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麗

職校學生在哪里？其實他們就在我們身邊，可能是給我們送快遞、送外賣的，也可能是給我們制造吃穿住用的。所以，在日常生活中看到我們與他們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這件事本身就比較重要。

中職生，這一容易在教育議題中被忽視，又常在公共語境里背負負面標簽的群體，是HOPE學堂關注、服務的對象。HOPE意為希望。創(chuàng)始人梁自存這樣闡釋道：教育不能只是談困境，還要去面對困境、解決困境，給學生帶來希望。

中職生群體，需要被關注、被看見，更需要有人帶給他們實實在在的幫助和改變。

中職生的樣子

梁自存跟中職的緣分可追溯至中考那年。在職校生工作包分配的年代，梁自存曾于1998年參加中?？荚嚕玫搅虽浫⊥ㄖ獣?。但父親打聽了一番職校情況后，覺察到了一些微妙的趨勢變化，于是聽取旁人建議，讓他轉去讀了普通高中。此后，梁自存一路讀到博士，又從事了博士后研究。

梁自存真正接觸職業(yè)教育是在攻讀清華大學社會學碩士研究生期間。當時，他加入導師主持的關于農(nóng)民工子女教育問題的課題組，選擇了職業(yè)教育這一研究方向。2008年，為了完成自己的碩士論文，梁自存去了北京一所專門面向農(nóng)民工子弟的免費職業(yè)技能培訓學?！倌曷毿Ｗ鎏镆罢{(diào)查，并在那里做志愿者。

等到做博士后研究時，梁自存發(fā)現(xiàn)，很多年青一代的工人是從職業(yè)學校出來的中職生。這些15到17歲的孩子，不同于其他同齡人尚處于被保護得很好的狀態(tài)，他們已經(jīng)開始到工廠、服務行業(yè)實習或工作，直面復雜的社會。同時，梁自存觀察到，很多中職生在工作和人際交往等方面遇到了較大的困難。這促使他思考：職業(yè)學校有沒有提供相關的教育，給學生足夠的準備，讓他們這么早地去面對社會？從他所調(diào)研的大部分職校情況來看，答案是否定的。

于是，梁自存抱著“做點啥，去改變一點什么”的念頭，于2016年在佛山市順德區(qū)發(fā)起成立了服務中職生的公益組織——HOPE學堂（廣東省嶺南教育慈善基金會HOPE學堂專項基金）。并在結束博士后研究后進入了民辦高職——廣東嶺南職業(yè)技術學院公益慈善學院擔任專任教師。

據(jù)2019年全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中等職業(yè)學校在校生數(shù)量占高中階段全體學生的近40%。與如此龐大的數(shù)量形成對比的是，我們很少真正“看見”他們，聽到他們的聲音。

真實的中職生是什么樣子？梁自存表示自己不能給出一個涵蓋所有中職生的精準畫像。但就他和團隊服務過的學生而言，可以感覺到，很多中職生處于缺乏自信、學習動力不強的狀態(tài)。隨著了解的深入，他意識到，這種不自信或者說心理學上稱之的習得性無助，源于他們成長過程中遭遇的種種挫折。

梁自存道，從生源上說，有數(shù)據(jù)顯示，超80%的中職生來自農(nóng)村和城市的所謂中低收入階層。從生活經(jīng)歷來說，中職生面臨的挫折，可以簡單歸納為家庭教育、校園欺凌和學習成績及其評價三個方面。

“有一些學生其實家庭經(jīng)濟條件還好，但與父母的關系不和或者父母的教育方法比較簡單、粗暴，給他們帶來了很多創(chuàng)傷或挫折。也有一小部分學生是小學、初中階段的校園欺凌受害者，他們因校園欺凌導致學習成績下降，并在此過程中形成了一些不健康的心理狀態(tài)，伴隨著他們到了中職學校。還有很多學生，可能某個階段學習成績是可以的，因為幾次考試考差了，受到了老師、家長或同學的負面評價，對他造成了打擊和心理困擾，導致成績逐漸下降，即學習本身給他們帶來了很多的挫折?！?/p>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讀職校是“差生”們無奈的被動選擇。實際上，梁自存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學生是很早就發(fā)覺自己不適合“應試”，想著學一門技術或手藝而主動選擇的。

“現(xiàn)在中職學校大體上有三種培養(yǎng)途徑，我稱之為成長渠道?！绷鹤源嬲f，中職生中，一類學生會選擇考高職，提升學歷;另一類會想辦法參加省級、國家級甚至國際級的技能大賽，去磨煉技術;還有一類則是完全按照學校的三年制學習走，即前兩年在學校參加理論學習和實訓，最后一年去頂崗實習?！跋啾惹皟深悓W生，這類學生可能比較迷茫，或者說還沒找到自己喜歡學的專業(yè)，還在思考未來想要做什么。”而大部分中職生都處于這種按部就班的狀態(tài)。

幫助中職生做手腦并用的“人中人”

HOPE學堂的Logo，字母“O”被設計成手與腦的形象合成的一個散發(fā)光芒的燈泡，寓意手腦并用。

梁自存說，這是受陶行知先生“做手腦并用的人中人”理念的啟發(fā)?！斑@個描述跟我們對于職校學生的期待很匹配，跟國家培養(yǎng)知識型、技能型人才的主張也很匹配。我們希望，職校生不僅能學會一些技能，同時可以學會思考，以更積極的姿態(tài)去面向未來，為自己的未來做準備?！?/p>

一開始，HOPE學堂嘗試為中職生提供青春期教育、普及勞動法等服務。但做了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參與學生明顯對青春期教育更感興趣，同時鑒于他們的成長經(jīng)歷，梁自存和團隊把服務的重點轉向了幫助參與學生擺脫過去的挫折經(jīng)歷，重建自信心，讓他們的心態(tài)更加陽光。

為此，HOPE學堂積極與中職學校的德育處、心理教師合作，到職校里帶社團，為學生開展心理團輔、職業(yè)生涯規(guī)劃、主題講座、校外拓展活動等。

梁自存表示，HOPE學堂所有的工作都是圍繞兩個方向來開展：一個是增加參與學生的積極經(jīng)驗，提升他們的自我認可;另一個是激發(fā)參與學生的學習動力，促進他們的職業(yè)發(fā)展。此外，項目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就是為參與學生提供長期的成長陪伴?！耙驗檗D變的發(fā)生不是靠幾場簡單的活動、講講道理就能完成的?！?/p>

“開始我們的方法比較原始，就是開展一些參與式的活動，結果發(fā)現(xiàn)活動的過程不太流暢，也不太能夠調(diào)動同學們參與的積極性——雖然他們對那些話題感興趣，但覺得不好玩。所以后來我們就開始尋找一些更好玩的方式、方法?！?/p>

教育戲劇是梁自存和團隊經(jīng)過學習摸索后運用純熟的眾多可用方式之一。開展社團活動時，他們首先會通過游戲的方式讓參與學生相互熟悉、玩成一片，再通過游戲或不同的劇場形式，請參與學生分享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故事，最后把它們整合提煉成一個完整的小劇，在期末的時候排演出來。這種方式讓參與學生得以敞開心扉、自如地表達。

每個學期，梁自存和團隊都會對服務的學生進行反饋收集和深度訪談評估，并通過活動中的觀察予以印證。學生們的反饋讓他們覺得HOPE學堂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在這里很開心，很感謝你們讓我度過了開心的一個學期”“以前我總是沉默，現(xiàn)在我喜歡說話，也喜歡跟別人交流了”“我在這里認識了一些伙伴，交到了溫暖的朋友”……

參與學生中，轉變最明顯的要數(shù)譚俊寶。

“我剛開始是被服務的，被著被著就變成了服務‘被服務’。”和譚俊寶接觸，很容易被他“自來熟”的朝氣活力所感染。但其實，此前的他曾一度消沉、抑郁——這是錯誤的家庭教育觀念、教育方法導致的結果。同時，由于父母總是強迫他按照他們期待的方向走，導致他逆反心重，親子關系劍拔弩張。上中專時，譚俊寶沒有聽從父母的意見選擇汽修，而是選了一個“自己想去的”專業(yè)——數(shù)控?！爱敃r我的理解就是數(shù)據(jù)控制，直譯過來就是玩電腦。選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開車床、搞鐵的。這跟汽修不是一個東西嗎？所以我非常不喜歡?！?/p>

2016年，剛上中職的譚俊寶去找學校的心理教師咨詢時，偶然碰見HOPE學堂的一位社工。得知他有“音樂才華”，這位社工姐姐就把他“撩”了過去。

“HOPE學堂的上課形式新穎、前衛(wèi)、有趣，更厲害的是他們對與學生關系的把握、看待——他們提倡讓學生不要叫自己老師，就當成朋友。”譚俊寶說，在HOPE學堂，除了可以得到一對一的心理輔導，大家一下課有什么苦水、不開心的事兒也會去社工站傾訴?！安粌H如此，我們每次放學都不想回家，就去社工在學校附近的住所聊天，偶爾唱K，有時候打邊爐、一起鬧?！?/p>

問及HOPE學堂對自己的影響，譚俊寶說，現(xiàn)在回過頭去看，當時參加的許多活動讓他收獲到了一些人際交往、合作協(xié)調(diào)、做事井然有序的能力和經(jīng)驗，以及舞臺——譚俊寶從小喜歡唱歌，因為沒人教，他自嘲“唱得難聽又想唱”。無論是社團的小活動還是大活動，梁自存和團隊都會創(chuàng)造舞臺，讓他上去solo（單獨演唱）一段，增加膽量和信心。同時，譚俊寶認為，HOPE學堂設計的課程帶來的成長也許是有限的，但這種長期陪伴對于他們來說非常重要。

中職畢業(yè)時，在梁自存的引導、幫助下，譚俊寶把自己的興趣愛好——音樂與自身性格特點、職業(yè)發(fā)展結合起來，考取了大專的幼師專業(yè)。這一過程中，梁自存也去說服了譚俊寶的父母支持孩子的選擇。如今，譚俊寶在一家幼兒園實習，從事著自己喜歡的工作，和父母的關系也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緩解。此外，譚俊寶也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HOPE學堂的一些項目中，擔任活動組長或是青年導師。

“起初，作為一個服務者，我覺得挺享受的?，F(xiàn)在慢慢地覺得它更像一份事業(yè)，一份為中職生去標簽和正名的事業(yè)?！弊T俊寶說。

中職生就在我們身邊

除了中職生，HOPE學堂也為職校教師提供一些支持性的服務。

剛開始做工作坊時，梁自存和團隊曾向一些教師了解他們成為職校教師的經(jīng)歷，從中獲悉，很多教師在教課的前幾年都非常受挫——站在講臺上講，沒幾個學生聽?！奥毿＝處熞残枰c同行交流、獲得支持，從而去理解自己面臨的挫折，應對來自學生的挑戰(zhàn)?！绷鹤源嬲f，“我們做這個項目不只是希望轉變職校教師的理念或者教學方法，更重要的是希望能夠去陪伴職校教師，讓他們重新認識學生，給予學生更多理解和包容。這樣才有轉變的可能。”

廣州的公立職校G校是HOPE學堂的合作校，今年是他們合作的第三年。學生科科長、心理教師溫雅（化名）說，在學校心理教師短缺的情況下，HOPE學堂協(xié)助他們開展了朋輩心理委員會的一些工作，彌補了他們工作時間上的不足。同時，HOPE學堂的老師相對都比較年輕，跟學生互動更有優(yōu)勢，活動的形式也更豐富多彩。

“我們同一時間服務兩三所學校，不同服務類型覆蓋的學生不一樣。比如學生社團，一個學期有三五十人，每個星期我們至少會有一次團體服務，之后會對學生進一步跟進，這個覆蓋面比較小。覆蓋面稍微大一點的，如講座，一個學期會開展3—5次，基本上可以覆蓋全校兩三千人。我們也在嘗試跟心理教師、德育教師一起學習怎樣應用戲劇的方式去備課、上課，前后有三四十個教師參與。”梁自存說。

因HOPE學堂注重耗費時間和精力的深度陪伴，這一服務模式注定其很難像其他一些公益項目能夠快速做大、吸引基金投資?，F(xiàn)下，籌款是梁自存和團隊亟須解決的一大難題。

去年年底，得知HOPE學堂的運轉資金出現(xiàn)了困難，參與學生紛紛表示要去掙錢供養(yǎng)HOPE學堂。梁自存十分欣慰：“同學們好像長大了，他們不只是想到自己，也會想怎么能夠讓HOPE學堂持續(xù)下去。今年，好幾個同學開始月捐，成了我們的月捐伙伴?！?/p>

“需求沒有得到很好地滿足才會呈現(xiàn)為問題?！睂τ谏鐣鹘缛绾沃χ新毶?，梁自存表示，我們需要轉換視角，穿過一些標簽、想象，真正看到那些青少年有什么樣的成長困擾和需求;要去思考，作為社會的一員，我們該怎樣伸出一只手去幫他們一把。

梁自存最后補充道：“職校學生在哪里？其實他們就在我們身邊，可能是給我們送快遞、送外賣的，也可能是給我們制造吃穿住用的。所以，在日常生活中看到我們與他們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這件事本身就比較重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