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向盈
范寧,字武子,東晉人,撰有《春秋穀梁傳集解》十二卷。當時玄學流行,范寧以反對玄學風氣著稱,史載其崇儒抑俗,批評王弼、何晏,言二人之罪,深于桀紂;但其《春秋穀梁傳集解》(以下簡稱“范注”)卻援引若干玄言,如此矛盾,甚可怪也。日本學者吉川忠夫注意到這個問題,曾將范注中一兩處玄言挑出,認為范寧持“據(jù)理以通經(jīng)”之解經(jīng)宗旨,只要在理,那么根據(jù)儒家之外的說法來解《穀梁》亦無妨,加上魏晉時代玄學思潮的影響,故援引玄言也?!?〕然范寧所援引玄言具體是什么意思,如何“據(jù)理以通經(jīng)”,此宗旨與玄學是什么關系,仍有進一步探討余地。以下將通過分析范寧對《穀梁》文本的具體闡釋,展現(xiàn)其玄學特色及意義。
魏晉時人解儒家經(jīng)籍,或以老莊之旨發(fā)明大義,或以“得意忘言”“辨名析理”之方法解經(jīng),大多清通簡要,辭采華妙,不重訓詁,不煩瑣,重視說理,此類具有玄學化闡釋特點的經(jīng)注,皆可謂之“玄言”。范注援引玄言不多,一者借訓釋經(jīng)傳文字,發(fā)揮老莊之義;一者不專釋文字,在闡發(fā)《春秋》之義時,進一步發(fā)揮玄義。
例一,引范雍之玄言,以《莊子》之義解“離會不致”之“離”。
定公十年,《經(jīng)》:“夏,公會齊侯于頰谷?!薄肮磷灶a谷。”《傳》:“離會不致。”范雍曰:“二國會曰離,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然則所是之是未必是,所非之非未必非。未必非者,不能非人之真非;未必是者,不能是人之真是。是非紛錯,則未有是。是非不同,故曰離。離則善惡無在,善惡無在,則不足致之于宗廟?!薄?〕
《傳》文之意,本不難解。此處《傳》言“離會不致”,二國相會曰離,離又有“儷”之義,耦也。兩國相會,國君回來之后一般不需祭告宗廟,而《經(jīng)》記載定公自頰谷之會回來之后,祭告宗廟,因為頰谷之會上有危險,《傳》言“離會不致”,只是為了引起下文,接著講頰谷之會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而注文的重點,卻變成了解釋為什么“離會不致”。吉川氏點破此處范雍對“離”的思辨性闡發(fā),大約據(jù)《莊子·齊物論》中瞿鵲子、長梧子的問答所展開的邏輯。〔3〕此言亦不差,然稍顯簡略。
通常解《春秋》,有義、例兩條不同的解經(jīng)路徑,或從時月日之例講,或從義理來探究。范雍之解,非常巧妙,不從“例”而言,就“離”字發(fā)揮玄義,為“離會不足致”尋求一個理由。然以老莊之旨發(fā)明玄理,所發(fā)非《春秋》之義也。其謂“離”為是非之相離也,也許意味著兩國相會,必有是非之不同,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則無有一超脫于各是各非之上的真是真非;是非一致,有善有惡,才足以祭告宗廟。范雍或謂兩國相會,是非爭論無休,亦無一定論,國君的外交活動未有成果,則不足以回來祭告宗廟。
例二,《穀梁傳》解“胥”為“相”,而范注引江熙之語,極言“相”字之玄義。
桓公三年,《經(jīng)》:“夏,齊侯、衛(wèi)侯胥命于蒲?!薄秱鳌罚骸榜阒疄檠?,猶相也。相命而信諭,謹言而退,以是為近古也。是必一人先,其以相言之,何也?不以齊侯命衛(wèi)侯也。”江熙曰:“夫相與親比,非一人之德,是以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齊、衛(wèi)胥盟,雖有先倡,倡和理均。若以齊命衛(wèi),則功歸于齊;以衛(wèi)命齊,則齊僅隨從。言其相命,則泯然無際矣?!薄?〕
齊侯、衛(wèi)侯在衛(wèi)國的蒲地,互相申明約言,沒有舉行歃血誓盟的儀式?!秱鳌贩Q贊此次行為近古之道,能施行五帝時之法,而將“胥”解為“相”,即互相之義,表明并非齊侯命衛(wèi)侯。此解無甚可疑。然范注于此,再生波瀾,發(fā)揮“相”之玄義。揣摩其解,言齊、衛(wèi)之相命,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此語出于《易·文言》,言天地萬物之間,同類能互相感應,緣其理一致也。但如此類比,反讓人生疑,相互之間感應,如何達到“泯然無際”?
嘗試論之,“相”在《莊子》中常出現(xiàn),言相待、相因、相感、相應、相與、相為等。而在郭象《莊子注》中轉以“獨化”之理而言“相”,尤其在《齊物論》“罔兩問景”章,“罔兩”即影外之微陰,看似罔兩待影,實則兩者玄合而非相待。若以此義來解齊、衛(wèi)之相命,可表明齊、衛(wèi)之自爾,非從人,由己也,二者玄合,而非相待,彼此暢然俱得,泯然無際,江說非常精巧,既貼合《春秋》經(jīng)傳語境,亦隱隱指向形而上的玄妙之境。
例三,范注引江熙之言,謂《春秋》“以萬物為心”,然不甚契合。
僖公四年,《經(jīng)》:“齊人執(zhí)陳袁濤涂?!苯踉唬骸坝鈬?,謂逾陳而執(zhí)陳大夫。主人之不敬客,由客之不先敬主人。哆然眾有不服之心,故《春秋》因而譏之,所謂以萬物為心也?!薄?〕
此處“齊人”指齊侯,為何貶稱“人”?疏遠齊侯也。袁濤涂是陳國的大夫,無實罪,齊侯越國執(zhí)陳大夫,《春秋》不與,認為不合乎正道。《公羊》《左傳》皆認為袁濤涂誤軍道,故被執(zhí)。但《穀梁》只謂其不敬齊侯之命。而注文認為齊對陳無禮,故陳不服。江熙所言“以萬物為心”,稍顯突兀,楊士勛疏謂此語本《莊子》文。江氏引以謂《春秋》之譏齊侯,以陳人不服之心為心。但《莊子》中“以萬物為心”,或謂圣人之心如鏡,應而不藏,而《春秋》論事有褒貶,以此來論斷《春秋》之性質,義有未安。
例四,引范凱之言,評價宋襄公在泓之戰(zhàn)中的表現(xiàn),謂其不識“大通之方”。
僖公二十二年,《經(jīng)》:“冬,十有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宋師敗績。”《傳》:“信之所以為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為道?道之貴者時,其行勢也?!狈秳P曰:道有時,事有勢,何貴于道?貴合于時。何貴于時?貴順于勢。宋公守匹夫之狷介,徒蒙恥于夷狄,焉識大通之方,至道之術哉!”〔6〕
宋襄公在泓之戰(zhàn)的失敗,《春秋》三傳評價不一,《公羊》褒之,以為守正道。但《穀梁》謂其雖誠信,然不識時勢,昧于權變之道。范凱批評其守匹夫之狷介,這一點與江熙的觀點相似,言其好信不好學,信之害也。〔7〕范凱側重“道”之變、通這方面?!按笸ā背鲎浴肚f子》,顏回坐忘,同于大通。萬物有分際,道無所不通也,“大通”形容至道之無不通、無不由,無所阻礙,不滯于一處。若宋襄公能把握至道,識大通之方,則不會固執(zhí)守信,而不知變通。傳文之“道”,或許只是形容權變之道,范凱以老莊之道來形容,然未有更多闡發(fā)。
以上四例,皆為范寧援引玄言之例證,吉川氏只拈出范雍、范凱之玄言,未及江熙之例子,且略言其思想來源即止。這幾例玄言皆據(jù)《莊子》而發(fā),合乎東晉以后莊子學盛行之學術風尚。然如此對《春秋》之玄解,似游離于經(jīng)傳。間或涉及對“道”、《春秋》之性質這些根本問題的判斷,亦淺嘗輒止,引而未發(fā)。
兩例玄言出自江熙,兩例出自范氏子弟,恐非偶然。范寧《序》曾謂其撰《春秋穀梁傳集解》之過程,蓋與門生、故吏、子弟等研講商討,取各家善說,而記其姓名,故謂“集解”,集眾人之智慧而成也。江熙,字太和,兗州別駕,楊士勛謂其為范汪之故吏,玄儒兼修,撰有《論語集解》十卷,集十三家之玄言,有晉一代《論語》學備于此也,后來皇侃《論語義疏》即在江熙的基礎上所作,另有《春秋公羊穀梁二傳評》一卷,今已佚。江熙精通儒家經(jīng)典,亦愛好玄學,故于《春秋》亦能發(fā)玄解。范寧對江熙的春秋學應非常熟悉。范寧之父范汪善言名理,其子范泰好佛,然亦受玄風熏染,與僧人爭論踞食,闡述觀點多帶玄學思維特征?!?〕而此處所引的范凱、范雍能對《春秋》進行玄解,估計亦愛好玄學。范寧雖反玄學,然其家族皆染玄風,可能范寧雖不喜玄學,亦熟悉。
可推測在此商討切磋的學術環(huán)境中,以上這些玄言能被范寧援引,應為其所認同,或是超出其他家之見解?;蛟S江熙等人對《春秋》有更多玄解,不止于此,而范寧未加援引而已,亦不援引玄言來解決穀梁學中的疑難或爭論,看起來只是援引玄言以裝飾經(jīng)說。
范注援引玄言,算其明顯的玄學特色了。吉川忠夫認為,援引玄言只是因為范寧堅持“據(jù)理通經(jīng)”而已,但此解仍有未愜之處,具體如何以此宗旨來解經(jīng),此宗旨又是如何形成的,與玄學思潮是否有關系,還需進一步探討。
范寧解經(jīng)宗旨乃“據(jù)理以通經(jīng)”,此宗旨貫徹到底,除了援引玄言,還表現(xiàn)為疑傳也。如云“理自不通”“傳似失之”,或言“寧所未詳”“寧不達此義”“寧所未聞”,此不定之詞,皆是疑傳也。先論其解經(jīng)宗旨,范寧《春秋穀梁傳序》曰:
凡傳以通經(jīng)為主,經(jīng)以必當為理。夫至當無二,而三傳殊說,庸得不棄其所滯,擇善而從乎?既不俱當,則固容俱失。若至言幽絕,擇善靡從,庸得不并舍以求宗,據(jù)理以通經(jīng)乎?雖我之所是,理未全當,安可以得當之難,而自絕于希通哉!
若解《春秋》,專據(jù)《穀梁》而論,則言有依據(jù),守家法也,但若曲從傳文,反而捍格不通。范寧認為,傳是用來疏通經(jīng)文的,而《春秋》有三傳,三傳或有不同說法,在此情況下,不可能三個說法都對,但有可能三個都錯了,如此則解經(jīng)時是否要擇善而從,甚至舍棄三傳呢?若舍棄三傳,則依據(jù)什么來解經(jīng)?“據(jù)理以通經(jīng)”。此則為范寧解經(jīng)宗旨,尤須吃緊“理”“通”這兩個關鍵字眼。
“通”在魏晉時代中有特殊之義,如余嘉錫所說:“‘通’謂解說義理,使之通暢也。晉、宋人于講經(jīng)談理了無滯義者,并謂之通?!薄?〕范寧所說的“據(jù)理以通經(jīng)”,“通經(jīng)”乃目的。范注中出現(xiàn)過不少如“理自不通”“理不通也”之類的判斷,謂經(jīng)義不通暢,與玄學時代解經(jīng)求通之風格吻合。范寧不專據(jù)《穀梁》而解《春秋》,或超出三傳的范圍,則其評判《穀梁》、眾家之說合不合理的標準是什么?既言據(jù)“理”以通經(jīng),則所據(jù)何理?略舉幾例范寧“據(jù)理以通經(jīng)”之例,逐一分析。
一者,范寧所據(jù)之理,為人情之理也,如以此推斷季姬遇繒子之事。
僖公十四年,《經(jīng)》:“夏,六月,季姬及繒子遇于防,使繒子來朝。”《傳》:“遇者,同謀也。來朝者,來請己也。朝不言使,言使,非正也。以病繒子也?!狈秾幵唬骸坝隼龝r,此非所宜遇,故謹而月之。”“魯女無故遠會諸侯,遂得淫通,此亦事之不然?!蹲髠鳌吩唬暭炯韺?,公怒之,以繒子不朝,遇于防,而使來朝。此近合人情?!薄?0〕
《穀梁》認為經(jīng)文使用了“遇”字,指季姬與繒子同謀,季姬之所以使繒子來朝,是為了請娶己為妻。而本來言“朝”,不會用“使”,言“使”是為了詬病繒子。而范寧對《穀梁》的說法,產生了質疑,認為魯女無緣故與諸侯相會,而得淫通,比較奇怪,不大合乎常理。《左傳》的說法與《穀梁》不同,謂季姬已經(jīng)嫁給了繒子,而這次是季姬獨自歸寧,魯公不滿意繒子不來朝,所以季姬與繒子私約在防地相遇,使繒子來朝魯公。范寧認為,《左傳》之說更近乎人情,其所據(jù)以懷疑《穀梁》者,既參考《左傳》之異說,亦以人情之理來衡量二說,再做取舍。然以人情之理來疑傳,易流于臆測,不可不慎。
二者,范注引江熙之語,懷疑《穀梁》對公子友獲莒挐一事的記載,經(jīng)傳記載不一,言“理自不通”。
僖公元年,《經(jīng)》:“冬,十月,壬午,公子友帥師敗莒師于麗,獲莒挐?!薄秱鳌罚骸败鞜o大夫,其曰莒挐,何也?以吾獲之,目之也。內不言獲,此其言獲,何也?惡公子之紿?!唬瑮墡熤酪?。”江熙曰:“經(jīng)書‘敗莒師’,而傳云二人相搏,則師不戰(zhàn),何以得敗?理自不通也。夫王赫斯怒,貴在爰整。子所慎三,戰(zhàn)居其一。季友,令德之人,豈當舍三軍之整,佻身獨斗,潛刃相害,以決勝負者哉?雖千載之事難明,然風味之所期,古猶今也,此又事之不然,傳或失之?!薄?1〕
《穀梁》先設問,莒國沒有受命于天子的大夫,不應書名,為何稱“莒挐”呢?因為魯國俘獲了他,故將其視作大夫。然而,諸侯之間內戰(zhàn),不稱俘獲,這里為什么言獲呢?因為憎惡公子友之欺騙。然后《穀梁》敘述了公子友是如何欺騙的,公子友與莒挐在陣前徒手決斗,公子友落了下風,隨從喊“孟勞”,孟勞是魯國的寶刀,公子友就用寶刀殺死了莒挐。既然這樣,《傳》為什么又說憎惡公子友之欺騙呢?因為這是拋棄軍隊的做法。
范寧引江熙的說法,質疑《穀梁》,原因有二:一者,《經(jīng)》既言“敗莒師”,而《傳》說是二人相斗,若真是二人相斗,軍隊沒有交戰(zhàn),《經(jīng)》就不會記載“敗莒師”,如此矛盾,從道理上是說不通的。在這種情況下,應從《經(jīng)》,而非從《傳》。二者,江熙說公子友是賢德之人,對待軍事應該很謹慎,不會拋棄軍隊,獨自決斗,還在情況不妙時用卑鄙的手段贏得勝利。江熙認為,雖然事情發(fā)生在千載之前,無法知道事情的真相了,然而“古猶今也”,以常情推斷,《穀梁》或許錯了。
楊士勛反駁江熙之質疑,謂若公子友沒有與莒挐相斗之事,則《經(jīng)》不會記載俘獲莒挐,《傳》也不會責備公子友棄師。這樣看來經(jīng)傳是相符的。楊疏進一步抨擊江熙、范寧之輕率疑傳,“而江熙妄難,范引其說,意亦同之,乃是范失,非傳失之。又經(jīng)書獲,所以惡季子之紿。今江熙云,季子令德也,則是非獨不信傳,亦是不信經(jīng)?!薄?2〕
三者,范寧援引十幾家之說,其中江熙最勇于疑傳,且明確提出“尋理推經(jīng)”,與范寧非常一致。
桓公二年,《經(jīng)》:“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薄叭?,公會齊侯、陳侯、鄭伯于稷,以成宋亂?!薄秱鳌罚骸耙哉?,內為志焉爾。公為志乎成是亂也。此成矣,取不成事之辭而加之焉。于內之惡,而君子無遺焉爾?!苯踉唬骸啊洞呵铩酚H尊皆諱,蓋患惡之不可掩,豈當取不成事之辭,以加君父之惡乎?案宣四年‘公及齊侯平莒及郯’,傳曰:‘平者,成也。’然則成亦平也。公與齊、陳、鄭欲平宋亂,而取其賂鼎,不能平亂,故書‘成宋亂’。取郜大鼎納于大廟,微旨見矣。尋理推經(jīng),傳似失之?!薄?3〕
魯桓公二年正月時,宋國發(fā)生了叛亂,華父督弒君及大夫孔父嘉。三月,魯桓公和齊侯、陳侯、鄭伯在稷這個地方相會,華父督以郜大鼎賄賂桓公,魯國受賂而退,四國沒有懲治華父督的弒君之罪,等于助成宋國內亂,《經(jīng)》記載他們是“以成宋亂”。《穀梁》針對“以”這個字,認為是指桓公參加這次會見,是出于其意愿?!秱鳌氛J為桓公弒隱公,是奸佞之人,“此成矣,取不成事之辭而加之焉”,此乃深探桓公之志,言其來之前就存心助成宋亂;而叛亂的事實已經(jīng)造成了,取不成事之辭而加在桓公身上,極言其惡,無所遺漏。
但范寧又引江熙之言,質疑《穀梁》中所說的“取不成事之辭而加之”。江熙認為,一般而言,《春秋》中對親尊皆諱,不應該取不成事之辭而加君父之惡。另外,對“成”字另做解釋,釋為“平也”,非成就也;此處經(jīng)義就轉變?yōu)椋夯腹腿龂居剿蝸y,但是桓公取賂鼎,不能平亂,所以說“成宋亂”。后面經(jīng)文記載的魯國取郜大鼎安放在太廟,意思已經(jīng)表明出來了。江熙進一步點明其解經(jīng)之原則,根據(jù)道理來推斷經(jīng)義,《穀梁》似乎錯了。
江熙如此推論,所根據(jù)的是“《春秋》親尊皆諱”,不應以不成事之辭加在桓公身上。實際上,《春秋》雖然為親尊諱,也不會隱沒事實,像納郜大鼎,躋僖公這樣違禮之事,也記載下來?!洞呵铩犯鶕?jù)“躬自厚而薄責于人”的原則,對魯公之惡,不會遺漏。
四者,范寧引江熙之尋理推經(jīng),還見于對蒯聵、蒯輒父子爭國之評論。
哀公二年,《經(jīng)》:“晉趙鞅帥師納衛(wèi)世子蒯聵于戚?!薄秱鳌罚骸凹{者,內弗受也。帥師而后納者,有伐也,何用弗受也?以輒不受也。以輒不受父之命,受之王父也。信父而辭王父,則是不尊王父也。其弗受,以尊王父也?!狈秾幵唬骸皩幉贿_此義?!苯踉唬骸褒R景公廢世子,世子還國書篡。若靈公廢蒯聵立輒,則蒯聵不得復稱曩日世子也。稱蒯聵為世子,則靈公不命輒審矣。”此矛楯之喻也。然則從王父之言,傳似失矣。經(jīng)云‘納衛(wèi)世子’,‘鄭世子忽復歸于鄭’,稱世子明正也。明正則拒之者非邪?”〔14〕
蒯聵、蒯輒,父子爭國,此事誰是誰非千載爭論不休,《穀梁》認為蒯輒可以尊王父之命,不受父命,不讓蒯聵進入衛(wèi)國。范寧似乎不同意《傳》的觀點,直言“寧不達此義”,而援引江熙之說來質疑。桓公十五年《經(jīng)》:“鄭世子復歸于鄭”?!秱鳌分^之“反正也”,江熙以此例來類比,《春秋》經(jīng)書“衛(wèi)世子”,稱蒯聵為世子,就等于說衛(wèi)靈公未廢蒯聵,否則不當稱世子。若既稱蒯聵為世子,又說蒯輒尊王父之命,從邏輯上來說就是互相矛盾的了。據(jù)“衛(wèi)世子”,蒯聵有返國之道,蒯輒不應拒父也?!斗Y梁》所言從王父之言,似不妥當。
五者,范寧解經(jīng),重視經(jīng)傳觀點是否有“上下相違”,互相矛盾之處,追求“情理俱暢”。
昭公十一年,《經(jīng)》:“夏,四月,丁巳,楚子虔誘蔡侯般,殺之于申。”《傳》:“何為名之也?夷狄之君,誘中國之君而殺之,故謹而名之也。稱時、稱月、稱日、稱地,謹之也。”〔15〕
《傳》謂楚子是夷狄之君,而誘殺中國之君,《春秋》不與也。諸侯不生名,這里《經(jīng)》書楚子之名,詳細記載時間地點,表示鄭重。但有一疑問,蔡侯般乃弒父罪人,若只因楚子是夷狄之君而不能殺蔡侯般,恐與《穀梁》自己的說法矛盾了,因為宣公十一年“楚人殺陳夏征舒”,《傳》說了“明楚之討有罪也”。該怎么處理這個問題呢?簡言之,因為楚虔之殺蔡侯般,與楚莊王之討夏征舒的情況不同,楚虔伐不以罪,罰不當理,故《春秋》不與。如此解釋,范寧認為才能達到“情理俱暢,善惡兩顯”的目的。此亦其解經(jīng)之目的。
六者,文公五年,《經(jīng)》:“春,王正月,王使榮叔歸含,且赗?!薄斗Y梁傳》認為:“赗以早,而含已晚?!狈蹲⒃唬骸皣羞h近,皆令及事,理不通也?!薄?6〕范寧從經(jīng)驗層面上來推斷《傳》的講法是不合乎情理的,再引《禮記·雜記》的說法為證。
七者,范注中有直言傳失之例子,還有莊公九年,《經(jīng)》:“夏,公伐齊,納糾?!薄秱鳌罚骸爱斂杉{而不納,齊變而后伐。故乾時之戰(zhàn)不諱敗,惡內也?!狈秾幵唬骸皭簝戎?,傳或失之。”〔17〕
八者,《穀梁傳》中提出“或曰”之類的異說,而范注常表示不認同這些觀點,如昭公二十五年,《經(jīng)》:“有鸜鵒來朝。”《傳》:“或曰,增之也?!狈队涸唬骸胺病洞呵铩酚洖漠?,未有妄加之文?;蛘f非也?!薄?8〕
九者,范注中亦有直言“寧所未詳”等例子,疑《傳》而不駁之也;或《傳》失去記載,無從求證,付之闕如;也有諸家說法不一,不能定也。
如桓公七年,下無秋冬二時,范寧曰:“寧所未詳”。莊公二十二年,《經(jīng)》:“夏,五月”,曰:“以五月首時,寧所未詳?!闭压?,《經(jīng)》:“晉伐鮮虞。”曰:“厥慭之會,《穀梁》無傳,鄭君之說,似依《左氏》,寧所未詳,是《穀梁》意非?!薄?9〕文公二年,《經(jīng)》:“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廟,躋僖公?!痹唬骸凹粗趥?,則無以知其然。若引《左氏》以釋此傳,則義雖有似,而于文不辨?!薄?0〕
以上諸例,皆據(jù)理以通經(jīng)而疑傳之說也,尚有其他例子,茲不贅述。范寧之疑傳,后世穀梁家多不認同,如楊士勛已批評江熙、范寧不信傳,甚至不信經(jīng)。亦有人稱贊范寧不曲從傳文,立心公正,或謂其疑傳之說,啟后世啖、趙之風。綜觀范注,其據(jù)理以通經(jīng),非出于臆測而解經(jīng)也,所據(jù)之理,可依事實、邏輯、人情經(jīng)驗而論也。一看《傳》說與事實是否符合;二看《經(jīng)》《傳》記載是否有矛盾,或者上下相違;三看與其他儒家經(jīng)典的記載是否有出入;四看是否符合人情。最后實在不知或無法決斷,則付之闕如。
范寧解經(jīng)宗旨之形成,或有多重原因。東漢時已有通儒之學,不專一經(jīng),不守章句,講究通理明究。在玄學思潮影響下,魏晉時流行的解經(jīng)風格更加注重“理”,強調說理性,求“通”,更求能出新意。當時玄儒常以“得意忘言”“辨名析理”等方法來解經(jīng)。先前言范寧援引玄言,是其據(jù)理以通經(jīng)也,而其宗旨之形成,亦與玄學思潮有關。畢竟,東漢通儒就算據(jù)理例推《春秋》之義,亦未將“據(jù)理通經(jīng)”作為解經(jīng)宗旨,更未像范寧那樣在《序》中直接表明?;蛉缋钣⒑涡?,作為公羊家,能據(jù)理解經(jīng),與人辯經(jīng)往反有理證,亦不曾像范寧質疑《穀梁》那樣據(jù)理屢言《公羊》之失。在范寧據(jù)理明言“傳或失之”諸處,多引江熙之說,而江熙尋理推經(jīng),勇于疑傳,甚至輕率,好出新解,能談玄理,玄禮雙修,這些都呈現(xiàn)典型的玄儒風格。范寧與江熙的解經(jīng)宗旨高度一致,恐非偶然,與江熙的影響,不能說沒有關系。
范寧《集解》以“據(jù)理以通經(jīng)”為解經(jīng)宗旨,亦援引了十幾家之說,其中有漢儒災異之說,還有魏晉玄言,展現(xiàn)魏晉春秋學的復雜思想脈絡。魏晉時清談盛行,然甚少以《春秋》為談題,如林麗真所說,或許是春秋類題目比較難發(fā)揮玄理。〔21〕《穀梁傳》更非適合發(fā)揮玄義之文本,因此,范注保留了些許玄言,彌足珍貴,可見當時人們對《春秋》經(jīng)傳進行玄解之嘗試。范寧援引玄言以飾經(jīng)說,吉川忠夫認為是因為范寧“據(jù)理以通經(jīng)”,但是實際上,這個解經(jīng)宗旨之形成,亦與玄學影響有關系。總的來說,范寧雖反玄學,但解經(jīng)亦受玄學思潮影響,其中不應忽略江熙的貢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