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瑋琪

(福建師范大學 社會歷史學院， 福建 福州 350117)

汪輝祖，清代著名幕友，生于雍正八年，卒于嘉慶十二年。他十七歲入縣學，之后科舉蹭蹬，不得已走上游幕之路，以幕養(yǎng)學。自乾隆十七年始，他先后游江蘇九年、浙江二十五年，輔佐過十六位官員，皆留有賢名。乾隆四十年會試中舉，五十二年方被任命為湖南寧遠縣知縣。任官期間，親政愛民、廉潔奉公，但僅四年就以足疾為由，辭官返鄉(xiāng)，專心治學。著有《佐治藥言》《學治臆說》《病榻夢痕錄》等。無論在近四十年的官場生涯，還是在治學領域中都頗有建樹，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為時所稱。

有清一代，吏役制度是地方行政的重要組成部分。清代吏役通常指衙門中的書吏和差役這兩大群體，他們是州縣官的重要輔政群體。然而，在多數(shù)人眼里，他們聲名狼藉，時常為害。在這種背景之下，官員不得不在委任吏役的同時，探尋駕馭控制之道。因此，清人在如何對待和管理吏役的問題上形成了豐富的認識，這就是所謂的馭吏思想或曰馭吏論[1]420-439。汪輝祖作為清代名幕，他的系列官箴書對如何馭吏問題有較多論述，具有典范意義，因此關于清代地方行政和吏役制度的論著基本都提及他的馭吏思想問題，其中瞿同祖、周保民、魏光奇等學者的著作即是典型[2-4]。王雪華分析清人馭吏時也引用了汪輝祖的論述[1]420-439。此外，瞿兌之、鮑永軍為汪輝祖作傳之時，提及他對吏役的態(tài)度和方法問題[5-6]；張偉仁介紹汪輝祖對下屬的態(tài)度時，簡單論及他對吏役恩威并施的態(tài)度[7]。綜上，以往的相關研究重在宏觀論述，或只是簡單提及汪輝祖的某一馭吏理念，總體上缺乏深入剖析。故本文通過全面梳理相關官箴書，系統(tǒng)整理汪輝祖的馭吏思想。

一、馭吏的基礎——州縣官的自我管理

正所謂“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8]汪輝祖深知吏役不過是奉命而行，馭吏根源在官不在吏。作為地方政府的關鍵樞紐，州縣官若自身行為不端，難以有效地掌管吏役。故馭己先于馭吏，方可上行下效，事半功倍。

(一)官須自作

州縣官若想馭吏有方，必先官須自作。汪輝祖強調(diào)，州縣官處理政事和任用委派上，應有自己的見解?！笆聼o巨細，權(quán)操在手，而人為我用。若胸無成見，聽人主張，人人有權(quán)，人人做官，勢必尾大不掉，官如傀儡?！盵9]280“雖公事甚忙，必須次第手治。”[10]302即使在必要的情況下委派吏役，也應記錄在案，“凡讞斷顛末及諭辦公務，勾攝保羈一切，如不逐日摘敘，一有遺忘則吏役朦混，百弊叢生。”[9]280官須自作還要求州縣官注重培養(yǎng)才識，“有圖治之心，而才不足以濟之，則內(nèi)外左右皆得分盜其柄，以求自濟其私?！盵10]296除此之外，還須了解方言風俗，“各處方言，多難猝解。理事之時，如令吏役通白，必至改易輕重。當于到任之時，雇覓十二三歲村童，早晚隨侍，令其專操土音。留心體問，則兩造鄉(xiāng)談自可明析，不致臨事受蒙?！盵9]274總之，官須自作不僅是為官者的職業(yè)素養(yǎng)，也是馭吏之源。

(二)官須廉潔自守

清代官吏俸祿十分微薄，即使享有養(yǎng)廉銀制度的州縣官也是勉強支撐，在此情況下陋規(guī)逐漸成為約定俗成的存在。然而，陋規(guī)也滋生了數(shù)種幾近非法的行為，與賄賂之間的界限日益模糊?！坝」俪醯剑瑫糁袀}庫職事者，間有饋獻陋規(guī)。若輩非素封，其所饋獻，大率挪用錢糧。一經(jīng)交納，玩官于股掌之上矣。無論不能覺其弊也，覺之亦必為所挾持，不敢據(jù)實究辦?！盵9]271汪輝祖分析，州縣官受賄后果有二。其一，“偶一失檢，墨聲四播。蓋家人吏役皆甚樂官之不潔，可緣以為奸。”[10]299其二，“其行賄者，又好虛張其數(shù)”。[10]299賄金經(jīng)過吏役的層層剝削，到州縣官手里早已所剩無幾。倘若州縣官再欲補齊漏洞，只能任由吏役加緊搜刮民脂民膏，陷入“貧必愈墨，墨且愈貧”[10]299的惡性循環(huán)。

(三)官須高效處理公務

歷代州縣為了官績，極喜詞訟之事，常常簽派差役?！耙辉~準理，差役到家，則有饋贈之資?；?qū)徠诟鼡Q，則費將重出。其他差房，陋規(guī)名目不一?！盵11]317其后果不僅“徒張役威飽役橐”[9]278，而且加重百姓資費。汪輝祖以多年佐幕經(jīng)驗判定，“詞訟之應審者，什無四五。其里鄰口角、骨肉參商細故，不過一時競氣，冒昧啟訟。間有準理，后親鄰調(diào)處，吁請息銷，兩造既歸輯睦，官府當予矜全?？上ⅲ阆幦酥?。斷不可執(zhí)持成見，必使終訟，傷閭黨之和，以飽差房之欲?！盵11]317所以州縣官除了必要情況下需重新審訊外，應高效處理公務，力圖息事寧人，“故事非急切，宜批示開導，不宜傳訊差提人；非緊要，宜隨時省釋，不宜信手牽連被告多人。”[11]317然而，省事之道不意味著懈怠拖延。“事到即辦，則頭緒清楚，稽查較易。一日積一事，兩日便積兩事。積之愈多，理之愈難，勢不能不草率塞責。訟師猾吏，百弊叢生，其流毒有不可勝言者。”[11]321

二、關于吏役的直接管理

清代衙門是一個龐大而復雜的整體，因此如何恰當?shù)匚卫粢劬惋@得尤為重要。汪輝祖在吏役管理上力求直接化和人性化，以期在約束其行為的同時發(fā)揮其對于政府治理的積極作用。

(一)馭吏須寬嚴相濟

久經(jīng)官場多年的汪輝祖深知為官之不易，感慨馭吏嚴寬難以協(xié)調(diào)，“約之獲恐稽察難周，縱之必致心股并肆”。[10]302因此，他力求在嚴與寬之間平衡處理，“嚴非刑責而已，賞之以道亦嚴也”，[9]285“有功必錄，不須抵過，有過必罰，不準議功。”[9]285值得注意的是，汪輝祖嚴寬有度的思想，尤其體現(xiàn)在陋規(guī)上。他認為陋規(guī)已然成為吏役的較為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如果突然全部革除，勢必造成嚴重的后果?！袄魺o祿入，其有相循陋習資以為生者，原不必為搜剔。若無舞弊累人之事，斷不可杜其源。”[11]316“忽予汰，目前自獲廉名，迨用無所出，勢復取給于民，且有變本而加厲者，長貪風開訟釁，害將滋甚?！盵10]296不過陋規(guī)畢竟從百姓中聚斂而來，不可過分縱容吏役恣意索取，“萬不容于例外加增，斷不可于例中扣減”。[10]296要之，既不必苛求吏役，更不能姑息養(yǎng)奸。

(二)吏役人選須適宜

州縣官要想避免被其左右，必須選拔合適得當?shù)睦粢?，才能最大程度的人盡其才，才盡其用。常人聘請吏役多用年輕人，汪輝祖卻反其道而行之?！吧倌昀粢奂庇谝娭?，原易節(jié)取。六七十歲者，其奔走逢迎往往不如少壯，然服役既久，歷事必多，周知利害，類能持重。選一二人，相夕承侍以備顧問，總有裨益?！盵9]285汪輝祖提醒，任用老成吏役仍須注意幾點：須留心，“惟若輩性多蒼猾，揣摩附會是其所長，駕馭之方尤須留意?！盵9]285須體恤，“老成之人多知顧惜顏面，顏面既傷，其蠹弊且甚于少年。既已用之，須曲為體恤。度其才力不能勝任，將來難免笞撻之事。即慎之于先，不以驅(qū)遣，或應驅(qū)遣則明示以此意，使之知所感畏，自能實心圖報”。[9]285須耐心，“吏役鄉(xiāng)氓，均無達識。凡差遣聽斷，不將所以然之故詳細諭知，必且懵于遵率。吏役則周折貽誤，鄉(xiāng)氓則含混滋疑，均足累治?！盵10]303

(三)勿輕信吏役

汪輝祖對待吏役尤為謹慎，他在官箴書中大致列出幾項不可輕信之事。其一，不可輕信拒捕。“余族居鄉(xiāng)僻，每見地總領差勾攝應審犯證，勢如狼虎，雖在衿士不敢與抗。遇懦弱農(nóng)民，需索尤甚，拂其意則厲聲呵詬，或自毀官票，以拒捕稟究。若戶婚田債細故，兩造平民，必無敢毀票以拒者，拒捕之稟，半由索詐而起。然一以拒捕傳質(zhì)，即至審虛，民不堪命矣”。[11]300其二，不可輕信草供?！白飶墓┒ǎ腹┳铌P緊要。然五聽之法，辭止一端。且錄供之吏，難保一無上下其手之弊。據(jù)供定罪，尚恐未真?！盵12]329其三，不可輕信筆跡?！胺裁耖g粘呈契約議據(jù)等項，入手便須過目。一發(fā)經(jīng)承，舞弊剜補。初之不慎，后且難辦。”[9]277其四，聯(lián)名公呈不宜輕信。“切勿輕聽據(jù)詳，致開紛擾之弊。至吏役稟陳公事，尤不可信用?！盵9]279其五，吏役獻策不可輕信?！盁o端而吏獻一策，事若有益于民，其說往往甚正，不為徹底熟籌，輕聽率行，百姓必受累無已。”[11]316當然，不輕信并不意味著事事皆疑，“疑人則信任不專，人不為用；疑事則優(yōu)柔寡斷，事不可成。”[10]296一旦委派之后，則予以信任，如此不僅官員心中有數(shù)，亦能起到約束吏役的作用。

三、關于吏役的間接管理

汪輝祖認為馭吏的過程或可借助其他方面，亦能起到旁敲側(cè)擊的間接作用，以減少吏役之害。

(一)幕友監(jiān)督

有清一代，科舉出身的州縣官往往缺少行政能力，必須依靠具備專業(yè)技術的幕友協(xié)助。汪輝祖提出幕友的關鍵作用，即為佐官而檢吏。“幕客以力自食。名為傭書，日夕區(qū)劃，皆吏胥之事?！盵11]315“蓋官統(tǒng)群吏，而群吏各以其精力，相與乘官之隙。官之為事甚繁，勢不能一一而察之。唯幕友則各有專司，可以察吏之弊?！盵11]316

身為幕友在日常文書工作中“核稿時必須細加衡量”[12]327，“凡遇呈粘契據(jù)借約之詞，俱于緊要處紙背蓋用圖記，并于辭內(nèi)批明，以杜訟源?！盵9]277他還建議，幕友應詳查吏役是否有草菅人命的罪行，特別是監(jiān)禁囚犯。“蓋犯歸監(jiān)禁，尚有管獄官時時稽查，羈管則權(quán)歸差役。差不遂欲，則系之穢處，餓之終日，恣為陵虐，無所不至。至于釀成人命，貽累本官者。若賊犯久押，則竊縱分肥，為害更大。此等人犯，官難逼記，全在幕友立薄檢察，以便隨時辦結(jié)。”[12]328此外，汪輝祖認為幕友佐治時，幫助州縣官實行省事之法。“余向佐主人為治，惟必訊之案，方僉差傳喚。其余細事，多批族親查理。或久而不覆，經(jīng)承稟請差催，從不允行，亦不轉(zhuǎn)票。蓋事寢擱，必其氣已平，因而置之，有益無損。加以催差，轉(zhuǎn)多挑撥矣。役則惟利是視，更不可信也?！盵12]328汪輝祖提醒，幕友雖起到“因利察弊，力究冤誣”[12]329的監(jiān)督作用，但也不能完全信賴。清代幕友只是地方行政的協(xié)助者，不受長官和法律的嚴格約束，“劣幕”不但無法約束吏役，反而拉幫結(jié)派貽害無窮。

(二)嚴治地痞訟師及禮士教化

在地方政府，內(nèi)有巨蠹猾胥，外有地痞流氓。吏役之害，不僅在于自身作惡多端，甚至與地方上的惡棍沆瀣一氣，朋比為奸，形成“若輩倚骨吏為牙爪，胥吏倚若輩為腹心”[11]318的勾結(jié)。汪輝祖提議，“遇有地棍訛詐，訟師播弄之案，徹底根究一二，使吏役畏法，則若輩自知斂跡矣。”[9]282汪輝祖還提倡通過教化和因果報應的教導，培養(yǎng)吏役的道德素養(yǎng)?！熬秤辛际浚暂o官宣化也，且各鄉(xiāng)樹藝異宜，旱潦異勢，淳漓異習，某鄉(xiāng)有無地匪，某鄉(xiāng)有無盜賊吏役之?！盵9]274

四、結(jié)語

汪輝祖對吏役制度的諸多思考，皆十分細致而周到，達到了一定的高度。首先，官員需具備良好的官德素養(yǎng)和較強的行政能力，才能有效管理吏役。這既是馭吏的基礎，也是其馭吏思想的獨特之處。其次，馭吏過程秉持較為人性化的管理，并做到因材器使。此外，通過幕友監(jiān)督等方式對吏役進行間接管理，以期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些理念通過他的系列官箴書得到廣泛傳播，堪稱清代馭吏思想的典范。當然，在中國帝制時代的晚期，傳統(tǒng)官僚制度和吏役制度均面臨諸多挑戰(zhàn)，汪輝祖的這些思考無法從根本上改變清代中期以來的吏治問題。但是，作為一代名幕，汪輝祖基于自身豐富實踐經(jīng)驗提出的這些馭吏舉措，反映了他對吏役制度的深刻認識，具有一定的可行性，對于當時的官員群體有借鑒作用，也有助于今人更深入地研究清代的社會現(xiàn)實和地方行政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