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虎 吳東銘
(1. 華南師范大學 科學技術與社會研究院,廣州 510006; 2.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東亞“朝貢體系”(tributary system)[1]的一個具體表征,是宗藩之間的頒歷關系。[注]韓國學者全海宗較早歸納過東亞國家之間朝貢關系的具體表征,他將藩屬國的“奉正朔”之舉(采用年號、歷書),認定為該國在政治層面受宗主國影響的重要體現(xiàn),參見文獻[2]。自明永樂年間起,朝鮮王朝每年冬天都要派人進京領取來年新歷[3],此外,朝鮮的天文機構——觀象監(jiān)(原名書云觀),也在自制歷書頒發(fā)民間[4]。明崇禎九年(1636,丙子歲),皇太極稱帝,建元崇德,國號大清,次年即征服朝鮮,史稱“丁丑下城”,朝鮮王朝從此奉清正朔。清入關后,對朝鮮的頒歷進一步制度化[5],領歷使者又稱“皇歷赍咨官”。[注]朝鮮努力使本國所制歷書時間體系與宗主國保持一致,因此,朝鮮使節(jié)們在北京多方聯(lián)絡,積極購買天文歷法書籍,該國還專門派員前去北京學習天文歷法知識,稱為赴燕官,西方天文學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傳播到朝鮮,參見文獻[6- 11]。
朝鮮表面上臣服清朝,國內卻長期奉明朝為正統(tǒng),又自詡“小中華”,視清朝為夷狄,形成了強烈的“尊周思明”文化心態(tài)。孫衛(wèi)國就此問題進行了詳盡的考察,他專門討論了清代朝鮮人對于正朔的態(tài)度:朝鮮官方奉清正朔,但在私人文書中常用崇禎、永歷年號。[12- 13]
正朔又載于歷書,孫衛(wèi)國舉出了一個朝鮮人將歷書上的清朝年號改為永歷的例子,作為該國在正朔方面尊周思明的佐證。筆者的前期研究,也提到過朝鮮君主以歷書追思明朝的情況。[3]上述工作,僅涉及到個別案例,本文則主要關注一類現(xiàn)象——歷書這種“物”(物品),會被人們如何對待或處理。
歷書是古人根據(jù)官方歷法推步閏朔、節(jié)氣的終極產品,從信息傳播的角度看來,它又是一種媒介物,是時間信息的物質載體。當時間信息被具體地呈現(xiàn),才能為人們的視覺所感知。人們通過歷書,實現(xiàn)了信息從信源到信宿的傳遞。正朔象征皇朝正統(tǒng),官頒歷書讓正朔真正實現(xiàn)了可視、可傳遞、可觸碰功能,給讀者留下了直接的印象與體悟。
有清一代,朝鮮人面對的歷書主要有兩類:舊歷、新歷。舊歷即留存下來的明朝所頒《大統(tǒng)歷》,以及朝鮮王朝先前所制歷書;新歷是每年持續(xù)頒來的清朝《時憲歷》,以及觀象監(jiān)新制歷書。本文嘗試討論在尊周思明文化心態(tài)之下,朝鮮人(上至朝鮮君主,下至士大夫)對于不同類型歷書的復雜情感,以及對它們的特定處理方式?;诖?,又可以進一步分析歷書作為媒介物所蘊含的若干特殊性質。
韓國奎章閣藏有《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1637)一冊,編號:奎中5567,長寬規(guī)格31.4cm×18.4cm。明朝官方頒行之大統(tǒng)歷日有兩種:民歷與王歷,每年供給朝鮮民歷百本、王歷一本。根據(jù)內容可以確定,《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是明代普通官民所用的民歷。[注]關于明代王歷與民歷的鑒別方法,可參見文獻[14]。
《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與普通民歷封面不同,如圖1。封面頁與封底一樣,并非普通民歷的黃紙封面,而是黃綾裝裱,封面題“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月份節(jié)氣(單歷張)頁如圖2。
圖1 奎章閣藏《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封面頁
圖2 奎章閣藏《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單歷張
歷書采用白棉紙,印刷極為精美。該頁給出這一年的月份大小、朔日干支、節(jié)氣時刻、總天數(shù),還蓋有大方形“欽天監(jiān)歷日印”朱印。該頁版框之內,右側第一行為歷日全稱“大明崇禎十年歲次丁丑大統(tǒng)歷”?!按蠼y(tǒng)”的“大”字旁,題寫有較小的“甲申”二字。通常認為,這是仁祖李倧(1595—1649)所題寫(見奎章閣網(wǎng)站),當是甲申事變后以此追思明朝。
圖3 奎章閣藏《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正月殘頁
歷尾襯頁如圖4。該襯頁左下部分,是英祖李昑(1694—1776)的題字:
圖4 奎章閣藏《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歷尾襯頁
是年即仁廟十五年也。單歷張第一行傍有甲申二字,正月張無半片,此必是有圣意為之者,決非自下攸書者。而今何敢臆料?只以記事,以垂千億使一隅青丘,大明猶明焉!歲皇朝崇禎紀元后三丙子端月望日,飲涕自寫于歷末。噫!臣年六十有三,幸得是歷,自寫于卷末,何異于拜龍馭乎哉![注]朝鮮王朝《列圣御制》卷三十六《皇歷末編親寫以記》亦收錄此文,內容稍有出入,參見文獻[15]。今案,英祖把落款時間寫成“端月望日”,容易讓人以為是正月十五日,綜合《承政院日記》、《朝鮮王朝實錄》、《列圣御制》等文獻,可以確定上述文字的書寫日期實為五月十五日,故英祖當是指“端午月望日”。
仁祖十五年,即崇禎十年(1637),這是指歷書的年份。落款“崇禎紀元后三丙子”,即英祖三十二年(乾隆二十一年,丙子歲,1756),他時年六十三。英祖在兩周甲子之后面對此歷,回顧丙子—丁丑之際的國難以及仁祖的處境,考慮到朝鮮作為明朝的“繼承者”,他飽含熱淚題字,追思起崇禎帝的浩蕩皇恩。樸權壽參考《承政院日記》的相關記錄,對此進行了初步討論(見奎章閣網(wǎng)站)。查《承政院日記》記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十五日事,該日辰時,英祖在大報壇“就皇歷末張,上親寫以記”。[注]參見文獻[16]。又,《朝鮮王朝實錄》記同日事,英祖“詣皇壇,親閱崇禎甲申所頒皇歷,就末張親寫以記”,參見文獻[17]。今案,明朝亡于崇禎十七年(1644,甲申歲)三月,而明廷頒歷日期為每年十月朔日,這一年不可能頒歷,故所述歷書年份有誤?!洞竺鞒绲澥甏蠼y(tǒng)歷》是明朝對朝鮮的最后一次所頒之歷,或許《實錄》編纂者就是為了表達此種涵義,在敘述上出了問題。
其實,奎章閣藏《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有著特殊的由來和復雜的遭際,整個事件可以說非常有戲劇性。
這本歷書的發(fā)現(xiàn),緣自英祖的繼母——大王大妃金氏(1687—1757),她是肅宗李焞(1661—1720)的第三任正宮王妃,后人據(jù)謚號稱仁元王后。乾隆二十一年初,在仁元王后的主持下,朝鮮王室整頓集祥殿,從中獲取了大量珍貴物品,包括明朝御賜衣冠、皇帝御筆帖、御畫,還有先代君主遺物——三朝遺衣,即仁祖李倧、孝宗李淏(1619—1659)和顯宗李棩(1641—1674)所服之衣物。([16],1128冊:183a頁) 朝鮮王朝《列圣御制·別編》收錄英祖《奉覽崇禎皇帝恩賜皇歷興慨以記》,交待了這件歷書的更多信息,該文撰于五月初一日,他自述說:
近日慈圣連示予集祥殿舊藏御筆帖而整頓,昨又示予余帖,其中一匣涂以彩緞,匣中有一卷即皇歷也,而書以《崇禎十年歲次丁丑大統(tǒng)歷》。([15],23冊:20a頁)
四月三十日,仁元王后向英祖提供了《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它在集祥殿被發(fā)現(xiàn),最初裝于外涂彩緞的匣中,當是先朝君主所藏之物。此時,該歷就沒有常見的《大統(tǒng)歷》民歷封面,書以“崇禎十年歲次丁丑大統(tǒng)歷”這一名稱,缺了“大明”兩字。
歷書每年更新,與年份直接對應。這件《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實于前一年即丙子年印造,為明朝最后一次對朝鮮所頒發(fā)的歷書,當是經過仁祖之手。
英祖獲歷后,首先關心它是通過何種途徑來到朝鮮。在那個時代,朝鮮每年有專門的“皇歷赍咨官”赴北京請歷。英祖當即命臣屬查詢《通文館志》,獲知“皇歷赍咨官”制度創(chuàng)制于順治年間,他隨即認定,這件歷書必是由朝鮮王朝最后一位出使明朝的使臣——金堉(1580—1658)于丁丑年自北京赍回。([16],1130冊:146a頁)
早在乾隆十四年(1749)三月初一日,應教黃景源(1709—1787)據(jù)《明史·朝鮮傳》向英祖匯報:崇禎帝在丁丑年正月命總兵陳洪范(?—1646)調遣各鎮(zhèn)水軍援救朝鮮,出師后獲山東巡撫顏繼祖(?—1639)奏報該國已降清,并建議轉守皮島,皇帝以顏繼祖“不能協(xié)圖匡救,切責之”[18]。在英祖看來,崇禎帝命將東援的行為,與神宗在壬辰戰(zhàn)爭期間發(fā)兵相救的義舉同樣重要,但皇帝不責朝鮮反責明將,“而其所以憫仁屬國者,未有如毅宗之深也”。([16],第1041冊:2b頁;[17],332頁;[13],134- 135頁) 另一方面,朝鮮君臣得知崇禎帝的恩情后,對本國降清之事的愧疚感不免進一步加深。乾隆二十一年又逢歲次丙子,正距崇禎丁丑一百二十年,這種巧合,令人咄咄稱奇。英祖轉念此歷之背景,唏噓不已,感物傷懷,自述“奉覽于此,不覺涕泗之交頤”([15],23冊:20a頁)。他不禁追憶起丁丑年正月那一段史事,感慨世變。
五月初一日,英祖命人將這本殘歷裝幀,還命儒臣以“洪武正韻體繕寫作帖”,也就是圖1所見“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九個字。該歷以黃綾裝裱封面之后,被藏于柜中,放入奉安室妥善保存,英祖撰文以記。([15],23冊:20a頁)
英祖還多次把《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的特征(“甲申”題字、正月殘頁)展示給大臣,指出這是前朝君主圣意為之。五月十五日,英祖親臨崇祀明朝太祖、神宗、崇禎帝的大報壇,在歷書末頁題字[16],也就是圖4所見的文字。五月二十四日,英祖在大報壇展示該歷后,又以黃紙裹封,親筆題字。([16],118a頁)
此后數(shù)年,《承政院日記》中時有英祖提及該歷,或向大臣展示該歷的記錄。隨著朝鮮王朝對崇禎帝的追思,到乾隆二十七年(1762),這本《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又逐漸形成了一個富有意義的故事。該年三月十九日,適逢崇禎帝忌辰,英祖對臣僚說:
昔于丙子后,圣節(jié)使待命,則毅皇諭以“爾邦力弱,其勿待命”,因使頒歷,皇恩如天。今日若不吞聲掩涕,非人臣也。([16],1203冊:114a頁)
五月初十日,明太祖忌辰,英祖又對臣僚說:
丁丑下城時,明皇帝謂我朝大臣曰:“聞汝國下城云,其勢固然也。”仍頒歷慰諭。予何時而忘皇朝之恩乎?([16],1205冊:62a頁)
上述說法給人的感覺,頒歷是崇禎帝特意對朝鮮進行的撫慰舉措,其實不然。金堉一行于崇禎九年六月十七日出發(fā),海陸輾轉四個多月,十一月初五日才抵達北京,次年四月二十二日啟程回國。金堉身為冬至、圣節(jié)、千秋正使,此行還有特殊使命——向明廷提交四個奏請事案[19],他所撰《朝京日錄》記錄了使團在北京的多方面活動,而未記領歷之事。[20]倒是同行的書狀官李晩榮(1604—1672)《朝天錄》記錄了崇禎十年四月初三日的事件:“禮部送官歷一百件及回咨”。[21]他們在獲歷之外,還有禮部回復的咨文,則此次出使任務完成。由于信息不夠通暢,京城獲得朝鮮降清的消息時間較晚,而使團要到四月十五日才知曉,他們害怕明廷怪罪,“驚慟憂煎,倍于往日,而不得發(fā)說,吞聲號泣而已?!?[21],90頁) 崇禎帝寬宏大量,為籠絡朝鮮,于十四日下圣旨對該國表示撫慰,對使者給予賞賜,還派遣兵將護送他們回國。
當英祖將《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與崇禎帝的撫慰表示建立起聯(lián)系后,此次頒歷之舉,就從宗藩之間既有的制度安排,演變成崇禎帝“憫仁屬國”的浩蕩皇恩。到了乾隆三十八年(1773),英祖撰《御制憶皇恩》詩,對明廷施恩朝鮮的眾多舉措加以追憶:
憶皇恩,憶皇恩,受命朝鮮是皇恩!
憶皇恩,憶皇恩,九章八音是皇恩!
憶皇恩,憶皇恩,特定宗系是皇恩!
憶皇恩,憶皇恩,再造藩邦是皇恩!
憶皇恩,憶皇恩,命將東援是皇恩!
憶皇恩,憶皇恩,慰諭頒歷是皇恩!
……[22]
如該詩所述,明朝多位皇帝對朝鮮各有恩典,而崇禎帝的事跡,被具體歸納為“丁丑下城”之際的兩件事:命將東援、慰諭頒歷。在英祖的苦心倡導之下,一冊小小的歷書又發(fā)揮出更大的效益:出臺了一段令人熱淚盈眶的故事,塑造了一件追憶崇禎帝恩情的載體,樹立了一個尊周思明的傳奇符號。
金堉于崇禎十年六月初一抵達漢城,次日覲見仁祖?!冻姓喝沼洝匪浫首媾c金堉的談話,也沒有提到歷書的事情。([16],58冊:90a頁) 盡管當時朝鮮已歸為清朝藩屬,那一年也已過去了五個月,仁祖仍將《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頒發(fā)給臣屬。鑒于這些歷書意義非凡,仁祖還將之頒給了一些去職的“斥和派”官員,以示安撫。
后金崛起后,朝鮮士大夫對該國的外交立場分為主和派與斥和派。崇禎九年皇太極建清稱帝時,斥和派占了上風,導致朝鮮與清朝關系破裂。清兵大軍壓境,仁祖落荒而逃,退守南漢山城后,在現(xiàn)實面前,他又轉向于主和派。斥和派的領袖人物——禮曹判書金尚憲(1570—1652),在朝鮮君臣困守南漢山城時,仍力主堅決斗爭,曾痛哭而手裂降書,還絕食自縊以示抗議。丁丑和議之后,金尚憲憤于時局,辭去官職,到安東西澗隱居。由于金尚憲的強烈反清立場聲傳在外,他還被清人傳拘到沈陽,后被放歸,隱居于楊州石室,并于順治九年(1652)卒于此,享年八十三歲。金尚憲獲賜《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之后,曾對歷書進行過批注,并“十襲葆藏”。直到晩年,他才將該歷書親手付予庶孫金壽徵(1636—?),并強調說:“善守此,毋或傷污,異日必有知愛此書者,爾其與之。”[23]
康熙四十三年(1704,甲申歲),明亡一周甲子之際,朝鮮大儒者權尚夏(1641—1721)繼承乃師宋時烈(1607—1689)之遺志,于忠清道清州華陽洞建立萬東廟,以此崇祀明神宗和崇禎帝。萬東廟廟名取自宣祖李昖(1552—1608)的手書“萬折必東”,又稱皇廟,華陽洞地勢獨特,風景優(yōu)美,還有華陽書院、煥章庵、云漢閣等系列建筑,是朝鮮王朝儒林尊周思明的象征之一。([13],147- 184頁)
康熙四十四年(1705),金壽徵將珍藏的《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贈給權尚夏,使它發(fā)揮出更大的效用。據(jù)權尚夏記述:
壽徵氏袖此書付之尚夏曰:“今天下陸沉,無一片干凈地。而公等不忘師說,乃有此尊周盛舉。吾祖所謂知愛此書者,顧不在于今日諸公耶!”尚夏謹盥手拜受,赍入洞中,與毅皇御墨同其珍奉焉。[23]
權尚夏為了表示敬意,特意在洗手后,拜受該歷。華陽洞作為祭祀明朝皇帝的場所,甚至連當?shù)氐囊恍┲参镆脖灰浴按竺鳌泵喝绱竺魈摇⒋竺髦?、大明梅、大明稻、大明紅、大明菊等,該處還摹刻有多種明朝皇帝御筆、朝鮮君主御筆,以及朝鮮士大夫尊周思明的題字等。([13],147- 184頁) 但真正來自大明的文物并不多,其中最受重視的三件是《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神宗御筆、崇禎帝御筆。[24]萬東廟有正寢三間,前堂五間,東西夾室各一間,這三件物品都供奉在夾室。
華陽書院與萬東廟二位一體,宋時烈的弟子權尚夏、鄭澔(1653—1734)等,作為士林領袖,都曾任書院山長,他們皆為《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撰寫了題跋。據(jù)二人文集,權尚夏撰《崇禎大統(tǒng)歷跋》內容有288字,鄭澔撰《敬題皇明崇禎丁丑大統(tǒng)歷后》[25]內容有494字,篇幅相當之長,他們應該在歷書之尾還另行添加了不少空白頁面。
萬東廟是朝鮮儒林的圣地,該處一年兩祭,文人雅士們撰有多篇頌揚詩文,其中提及所藏《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者相當多,還有成大中(1732—1809)《華陽洞記》[26]、成海應(1760—1839)《華陽洞記》兩篇[27- 28]、金邁淳(1776—1840)《大明桃詩序》[24]、黃胤錫(1729—1791)《追次文谷煥章庵長句呈鄭丈》[29]等。
“尊周”的朝鮮對周朝禮制極為推崇。頒歷授時傳統(tǒng)最早可以上溯到告朔之禮,周天子常在季冬頒來歲之朔日于諸侯,諸侯受而藏之祖廟,每月朔日,則殺羊以獻祭告廟,然后臨朝聽政。據(jù)《論語·八佾》,魯國告朔之禮漸荒,國君不再告廟,僅殺羊應付,子貢惜其羊,而孔子愛其禮。朝鮮士大夫們將宗藩之間的頒歷關系,對應到周朝與諸侯國的頒朔-告朔傳統(tǒng),多以“孔子惜禮”這一典故,痛惜宗主國已不再頒歷,以此追悼明朝。
權尚夏將宋時烈手書“大明天地、崇禎日月”八字摹刻在瞻星臺石壁上。明朝已滅亡多年,朝鮮士大夫自認是大明臣民,以朝鮮江山為大明天地,若要見到真正的崇禎日月,就是《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了。萬東廟所藏這件歷書,也就成為朝鮮士大夫們追思故主,沿用崇禎年號的精神支柱。
在丁丑年以前,明朝曾連續(xù)多年頒賜歷書給朝鮮,朝鮮觀象監(jiān)所制“大明大統(tǒng)歷”也有一些被保存下來。
丙子—丁丑之際任刑曹判書的沈諿(1569—1644),收藏有丙子、丁丑這兩個特殊年份的歷書,并傳到他的五世孫——嶺南道觀察使沈而天手中。
這兩件歷書被后人稱為“大統(tǒng)歷日記”或“日錄”,緣自歷書呈現(xiàn)的時間信息有其特定格式,每一日的內容即是一豎行,每行都可以書寫、記錄信息。沈諿就在歷書中按日期記錄了若干公私事跡,其中包括“圍城喪亂時事”。據(jù)李宜顯(1669—1745)介紹說,沈諿還“特書其仲袞忠烈公殉節(jié)日月”[30],這是指其兄長沈誢(1568—1637)殉節(jié)之事。沈誢時任朝鮮王朝敦寧府都正,隨宗社逃到江華島。正月二十二日,清軍渡甲串津,城遂陷。沈誢不愿逃跑,撰寫了遺疏給仁祖,其妻宋氏自盡,沈誢在斂尸后自縊,朝鮮王朝賜謚為“忠烈”。
值得注意的是,沈諿所記事跡,還涉及丁丑年初的正月、二月內容。前文提到,崇禎十年六月金堉才回到漢城,則朝鮮大臣們獲得明朝所頒《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的時間也較遲,那么沈諿如何能夠在歷書中記錄丁丑年初的事跡?
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沈諿使用朝鮮觀象監(jiān)制丁丑年歷書(也是以“大明崇禎大統(tǒng)歷”為名),二是他在獲得明朝所頒丁丑年《大統(tǒng)歷》后補記。但無論如何,這兩個年份的歷書都是紀念朝鮮丙子—丁丑國難的絕佳物品。
沈而天將兩冊合裝成一帖,他撰寫題跋后,還邀請親朋來觀看。拜讀者為表示敬意,特意“盥手敬玩”,稽首奉讀,有的還受邀在歷書之末繼續(xù)書寫。以筆者之所見,有李宜顯、俞拓基(1669—1762)、南有容(1698—1773)三篇題跋,共計1 300余字,可知沈而天在裝訂成帖時又增添了非常多的空白頁。請看李宜顯敘述自己面臨歷書時的激動心情:
冠裳顛倒,陵谷遷變,中華文物,邈不可再睹。而乃于卷面驀見大書“皇明大統(tǒng)歷”數(shù)字,譬如瞎人摘埴,無所指索,忽有太陽余光,閃爍于瞌瞌之傍![30]
朝鮮經歷了丙子—丁丑的戰(zhàn)火,又歸為清朝藩屬多年,世事變遷,明朝的痕跡逐漸消逝。百余年后,士大夫們能夠有機會再次見到《大統(tǒng)歷》,斯是奇事,令人震撼而又振奮。江華島淪陷之際,沈誢等一批忠烈之士能夠“不忍以禮義之身,污蔑于兇丑之手”,慷慨赴死,歷書中對他殉難日期的記錄(沈諿當時在南漢山城,此事當是得知訃音后補記),“使見之者肅然起敬”[注]參見文獻[30],李宜顯在跋中還說“爰暨哲媲,偕成昴發(fā)之忠”,是指沈誢夫婦同死,節(jié)義成雙,此處沿用了南宋末年忠臣趙卯發(fā)(?—1275)的典故,趙卯發(fā)為池州通判,當元兵進逼,太守逃亡,他毅然接任,計劃防御,后知事不濟,與妻子一起慷慨就義,自縊于“從容堂”(參見文獻[31]);又,李宜顯還借用了宋時烈的說法,曰:“江都死義之臣,不忍以禮義之身,甘為犬羊之群,投身焰火,不染腥膻,以明春秋大義,可謂昭乎日月、崒乎泰山矣!”(參見文獻[32])。,更使這一物品顯得彌足珍貴。
沈諿的家仇,包含在朝鮮人的國恨之中。歷書中最扣人心弦的,是七條關于“丙子胡亂”的記錄(下劃線),它們引發(fā)了南有容“七嗚呼”的哀嘆:
臘月辛巳(十一日也)國有科,壬午虜馬蹙西闉。嗚呼嗚呼一嗚呼,我何嗚呼國無人!縱賊入國國不知,方伯郡縣首可懸。
甲申王入南漢城,是日廟社江都適。嗚呼嗚呼再嗚呼,我何嗚呼國無策!國君社稷乃異處,廟堂大臣肉可食。
丁酉(二十七日也)我人犒虜師,大臣親擎虜書至。嗚呼嗚呼三嗚呼,我何嗚呼國無義!叔度痛哭亦何補,三軍解體無斗志。
戊戌以后援師集,部伍相望如云擁。嗚呼嗚呼四嗚呼,我何嗚呼國無勇!外內挾攻失奇策,裹糧坐甲將安用?
丁丑一月日己巳(二十九日也),我執(zhí)大夫投虎狼。嗚呼嗚呼五嗚呼,我何嗚呼國無良!萊爾三綱得不墜,不然社稷存亦亡。
翼日庚午王出城,百官飲泣天為冥。嗚呼嗚呼六嗚呼,我何嗚呼國無靈!洪武天子太祖王,噓唏怵惕天不聽。
二月戊寅(初八日也)虜鋒旋,世子大君軍中留。嗚呼嗚呼七嗚呼,我何嗚呼國無謀!歸師一襲自一奇,既當忌器鼠敢投。
自昔宵人動言天,其實成敗皆人為。[33]
南有容在閱讀歷書過程中,將上述事件記錄與具體日期一一對應,不禁熱淚盈眶。丙子—丁丑之際那段朝鮮君臣不堪回首的往事,此刻又歷歷在目。十二月十一日,朝鮮王朝還在開科取士,十二日,清軍兵鋒突襲而來,朝鮮竟毫無防備,十四日,國王大臣與宗社妃嬪分別逃散。朝鮮面對強敵束手無策,君臣只得屈膝求饒。國家蒙此奇恥大辱,還要眼睜睜地看著敵軍裹挾走王子們,揚長而去。對于這七條記錄,南有容分別用本國無人、無策、無義、無勇、無良、無靈、無謀來評價,充分表現(xiàn)出對當時情形的痛心與無奈。
論者對歷史的追思,容易發(fā)展成為對當下的貶低。較之明《大統(tǒng)歷》歷書,清《時憲歷》有一個非常顯著的革新。明《大統(tǒng)歷》首頁(單歷張),印有全年各月份二十四節(jié)氣時刻,清《時憲歷》則將節(jié)氣、太陽出入時刻按地域進行區(qū)分。《時憲歷》首頁(單歷張)刊載“都城順天府依新法推算節(jié)氣時刻”,又在年神方位圖那一頁后面增加了十頁左右的內容,包括“各省太陽出入晝夜時刻表”、“各省節(jié)氣時刻表”。俞拓基據(jù)此論曰:
又其法二十四氣之進退遲速、日月出入之疾徐,區(qū)別割裂,逐省各異,視皇朝大一統(tǒng)之古義不翅違背已也,尤豈不大哀也哉![34]
以中國大一統(tǒng)皇朝統(tǒng)治區(qū)域之遼闊,不同區(qū)域的節(jié)氣、太陽出入時刻等相差甚大,若使用的數(shù)據(jù)拘于一地,顯然不夠精確?!稌r憲歷》采用西法,推算得出了各處較為精確的數(shù)值,將之授予全國,從科學上說這是個進步。從政治上說,此舉也是宣誓了清廷對各屬地的主權,不失為一個相當高明的手法。[35]俞拓基一味強調《大統(tǒng)歷》優(yōu)于《時憲歷》,評價不免主觀。
《大明崇禎十年大統(tǒng)歷》是明朝最后一次對朝鮮所頒之歷,極具紀念意義。朝鮮王朝很多官員獲賜歷書之后,會在封面上題寫詩文,抒發(fā)對世變的感慨,表達對明朝的追思。如司諫金坽(1577—1641)有詩云:“正朔曾頒冬至日,猶存題目舊崇禎。人間百變斯須異,歷日披來感慨生”[36];又吏曹參判趙錫馨(1598—1656)有詩云:“大明丁丑崇禎歷,今日何堪拭淚看”([30],51頁)。
一些強硬的斥和派人物對丁丑和議痛心疾首,對明清正朔更替的反應更為激烈。吏曹判書鄭蘊(1569—1641)在獲知仁祖已有計劃出城投降后,曾拔佩刀自刺表示抗議。南漢山城圍解之后,他稱疾入德裕山南麓某山谷,蓋起茅屋,耕田以自給,不復入仕?!洞竺鞒绲澥甏蠼y(tǒng)歷》抵達朝鮮后,鄭蘊也獲賜一本。他在封面題詩曰:“崇禎年號止于斯,明歲那堪異歷披。從此山人尤省事,只看花葉驗時移?!盵37]鄭蘊表示,朝鮮要改奉清朝正朔,他隱居山間,就不用再看歷書了。他寧愿根據(jù)花開、葉落等自然現(xiàn)象來判斷時節(jié)。丙寅年(嘉慶十一年,純祖六年,1806)春天,后人在鄭蘊隱居過的某里,建起“花葉樓”,實取自該詩最后一句,以此銘其志。([37],431頁;[38])
鄭蘊的好友李彥英(1568—1639) 也以歷書表示自己忠于明朝。他獲得丁丑和議的消息后,不禁西向而痛哭,曾奉“崇禎歷”一卷置諸案上曰:“推此以計可知千歲之日至,安用他歷?”[39- 40]
樸慶光(官至北部參奉)保存了一本明朝所頒之《大明崇禎九年大統(tǒng)歷》,據(jù)他的五世孫樸旨瑞(1754—1819)介紹:
此吾家先不忍棄之于古紙堆中,而世世守之,藏之篋笥,使蠢魚不敢蝕,婦孺不敢毀,而以及于今者也。[41]
樸家?guī)状说木恼洳?,使得后人能夠看到這本歷書。樸慶光曾根據(jù)歷書中的日期,書寫了一些事件。樸旨瑞翻到十二月頁面,該月十四日有“大書:虜賊入都”。當年入侵朝鮮的清人,現(xiàn)已為神州之主多年,朝鮮每年還不得不去朝貢,想到這里,他悲憤不已,作詩并序,附于歷書之后。
筆者所見,因發(fā)現(xiàn)《大統(tǒng)歷》舊歷書而撰寫詩文者,還有數(shù)例,謹按歷書年代順序介紹:柳致明(1777—1861)在曲江人裴性涵家傳《大明萬歷二十七年大統(tǒng)歷》后題跋[42];甲寅年(1734),權相一(1679—1759)發(fā)現(xiàn)家藏《大明萬歷四十二年大統(tǒng)歷》[43],他本人題跋之后,又有金德五(1680—1748)作詩回和[44];乙巳年(1665),時任湖南觀察使的閔維重(1630—1687)發(fā)現(xiàn)家藏自己所生之年的歷書——《大明崇禎三年大統(tǒng)歷》,隨即致書其師宋時烈請他閱覽并題字,閔維重“亦添空紙五張”在歷書之末[45],宋時烈便撰寫了一篇長達六百余字的跋([32],147- 148頁);睦景遠家藏有一冊《大明崇禎三年大統(tǒng)歷》,景遠作詩后,尹愭(1741—1826)也作詩回應。[注]參見文獻[46],尹愭詩《睦景遠家有舊藏大明崇禎三年庚午大統(tǒng)歷景遠有詩聊次之以寓感慨之意》曰:“我將斯歷愛羊如,為是崇禎大特書。誰道麟經無地讀,春王正月至今余。”[46]
清朝末年,朝鮮獲得“獨立”,成立大韓帝國,自建年號,改用陽歷。李南珪(1855—1907)于丙午年(1906)獲得了一本明朝萬歷三十四年(1606)《七政歷》,年份相距恰三百年整,他在該歷后面書寫文字,仍以此紀念明朝,并感慨華夷盛衰。[47]
追思明朝的朝鮮士大夫們仍要面對現(xiàn)實——朝鮮是清朝藩屬,還要奉清正朔。清朝取代明朝的宗主國地位后,自崇德二年(1637)十月開始對朝鮮頒歷。升平府院君金瑬(1571—1648) 在辛巳年(1641)初撰《見清國頒歷》詩,就對此情形滿懷感傷:
不見青臺歷,猶行僭偽年。如何一死后,卻在此生前。
物性葵傾日,人情蟻慕膻。那聞賀正使,又入犬羊天。[48]
彼時代朝鮮按例遣使去沈陽祝賀正旦,順便領取清廷所頒《大統(tǒng)歷》。使臣回國后,所攜《大統(tǒng)歷》就遭到鄙夷,歷書封面的大清崇德年號被稱為“僭偽”。金瑬因未能盡節(jié)求一死而深表慚愧,他還指斥時人見利忘義、格調低下,遠不如物性之專一,對本國臣服清朝、遣使朝貢之舉極度絕望。
朝鮮每年僅從清朝獲得新歷百本,都不足以分給朝廷官員。朝鮮每年所需歷書總數(shù)以萬計,絕大多數(shù)還是觀象監(jiān)自制。
壬辰戰(zhàn)爭以前,觀象監(jiān)所制歷書用“某年(干支)歷書”之名?!叭沙健敝?,朝鮮為強調奉明正朔,自制歷書名稱改為“大明某年(年號紀年)大統(tǒng)歷”。[3]朝鮮歸為清朝藩屬之初,官方并不情愿奉清正朔。崇德二年五月,禮曹官員請示歷書年號問題:“觀象監(jiān)歷書,曾以‘大明崇禎大統(tǒng)歷’印出矣,今更思之,似未妥當。請依‘壬辰’以前例,不書天朝年號,以某年歷書印出,似當”。[49]這是禮曹不愿用崇德年號,此議獲仁祖批準,則觀象監(jiān)所制歷書當改回“某年(干支)歷書”之名稱。
主和派大臣如左議政崔鳴吉(1586—1647)對此舉頗為不安,擔心會惹怒清人。他在七月二十一日諫曰:“彼若索觀象監(jiān)歷書,則何以處之?臣則以為,以丁丑書之而不書其年號,則彼必生怒。以若干件書其年號,而送之似當。但此非誠實,殊可慮也?!?[49],699頁) 鳴吉之議,誠然能夠顧及到兩方感受,卻未能獲準。數(shù)日后,崔鳴吉再次進諫:“歷書年號須用崇德,然后可無后弊。況既用于文書,則書于歷書何妨乎?”([49],699頁) 這次,他終于說服了仁祖。
該年八月九日,歷書的版本終于確定?!冻姓喝沼洝酚涗浟擞懻摷毠?jié):
金霱以備邊司言啟曰:歷書規(guī)式改印事,已為定奪矣。臣等更為相議,東萊等官,獨用前式,非但事體不妥,閭閻私印、商賈持往者,勢難一一禁斷,彼此異式,反致疑訝之端,此亦不可不慮。臣等之意,國用及江界、黃海道頒送之件,皆用新式。而上面仍存單歷,下面去其紀年。清國萬一有問,答以“紀年須盡記六十甲子,而二年三年之外,年號難便,故今姑去之”。下四道各官頒送之件,單歷與紀年并去之。倭館若或有問,答以“亂離之余,物力不逮,故私印之件,去其上下剩張,以取簡省”云云,恐合權宜之道。兩件新樣,并為書進以稟之意,敢啟。
傳曰:“知道。京畿亦以新式頒送?!?[16],60冊:29a頁)
朝鮮君臣最終的應對方式,是編制兩種版本的歷書:有單歷張式、無單歷張式,按不同地域,分別頒發(fā)。有單歷張式,首頁單歷張右側有清朝年號,而將歷尾的紀年表(該表自本年起,上溯六十年的紀年)刪除,此種版本所用范圍,為朝鮮朝廷,京畿道,以及靠近鴨綠江、圖們江界的平安、咸鏡二道,還有黃海道,因為這些地區(qū)有可能會與清人發(fā)生接觸。無單歷張式,無首頁單歷張,歷尾亦無紀年表,頒于下四道,即江原、忠清、全羅、慶尚四道。這兩種版本,大抵可以照顧到清人的觀感,另一方面,他們還想方設法給日本人一個權宜的解釋:因物力不逮,簡省了上下兩張。
奎章閣所藏最早的朝鮮觀象監(jiān)制上述“有單歷張式”歷書,年份為康熙十二年(1673),即《大清康熙十二年歲次癸丑時憲歷》,編號為:古529.3-G994g。其單歷張如圖5。
圖5 奎章閣藏朝鮮觀象監(jiān)制《大清康熙十二年歲次癸丑時憲歷》單歷張
該歷首頁單歷張右側第一行,歷日名稱的年號紀年“大清康熙十二年”幾個字雖然被小紙簽貼住,但仍然能依稀辨識。
朝鮮觀象監(jiān)印制這類帶有清朝年號的歷書,實屬無奈。但這種歷書豈能受尊周思明的士大夫們待見?很多人就不愿看它、碰它。
朝鮮士大夫堅決不愿面對通行新歷的情況,首先出自經歷過明清鼎革的那一代人。記錄下這類現(xiàn)象并加以稱頌的文字,主要是別人為他們撰寫的墓志銘、生平行狀等。如處士許格(1607—1690),在丁丑和議之后,登上小白山,北望而痛哭,“因之沒齒自靖”,他“常讀《春秋》以寓志,不觀胡清歷”。[50- 51]
還有黃克孝(1600—1678)在丁丑和議之后的表現(xiàn):
遂挈家深隱于高山之桐溪。自是笑不啟齒,坐不向北,書不用清字,目不看清歷。構小亭于溪上,手種向日葵,扁曰葵向。每當立春日,登亭南望,涕泣四拜,傷時感嘆,屢形于吟詠。其詠新歷,則曰:“只記胸中明日月,花開木落占春秋。”[52]
黃家搬遷去深山隱居,可以不面對通行新歷。因為他的內心僅有明朝歲月,若要判定季節(jié),就只能如鄭蘊般,以花開落葉為據(jù)。
在文學題材中,避世隱居又有著不見歷書的意象,此一典故出自唐代終南山太上隱者所撰《答人》詩:“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53]。閔齊淵(1632—1720)隱逸后,并不能做到對時節(jié)的無拘無礙,他還是要延續(xù)內心的明朝歲月,具體的落實方式,是“梅歷”。閔齊淵自號雙梅軒,此名有其特殊含義:
蓋當天地翻覆之時,念斷世路,靜居山中,植梅庭畔,仍揭堂扁而自為序,以見其不看《時憲歷》之意。有曰:山中之民無歷者,余也,寒盡而不知年,故植此雙梅,強名之曰“梅歷”,以驗四時之推遷。[54]
梅樹枝條清瘦,花色雪白或淡紅,暗香清逸幽雅,別具神韻,它是高潔與堅貞品質的象征,可被用來喻以勵志,極為高士君子所欣賞。天寒地凍的數(shù)九隆冬中,梅花獨自傲雪開放,又被視為百花之先,常有傳春、報春的吉祥寓意。閔齊淵自述,他創(chuàng)制的“梅歷”可以記大明崇禎月日,“詎忍對清歷乎?”[55]“雙梅”這一典故,為朝鮮士林所推崇備至。[56]雙梅軒(又稱雙梅亭)也因此成為山清郡的一處名勝(后改為梅瀾亭舍),與花葉樓一樣,被人們所銘記。[注]20世紀初,剛剛“獨立”的朝鮮王朝又逢國難——大韓帝國被日本吞并,奇宇萬(1846—1916)自述“見今異歷行,余為無歷之民已三年”,曾念及雙梅亭,“吾聞亭之址,雙梅無恙,當以時登臨,借公‘梅歷’,以驗四時之推遷,而采西山之薇,摘東籬之菊”,參見文獻[57]。
另一個著名的案例是李榘(1613—1654),據(jù)《行狀》介紹他生平事跡:
歲甲申,中國遂陸沉,先生益不勝“匪風下泉”之思,自后不復近清歷,而私造以觀節(jié)序。嘗有詩曰:“山中無歷日,猶記大明春”,蓋紀實也。([38],233頁)
尊周思明人士如李榘者,有能力推算閏朔節(jié)候,自編歷書(這一工作難度不高),當然也就可以繼續(xù)過自己的大明歲月。
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日常生產生活中有著查詢日期、擇吉等需求,歷書是重要參考資料。現(xiàn)實的情況是,除了官頒版本之外,又沒有別的歷書,他們只好務實一點,想辦法將就著用。鄭忔(1607—1679)的處理方式,是“按節(jié)不用清歷”。[58]
通行歷書遭到朝鮮士大夫厭憎,其直接原因是上面刊載有清朝年號,因此有些人的處理方式是去除年號。如金應祖(1587—1667),“日用文字不書北號,頒歷,必截去首板而后寓目焉?!盵59]還有金厚颙(1693—1756)“尤嚴于華夷之辨”,據(jù)說他家常種“大明禾”,以此追思明朝。他也用通行的歷書,但“每得歷書,必去胡清之年號”。[60]
前文提到的奎章閣藏朝鮮觀象監(jiān)制《大清康熙十二年歲次癸丑時憲歷》,單歷張上的“大清康熙十二年”幾個字便被貼了小紙簽,這定是當時的尊周思明人士所為。
朝鮮儒林在私人文書中常沿用崇禎、永歷紀年,故據(jù)此改造歷書年號的現(xiàn)象也很普遍。韓運圣(1802—1863)的詩,也提到其長子刮去歷書封面的清朝年號,寫上崇禎字樣的情形。[注]韓運圣詩《長兒刮去歷面?zhèn)翁柡灨冻绲澴侄x詩一絕幸其能粗解尊周之義次韻以示(己酉)》曰:“天地神人共憤羞,羊年犬月古中州。斬卻青皮還太露,不如含忍講尊周”,參見文獻[61]。
直接用筆涂改歷書年號更容易,如奎章閣藏觀象監(jiān)制《崇禎戊寅大統(tǒng)歷》,編號為:想白古529.3-Si28- 1638- 1702(這是五冊歷書一起的編號)。該歷封面頁為黃色,左上有白紙標簽書“崇禎戊寅大統(tǒng)歷”,單歷張右側第一行歷日名稱為“大明崇禎紀元后歲次戊寅大統(tǒng)歷”,如圖6。
圖6 奎章閣藏朝鮮觀象監(jiān)制《崇禎戊寅大統(tǒng)歷》單歷張
奎章閣采信該歷封面頁之信息,將其年份定為崇禎戊寅,即仁祖十六年(崇禎十一年,1638),筆者認為值得商榷。若仔細辨識單歷張右側的歷日名稱,可見“大統(tǒng)”兩字是手寫,下面原有印刷的“時憲”二字。此外,“大明崇禎紀元后”幾個字的墨色,以及所在區(qū)域的紙色也有所差異,其實是用小紙簽貼上,這里的“後”字尤其顯得逼仄,當是書寫空間不足所致。另外,《時憲歷》是清入關后所定之名,故該歷不可能是崇禎戊寅。
該歷年份應該是崇禎紀元后的戊寅,即崇禎戊寅的下一個戊寅(肅宗二十四年,康熙三十七年,1698),是將觀象監(jiān)制《大清康熙三十七年歲次戊寅時憲歷》經過改造而成“大明崇禎紀元后歲次戊寅大統(tǒng)歷”。筆者查對閏朔表,康熙三十七年閏朔與該歷完全一致。
用筆涂改年號,只是個人行為,朝鮮還存在應用印刷術成規(guī)模改造通行歷書年號的現(xiàn)象。有位明朝遺民的后裔王德一(1799—1854),是鳳林大君(孝宗)帶回朝鮮的“九義士”之一王以文(1625—1699)的五世孫。王德一曾力主大報壇告祝用永歷年號,待他入直大報壇,“別備活字于齋室,每于新歷,刊去首行,改印云‘大明永歷幾年大統(tǒng)歷’于卷簽”[62],這種改印的歷書本來只是祭祀時用,卻非常受尊周思明人士的歡迎,甚至成為社會上的流行風尚([13],240- 241頁)。王德一之子王俶說繼任大報壇守直官后,承乃父之遺志,繼續(xù)改印歷書。王俶說曾贈給柳重教(1832—1893)五冊《永歷大統(tǒng)歷》,重教留下一冊自用,其余幾冊又轉送給朋友,其中一冊,寄給了任憲晦(1811—1876)。([62],188- 189頁) 據(jù)任憲晦自述,他收到的歷書名為“大明永歷二百二十九年大統(tǒng)歷”。([56],227頁)
朝鮮歸為清朝藩屬后,奉清正朔是一種官方行為,該國每年從清朝領取歷書,還引進了更為精密的《時憲歷》歷法,使觀象監(jiān)所制之歷與清歷保持一致。當尊周思明的朝鮮君臣面對歷書,又有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普遍存在:明朝先前所頒之《大統(tǒng)歷》歷書,勾起了朝鮮君臣關于明朝以及明皇恩情的歷史記憶,他們將舊歷書視為故國遺物,對其倍加珍視與尊崇;由于朝鮮通行的歷書——清朝所頒《時憲歷》以及觀象監(jiān)所制之歷——刊載有清朝年號,士大夫們對其相當厭憎,甚至對其加以改造。[注]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得知士大夫們不用通行新歷或改造新歷的情況,常常是源自墓志銘、行狀的描述,這反映出他們通過歷書(正朔)來大力倡導尊周思明,給旁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此類行為的廣泛存在,有些人不免有作秀之嫌。英祖即位之初,一度流露出對士大夫們涂改歷書封面清朝年號為崇禎的不以為然,但這種態(tài)度又招致了李宜顯的基于大義的勸誡,藉此可見尊周思明文化心態(tài)下朝鮮人尊明歷、貶清歷現(xiàn)象之普遍,參見文獻[30],第462- 467頁。
毋庸置疑,有清一代朝鮮君臣對待歷書的態(tài)度,與他們對明、清年號紀年的處理方式有著緊密關聯(lián)。歷書是傳播年、月、日等時間信息(也就是官方正朔),以及相關附注的載體,上面就刊載有年號紀年。我們當然可以沿用孫衛(wèi)國的觀點,把朝鮮人的“睹歷思明”現(xiàn)象,歸因于他們對明朝的懷念,以及對清朝統(tǒng)治的不認同。
但若回到具體的歷史情境,問題似乎還可以展開討論。年號紀年,乃至正朔,都能歸結為對時間規(guī)則的表述,而它們的載體——歷書——本質上說是一種“物”(媒介物)?!岸脷v思明”現(xiàn)象其實有助于我們進行反思,在古代東亞世界中歷書作為媒介物所具備的一些特殊性質。物的處境,體現(xiàn)出人類的社會關系,折射出不同立場的認知。當歷書作為物,問題可以嘗試從象征性、實用性兩個維度展開分析。
由于古代東亞世界中的頒歷授時活動可以體現(xiàn)出君臣之間的統(tǒng)治-服從關系,歷書首先具備皇朝統(tǒng)治的象征性意義,這主要在它頒發(fā)之時體現(xiàn)。臣民獲歷之后,歷書就是一件供來年使用的實用物品,通常情況下,人們沒有必要再對它頂禮膜拜。每逢新年,親朋好友之間相互饋贈歷書,它也是作為一種實用的禮物而存在。
人們可以根據(jù)歷書查詢時間信息、擇取良辰吉日。歷書作為紙質載體,所載時間信息內容有著明顯的秩序或方向,如日期信息就按著順序從右到左豎行排列,人們可以利用這種形式來逐日記事。此種記錄活動,實際上將時間軸與事件建立起了聯(lián)系。對于日后的讀者而言,先前添加上的若干手寫文字,足可以作為標記,有效提醒那個時間以及所發(fā)生的事件非同一般的意義。
歷書的使用又有很強的時效性,到下一年,它就沒什么用處,無怪乎社會話語中以“老黃歷”來指代過時的事與物。它在廢棄后,往往是作為廢紙?zhí)幚?,或許這是歷書印刷數(shù)量雖多,但流傳下來很少的原因。
在朝鮮人的尊周思明文化心態(tài)之下,《大統(tǒng)》舊歷具備的象征性意義被重新激發(fā)。舊歷書讓朝鮮君臣與明朝正朔、崇禎日月實現(xiàn)了再度相遇,并被賦予了新的內涵。特殊年份的歷書,價值則愈加凸顯,其中的若干國難記錄,提醒了讀者某些日期的具體事跡,喚起了國恨與家仇?!洞蠼y(tǒng)》舊歷成為朝鮮人關于明朝、關于崇禎帝的重要紀念物——朝鮮君臣對它們倍加珍視,為之裝幀封面,還在洗手后奉讀以免污損,甚至對其加以供奉。他們進一步發(fā)揮了歷書作為紙質載體的功能,在紙上題詩題字,還在歷尾添加了空白頁面,以便書寫更多的內容。
由于朝鮮官方需要奉清朝正朔,該國通行的歷書刊載有清朝年號。對于尊周思明人士而言,這些歷書的象征性意義走向另一個極端,成為他們心目中的厭憎物,不愿見它、碰它?!盁o歷之民”獲取時間信息的方式回歸樸素,以自然現(xiàn)象作為媒介,如用花開葉落等來推測季節(jié);有能力者,甚至自造私歷。一些士大夫出于日常生活中對歷書的需求,采用了務實的處理方式,又將厭憎物改造加工成為實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