百卷,《英宗實錄》三十卷,《神宗實錄朱墨本》三百卷,《神宗實錄》二百卷,《神宗實錄考異》五卷,《哲宗實錄》一百五十卷、《徽宗實錄》二百卷,《徽宗實錄》二百卷,《欽宗實錄》四十卷,《高宗實錄》五百卷,《孝宗實錄》五百卷、《光宗實錄》一百卷,《寧宗實錄》四百九十九冊,《理宗實錄初稿》一百九十冊。[6]5087,5090,5091
今宋朝諸《國史》均已亡佚,《實錄》也僅殘存《宋太宗實錄》二十卷,其中關于交趾的記載幾近于無。不過,宋《國史》《實錄》的內(nèi)容多被《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文獻通考》等書引錄和參據(jù)。比如李燾在撰寫《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時遇到相異記載常作詳注,以指出所據(jù)資料的來源及不同之處。通過文字比對,我們可以明確《交趾傳》中的部分史料源自于《國史》和《實錄》。如:
至忠才年二十六,苛虐不法,國人不附。大校李公蘊尤為至忠親任,嘗令以黎為姓。其年,遂圖至忠,逐之,殺明提、明昶等,自稱留后,遣使貢奉。上曰:“黎桓不義而得,公蘊尤而效之,甚可惡也?!保ā督恢簜鳌罚6]14066
廣西轉(zhuǎn)運使何亮言:“交州黎至忠,苛虐不法,眾心離叛。其卒也,一子才十歲,弟明提、明昶用兵爭立,大校李公蘊率土人逐而殺之。公蘊年始二十六,至忠最所親任,常令以黎為姓,既而自領州事,稱安南靜海軍權留后。且移文言見率方物奉貢,請降制命?!鄙显唬骸爸林也涣x而得,公蘊尤而效之,益可惡也。”李燾自注:“黎至忠卒,李公蘊殺其二弟,遂據(jù)交州。至忠未嘗被殺也?!秶贰吩乒N遂圖至忠,又云至忠年才二十六,皆誤,今但從《實錄》《會要》及《稽古錄》?!保ā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7]1655
在采錄這一事件時,李燾參考了《國史》《實錄》《會要》《稽古錄》諸書,但《國史》記錄有誤,故他采錄了另外三書的記錄?!段墨I通考》卷三三〇《四裔考》亦載此事[8]9096,所載與《交趾傳》相同,說明二書對此事件的記錄是抄錄自宋《國史》。
再如:
旦曰:“昔子產(chǎn)朝周,周王饗以上卿之禮,子產(chǎn)固辭,受下卿之禮而還。國家惠綏遠方,優(yōu)待客使,固無嫌也?!保ā督恢簜鳌罚6]14065
旦曰:“昔管仲朝周,王饗以上卿之禮,管仲固辭,受下卿之禮而還。國家綏靜遠方,優(yōu)待客使,固無嫌也?!崩顮c自注:《實錄》誤以為管仲為子產(chǎn),今改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7]1475
對于這一事件,《交趾傳》與《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的記錄基本一致。而李燾自注他是抄錄于《實錄》,說明《交趾傳》此事之史料源于《真宗實錄》。
又如:
(大中祥符)三年,遣使來朝,表求甲冑具裝,詔從其請。又求互市于邕州,本道轉(zhuǎn)運使以聞,上曰:“瀕海之民,數(shù)患交州侵寇,仍前止許廉州及如洪砦互市,蓋為邊隅控扼之所。今或直趨內(nèi)地,事頗非便。”詔令本道以舊制諭之。(《交趾傳》)[6]14065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十二載此事發(fā)生于“大中祥符二年十二月癸未”,段末李燾注云:“求甲胄及互市,《會要》并在二年十二月貢馴犀后,而《本傳》并以其事屬之三年,《實錄》亦載求甲胄于三年正月,嫌其與廣西漕臣經(jīng)度鎮(zhèn)撫相亂,今從《會要》,悉聯(lián)書之?!盵7]1644據(jù)此可知,李燾在撰此事件時同時參考了《會要》《國史》《實錄》三書,并依《會要》所記將此事歸于“二年”。《交趾傳》所記事件與李書相同,唯“三年”之說,可證其所據(jù)當為《國史》或《實錄》。
還如:
(景祐)三年,其甲峒及諒州、門州、蘇茂州、廣源州、大發(fā)峒、丹波縣蠻寇邕州之思陵州、西平州、石西州及諸峒,略居人馬牛,焚室廬而去。下詔責問之,且令捕酋首正其罪以聞。(《交趾傳》)[6]14067
(景祐三年)二月壬申,廣西轉(zhuǎn)運使言,邕州甲峒蠻掠思陵州憑詳峝生口及殺登琬鎮(zhèn)將,已會兵追擊之。李燾自注:《交趾附傳》云:三年,其甲峒及諒州、門州、蘇茂州、廣源州、大發(fā)峒、丹波縣蠻寇邕州之思陵州、西平州、石西州及諸峒,掠居人馬牛,焚室廬而去。下詔責問之,且令捕酋首正其罪以聞。正傳同此。今但從《實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7]2777-2778
李燾在正文主要依照《實錄》記此事件,但自注所引《交趾附傳》的內(nèi)容與《交趾傳》所記相同,并且他指出“正傳同此”。其所言“正傳”,即為宋《兩朝國史》(英宗、仁宗)所附之《交趾傳》,而《交趾附傳》當附于《仁宗日歷》①任仁仁認為:“日歷附傳也正是實錄附傳、國史本傳乃至元人所修《宋史》列傳之根袛?!笨芍涡蕖度諝v》中有“附傳”一體。所以,李燾所注之《交趾附傳》并非出自《國史》和《實錄》,而當出自《日歷》,即附于《仁宗日歷》。參見:任仁仁.宋代日歷附傳體例探析[J].蘭州學刊,2017(4):56-64。。據(jù)《宋史·藝文志》,元修《宋史》時,北宋九朝之《日歷》具已不存。綜合而言,我們可以明確《交趾傳》的內(nèi)容亦錄自宋《國史》。
通過以上諸例可見,李燾的自注為我們提供了較多關于交趾事件史料來源的信息,因此,通過比對《交趾傳》與《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我們可以明確《交趾傳》北宋部分的史料當參據(jù)自宋官修《國史》及《實錄》。
宋人汪藻說:“古者有國必有史,故書榻前議論之辭,則有《時政記》;錄柱下見聞之實,則有《起居注》。類而次之,謂之《日歷》;修而成之,謂之《實錄》?!盵6]13131又元人蘇天爵說:“史官修史,在內(nèi)天子動靜則有《起居注》,百司政事則具于《日歷》,合而修之曰《實錄》,有《實錄》方可為正史?!盵9]425可見《日歷》《起居注》《時政記》都是重要的歷史記錄,它們也是修纂《實錄》的原始材料。正因如此,元人在修纂《宋史》時也參考了宋官修的《日歷》《時政記》等記錄。
比如《交趾傳》記高宗紹興九年(1139)“詔廣西帥司毋受趙智之入貢。初,乾德有側(cè)室子奔大理,變姓名為趙智之,自稱平王。聞陽煥死,大理遣歸,與天祚爭立,求入貢,欲假兵納之,帝不許”[6]14070。此事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亦有記錄:“初,南平王李乾德既卒,其庶子智之奔大理,更姓趙,號平王,聞其兄陽煥死,與天祚爭國,大理以兵三千助之。諜報智之欲入貢,廣西帥臣奏其事,詔婉順約回,毋得招納生事?!盵10]2432所記與《交趾傳》大體相同。其后自注又引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所錄此事,并說“與《日歷》所書不同,或成大誤以大理為占城也。余見紹興七年九月乙酉并注”,可見李心傳所據(jù)是來自《高宗日歷》?!督ㄑ滓詠硐的暌洝方B興七年九月乙酉注引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所錄此事更詳,并說:“此與史不同,今附此,余見紹興九年六月乙亥并注?!盵10]2140據(jù)孔學考證,《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建炎元年(1127)五月到紹興三十二年(1162)六月的取材以《高宗日歷》《中興會要》為本,且以《高宗日歷》為主[11]。據(jù)梁太濟考證,是書取材非自《中興四朝國史》《高宗實錄》,而是以《高宗日歷》為主體框架、熊克《中興小歷》為基本依榜[12]。綜上可知,李氏所云“此與史不同”之“史”當指《高宗日歷》,故《高宗日歷》無疑是《交趾傳》的一個重要史源。
尤其是在理宗及其后,日歷幾乎成為《交趾傳》最主要的史料來源。考《宋史·藝文志二》著錄元時所藏宋官修史籍情況,理宗朝及以后存有《理宗實錄初稿》一百九十冊、《理宗日歷》二百九十二冊、《日歷》一百八十冊、《度宗時政記》七十八冊、《德祐事跡日記》四十五冊[6]5091。而元人蘇天爵曾說:“愚嘗備員史屬,閱近代載籍,宋自建隆訖于嘉定,實錄、編年、記志表傳蓋數(shù)萬言,其未成書者第寶慶、咸淳之事而已,秉筆者豈無所藉手乎!”[9]84“宋自太祖至寧宗,實錄幾三千卷,國史幾六百卷,編年又千余卷,其他宗藩圖譜、別集、小說不知其幾。今將盡加筆削乎?止據(jù)已成國史而為之乎?理、度二朝事最不完?!独碜谌諝v》尚二三百冊,《實錄》纂修未成,國亡盡存數(shù)十冊而已?!抖茸谌諝v》殘缺。皆當訪求。……今《理宗實錄》未完,度宗、衛(wèi)王、哀帝皆無實錄,當先采掇其事補為之乎?”[9]424-425可見當時《理宗實錄》并未修纂完成,僅有“初稿”;其后度宗至哀帝,均無實錄。所以,理宗及其后的史料,元人在修撰《宋史》時主要是參考“日歷”與“時政記”等書。有研究者在論及《宋史·河渠志》史源時就指出:“理宗朝史料的來源應當是《理宗日歷》《理宗實錄》?!盵13]故《交趾傳》也應與之相似,理宗之后對其的記錄當取自所存的《理宗實錄》殘卷、《理宗日歷》及《度宗時政記》等諸書。
臣僚奏表、詔令、使臣行錄能夠直接反映相關事件,深受史家的青睞,往往是史書修纂的原始材料。對于《交趾傳》而言,其中所載的奏表主要有兩類。
一類為交趾致宋的表書。如太平興國五年冬黎桓為丁璇上宋太宗表,云:
臣族本蠻酋,辟處海裔,修職貢于宰旅,假節(jié)制于方隅。臣之父兄,代承閫寄,謹保封略,罔敢怠遑。爰暨淪亡,將墜堂構,將吏耆耋,乃屬于臣,俾權軍旅之事,用安夷落之眾。土俗獷悍,懇請愈堅,拒而弗從,慮其生變。臣已攝節(jié)度行軍司馬權領軍府事,愿賜真秩,令備列藩。干冒宸扆,伏增震越。[6]14059
今《宋會要輯稿·蕃夷四·交趾》[14]9780《大越史記全書》[15]128《安南志略》[16]等中越史籍亦載此表,各有詳略,足見它是一份反映兩國關系的重要文件。
另一類為宋駐廣南一帶的邊臣奏疏,它們往往帶有“儋州”“欽州”“廣南西路”等字樣。如:
儋州言,占城國人蒲羅遏率其族百余眾內(nèi)附,言為交州所逼故也。
欽州言,交州効誠場民及頭首八州使黃慶集等數(shù)百人來投,有詔慰撫,遣還本道。
廣南西路言,黎桓迎受官告使黃成雅附奏,自今國朝加恩,愿遣使至本道,以寵海裔。[6]14060,14064
這些“奏言”多涉邊事,是反映宋朝邊疆事務的重要資料,故常被史學家所采錄。
宋朝敕封交趾(安南)的詔令不少,今載于《交趾傳》者有四:一為開寶八年(975)敕封丁部領為交趾郡王,二為太平興國八年(983)的“論交趾黎桓詔”,三為雍熙三年(986)敕封黎桓靜海軍節(jié)度使,四為熙寧十年(1077)敕李乾德詔(此詔為糅合二詔而成,詳見后文)。
至于使臣行錄,是指出使交趾的宋臣對經(jīng)見、對答的記錄。比如,《交趾傳》記載,淳化元年(990)宋鎬、王世則等出使交趾,次年回朝后,“上令條列山川形勢及黎桓事跡以聞”。宋鎬等奏曰:
去歲秋末抵交州境,桓遣牙內(nèi)都指揮使丁承正等以船九艘、卒三百人至太平軍來迎,由??谌氪蠛?,冒涉風濤,頗歷危險。經(jīng)半月至白藤,徑入海汊,乘潮而行。凡宿泊之所皆有茅舍三間,營葺尚新,目為館驛。至長州漸近本國,桓張皇虛誕,務為夸詫,盡出舟師戰(zhàn)棹,謂之耀軍。……[6]14061-14062
又載至道二年(996)李若拙等出使交趾,云:
若拙既至,桓出郊迎,然其詞氣尚悖慢,謂若拙曰:“向者劫如洪鎮(zhèn)乃外境蠻賊也,皇帝知此非交州兵否?若使交州果叛命,則當首攻番禺,次擊閩、越,豈止如洪鎮(zhèn)而已!”若拙從容謂桓曰:“上初聞寇如洪鎮(zhèn),雖未知其所自,然以足下拔自交州牙校,授之節(jié)制,固當盡忠以報,豈有他慮!及見執(zhí)送海賊,事果明白。然而大臣僉議,以為朝廷比建節(jié)帥,以寧海表,今既蠻賊為寇害,乃是交州力不能獨制矣,請發(fā)勁卒數(shù)萬,會交兵以剪滅之,使交、廣無后患。上曰:‘未可輕舉,慮交州不測朝旨,或致驚駭,不若且委黎桓討擊之,亦當漸至清謐?!駝t不復會兵也?!被搞等槐芟?,曰:“海賊犯邊,守臣之罪也。圣君容貸,恩過父母,未加誅責。自今謹守職約,保永清于漲海?!币虮蓖D首謝。[6]14063
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均是源自使臣的記錄。從宋朝的外事制度看,使臣撰寫出使記錄是當時的一項規(guī)制,具有政治性和制度性,正如《四庫全書總目》著錄倪思《重明節(jié)館伴語錄》所說:“考宋制,凡奉使、伴使皆例進語錄于朝?!盵17]471有學者指出使臣行錄是宋朝遣使“每年必有的官樣文章”[18]。對于這些資料,宋廷非常重視,安排外事機構“國信所”統(tǒng)一保存和整理。
使臣行錄作為第一手資料通常被用于修纂“國史”。如神宗熙寧二年(1069),曾鞏奉敕修撰英宗皇帝實錄,為此上札子說:“乞下管勾往來國信所,契勘嘉祐八年四月至治平四年正月末以來,所差入國接伴館伴官等,正官借官簿等冊并語錄,權借赴當院,照證修纂,仍不妨彼所使用。”[19]
總之,凡當時與交趾相關的臣僚奏表、詔令和使臣行錄等,也應是《交趾傳》的史料來源。
史料來源多樣且龐雜,加之《宋史》卷帙大、成書短,難免會造成《交趾傳》內(nèi)容上的疏漏訛誤。正如四庫館臣評《宋史》說:“其書僅一代之史,而卷帙幾盈五百。檢校既已難周,又大旨以表章道學為宗,余事皆不甚措意,故舛謬不能殫數(shù)?!盵17]412所以,在理清《交趾傳》史源的基礎上,對其所記錄的史實稍加考辨,糾舛正誤,十分必要。
比如,《交趾傳》載:
(熙寧)五年三月,日尊卒。命廣西轉(zhuǎn)運使康衛(wèi)為吊贈使。予所奪州縣。詔報之曰:“卿撫有南交,世受王爵,而乃背德奸命,竊暴邊城。棄祖考忠順之圖,煩朝廷討伐之舉。師行深入,勢蹙始歸。跡其罪尤,在所絀削。今遣使修貢,上章致恭,詳觀詞情,灼見悛悔。朕撫綏萬國,不異邇遐。但以邕、欽之民,遷劫炎陬,久失鄉(xiāng)井,俟盡送還省界,即以廣源等賜交州?!盵6]14069
對于這段記錄,今中華書局點校本校記說“予所奪州縣”一句上有脫文。據(jù)《宋會要輯稿》蕃夷四之三六至三七、《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八〇、《文獻通考》卷三三〇《四裔考》等書,日尊卒后,子乾德嗣,曾對宋爭戰(zhàn),“‘予所奪州縣’系乾德戰(zhàn)敗求和,請宋歸還所占交趾州縣,事在熙寧十年”[6]14075。的確如此,在《文獻通考》等書中,記載了乾德即位后與宋交戰(zhàn)的經(jīng)過:交趾發(fā)兵三路,連陷欽、廉、邕三州,后宋派遣大軍南征,擊破交趾兵,“得其廣源州、門州、思浪州、蘇茂州及桄榔縣而還”,遂“乾德乞再修職貢,還所奪州縣”[8]9098。不過從事件的發(fā)展經(jīng)過來看,“修職貢”和“還所奪州縣”并非乾德同時所乞。他先乞“修職貢”,故熙寧十年(1077)二月“賜李乾德詔,許依舊入貢,送還所掠省地人口”[7]6868。詔曰:“卿撫有南交,世受王爵,而乃背德干命,竊發(fā)邊疆。臨遣師干,龔行天討,兵薄城邑,乃始自歸。朕惟卿方在稚年,政非己出,侵犯州郡,豈其本謀?引咎抗章,辭迫意切。已勅將吏,開爾自新,務刷往愆,祗順王命,保安厥服,豈不善歟!可從所請,自今依舊入貢。所有克復州縣,已令安撫司各遣人畫定疆界,毋輒侵犯;昨擄略省地人口,可并送還。夫順命者膺長福,負固者多后虞。勉思所從,以保寵祿。”[20]13-14詔中并未言及“還所奪州縣”一事。李乾德乞還州縣是在元豐元年(1078)正月,上表言:“伏蒙賜詔,從臣所請,自今復修職貢……臣已奉詔遣人送方物,乞賜還廣源、機榔等州縣。”[7]7011同年九月,詔曰:“省所上表,乞還廣源州、門州、蘇門州、杌縣等處。卿失于聽任,擾我邊陲,棄祖考忠順之圖,煩朝廷討伐之舉。師行深入,勢蹙始歸,跡其罪尤,在所絀削。今乃遣使修貢,上章致恭,詳觀情詞,燭見悛悔。朕綏懷萬國,不異遠邇,但以邕、欽、廉三州無辜之民,遷劫遐陬,久失鄉(xiāng)里,宜盡根刷,牒送廣西經(jīng)略司交割。俟人口歸復省地,其廣源、思瑯等處兵甲,當議追還,復隸交州管屬。”[20]153-154此詔同意歸還交趾州縣,但前提是先要送還所掠邕、欽、廉三州人戶。元豐二年(1079)十月,“廣南西路經(jīng)略司言交阯歸所掠二百二十一人,詔納之,廢順州,以其地畀交阯”[7]7310。由此可見,《交趾傳》所載之“予所奪州縣”之事,實際歷經(jīng)數(shù)年;而所錄之詔書,則是糅合了熙寧十年二月“賜交趾郡王李乾德詔”與元豐元年九月癸未“答交趾郡王李乾德詔”兩詔而成。故今《全宋文》第一一五冊卷二四八二將《交趾傳》《文獻通考·四裔考》此詔系于元豐元年(1078)九月癸未所頒詔,并不準確。
又如,《交趾傳》載:
至忠才年二十六,苛虐不法,國人不附。大校李公蘊尤為至忠親任,嘗令以黎為姓。其年,遂圖至忠,逐之,殺明提、明昶等,自稱留后,遣使貢奉。上曰:“黎桓不義而得,公蘊尤而効之,甚可惡也?!薄焓チ辏搀O州刺史李公顯來貢,除敘州刺史。既而令其子弟及其婿申承貴率眾內(nèi)寇,詔廣南西路轉(zhuǎn)運司發(fā)溪峒丁壯討捕之。未幾,卒,年四十四。[6]14066-14067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亦載此事,但有幾處與之不同。李燾自注說:“至忠未嘗被殺也。《國史》云公蘊遂圖至忠,又云至忠年才二十六,皆誤,今但從《實錄》《會要》及《稽古錄》。”[7]1655經(jīng)考察,他認為宋《國史》所記公蘊并未圖至忠,至忠之死與公蘊無關。而所言“至忠年才二十六”,實謂“公蘊”,當為“公蘊年始二十六,至忠最所親任,常令以黎為姓,既而自領州事,稱安南靜海軍權留后……黎至忠卒,李公蘊殺其二弟,遂據(jù)交州”??梢?,《交趾傳》所記當采錄自《國史》,而《實錄》《會要》所記則與之有所差異。但今《宋會要輯稿》則記“公蘊年始三十六”[14]9787,又與《交趾傳》《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所記“二十六”不同?!洞笤绞酚浫珪酚涊d,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冬十月辛亥,帝崩于寢殿,號臥朝。……是月癸丑日,李公蘊自立為帝”[15]143-144。該書又載公蘊生平,云:“臥朝崩,自立為帝,都升龍城,在位十八年,壽五十五”[15]147。由此可知,李公蘊終年五十五歲,而非四十四歲;在位十八年,說明其自立帝位時應為三十六歲。正如《越史略》卷二所載:“臥朝甍,嗣主幼沖,王(李公蘊)年三十六,將隨龍軍五百人入宿衛(wèi)時,在內(nèi)只候,陶甘沐揣知王有欲受禪之意……”[21]由此推斷,可能宋《國史》等書由于錯將公蘊終年記為“四十四”,才有了謂其稱帝“二十六”歲之誤。而《宋會要輯稿》所載“公蘊年始三十六”實不誤,但今校點本據(jù)“《長編》卷七三、《宋史》卷四八八”改作“二十六”[14]9787,反而是一誤改。
再如,《交趾傳》多有因數(shù)事連書而致事件時間錯誤或含混的情況。第一,《交趾傳》記咸平四年(1001)事時說:“其年欽州言,交州効誠場民及頭首八州使黃慶集等數(shù)百人來投,有詔慰撫,遣還本道。”[6]14064但據(jù)《大越史記全書·黎紀》,黃慶集等人投宋是在咸平六年[15]138?!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7]1182,1191《宋會要輯稿·蕃夷四·交趾》[14]9785二書所載更詳,記欽州上言為咸平六年(1003)三月(廣南西路轉(zhuǎn)運司上言于四月)黃慶集等人共率其屬四百五十余口歸附。所以,《交趾傳》記此事件之年份有誤。第二,《交趾傳》載:“景祐中,郡人陳公永等六百余人內(nèi)附,德政遣兵千余境上捕逐之。詔遣還,仍戒德政毋得輒誅殺。”[6]14067對于陳公永等內(nèi)附一事的時間,《續(xù)資治通鑒長編》[7]2677《宋史·仁宗本紀》均記為“景祐元年六月壬辰”[6]198,《文獻通考》卷三三〇記為“景祐初”[8]9096??梢姟督恢簜鳌酚洿耸录臅r間較粗略,準確的年份當為景祐元年(1034)。第三,《交趾傳》載:“紹興二年,乾德卒。贈侍中,追封南越王。子陽煥嗣,授靜海軍節(jié)度使、特進、檢校太尉,封交阯郡王,賜推誠順化功臣。”[6]14070對于李乾德之卒年,《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三記載他崩于建炎元年(1127)十二月[15]204。周必大《兵部申明交趾襲封事狀》載:“建炎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南平王李乾德薨?!盵22]2211可知李乾德并非卒于紹興二年(1132),《交趾傳》之所以會誤作此年,是因為此處將數(shù)事連書。紹興二年,實乃冊封陽煥之時。如周必大《兵部申明交趾襲封事狀》載:“直至紹興二年三月,方降制授陽煥靜海軍節(jié)度觀察處置等使、特進、檢校太尉、兼御史大夫、安南都護、上柱國,特封交趾郡王、食邑四千戶、食實封一千四百戶,仍賜推誠順化功臣。”[22]2211《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五二[10]1073、《宋史全文》卷一八上[23]1260均于紹興二年三月記載敕封陽煥為交趾郡王。第四,《交趾傳》記載,紹興八年(1138),“陽煥卒,以轉(zhuǎn)運副使朱芾充吊祭使,贈陽煥開府儀同三司,追封南平王”[6]14070。據(jù)《皇宋十朝綱要》卷二三[24]、《皇朝中興紀事本末》卷四一[25]、《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一四[10]2140記載,李陽煥當卒于紹興七年(1137)九月,而追封其為南平王則是紹興八年三月[10]2204。故《交趾傳》此處混淆了二事發(fā)生的時間。第五,《交趾傳》記載,淳熙九年(1182),“詔卻安南所貢象,以其無用而煩民,他物亦止受什一”[6]14071。據(jù)《宋史全文》卷二七上[23]2286、《皇朝中興兩朝圣政》卷六〇[26]記載,此事當發(fā)生在淳熙十年(1183)閏十一月,而非淳熙九年。
《交趾傳》是了解宋朝與交趾交往的一份重要史料。從時間上看,《交趾傳》所記北宋部分的史料,主要來源于九朝《國史》列傳及各朝《實錄》;南宋前四朝的史事,多源于四朝之《日歷》或《實錄》;至理宗朝及以后,由于《實錄》殘缺或修纂未成,故其史料主要源于《日歷》和《時政記》等。又宋《國史》的編撰是在《實錄》《日歷》等書的基礎上進行,所以《交趾傳》的直接史源其實也即是宋列朝的《時政記》《日歷》《實錄》等書,而臣僚奏議、敕封詔令和使臣行錄等本身即為這些書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意味著《交趾傳》的史料主要取材于宋朝的官修史書,同時也說明宋朝官方當時非常重視搜集和整理與交趾相關的信息和資料。比如李燾自注其編寫“景祐三年”事時就同時參考了三種記錄:一是《日歷》中的《交趾附傳》,二是《國史》中的“正傳”,三是《實錄》??梢娊恢菏肥虏粌H多被納入北宋的官修史書,甚至在《日歷》和《國史》中還為交趾設置了專傳。國史《交趾傳》經(jīng)累朝續(xù)寫,就形成了相對集中和完整的記錄。所以,《交趾傳》中關于北宋的記錄詳細(篇幅約占6/7),主要是得益于當時官修《國史》《實錄》內(nèi)容完整;而南宋部分記事簡略(篇幅約占1/7),則是由于此時官修史書未能得到較好的延續(xù)。也就是說,宋朝官方史書的修纂對《交趾傳》的編撰是有直接影響的。尤其是《交趾傳》史源在時間上所呈現(xiàn)的三個分期,從另一個側(cè)面也表現(xiàn)了兩宋官修史書的興替。另外,在《交趾傳》中存有不少訛誤和脫漏,部分是襲自宋朝官修的《國史》和《實錄》,部分則是緣于編纂者的疏誤。所以,我們在閱讀和使用《交趾傳》時,當審慎留意其舛誤之處,以避免在引用和認知上再出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