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 金 壁
(哈爾濱師范大學 文學院,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漢書·司馬遷傳》:“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眰鹘y(tǒng)解釋是:人死的分量、價值,有比泰山還重的,也有比鴻毛還輕的,因用在何處而不同。強調(diào)死的分量、價值,此為通說。
近年來有文章認為此說誤:“這里所說的重與輕,絕不是分指死的意義的大小有無,而只是對各不同作用、價值和意義的死這一行為本身所持的態(tài)度。它的原意是說:人生于世,本來都有一死,但有的時候,有的情況下,要把死看得很重。比如面臨那種沒有價值、沒有意義、糊里糊涂的死的時候,要認識到生命是寶貴的,對死要看得比泰山還重,切不可盲目輕生。反之,有的時候,有的情況下,則應把死看得很輕。比如勇夫殉國,志士死節(jié),在舍生取義的時候,就應該視死如歸,把死看得比鴻毛還輕。”(王同策《“重于泰山”“輕于鴻毛”究何所指?》——《史學集刊》1984年第2期)這種觀點或表述為“在不值得為一種大義去死時,則不應當輕易赴死,要把死這件事看得重,要像泰山那樣重。而符合大義去死時,則義無反顧,把死看得如鴻毛一樣輕?!辈⒁浴罢湟暽赜谔┥?;慷慨赴死,輕于鴻毛”數(shù)句概括“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的含義(王瑞來《司馬遷“泰山鴻毛”的另一種解釋》——原載《澎湃私家歷史》20160327)。強調(diào)對死的看法、態(tài)度,此為另一說。
另一說,王同策文謂已見于元張養(yǎng)浩《風憲忠告·全節(jié)》:“人之有死,猶晝之必夜,暑之必寒,古今常理,不足深諱。第為子死于孝,為臣死于忠,則其為死也大,身雖沒而名不沒焉。太史公謂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非其義則不死,所以重于泰山也。如其義,則一切無所顧,所謂輕于鴻毛也?!薄段倪x·報任安書》六臣注張銑亦曰:“人生必有一死,若生不值明君,不以義相及,則命重于泰山;若遇明君,臨之以義,命則輕如鴻毛,故死則一也,用之所歸趣殊矣?!敝^《文選》李注“《燕丹子》荊軻謂太子曰:‘烈士之節(jié),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者,但問用之所在耳’”與《報任安書》中的話相同。并謂《燕丹子》借燕丹之口所說“大夫所恥,恥受辱以生于世也;貞女所羞,羞見劫以虧其節(jié)也。故有刎喉不顧,據(jù)鼎不避者,斯其樂死而忘生哉?其心有所守也”與上列李善引為注文者意義吻合,均從理論上側(cè)重說明死而有當,即赴之如歸,視之輕于鴻毛。他引《報任安書》文字,證明己之觀點。文末引章學誠《文史通義·知難》語“讀其書,知其言,知其所以為言而已矣。讀其書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所以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讀其書,知其所以言矣?!耸恐y也”,以明其為“知其言,知其所以為言”者。
筆者則以為,司馬遷語與《燕丹子》荊軻謂太子語語意固同,而張銑與張養(yǎng)浩語,是對司馬遷與《燕丹子》荊軻語之曲解、誤解。理由如下:
首先,從表達特點來說,司馬遷語一向明白順暢、直截了當。此語與《燕丹子》荊軻語意略同,皆說人死之分量、價值或重或輕,只看因何而死,常人一看便曉。豈若張銑所謂“若生不值明君,不以義相及……若遇明君,臨之以義”、張養(yǎng)浩所謂“非其義則不死……如其義,則一切無所顧”,乃至王同策語之迂回曲折,其非“增字解經(jīng)”,反致誤會乎?況張養(yǎng)浩已言“第為子死于孝,為臣死于忠,則其為死也大,身雖沒而名不沒焉”,此即太史公所謂“死有重于泰山”者,反之則為“有輕于鴻毛”者:語意如是而足,又緣何贅以“非其義則不死,所以重于泰山也;如其義,則一切無所顧,所謂輕于鴻毛也”?不為蛇足乎?
其次,通說切合此語在《報任安書》中上下文意,而如二張所解,則違拗其文意。此語上文為: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
是說自己經(jīng)歷平庸,身份卑賤,為君王及世所輕,如“伏法受誅”,便一文不值,而為世人所嗤,故不能輕易就死。從而引出己之生死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叭艟排M鲆幻?,與螻蟻何以異”,照應“輕于鴻毛”句。
下文則述己所遭受者乃奇恥大辱,己又非顧念父母、兄弟、妻子者,“亦頗識去就之分”,且“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我之不得已乎?以明己非戀生怕死,但忍辱負重而不輕易自盡,是因“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而死“輕于鴻毛”。此己之所棄,并非說“珍視生命,重于泰山”。
繼而司馬遷正面闡述,欲如古“倜儻非常之人”:“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師圣賢而發(fā)憤,垂空文以自見,著奇書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己“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此照應“重于泰山”句。謂此己之所趨;而非說“慷慨赴死,輕于鴻毛”。
再次,任簡他書“重于泰山”“輕于鴻毛”例,以“分量、價值”之通說解之則恰切曉暢,以“看法、態(tài)度”之另一說釋之則繳繞難通:
1.三國魏曹植《黃初六年令》:“身輕于鴻毛,而謗重于泰山?!?身極輕,謗極重)
2.唐白居易《漢將李陵論》:“嗚呼!予聞之古人云:‘人各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生或輕于鴻毛?!羲乐赜诹x,則視之如泰山也;若義重于死,則視之如鴻毛也。故非其義,君子不輕其生;得其所,君子不愛其死。惜哉,陵之不死也!失君子之道焉?!?于義當死,則不惜其死,視死如泰山;于義不當死,則不輕其生。惜陵不死,其生如鴻毛)
3.宋李綱《與趙相公第十二書》:“夫為守圉捍牧之臣,而死城郭封疆,此固常理。然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方其平時請于朝者,無不從也;所以為守之之具者,無不備也:不能則繼之以死,宜其有鴻毛之輕。”(守御條件皆備而失守,是守臣無能或怯懦,故其死輕于鴻毛)
4.宋歐陽澈《歐陽修撰集》卷七:“嗚呼!東澈雖誣死,至今猶有榮耀;汪黃雖茍生,人到于今誅之不已。故雖以東澈之死,豈易汪黃之生哉!古人有言:‘生有輕于鴻毛,死有重于泰山。’其斯之謂歟?”(東澈死重于泰山,汪黃生輕于鴻毛。故不以東澈之死,易汪黃之生)
5.宋真德秀《西山讀書記·處死生》:“太史公曰:‘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程子曰:“感慨殺身者易,從容就義者難?!?感慨殺身者易,死輕于鴻毛;從容就義者難,死重于泰山)
6.宋王稱《東都事略》卷二十三:“太祖怒,命以檛擊之。融大呼曰:‘大丈夫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今之死正得其死所 !’”(“今之死正得其死所”,以“重于泰山”也)
7.明李賢《周是修先生哀辭》:“嗚呼!義重于泰山兮,何一命之可留!彼齟齬之偷生兮,其視此寧不為之含羞?”(義重于泰山,故周先生不留命;而偷生者為之羞)
8.明李化龍《祭房、張二將文》:“嗚呼!二將軍之死也,經(jīng)歲于今矣!人亦有言:‘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如二將軍之死,輕耶,重耶?”(問二將軍之死,重于泰山耶,輕于鴻毛耶)
可證另一說誤。
究持另一說者誤解之源,愚以為略有五焉:
一則蓋因好奇。晉陶潛詩云:“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碧饭宋墓唐?,然奇于文義而不奇于語義、語法:“或重于泰山”即“有的死比泰山重”,“或輕于鴻毛”即“有的死比鴻毛輕”:依常法理解順暢可通者,當用常法;既說不清為何“‘重’與‘輕’,絕不是分指死的意義的大小有無”,又何必舍近求遠,避易就難,棄簡潔平實之說而取迂險之論,硬釋為“有的時候,有的情況下,要把死看得很重”“有的時候,有的情況下,應把死看得很輕”,乃至還須加許多文字,方得出與簡潔、順暢之通說“截然相反”之結(jié)論?恐求之過深,驚世駭俗,反致誤解耳。不聞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是以聯(lián)辭結(jié)采,將欲明理,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固知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之論乎?
二則由未詳味太史公《報任安書》篇章布局,而不明其文意脈絡:此文敘及李陵,為引出自己受辱之緣由;言己受辱之深,為強調(diào)自己忍辱不死之原因——不作輕于鴻毛之死;繼而舉文王、仲尼、左丘明等圣賢著述以傳世之功,以明己忍辱不死之目的——完成《史記》之偉業(yè),而死重泰山,永垂不朽。王同策先生于文義則多所誤解:
如“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于鮮也”,是說通常之士,寧可決計自殺,而不受牢獄之辱,以其將粗暴挫傷士人之氣節(jié)情操,亦以明己受辱之深。而王文釋為“說自己身為士子,受辱遠不需至此,而早應死節(jié),視死輕于鴻毛,理義昭著”,違背太史公之意。
又,“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陰,王也,受械于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系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quán)傾五伯,囚于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guān)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一段,本說多少名重天下之王侯將相,尚且受辱,今我之受辱,又何足為奇。王文卻謂“下面又緊舉九個‘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的名人‘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的例證,而得出‘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于鞭箠之間,乃欲引節(jié),斯不亦遠乎’的看法”——是誤將司馬遷另一層說理(士人不能在受法律制裁之前自殺,受辱之后再自殺則為時已晚)誤作上一層說理之結(jié)論(其結(jié)論本為“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
又,“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為此也”,接上文“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于鞭箠之間,乃欲引節(jié),斯不亦遠乎”,是謂“士”有氣節(jié)、尊嚴,不可輕易折辱之。而王同策文謂此為“再斥有的人之不能赴死如鴻毛之輕”:復違司馬遷本意。況此曰“再斥”,其“一斥”又斥誰何?推王文之意,乃其所謂“九個‘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的名人,‘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而此九“名人”中,為首即西伯,即司馬遷下文贊美“拘而演《周易》”之周文王;“季布為朱家鉗奴”,忍辱而后有為,亦當在司馬遷仰慕之列:又安能“斥”為“不能赴死如鴻毛之輕”者乎?
又,“假令仆伏法受誅”,王文謂“這里的‘伏法受誅’是指因獲罪而引決自裁,說這樣自殺而死是無意義的,……因而要看重死,不能死”,即其所謂“視死重于泰山”(須說明者,“伏法受誅”非“引決自裁”,乃以“誣上”罪被殺。司馬遷為不死,請求以腐刑代之);繼而又“說自己受辱已屬至極,而大夫蒙辱死節(jié)乃天經(jīng)地義的事,所以他既早已深明其理,又勇于付諸實行。就死而言,則既無父母牽累,絕輕妻子顧念,都是在于說明自己早經(jīng)悟徹,義理置前,已識所歸,視死輕于鴻毛”云云——請問,此前后兩說是否自相矛盾?太史公豈能出此矛盾之論乎?
又,王文說太史公“就其自身方方面面來說,為了蒙冤受辱,為了大夫不刑,為了義理所趨,為了烈士死節(jié),均只自殺一途,斷無生活之理,而自己早已視死如歸,置之如鴻毛之輕”“千萬條理由都該取義死節(jié)”,“而在迂回反復, 起伏跌宕地論述之后, 終于作出了自己不死理由的回答”——似乎司馬遷經(jīng)一番循環(huán)往復之“思想斗爭”方改變初心(欲自殺而否)。實際太史公自始至終絕無“欲自殺”之念。此正明王先生誤解文意:太史公明說,即使蒙受奇恥大辱,亦“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因受辱而死,敗壞大事,則輕于鴻毛。王文卻謂“而大夫蒙辱死節(jié)乃天經(jīng)地義的事”,太史公“深明其理,又勇于付諸實行”,“視死輕于鴻毛”——不皆與太史公“私心剌謬”乎?
故知說者未明劉勰《文心雕龍·镕裁》“篇章戶牖,左右相瞰。權(quán)衡損益,斟酌濃淡”之理:作文當如是,解文亦何當不如是哉?
三則以未解司馬遷語“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指“士”之兩種“死”法:“人”非指匪人,亦不含“臧獲婢妾”等非常人(《燕丹子》“烈士之節(jié)”、《東都事略》“大丈夫死”、李綱文 “夫為守圉捍牧之臣”,皆可證之)。司馬遷《報任安書》重點闡述者,便是己決計摒棄“早自裁繩墨之外”或“至于鞭箠之間,乃欲引節(jié)”之念、“激于義理”而不愿受辱茍活之淺陋心理,以為如彼之死,乃“輕于鴻毛”;而欲效法前賢,完成傳世著作而死,則“重于泰山”。故將其語譯為“人生于世,本來都有一死”,雖不必為誤,但應“心知其意”:此“人”非指一切人。同理,《為人民服務》文將此語講成“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王瑞來文引),分“人”為“革命者”與“反動分子”,乃現(xiàn)代人之發(fā)揮,亦不合司馬遷語本意。觀清瞿其美《粵游見聞》載明末多人死清之事:“死有重于泰山者,張司馬(兵部尚書張國維,不屈自殺)輩是也;死有輕于鴻毛者,方國安(總兵,先抗清,后降清被殺)輩是也;有死非所貴者,仍氏甘為忠臣,其何光少康之烈耶!更有死不盡其辜者,馬士英(兵部尚書,被目為奸臣,降清被殺)、阮大鋮(兵部尚書,降清,病死于隨清軍攻打仙霞關(guān)途中)非耶?”不以“死有輕于鴻毛”許“死不盡其辜”(死有余辜)者,是猶司馬遷之遺意歟?
四則緣未解《燕丹子》荊軻“烈士之節(jié)”語意。此語所在之段如下:
后日,軻從容曰:“軻侍太子,三年于斯矣,而太子遇軻甚厚,黃金投龜,千里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盤。凡庸人當之,猶尚樂出尺寸之長,當犬馬之用。今軻常侍君子之側(cè),聞烈士之節(jié),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者,但問用之所在耳。太子幸教之?!碧訑狂?,正色而言曰:“丹嘗游秦,秦遇丹不道,丹恥與之俱生。今荊君不以丹不肖,降辱小國。今丹以社稷干長者,不知所謂。”軻曰:“今天下強國莫強于秦。今太子力不能威諸侯,諸侯未肯為太子用也。太子率燕國之眾而當之,猶使羊?qū)⒗?,使狼追虎耳?!?《燕丹子》卷下)
荊軻之意,謂太子于我恩重如山,愿以死相報。但壯烈之士死節(jié),“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者”,只看為何事而死,請?zhí)咏虒?。而太子丹不明其意,先言己受辱于秦,恥與之俱生;雖又“以社稷干長者”,卻“不知所謂”(“所謂”者,何謂也):說明其不知死有大小節(jié)之分。荊軻本知太子丹之見地淺陋而胸襟狹隘,故有前問;后見其果然如此,便喻其不當令我為報君受辱之私仇而死,如彼則“輕于鴻毛”(荊軻固未語此,然其意乃在不言中);而當令我為除強秦吞并天下諸侯之威脅而死,如此則“重于太山”——果明《燕丹子》荊軻語意,亦不至誤解荊軻語為“為正義而死,就不把死當做一回事,而看得輕于鴻毛;若不為正義而死,就把死看得很重,重于泰山”矣。
五則蓋當歸咎于王先生亦未區(qū)分“士”之死節(jié)有大小之分,以致混淆是非。如彼列“應該視死如歸, 舍生取義”之情況,其一為“志士死節(jié)”,看似無可非議。然何者為“志士死節(jié)”?因不可辱而死乎?依王文之意,“‘士可殺而不可辱’,是該定死不辭的了”。如此言之,管仲受縲紲之辱,韓信遭胯下之辱,司馬遷蒙宮刑之辱,亦該“定死不辭”乎?無論王先生本意如何(盡管其亦言“不可為求取義死節(jié)的浮名而輕易地去死”),然而其一再強調(diào),“就其自身方方面面來說,為了蒙冤受辱,為了大夫不刑,為了義理所趨,為了烈士死節(jié),均只自殺一途,斷無生活之理”,謂“千萬條理由都該取義死節(jié)”,并一斥、“再斥有的人之不能(因受辱)赴死如雞毛之輕”,不皆主張“志士死節(jié)”乎?并謂“真正的大夫, 如獲罪, 遠不用到要施加刑罰的程度, 早就羞愧而自裁了”。依其說,則受辱而不自裁,則非“真正的大夫”矣!而此正違司馬遷文意。其實,士不為小節(jié)而輕死,已為傳統(tǒng)儒者之定見?!墩撜Z·憲問》:“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唬骸慈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可知如“匹夫匹婦之為諒”,受辱則“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為孔子所否定,亦為司馬遷所堅決反對:于《報任安書》中,司馬遷對己緣何不取此種固陋偏執(zhí)之舉,正作重點闡述。而王文則多次強調(diào)士大夫受辱必死,顯然不合情理,是對司馬遷生死觀之誤解。突出之例,乃引用《燕丹子》燕丹語“大夫所恥, 恥受辱以生于世也;貞女所羞, 羞見劫以虧其節(jié)也。故有刎喉不顧, 據(jù)鼎不避者, 斯其樂死而忘生哉? 其心有所守也”,以證其所謂“死而有當, 即赴之如歸, 視之輕于鴻毛”之模糊、錯誤見解(不明何者為“有當”,即是模糊;以為受辱即可赴死如歸,且“視之輕于鴻毛”,便是錯誤)。其實燕丹所宣揚者,乃狹隘之節(jié)烈觀,為孔子以及司馬遷所堅決反對者。不深悟此,而欲侈談司馬遷《報任安書》所闡述之生死觀,斯不亦遠乎?
因王同策先生不悟燕丹所持乃狹隘之節(jié)烈觀,而誤以為正確,故非但導致其誤解司馬遷《報任安書》文意,且誤解《燕丹子》“雙士死節(jié)”之事:王先生乃相信“田光因太子丹臨別時囑咐他‘愿先生勿泄’一句話,感到被人疑而不信,遂自刎而死”(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其實以田光因一言受辱而死,未免膚淺:田光作為燕國名士,荊軻之知交,燕丹子以復仇事托之;光知此乃驚天動地之大事,有扭轉(zhuǎn)天下大局之意義,遂權(quán)衡比較,推薦荊軻,以為“神勇之人”,非其人不可。此深謀遠慮、睿智豁達之耄耋賢者,豈因一言之辱“自刎而死”(按,“自刎而死”乃《 史記·刺客列傳》語,《燕丹子》作“向軻吞舌而死”)哉?“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太過淺陋乎?田光實假借“節(jié)烈之士,不被人疑其行,寧以死明不言”之因由而自殺,偽示太子丹者;其真心乃如《 史記·刺客列傳》所言,“欲自殺以激荊卿”:我可為信義、自尊“不愛其軀”,汝當如何行刺秦之事?此他人難知而惟田光與荊卿心照者也。故荊軻不動聲色,往見燕丹,達田光之言;太子卻“驚愕失色”,正明其不悟田光自殺之深意。此意既經(jīng)太史公妙筆點破,乃數(shù)千載后讀者仍祖燕丹之私惑,而辜負田光之苦心、太史公之史筆,豈非可遺憾者乎?
綜上,愚以為王同策先生對《報任安書》及《燕丹子》實尚未“知其言,知其所以為言”;而“重于泰山、輕于鴻毛”以通說解之方可,以二張另一說解之則不可也。
謹以此就教于讀者與王同策、王瑞來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