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 韓延明(正高級教師)
人所共知,詩以言情,歌以詠志。無論是“言情”還是“詠志”,都必須借助與“情”“志”相關的載體,這個載體就是“物”——包括“景物”和“事物”。在詩歌鑒賞中,“景物形象”與“事物形象”有何聯系,又有何區(qū)別呢?
詩歌創(chuàng)作離不開“景物形象”與“事物形象”,簡稱“景象”與“物象”。同樣,詩歌鑒賞也需要借助對“景象”與“物象”的分析,弄清它們的內涵或寓意,進而由此及彼、由物到人揣摩作者的“情”與“志”。
景物形象是指作者為抒發(fā)思想情感而精心裁剪、組合、描繪的自然景物或景觀,亦可稱之為自然風景,如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中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等,這些景物在詩歌中稱為“意象”。詩歌中常見的景物形象主要有山川草木、花鳥魚蟲、風花雪月、日星云雨、江河湖海等。它們雖然是大自然的客觀景物,是“無情”的,但是出現在詩歌中,就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寄寓了作者強烈的主觀情感。眾多的“意象”組合在一起,就構成一個場景或一幅畫面,呈現出特定的藝術境界,我們稱之為“意境”,如《天凈沙·秋思》,作者借助一連串意義相關的“意象”,營造了一個凄涼孤寂的意境,真切地表現了一個漂泊旅人的孤寂愁苦之情。
景物形象大致可以分為植物類、動物類、器物類、地理氣象類等。這些“景象”富有人們公認的某種特殊含義,常常成為作者表情達意的載體。植物類如:“柳”寓意送別、留戀;“楓葉”象征愁思、思念;“落花”喻指失意、傷感;“竹”象征氣節(jié)、虛心、正直、高雅、積極向上;“蘭”表示高潔、美好;“松柏”意含偉岸、堅強;“梅”象征不屈不撓、卓而不群、超凡脫俗等。動物類如:“子規(guī)(杜鵑)”意含悲慘、哀怨、鄉(xiāng)愁、鄉(xiāng)思;“猿猴”代表哀傷、凄厲;“鴻雁”象征孤獨、漂泊、思歸、哀情;“烏鴉”象征衰敗、荒涼、俗客、庸夫;“鴛鴦”意喻夫妻恩愛、志同道合;“蟬”象征高潔、凄涼、悲切等。器物類如:“船”意含漂泊、愁緒、自由;“笛聲”代表思鄉(xiāng)、思歸;“琴瑟”比喻夫妻和諧、兄弟情誼等。地理氣象類如:“孤云”象征孤獨、漂泊、悠閑;“春風”喻指美好、舒暢;“夕陽”“露”意含失落消沉、人生短促、生命易逝;“月亮”代表思鄉(xiāng)思親、圓滿、邊愁;“流水”象征友情、無情、無奈、時光流逝;“冰雪”喻指高潔、忠貞;“煙霧”喻指朦朧、慘淡、迷惘、幻滅等。
一首詩詞中,往往會出現若干個“景象”,這些具有特殊意義又相互關聯的“景象”巧妙組合在一起,渲染一種特定的氛圍,營造出一種特殊的意境,為抒發(fā)情感蓄勢烘托,從而使抒情順理成章,同時感染讀者,激起情感共鳴。因此,鑒賞詩歌從“景物形象”入手,深入體會眾多“景象”所營造的意境,有助于準確把握作者抒發(fā)的思想情感。如王維的《山居即事》:
寂寞掩柴扉,蒼茫對落暉。
鶴巢松樹遍,人訪蓽門稀。
綠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
渡頭煙火起,處處采菱歸。
蘇軾稱王維的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那么畫從何來?當然是以景繪畫。譬如王維的這首《山居即事》,首聯借助“柴扉”“落暉”等山居所見的幽寂澄淡之景,渲染出山中靜謐的氛圍,以此表達作者獨自隱居山中的悠然閑適的心態(tài)。頷聯寫“鶴巢”之多、“蓽門”之稀,描繪了夕照滿山、鳥鵲還巢、行人歸宅、柴扉緊掩的環(huán)境,進一步凸顯“山居”之幽靜。頸聯再用“綠竹”“新粉”“紅蓮”“故衣”等“景象”,在鮮艷的色彩對比中,在充滿迷幻的光影流轉里,體現出作者對隱逸生活的喜愛,流露出難以抑制的自足與愜意。最后四句描寫出了夕陽緩緩西下,炊煙裊裊升起,嫩竹荷花相映成趣,清新可愛,人們采菱而歸的靜謐溫馨的景象,進一步表現作者的悠然閑適之情、欣然歸隱之意。
這首詩短短四十個字,描寫了“柴扉”“落暉”“鶴巢”“蓽門”“綠竹”“新粉”“紅蓮”“故衣”“渡頭”“煙火”等眾多的“景象”,可謂句句寫景,景景含情,情情動人。整首詩處處用“景象”營造氛圍,用氛圍烘托情感,是以詩繪畫、以畫蘊情、情景交融的經典之作。
再如孟浩然的《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
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
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游。
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
這首詩前四句寫景,作者借助昏暗的山色、哀愁的猿猴、湍急的夜流、刺耳的風鳴、翻動的樹葉、清冷的月光、如葉的孤舟等低沉、凄清的“景象”,生動地描繪出一幅“月夜孤舟圖”,烘托出一種清寥黯淡的意境,淋漓盡致地抒寫了濃濃的異鄉(xiāng)羈旅之苦、孤苦伶仃之悲、思友懷人之愁。
簡單地講,“事物形象”專指詠物詩中所吟詠的“物象”?!拔锵蟆辈煌凇熬跋蟆?,作者常常選擇某種具有象征意義的事物,借助這一事物的特殊意義委婉地表達自己的“心志”。因此,事物形象是作者的代言者,是作者情感的載體,與作者的關系密不可分,“物象”是被人格化了的描寫對象,“詠物”即“詠人”。
在古代,由于現實環(huán)境的限制或藝術表達的需要,作者一般不直接抒情言志,而是常常借助某種物象,含而不露地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形成曲折婉轉、含蓄蘊藉的別樣情致。作者每每以物寫人,言在此而意在彼,即所謂借物抒情或托物言志。
詠物詩中的“物象”,就像一個個精致的容器,里面盛裝著作者的主觀情感或理想追求;這些“物象”又像一面鏡子,映照著作者的心靈世界。然而,大千世界,萬象紛繁,并非所有的事物都能入詩。只有那些蘊含著特殊意義的事物才能作為吟詠的對象,成為文人墨客青睞的“物象”。這些“物象”及其豐富的象征意蘊主要有以下幾類:
1.植物類:松——傲骨崢嶸,莊重肅穆,四季長青,歷經嚴冬而不衰,象征堅貞高潔;竹——挺拔秀麗,歲寒不凋,寧斷不彎,“竹可焚而不毀其節(jié)”,象征虛心向上、堅貞氣節(jié);梧桐——風吹落葉,雨滴梧桐,凄清傷感,象征孤獨憂愁、離情別緒;白楊——高大挺直,枝葉團結,力爭上游,象征倔強挺立、不折不撓;谷穗——果實飽滿,低頭下垂,象征謙虛成熟、富裕昌盛;浮萍——漂浮水面,隨波而動,象征漂泊無依。
2.花鳥類:菊花——深秋開放,不畏風霜,千姿百態(tài),象征堅貞高潔;梅花——凌寒開放,迎風斗雪,無懼無畏,象征傲岸不屈;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婀娜多姿,高潔清雅,象征圣潔清廉;蘭花——身處谷澗,幽美清香,象征高潔典雅、氣質脫俗;牡丹——色澤鮮艷,雍容華貴,國色天香,象征榮華富貴;桂花——花如珍珠鮮亮,馨香怡人,象征吉祥美好;雄鷹——振翅沖天,翱翔蒼穹,象征勇氣力量、宏圖大志、博大胸襟;鴻雁——春秋遷徙,漂泊無定,哀鳴聲聲,象征羈旅傷感、游子鄉(xiāng)情;杜鵑——長夜哀鳴,聲聲啼血,象征悲苦哀怨;蜜蜂——博采百花,辛勤釀蜜,風雨無阻,象征勤勞奉獻。
3.動物類:馬——雄壯無比,追月逐日,披星跨斗,不舍晝夜,象征豪放勇武、自強不息、獨立不羈;牛——忍辱負重,不圖回報,象征勤勞忠厚、樸實善良;犬——精通人性,忠于職守,象征忠誠善良、忠貞不渝;駱駝——不畏艱險,負重致遠,象征執(zhí)著前行,堅持不懈;老虎——森林之王,威震八方,象征勇敢無畏、威嚴權勢。
4.自然類:冰雪——晶瑩剔透,潔白無瑕,象征純潔高尚;石灰——一身潔白,純凈無瑕,象征廉潔自守、潔身自好;大?!獜V納百川,浩淼無邊,象征博大胸襟、包容接納;雷電——電閃雷鳴,暴雨將至,象征重大洗禮、重大變革。
因為“物象”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因此,作者所寫的詠物詩,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托物言志。針對這種特殊的抒情手段,就要求讀者必須用特殊的方法對詩歌進行品鑒賞析。要特別關注事物形象的描寫用語及評價用語的感情色彩,準確領悟“物象”的內在神韻,使之成為解讀作者靈魂的金鑰匙。
在具體鑒賞過程中,首先,要抓住“物象”與眾不同的外在特征,即自然特征,包括外表狀態(tài)、處際境遇等。其次,要領悟“物象”的內在品質,包括精神品格、思想性格、志趣追求等。最后,要縱深挖掘“物象”的社會屬性,從“物人一體”的角度找準“物”與“志”的相似點、契合點,分析物象內在的品格、精神,進而聯想作者的人生際遇、抱負追求和品質操守等,揣摩詩歌中蘊含的“人”的思想情感。例如:
卜算子·詠梅
陸 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從外在特征看,作者筆下的“梅”生長在僻靜荒遠之處,“寂寞開無主”,孤獨寂寥愁苦,還時常遭受風雨的摧殘。從內在品質看,“梅”“無意苦爭春”,不慕虛榮,淡泊名利,始終保持芬芳高潔的品質,至死不渝。然后從社會屬性賞析“梅品”與“人品”的相似點,不難看出,作者借梅自喻,表達了自己雖然備受排擠和打擊,但仍然堅持操守、終生不渝的人格追求。
無論是“景物形象”還是“事物形象”,它們都是為一“情”字而來,即為抒情言志鋪墊或蓄勢,但二者又有明顯的區(qū)別,不可混為一談?!熬跋蟆笔侵冈姼柚杏靡誀I造氛圍、抒發(fā)情感的景物,一首詩詞中有多個“景象”,它們共同組成某種畫面,營造意境或氛圍,可以稱之為“群像”。而“物象”是指具有象征意義或特定意義的形象,一首詩詞中只有一個“物象”,作者借用這個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形象,含蓄地表明自己的心志,寄托自己的情感,可以稱之為“個像”。我們可以通過以下兩首詩,進一步明辨“景象”與“物象”的區(qū)別:
初晴游滄浪亭
蘇舜欽
夜雨連明春水生,嬌云濃暖弄陰晴。
簾虛日薄花竹靜,時有乳鳩相對鳴。
竹 石
鄭 燮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這兩首詩都是七言絕句,作者都寫到了“竹”。蘇舜欽在《初晴游滄浪亭》中不僅寫了“竹”,還寫了“夜雨”“春水”“嬌云”“虛簾”“薄日”“乳鳩”等眾多景物,極力描寫“初晴”時的幽靜,表現作者在漫游時觀春水、望春云、注目簾上日色、端詳雜花修竹、細聽乳鳩對鳴的悠然自得的神態(tài)、幽獨閑放的情趣。這首詩中的“竹”與其他景物一起共同組成一幅畫面,渲染一種靜謐的氛圍,屬于“景物形象”,即“景象”。而鄭燮的《竹石》則通過生長環(huán)境的渲染,極力描寫石竹不畏艱辛、堅勁剛毅的性格和頑強的生命力。這首詩借物喻人,作者通過詠頌立根破巖中的勁竹,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堅韌不拔、頑強執(zhí)著的錚錚鐵骨。這首詩只寫了“竹”這一“個像”,借“竹”喻人,托物言志,這里的“竹”顯然屬于“事物形象”,即“物象”。兩首詩都寫到了“竹”,但此“竹”非彼“竹”,它們的形象不同,內涵不同,寓意不同,作用不同,借此抒發(fā)的感情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