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昌 朱惠國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241)
詞是一種古老的文學樣式。它誕生于歌筵舞席之間,最初依靠口頭方式傳播。后音譜失傳,僅供讀品,徹底成為了案頭文學。晚近以來,隨著西方文明的傳入和機器印刷技術的成熟,現(xiàn)代傳播媒介逐漸形成??紤]到舊體詩詞在當時文士中的巨大影響力,以《申報》及“三瑣”(1)“三瑣”即《瀛寰瑣記》《四溟瑣記》《寰宇瑣記》,由申報館發(fā)行,它們是我國最早的文學期刊。為代表的早期報刊媒介為了吸引讀者以提高銷量,也為了增加一些填充的“佐料”,紛紛開辟詩詞版面。由此,原本主要依靠傳統(tǒng)方式抄寫及刊刻,僅在小范圍內(nèi)傳播的詞進入了大眾傳媒階段,獲得了新的發(fā)展契機。根據(jù)上海圖書館編《中國近代期刊篇目匯錄》第三卷和《上海圖書館藏近現(xiàn)代中文期刊總目》粗略統(tǒng)計,民國期間刊載舊體詞作品的報刊不下百種。文藝類報刊自不必說,甚至一些軍事、醫(yī)藥、商務類的報刊也不乏詞作點綴。這些刊物與當時的政治格局、思想文化等因素扭結(jié)在一起,共同塑造了新的詞壇生態(tài)。
從傳播學的視角來看,報刊是報紙和期刊的合稱,但二者在文學傳播的效能上存在差異。報紙以發(fā)布新聞為主,主要面向普通讀者,很多不知名的業(yè)余作者也能在上面發(fā)表文字,難以保證質(zhì)量,相對來說比較次要。期刊雜志則以揭載評論為主,遵循一定的辦刊宗旨,具有解釋誘導的功能,文化氣息和學術氣質(zhì)更濃厚。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文藝性專門期刊,一般辟有固定欄目發(fā)表詞作,由于其主持與編纂者多是接受過良好傳統(tǒng)教育的舊式文人,具有較高的文學造詣,可以憑借其人脈和選取作品的專業(yè)眼光,獲得同等層次的作者和受眾群體,因而構(gòu)筑出了高品位的傳播平臺。遺憾的是,由于資料瑣碎收集不易,也由于現(xiàn)代文學史的長期“遮蔽”,這些刊物上的舊體詞作品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僅有的一些討論也主要集中在“詞學”,即研究的層面,而對其“創(chuàng)作”層面的關注還明顯不夠。基于此,本文以民國時期刊載詞體作品數(shù)量較多、影響力較大的綜合性刊物《小說月報》與《青鶴》以及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最具代表性的兩大專業(yè)詞學刊物《詞學季刊》和《同聲月刊》為例,探討現(xiàn)代文藝??诿駠f體詞創(chuàng)作與傳播方面的作用與地位。
我國的現(xiàn)代報刊是在來華傳教士創(chuàng)辦的宗教刊物影響下產(chǎn)生的。作為一種西方舶來品,其最初并不受士大夫階層的歡迎,早期報刊上所刊的詩詞作品也不過以娛樂消遣性質(zhì)居多。甲午戰(zhàn)爭以后,受詩界革命、國粹運動、南社活動等歷次文化運動的影響,作家們進行了大量創(chuàng)作實踐,詩詞的活力得到增強。再加上報刊業(yè)本身的發(fā)展,在類別的劃分上趨向細化,以嚴肅的詩詞作品和研究性文章為重要刊載對象的文藝專刊逐漸出現(xiàn)。其中較具代表性的有前期《小說月報》和《青鶴》。
《小說月報》是一份以刊登原創(chuàng)文學為主的雜志,1910年7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1932年???镆?921為界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前期由王蘊章、惲鐵樵主編(2)具體而言,從1910創(chuàng)刊起至1912年第三期之間由王蘊章?lián)沃骶?,此后王赴南洋,惲鐵樵接任主編,持續(xù)至1917年第十二期。1918年起復由王蘊章主編,持續(xù)至1920年底。,是舊體文學的重要陣地;后期全面革新,成為新文學的主流刊物。王蘊章是典型的舊式文人,為“廣說部之范圍,助報余之采擷”[1],他在創(chuàng)刊之時即廣設門類,將自己擅長的詩詞納入其中。惲鐵樵亦曾聲明:“文苑中之詩詞,雖非小說……丁此文蔽之世,廣為傳布,俾青年知國文之高者如此,雖弊報不足言興廢繼覺,抑亦保存國粹之一道也?!盵2]在他們的主持下,前期《小說月報》的欄目盡管不斷調(diào)整變更,但“文苑”專欄長期保持,專門刊登舊體詩文和詞作。此外,惲鐵樵主持時期所辟“最錄”專欄,也收錄了部分舊體詞作品?!缎≌f月報》并非每期都刊載詞作,也沒有“詞錄”“今詞林”這樣一直固定的獨立專欄(詞作一般列于詩作之后,1915年在“文苑”專欄下設有“詞”這一子欄目,不久取消,直到1918年恢復并在以后成為常設欄目),但由于辦刊時間長,積累的作品不在少數(shù)。作品署名不統(tǒng)一,少數(shù)為真實姓名,多數(shù)為字號或筆名。根據(jù)我們的統(tǒng)計,如果從民國元年(1912)的第二卷第十一期算起,除五芝、語儂、眉盦、貞卿、秋白、懷荃、署仙、蕓巢、槁蟫、天徒等尚待考證的10人之外,可確定真實姓名的民國詞家達59人(3)《小說月報》中收錄有張之洞和譚獻的作品,以其未入民國,沒有計算在內(nèi)。,發(fā)表詞作近400首。其中刊載數(shù)量在10首以上的有7人,分別是:況周頤(夔笙)44首,王蘊章(莼農(nóng)、西神)41首,徐珂(仲可)37首,邵瑞彭(次公)35首,程頌萬(子大)30首,吳承煊(東園)23首,冒廣生(疚齋)11首;5至10首的有12人,分別是:吳絳珠10首,潘飛聲(蘭史、老蘭)9首,五芝9首,朱祖謀(彊村、漚尹)8首,汪詩圃(詩圃)8首,趙尊岳(高梧、叔雍)7首,劉炳照(語石)7首,張慶霖7首,陳匪石(倦鶴)6首,成舍我6首,樊增祥(樊山)5首,夏敬觀(劍丞、吷庵)5首。這些人可視為前期《小說月報》的骨干詞人。
《青鶴》為半月刊,1932年11月由陳灨一創(chuàng)刊于上海,1937年8月???。歷時近五年,共114期。刊物創(chuàng)辦的目的是“為國學謀碩果之存”[3],事實上內(nèi)容以研究古典文學為主。主編“頗從事于網(wǎng)羅作家,部署舊聞”[4],刊載了許多當時已故或在世名人的未刊稿,詞學方面包括俞樾的《曲園詞》、陳銳的《袌碧齋詩詞話》、陳啟泰的《癯庵未刊詞》等,此外還有不少況周頤、文廷式、夏敬觀、黃孝紓等著名詞學家的著述?!肚帔Q》設有“詞林”專欄,其下最初分設“前人詩錄”“近人詩選”“近人詞鈔”三個子欄目,前者自一卷二十一期之后不再刊載,后二者則持續(xù)始終,其中“近人詞鈔”欄目專載舊體詞作。該欄目的刊載方式?jīng)]有定格,有時一期分載各家詞作,有時每期獨載一家,或多期連載單個詞人的詞作。作品署名皆為字號,除敏生、葆初、莼心、守一、蔚云、醇庵、章甫、謹叔、逋翁等暫時不能確考的9人外,可確定真實姓名的詞家共50人,發(fā)表作品350余首。其中作品數(shù)量排名前十的分別是:張伯駒(叢碧)45首,夏敬觀(吷庵、劍丞)44首,冒廣生(疚齋、鶴亭)41首,林葆恒(忉庵、子有)35首,黃濬(秋岳)32首,陳方恪(彥通)26首,黃孝紓(匑廠、匑庵、公渚、霜腴)25首,李宣倜(釋戡)10首,袁毓麟(文藪)5首,吳庠(眉孫)、溥儒(心畬)、龍沐勛(忍寒)、胡漢民(展堂)、費保彥(四橋)、敏生并列4首。這些人可視為《青鶴》的骨干詞人。
《小說月報》和《青鶴》都是綜合性刊物。到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一方面,隨著報刊對社會生活的深度介入,詞人和詞學家們與報刊發(fā)生了各種聯(lián)系,對報刊媒介的認識和使用程度不斷加深;另一方面,新文學漸成主流文學,在公共空間對舊體文學形成了強勢擠壓,為了接續(xù)傳統(tǒng)、振興詞學,客觀上需要一種能夠?qū)⒃~學界團結(jié)起來的媒介。在這個背景下,專業(yè)的詞學刊物誕生了。
《詞學季刊》專以研究詞學為主,是民國時期最早也是影響最大的一份專業(yè)詞學刊物。1933年4月由龍榆生在夏敬觀、葉恭綽、吳梅等人的幫助下創(chuàng)辦于上海,至1937年因戰(zhàn)爭爆發(fā)而終刊。共十二期,實際出版的只有十一期,最后一期已付排印,因日軍炮轟上海而被毀,僅剩殘稿。在專欄設置方面,《詞學季刊》大致參照了當時的國學刊物,其創(chuàng)刊號《編輯凡例》上規(guī)定的內(nèi)容分“論述”“專著”“遺著”“輯佚”“詞錄”“圖畫”“僉載”“通訊”“雜綴”等九項,出刊時略有調(diào)整。其中涉及民國詞人詞作的有三項:遺著、輯佚和詞錄。前兩項只是少量刊登已故詞人的佚作或未刊詞稿,起到保存文獻的作用,真正能反映當時詞壇狀況的是“詞錄”欄目。
與許多刊物將詩詞當做“補白”,只是偶爾刊載詞作不同,《詞學季刊》對詞學創(chuàng)作的重視是一以貫之的,其已出版的十一期每期皆載有“詞錄”專欄。具體來看,第一卷第一號上設置了“近人詞錄”“現(xiàn)代女子詞錄”兩個專欄,從第一卷第二號開始,合并為“詞錄”專欄,其中又細分為“近人詞錄”和“近代女子詞錄”兩個子欄目。中間除第一卷第四號、第二卷第四號、第三卷第三號共三期“近代女子詞錄”欄目失載以外,這種格局保持始終。當然,根據(jù)第三卷第二號卷末刊載的《本社啟事二》,刊物后期有改革欄目的計劃:“茲為酬答閱者諸君雅意,并恢張聲學起見,從下期起,特添辟少年詞錄及讀者通訊二欄,專載各方來稿?!钡⑽纯顺?,第三卷第三號《編輯后記》又稱下期再圖實現(xiàn),由于殘存的最后一期“詞錄”欄目稿件已經(jīng)佚失,也就不知其情形到底如何了??镏械脑~作均署作者真實姓名,并有簡短的作者小傳。根據(jù)我們的統(tǒng)計,在《詞學季刊》“詞錄”欄目上發(fā)表詞作的作者共計113名,詞作總數(shù)698首。其中發(fā)表詞作數(shù)量20首以上的有7人,分別是:張爾田29首;龍沐勛29首;丁寧28首;邵瑞彭26首;邵章25首;陳家慶24首;徐小淑21首。10至19首的有17人,分別是:胡漢民19首;黃濬18首;黃孝紓16首;蔡楨15首;呂碧城15首;汪曾武14首;郭則沄14首;向迪琮14首;夏敬觀13首;夏承燾12首;吳梅11首;葉恭綽11首;壽鑈11首;羅莊11首;易孺10首;路朝鑾10首;陳方恪10首。這些人可以視為《詞學季刊》的骨干詞人。
《詞學季刊》之后,與其風格和性質(zhì)最接近的是《同聲月刊》。它于1940年12月底創(chuàng)刊于南京,1945年7月終刊,共三十九期。同樣由龍榆生擔任主編,并承擔了征稿、編輯、校對、發(fā)行等一應事宜?!锻曉驴穭?chuàng)刊號上列出的欄目包括:圖畫、歌譜、論著、譯述、詩詞(今詩苑、今詞林)、遺著、雜俎、附載。與《詞學季刊》相比,增加了“今詩苑”“譯述”“歌劇”等內(nèi)容,后期更擴大刊載范圍,設置了“文錄”“散文”“劇本”等欄目。(4)在1943年4月《同聲月刊》第三卷第二號上,同聲月刊社發(fā)表的預告說:“本刊擬自下期起擴大范圍,兼載有關文史藝術之論著,并已約定周作人、瞿兌之、沈啟無、姜叔明諸先生擔任纂述,特此預告。”看起來似乎較雜,但這種情況與戰(zhàn)爭期間詩詞稿源不足也有一定關系,從文章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來判斷,詞學仍是其主要的研究內(nèi)容,因此也可視為專業(yè)的詞學刊物。
《同聲月刊》繼承了《詞學季刊》的精神,對發(fā)表詞作傾注了極大熱情。創(chuàng)刊即設“今詞林”欄目,專門刊載詞作,除三卷八號和十一號失載以外,持續(xù)到終刊。與《詞學季刊》稍有不同的是,《同聲月刊》從第二卷第六號開始,不再署作者的真實姓名,只署階青、榆生、仲聯(lián)、伯沆等字號或者筆名,這給今人查找資料造成了一些麻煩。在盡量辨別的基礎上,根據(jù)我們的統(tǒng)計,除固叟、夢雨、駿丞、若水、沛霖、伯亞等暫時不能確考的6人外,可以確定姓名的在《同聲月刊》“今詞林”欄目上發(fā)表詞作的作者有75人,詞作總數(shù)達602首。其中發(fā)表詞作數(shù)量20首以上的有7人,分別是:俞陛云(階青)77首;龍沐勛(榆生)33首;夏孫桐31首;陳方恪(彥通)31首;廖恩燾(懺庵)30首;張爾田(孟劬)21首;丁寧(慶余)20首。10至19首的有13人,分別是:陳曾壽19首;何嘉19首;溥儒(心畬)17首;高燮(吹萬)16首;汪兆銘(精衛(wèi))15首;陳洵15首;向迪琮14首;呂傳元(茄庵、貞白)14首;郭則沄(蟄云)10首;黃孝紓(匑廠、匑庵)10首;夏敬觀(吷庵)10首;楊秀先10首;黃孝綽(毣廠、公孟)10首。這些人可以視為《同聲月刊》的骨干詞人。此外,作為“今詞林”欄目的補充,《同聲月刊》第二卷第一號和第二號的“冶城吟課”欄目中還存鄒森運詞2首、俞天楫詞15首,兩人都是龍榆生在偽中央大學任教時的弟子;第二卷第十號和第十一號的“橋西重九詩錄”中也散錄著龍榆生、廖恩燾、袁榮法、林葆恒四人的唱和詞各1首。
以上四種刊物在時間跨度上覆蓋了大半個民國,因而極具代表性。以刊物為紐帶,詞人們紛紛聚集,其中有些在多個刊物都發(fā)表詞作,由此形成了一個個貌似獨立卻又聲氣相通的詞學群落。與傳統(tǒng)的雅集結(jié)社都不同,他們的聚集是跨地域的,主要以郵寄的方式進行,形式自由,規(guī)模也較大。在這里,文藝專刊既充當了一種聯(lián)結(jié)詞人的工具,也塑造了一種開放的文化空間。綜觀這些刊物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歷程,還可以得出兩點認識:
其一,主編個人因素對刊物中舊體詞的刊載影響巨大。《詞學季刊》和《同聲月刊》之所以能團結(jié)詞學界,與主編龍榆生個人的交際能力、性格魅力和深厚學養(yǎng)都大有關系?!肚帔Q》主編陳灨一于新文學席卷文壇之際獨標異幟,“頗思于吾國故有之聲名文物稍稍發(fā)揮”[4],其刊載詩詞顯然是出于保存國粹的目的?!缎≌f月報》作為一份以“小說”為名的文學刊物而刊登舊體詞作品,與主編王蘊章和惲鐵樵的文化傾向和審美趣味密切相關。不過,即使二人同為傳統(tǒng)文人,對于舊體詞的態(tài)度也仍有差別。惲鐵樵具有重詩輕詞的傾向,其主持階段發(fā)表的詞作不僅數(shù)量少,有時甚至長期不予刊載。王蘊章是南社和舂音詞社成員,對詞學創(chuàng)作情有獨鐘,其1918年重新主持《小說月報》后,發(fā)表的詞作明顯增多,且有較為固定的專欄。因此,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主編是刊物的旗幟和靈魂。
其二,刊物往往具有“同人”性質(zhì)。《詞學季刊》的宗旨是“約集同好研究詞學”,所謂“同好”顯然是指詞體文學的專業(yè)研究者或愛好者??飳嵭小吧鐔T”和“指導員”制,撰稿人大多與主編龍榆生有過詞學交游,或與其存在師友關系。為了加強聯(lián)系,他們還在“遇必要時約定時地舉行大會,平時以通信交換意見”[5],這一點從《詞學季刊》的“通訊”欄目和“詞壇消息”欄目都可以得到印證?!锻曉驴房慈 巴曄鄳?,同氣相求”之命意,成員與前者頗多重合?!肚帔Q》則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其創(chuàng)刊號卷首開列了一份“特約撰述”名單,成員多達105人,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大部分都是民國時期的詩詞名家。這些人與主編陳灨一之間,“大多有或‘師’、或‘友’、或‘親’的關系,有些還是誼兼師友或亦親亦友”[6],他們積極在“詞林”專欄上發(fā)表作品,直接造就了稿源無須外求的盛況。與此類似的情行在民國時期的國學類刊物中頗為普遍,這種“同人”屬性盡管不免導致了刊物內(nèi)容的狹窄和“圈子文化”,但同時也決定了刊物的專業(yè)性和純粹性,使得稿件質(zhì)量保持在較高的水準。
通過前面的梳理,以上述四種刊物為窗口,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龐大的詞人陣容已經(jīng)現(xiàn)出輪廓。去除重復和待考的詞人,總共有210名民國詞人。待考的詞人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包括在上述210人中的某一人,用了一個冷僻的筆名;另一種則不包括在其中。綜合來看,當時在這幾種刊物中發(fā)表作品的詞人應為230余人??疾爝@個群體的成員構(gòu)成情況,有助于我們直觀把握現(xiàn)代文藝??瘜γ駠~壇的意義。
民國是中國歷史由近代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zhuǎn)型時期。一方面,政治與文化思潮劇烈變動,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勢力激烈角逐,深刻影響著時人的價值觀念和人生選擇。另一方面,隨著科舉制度的瓦解與社會形態(tài)的變化,大量舊式文人不能再依靠仕途經(jīng)濟,而必須與外界進行頻繁的互動,尋找新的出路。因而,詞作者的身份也隨之分化,呈現(xiàn)出多元的特點??偟膩碚f,這230余人基本囊括了民國時期的各個階層:從政治傾向來看,他們中既有較為保守的遺民詞人,也有鼓吹民族革命的南社詞人;從職業(yè)上看,以大學教授、報人編輯、書畫藝人、政府官員為主,附以身份各異的其他詞人;從性別上看,仍以男性為主,但女性詞人的比例相對來說十分突出。為了進一步說明問題,我們再將前舉刊物中詞人的名單與已故錢仲聯(lián)先生所撰的民國詞壇點將錄作一對比。
“點將錄”之體初用于人物品藻,后來被引入文學領域。以詩而論,最早為清代舒鐵云的《乾嘉詩壇點將錄》;以詞而論,則首推朱祖謀的《清詞壇點將錄》(5)該錄署名“覺諦山人”,載于《同聲月刊》一卷九號。文后附龍榆生識語云:“《清詞壇點將錄》,為予數(shù)年前校刻《彊村遺書》時,友人聞在(宥)先生錄以見寄者。據(jù)在宥言,此為彊村先生晚年游戲之作。”。錢仲聯(lián)先生頗嗜此體,曾做過多個點將錄,其中涉及詞學的為《近百年詞壇點將錄》和《光宣詞壇點將錄》。二者將光宣以來的詞壇名家按照《水滸傳》中梁山好漢排座次的方式進行點將排序,雖是游戲之作,但也并非無的放矢。錢先生與錄中所列詞人生活年代接近,甚至與不少人有過直接的交往,他本身也是民國詞壇重要作手,詩詞造詣深厚,憑借其閱歷和經(jīng)驗,能夠?qū)@些詞人的詞壇地位和影響進行審慎的判斷,因而錄中所評大體是符合實際的。從時間上看,前者與民國詞壇的創(chuàng)作實踐比較一致,適宜于作比較?!督倌暝~壇點將錄》中共列出詞人109名,每人下面系以評語,其中三名姓名不全,即地賊星鼓上蚤時遷黃□;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趙□□;地耗星白日鼠白勝梁□□。比照錢先生在《近百年詩壇點將錄》中的做法,這里其實是有意為之,三人應當分別指的是黃濬、趙尊岳和梁鴻志,因其抗戰(zhàn)期間的“漢奸”行徑而以春秋筆法諱之。[7](P128)這109人中,曾在前面四個刊物上發(fā)表過詞作的詞人有44人,他們是:朱祖謀、況周頤、葉恭綽、張爾田、陳洵、夏敬觀、陳曾壽、夏孫桐、陳銳、廖恩燾、俞陛云、王允皙、林鹍翔、龐樹柏、邵瑞彭、吳庠、葉玉森、沈曾植、潘飛聲、吳梅、曹元忠、黃侃、郭則沄、王易、謝覲虞、易孺、樊增祥、冒廣生、周慶云、呂碧城、程頌萬、楊鐘羲、王蘊章、黃濬、趙尊岳、汪兆鏞、陳方恪、黃孝綽、黃孝紓、汪東、王國維、徐珂、林葆恒、龍沐勛。44人相對于109人,數(shù)量已經(jīng)不少。何況在這109人中,民國建立時已經(jīng)有16人過世,另有1人卒年不可考,實際可以確定存世的只有92人。這樣算來,光這44人就占到《點將錄》存世詞人的百分之四十八,將近一半的比例。如果僅以《詞學季刊》和《同聲月刊》兩種專業(yè)刊物作比較,這一比例甚至能夠達到百分之七十五。因而,我們有理由認為,現(xiàn)代文藝??辛嗣駠鴷r期最優(yōu)秀的詞人,足以代表當時的主流詞壇。
在此,我們不妨仿照施議對先生“二十世紀五代詞學傳人”[8](P464)的提法,將這44人劃分為三代,通過對核心作家的具體觀照,揭示其詞學創(chuàng)作與現(xiàn)代報刊之間的關系。
第一代詞人多出生于十九世紀五、六十年代,包括樊增祥、沈曾植、朱祖謀、潘飛聲、況周頤、陳銳、陳曾壽、曹元忠、程頌萬、徐珂等人,以朱祖謀和況周頤為代表。朱祖謀入民國后寓居滬蘇一帶,致力于詞籍??保媸乱髟仯枪J的晚清民初詞壇領袖。詞集之外,朱氏還有不少作品散見于報刊,如《國粹學報》《國風報》《庸言》《小說月報》《學衡》等。以《小說月報》為例,共發(fā)表了8首詞作,分別是載于六卷九號的《金縷曲》(手種前朝樹)、《水龍吟·麥孺博挽詞》《還京樂·贈龐檗子》,七卷八號的《金縷曲》(一澹從天放),七卷十一號的《金縷曲》(未是師種放),九卷四號的《新雁過妝樓·酒邊聞歌》,十卷二號的《鷓鴣天·君直齋中飲海淀蓮花白》,十一卷七號的《清平樂·題香南雅集圖》,其中有半數(shù)后來被收入《彊村語業(yè)》。雖多為應酬之作,有些也頗能見出詞人心跡,如六卷九號所載之《金縷曲》(手種前朝樹)一詞,反映了朱氏鮮明的遺民情緒,是其政治詞中的代表性作品,張暉先生已有專文討論[9],此不贅言。與彊村相比,同為“清季四大詞人”之一的況周頤在民國時期的報刊雜志上更為活躍,其《蕙風詞話》《香海堂館詞話》《餐櫻廡詞話》《纗蘭堂室詞話》等多部詞學論著都發(fā)表在報刊上。至于詞作,則零散發(fā)表于《小說月報》《星期》《東方雜志》《申報》《野語》《時報》《學衡》《申報》等刊物。同樣以《小說月報》為例,況氏在其上刊布了44首詞作(6)《小說月報》六卷七號載有況周頤與程頌萬的《臨江仙》聯(lián)句詞8首,未計算在內(nèi)。,分別載于四卷十一號、五卷五號、五卷十至十二號、六卷九號、十一卷七至十號。其中《絳都春》(子大別五年矣,瀛壖捧袂,棖觸昔游,倚此所和)一詞兩期皆載,屬重出之作,因而實際是43首。這些作品以聯(lián)章詞居多,如五卷十一號所載之《臨江仙》一調(diào)疊至8首,十一卷七號和八號所載之《清平樂》一調(diào)敷衍至21首,它們后來大部分被收入了《二云詞》和《秀道人修梅清課》兩集,對于后人了解民國時期況周頤的行跡以及當時的世風人情,也都不無裨益。
第二代詞人多出生于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包括冒廣生、易孺、張爾田、夏敬觀、吳庠、葉玉森、葉恭綽、郭則沄、呂碧城、王蘊章、龐樹柏、吳梅、邵瑞彭、汪東等人,以夏敬觀和冒廣生為代表。夏敬觀號為“詞壇尊宿”,是民國詞壇一代巨擘。他博涉經(jīng)史,精研詩詞和書畫,一生著述甚豐,其中相當一部分都以報刊為載體發(fā)表,甚至他本人還曾短暫主編過一份綜合性刊物《藝文》雜志。就詞學論著來看,其《忍古樓詞話》載于《詞學季刊》一卷二號至三卷四號,《吷庵詞話》載于《青鶴》四卷二號至五卷十六號,《詞律拾遺補》《況夔笙蕙風詞話詮評》《詞調(diào)索隱》等皆載于《同聲月刊》。就創(chuàng)作而言,夏氏是少有的在前面所舉四種刊物中都有作品發(fā)表的詞人,尤以《青鶴》發(fā)表數(shù)量最多,達44首(7)《青鶴》第一卷第十六期中“近人詞鈔”收錄了夏敬觀一副套曲《贈潘蘭史桃葉渡題詞圖·雙調(diào)》,雖然題為《吷庵詞》,但是未計入詞作總數(shù)。,這些作品大部分收入了民國二十八年(1939)《吷庵詞》鉛印本之卷四,它們并非一時一地之作,但都反映了夏氏的交游、性情和學養(yǎng),其中不乏自出手眼的佳構(gòu)。冒廣生與夏敬觀年輩相若,在當時詞壇也有很高的聲望。其《小三吾亭詞話》五卷發(fā)表在1908年的《國學萃編》,詞作則曾多次發(fā)表于民國時期的《鐵路月刊:津浦線》《文藝周刊》《制言》《國聞周報·采風錄》《青鶴》《詞學季刊》《同聲月刊》等刊物,同樣以《青鶴》數(shù)量為最多,共41首。冒氏之詞,向不為彊村派所拘,如《小說月報》十一卷一號所載之《滿江紅·京口懷古詞十首仿稼軒》組詞,《青鶴》一卷二十四期之《水調(diào)歌頭·題釋戡握蘭簃裁曲圖》、二卷十七期之《水調(diào)歌頭》(絲竹不如肉)諸作,雄勁霸悍,“才情橫溢,時露本色”[10](P424)。由于目前可見之詞集《小三吾亭詞》僅兩卷(8)冒懷辛《冒鶴亭詞曲論文集·前言》稱《小三吾亭詞》有四卷本和未刊稿,惜皆未見館藏。,都是其早年作品,發(fā)表于報刊上的這些詞作都可看作集外詞,對于我們認識冒氏中年以后之詞風頗有價值。
第三代詞人多出生于庚子年(1900)前后,包括趙尊岳、謝覲虞、黃孝紓、黃孝綽、龍沐勛等。由于這一代詞人一般都生活到了1949年新中國建立以后,受“生存人概不闌入,寧貽遺珠之憾,庶避標榜之嫌”[11](P694)的體例所限,再加上百年詞史中確實名家輩出,《近百年詞壇點將錄》對于他們著意較少。考慮到民國詞壇的實際情況,這代詞人中還可補入夏承燾、唐圭璋、詹安泰、繆鉞、張伯駒、顧隨等人,而以龍榆生、夏承燾兩先生為代表。龍榆生為彊村傳硯弟子,詞業(yè)成就顯赫,不僅為現(xiàn)代詞學研究開辟了道路,在創(chuàng)作方面也顯示出了杰出的藝術才能。龍榆生的詞學活動與報刊結(jié)緣甚深,他先后主編了《詞學季刊》和《同聲月刊》,網(wǎng)羅一代詞家,厥功匪淺,無須贅述。在這兩大刊物中,其自撰的詞學文章和作品都占據(jù)了相當?shù)钠R宰髌范?,《詞學季刊》發(fā)表了其詞29首,其中16首后收入了民國三十七年(1948)鉛印《忍寒詞》之卷一甲稿《風雨龍吟詞》;《同聲月刊》發(fā)表了其詞33首,其中12首后收入了該鉛印本之卷二乙稿《哀江南詞》。相對于現(xiàn)存龍氏1949年以前全部的173首詞(9)此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自《忍寒詩詞歌詞集》之上編《忍寒廬吟稿》,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而言,報刊上的這些詞作無論質(zhì)量還是數(shù)量都不容忽視。夏承燾被譽為“一代詞宗”,且與龍榆生、唐圭璋共被推許為“民國詞學三大家”,學養(yǎng)之淵深自不待言,其創(chuàng)作技藝也極為精湛。據(jù)《夏承燾詞集》[12](前言),民國時期夏氏之詞作并未結(jié)集出版,至一九七六年方以《瞿髯詞》為名油印成冊,但其創(chuàng)作活動很早就已持續(xù)開展,那些發(fā)表在報刊上的作品就是明證。它們散見于《越國春秋》《國聞周報·采風錄》《國學論衡》《青鶴》《詞學季刊》《同聲月刊》《之江中國文學會集刊》《雄風》等多種刊物。以《詞學季刊》為例,夏氏在上面共發(fā)表了13首詞作,分載于一卷二號、二卷二號、三卷一號和三卷二號,特別是二卷二號所載之《浪淘沙·桐廬》一詞,曾得朱祖謀、夏敬觀等詞壇前輩盛贊,堪稱夏承燾早年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顯然,將這些作品刊發(fā)出來,在同人圈子中交流傳播,對于詞人來說也意義非凡。
需要說明的是,當時在文藝??习l(fā)表作品的詞人之中,有些由于年輩稍晚,積稿不豐,算不上主流詞人,但在后世卻有較大的影響,如萬云駿、朱庸齋等先生,似可稱之為“潛流”。其實“主流”“潛流”本就是兩個具有辯證關系的名詞,昭示著一種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后代之“主流”詞人在前代“主流”詞人活躍的時期,都可稱之為“潛流”;“潛流”們逐漸積蓄學養(yǎng),大量創(chuàng)作磨煉技藝,慢慢也會變成下一代的“主流”,它們只是用來指代不同時期的詞壇精英。我們看到,民國時期無論是老一輩的詞壇“主流”,還是年輕一輩的“潛流”,都在當時的文藝期刊上發(fā)表作品。究其原因,首先當然是由于報刊媒介本身作為傳播工具的便利性。此外,獲取稿酬和切磋詞藝往往也是重要目的。然而,對于杰出的詞家而言,其最深層的心理動因恐怕還在于借助刊物的公共傳播功能進行自我情志的剖白,這就有賴于從具體作品中仔細探尋并加以印證了。
現(xiàn)代報刊的主要讀者為普通市民階層,為了迎合他們的喜好,促進商業(yè)消費,許多刊物上刊載的詞作內(nèi)容不外乎風花雪月,應酬無聊之作比比皆是,一般來說,普及性較強的大眾刊物多難逃此弊,與主流詞壇較為疏離。從前舉四種刊物所載文本來看,與泥沙俱下的大眾刊物相比,現(xiàn)代文藝專刊不僅集中了民國時期最優(yōu)秀的詞人,其所載作品在思想內(nèi)涵、情感力度和藝術表現(xiàn)等方面也頗可稱道,足以代表當時的創(chuàng)作水平與審美風尚。
首先,刊物反映了新時代背景下傳統(tǒng)詞人的文化立場。民國肇建,帝制終結(jié);歐風東漸,西學日熾,一派新的氣象。但在當時的許多傳統(tǒng)文人看來,中國在傳統(tǒng)文化和文學方面不弱于任何民族,“文學者,中國所偏勝而數(shù)千年所遺之特征也。西國未嘗無文學,而歷世未若中國之久,修養(yǎng)未若中國之深,好之者未若中國之多且專,此無可遜也”[13](P1),而詩詞正是傳統(tǒng)文學的代表,是“國粹”之一種。懷著對傳統(tǒng)文脈斷絕的戒懼,他們自覺延續(xù)著詩酒唱酬的生活方式,力圖維持風雅之不墜。通觀四種刊物,刊載的主要還是那些交游、觀覽、詠物一類題材的作品,尤以唱和題贈之作為最夥,其最鮮明的表征是刊物中眾多圍繞同一主題進行集體唱和的同題群詠現(xiàn)象。試舉二例:一是“十年說夢圖題詠”?!缎≌f月報》十周年紀念時,王蘊章曾請人繪制《十年說夢圖》,又撰《十年說夢圖自敘》,該文發(fā)表在《小說月報》1919年1月25日十卷一號“文苑”欄目。一時間,海內(nèi)文人紛紛題詠。自十卷二號起至十卷十一號之間,詩且不論,刊發(fā)的詞則有邵瑞彭、張嬰公、壽鑈、潘飛聲、陳慶佑、陳匪石、高燮、葉玉森、梁公約、劉鵬年、蔡寶善等詞人的11首詠作。詞中多用“衰鬢催春”“十年塵跡”“十年一覺”等強調(diào)時間轉(zhuǎn)換的字面或典故,表達對王蘊章十載生涯如夢的“同調(diào)”之感,而“杜司勛去后,載酒歸、江湖念斯人”(嬰公《憶舊游》)、“門巷烏衣舊,佇堂前歸燕,依戀吟辰”(石工《憶舊游》)云云,也隱含著對王氏多年來辦刊時重視詩詞,“擬酬和于西昆,風流未歇”[14]之雅意的贊賞。二是“彊村授硯圖”題詠。一代詞宗朱祖謀以校詞雙硯授予龍榆生,并于臨終前以詞稿相托,這是民國時期享譽詞壇的一段佳話。據(jù)研究者考證,圍繞授硯一事產(chǎn)生了大約六幅畫作、三篇題記、十二首詩以及十五闋詞。[15]單就詞作來看,大部分都發(fā)表在《詞學季刊》上,包括邵章、譚祖任、夏孫桐、張爾田、邵瑞彭、廖恩燾、黃濬、汪兆鏞、李宣龔、李宣倜等十人的作品。其中,黃濬、李宣龔、李宣倜三人的作品也見載于《青鶴》。詞中常用佛教典故,如“病余禪榻,托意薪傳”(譚祖任《燭影搖紅》)、“是傳人,定應似、衣缽瞿曇,案頭早授”(廖恩燾《笛家弄》)、“心腸鐵石是皈依”(李宣龔《浣溪沙》)等,寄寓了詞人們對龍榆生傳承彊村法乳、弘揚詞業(yè)的殷切期許。以上所舉只是規(guī)模較大的幾種唱和,除此之外,還有《小說月報》所載“香南雅集圖”群詠,《青鶴》所載“讱庵填詞圖”群詠和“遐庵選詞圖”群詠,《同聲月刊》所載“稷園五色鸚鵡”群詠等,二三人之間的小型唱和更是歷歷在目。盡管這些唱酬活動的主題各不相同,參與唱酬的群體在性情、學養(yǎng)、閱歷等方面也存在較大的差異,但卻以較為一致的方式,塑造并強化了彼此共同的文化記憶,展現(xiàn)出了詞人們對傳統(tǒng)文化的深層認同。
其次,刊物反映了亂世中詞人們的生存境遇與心靈悸動。與以傳統(tǒng)方式刊印的詞集相比,現(xiàn)代報刊出版和傳播的效率高、速度快,這使其與“當下”的關系更為密切,對社會和時事的參與度更高。民國時期動亂頻仍,短短三十八年中,經(jīng)歷了改朝換代、軍閥混戰(zhàn)、國共內(nèi)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等種種歷史巨變,烽煙處處,百姓艱難求存,強權(quán)與刀槍之下,詞人的聲音不過是一種時代的“弱音”。然而,這股聲音韌性十足,從未斷絕,始終深情地傾吐著那個時代人們的心曲。先看《詞學季刊》。九一八事變之后,面對國土的日益淪喪以及不斷的內(nèi)憂外患,知識分子們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他們繼承并發(fā)揚了常州詞派“比興寄托”的創(chuàng)作理念,歌哭唱嘆,率皆寓于筆端。葉恭綽的《石州慢》作于中秋之夜,適逢月蝕,其上闋云:“夜氣沉山,商音換世,愁與天闊。留人巖桂攀余,夢遠塞榆都折。瓊樓影暗,忍照破碎河山,傷心還話團圓節(jié)。涕淚玉川吟,勝枯腸如雪?!痹~后自注:“是日日本承認滿洲國?!北緸閲讼猜剺芬姷膱F圓佳節(jié),卻聽聞如此噩耗,就連那天上的月輪也出現(xiàn)暗影,仿佛不忍以清輝相照,匠心中更見悲涼。嚴既澄的詠史之作《鷓鴣天》云:“亂世英雄貉一丘。更無人解問金甌。侏儒畢竟輕臣朔,阿斗何曾見武侯。 王霸業(yè),等浮漚。秦淮煙水足悠游。官家大計尊南渡,誰念燕云十六州。”這里顯然是以南宋政權(quán)比附南京國民黨政府,譏諷其不念收復國土而只顧內(nèi)戰(zhàn)的可恥行為,措辭辛辣,酣暢淋漓。類似的還有“太息天胡此醉,任殘山剩水,觸目驚心”(龍榆生《一萼紅》),“大好河山余半壁,煎豆燃箕苦切”(湯國梨《賀新郎·為孫象樞題吳越王畫像》),“中原。處處是烽煙。恨苦海難填”(陳配德《木蘭花慢·送友人由日本歸國》),“病魂弱似藥爐煙,猶有洗兵雙淚欲經(jīng)天”(夏承燾《虞美人·病起聞海西戰(zhàn)訊》)等,感時哀世之音在在皆是。與戰(zhàn)亂相伴的是生命的消逝,故刊物中悼亡之作特多,如陳洵、邵瑞彭、黃孝紓、夏承燾、王易等挽彊村之作,林霜杰悼周夢坡之《齊天樂》,金兆蕃悼秦右衡之《霜葉飛》,廖恩燾悼亡弟之《秋思》等,皆足以動人哀思。再看《同聲月刊》。該刊創(chuàng)辦于抗戰(zhàn)時期的淪陷區(qū),政治色彩比較復雜。與同時期非淪陷區(qū)的《民族詩壇》等刊物相比,在反侵略和鼓舞士氣方面自是大有不如,但在表現(xiàn)戰(zhàn)爭的創(chuàng)痛上并不遜色。張爾田代表當時堅守氣節(jié)的一類詞人,雖滯留淪陷區(qū)中,而絕不與倭寇合作。其《滿庭芳·丁丑九月客燕京書感》詞云:“幾點昏鴉噪晚,荒村外、鬼火星稠?!绷攘葞坠P,已給人鬼氣森森之感,而《木蘭花令》中的“饑烏琢肉,回首都亭三日哭”,《滿江紅·丁丑重九感賦》中的“已自摧殘人下寄,那堪憔悴兵間活”,《木蘭花慢》中的“蚩尤五兵枉鑄,浪滔滔、直欲盡生民”,摹寫亂世慘象,哀哭唱嘆,將情感的烈度推向了頂峰,所謂“訴真宰,泣性靈,聲家之杜陵、玉溪也?!盵11](P697)廖恩燾名列《汪偽國民政府及其直屬各局職官年表》[16](P1033),故有晚年“失節(jié)”之嫌,代表了特殊年代的另一類詞人。其《八寶妝》一詞由吳諺“螺殼道場”引申開來,化入佛家玄理,描繪了一只在螺殼中迷失道路、苦苦掙扎的渺小蟻蟲,似有自喻的意味,這種惶惑、恐懼的心境,應是動亂時期的另一面相。
再次,刊物還反映了當時主流詞家的美學追求。晚清以來西風東漸,各種新事物、新觀念、新思想如潮水般涌入,面對全方位的社會變革,詞人們不能不有所回應,并在其作品中有所表現(xiàn),而與社會生活聯(lián)系密切的報刊對此是比較敏感的。民國以前的報刊上,就已經(jīng)能看到在題材、用語、意境上翻新的所謂“新潮詞”,如《申報》上“滇南香海詞人”發(fā)表的以“地火”“電線”“馬車”“輪船”為歌詠對象的《洋場詠物詞》[17](組詞)。至民國時期,這類詞集中涌現(xiàn),如《廣益雜志》刊登過《詠國貨雙妹化妝品詞》[18](組詞八首),調(diào)寄“羅敷媚”,分詠八種現(xiàn)代化妝品;《新醫(yī)藥刊》載有《詠新亞藥廠新藥詞》[19](組詞十首),以不同的詞調(diào)分詠十余種西藥,雖語言淺俗,不具詞美,但也別具特色?,F(xiàn)代文藝??弦灿胁糠肿髌肪哂羞@種新變,如《詞學季刊》一卷一號上所載呂碧城的兩首詞,其《玲瓏玉·詠瑞士山中雪橇之戲》一闋歌詠域外新事物,《法駕引·英譯阿彌陀經(jīng)既竟感賦此闋》一闋小注夾以英文名詞,另外《青鶴》四卷九期上所載張伯駒的《浪淘沙·由廣州至漢口飛機上作》一闋,也表現(xiàn)出不同于傳統(tǒng)詞作的氣象。但同時也要看到,這類詞作只是個別現(xiàn)象,遍翻前舉四種刊物,不會超過十首,絕大部分作品與前代相比并無明顯的變化。二千余首詞作中,只有數(shù)首例外,占比之小幾可忽略不計。這種懸殊的差距,既體現(xiàn)了詞體的超穩(wěn)定性特征,也體現(xiàn)了民國時期主流詞家們不盲目趨新,從雅、崇古的美學取向。
綜上,現(xiàn)代文藝??淖髡叨酁樵~壇好手,在民國這個大變革、大轉(zhuǎn)型的時代,他們或以敏感的藝術心靈觀照生活,或發(fā)揮“詞史”精神抒寫世相,創(chuàng)作了許多不讓前賢的優(yōu)秀作品。這些作品經(jīng)過刊物編者的精心挑選和安排,以一種類似群體詞選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充分展現(xiàn)了民國時期的創(chuàng)作高度和總體風貌,理應獲得更多的關注。
現(xiàn)代文藝??瘶O大地推動了中國傳統(tǒng)詞學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尤其是《詞學季刊》和《同聲月刊》這樣的專業(yè)詞學刊物,堪稱民國詞學研究的中心陣地。與此同時,時常容易被忽視的一點在于,它們對民國時期舊體詞的創(chuàng)作也貢獻甚巨。上文我們主要從作者和文本兩個維度對其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論述,無論是作者群體的代表性,還是刊物所載作品的高水平,都已經(jīng)清晰地表明,現(xiàn)代文藝??诿駠~創(chuàng)作生態(tài)與格局的構(gòu)建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從某種意義上說,事實上已成為了新的詞學創(chuàng)作中心。
與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中心相比,現(xiàn)代文藝??哂腥缦绿攸c:其一,傳統(tǒng)的詞學創(chuàng)作中心往往圍繞詞壇領袖生成,具有明顯的地域性特征,清代柳州詞派、梅里詞派、陽羨詞派、浙西詞派、常州詞派等大小詞派,在其發(fā)展的早期階段莫不如此。文藝專刊則明顯不同,它將以往詞壇領袖的凝聚力轉(zhuǎn)換成了刊物平臺的吸引力,詞人們以刊物為依托共同參與創(chuàng)作,徹底打破了時空的天然壁壘,從而構(gòu)建了一個新型的文化場域。其二,傳統(tǒng)的詞學創(chuàng)作中心往往以地緣、學緣、親緣為紐帶,文藝??瘎t以主編為旗幟,以刊物本身為紐帶,更加依賴文化觀念和審美趣味的黏合作用。其直接證據(jù)就是民國時期眾多期刊型文學社團的誕生,如詞學季刊社、同聲月刊社等,將詞人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傳承詞脈、發(fā)揚詞學的共同心愿。其三,傳統(tǒng)的詞學創(chuàng)作中心要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才能形成,現(xiàn)代文藝??柚冗M的技術手段,“朝甫脫稿,夕即排印,十日之內(nèi),遍天下矣”[20](P116),傳播的范圍和效率遠超前者,而刊物內(nèi)部各欄目之間的互動效應,也推動了其影響力的快速成形。
除此之外,作為一種傳播媒介,現(xiàn)代文藝專刊至少還存在以下三個方面的價值:一是保存了珍貴而豐富的詞作文獻。在刊物上發(fā)表作品的詞人中,許多都編有詞集,但詞學名家一般對自己的作品去取較嚴,單看別集難窺全豹,可據(jù)刊物以輯佚或??保桓嗟娜似唇Y(jié)集,然其作品也不無可觀之處,吉光片羽,幸賴刊物以存之。二是培養(yǎng)了一批詞學后備人才。如果說新式詞學教育為他們提供了詞學的知識儲備,那么現(xiàn)代文藝專刊則為他們搭建了切磋交流和施展才華的舞臺,客觀上促進了現(xiàn)代詞學的傳承。三是為以后詞學刊物的編纂提供了借鑒。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現(xiàn)的《詞學》雜志,從宗旨、性質(zhì)到欄目設置,無不打上了《詞學季刊》的深刻烙印。要之,現(xiàn)代文藝專刊與民國舊體詞的創(chuàng)作之間存在密切聯(lián)系。研究民國時期的舊體詩詞,如果不對文藝??峡d的作品進行一番系統(tǒng)的整理和爬梳,得出的結(jié)論必然是粗疏和不夠完整的。這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富礦地帶,仍有待于我們進一步開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