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藤幸平,著;謝宗睿,陳世華,譯
(1. 大阪市立大學 經濟學院,日本 大阪 558-8585;2. 南京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江蘇 南京 211816)
超強臺風給日本各地造成毀滅性災害,似乎已經成為每年的慣例。年復一年的災難讓日本再也不能繼續(xù)對氣候變化問題無動于衷了。
實際上,不僅是日本,從南美洲的亞馬遜地區(qū)到北美洲的阿拉斯加、從美國的加利福尼亞到澳大利亞,地球仿佛到處都在“燃燒”,北極冰川持續(xù)融化。同樣越燒越旺的,還有人們投身于保護“地球母親”環(huán)保運動的熱情。為此,人們要從本質上追問資本主義何以存在、能否維系,生態(tài)主義的“革命”也隨之拉開序幕。
對于“革命”這一措辭,也許有人會覺得過于夸張。以日本為例,因為媒體的報道出了問題,所以人們現(xiàn)在還很難把環(huán)保運動與“革命”二字相聯(lián)系。不過,有一部分人已經看到,“永遠的經濟增長”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幻象。在現(xiàn)在的體系中,既然找不到解決之策,那么不應該去改變這套體系嗎?換言之,既然人們在資本主義體系內所能想到的應對氣候變化的辦法,截止到目前無一例外地以失敗告終。那么,徹底拋棄追求利潤至上的資本主義生產體系,開創(chuàng)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嶄新社會,方為應對氣候危機的正途。
必須指出的是,人們在討論氣候變化問題時,關鍵點不在于持上述觀點的人是不是社會主義者,而在于他們的主張是不是基于科學事實。這是因為,越是敢于直面科學事實,就越能感受到當前人類正處于嚴重的危機之中,同時也越能感受到這種危機已經迫使人類不得不對社會體系進行根本性的大轉換,這一點至關重要且不容回避。正如一份由11000名科學家聯(lián)合署名的共同聲明所提出的那樣,“氣候危機與富裕生活方式下的過剩消費密切相關”[1]。
2018年,聯(lián)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發(fā)布了《全球升溫1.5 ℃特別報告》,這份特別報告書成了很多人轉變思想觀念的契機。眾所周知,IPCC長期以來受到環(huán)保運動者的批評,他們認為,由于IPCC發(fā)布的報告書不僅是各領域科學家之間的共識,而且最終必須獲得各國政府的認可,因此,在對氣候變化進程進行預測時,IPCC容易傾向于持克制態(tài)度,其發(fā)布的報告往往也過于保守。但即便如此,IPCC在這份特別報告書中,為了強調氣候變化問題的嚴峻性,特別使用了如下措辭,“必須以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對(社會和經濟運行的)系統(tǒng)進行轉換”,“1.5 ℃”正是這份特別報告書的“文眼”。
《巴黎協(xié)定》提出的長期目標是,與工業(yè)革命之前相比,到2100年時將全球平均氣溫的上升幅度控制在2.0℃以內。然而,即便世界各國都嚴格遵守《巴黎協(xié)定》,全球平均氣溫的最大升幅仍有可能達到3.7℃。不僅如此,IPCC特別報告書指出,即便守住了2.0℃這條紅線,氣候變化問題依然將產生毀滅性的社會和經濟影響。這是因為,全球平均氣溫上升2.0℃,就足以引發(fā)海平面上升、干旱、水資源匱乏、生物多樣性喪失、食物短缺等世界性規(guī)模的災難。
有鑒于此,“1.5℃”被人們視為避免上述災難的上限。但是,IPCC特別報告書指出,按照目前的排放水平,全球平均氣溫的上升幅度最早在2030年就將達到“1.5℃”這一上限。與此相對應,如果希望達成“1.5℃”這一目標,就必須在2030年之前將二氧化碳排放量削減45%,在2050年之前將二氧化碳的凈排放量降為0。如此大規(guī)模的減排,無疑離不開全面而迅速的行動。僅僅依靠碳稅、排放額度交易等基于市場經濟原理的辦法,顯然是不夠的。在發(fā)電方式、交通手段、食物生產方法等方面,人類都必須實現(xiàn)重大轉換(1)參見:IPCC. Special report: global warming of 1.5℃[EB/OL].[2021-07-02].https:∥www.ipcc.ch/sr15/.。
盡管IPCC特別報告書中這些極具沖擊性內容,讓更多人認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和緊迫性,但是正如氣候學家凱文·安德森等人所指出的那樣,IPCC特別報告書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2]。例如,如果希望在2050年之前將二氧化碳的凈排放量降為0,發(fā)達國家就必須從現(xiàn)在起以每年10%的幅度削減二氧化碳排放量。但是,在既有的經濟體系中,發(fā)達國家不可能達到這樣的減排規(guī)模。再如,在IPCC設計的“劇本”中,為了實現(xiàn)“1.5℃”或者 “2.0℃”的目標,二氧化碳吸收技術(NET)將扮演重要的角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被稱為BECCS的系列技術。具體而言,BECCS主要由生物能源技術(BE)和二氧化碳回收及儲存技術(CCS)共同組成。BECCS不僅要利用生物能實現(xiàn)零排放,還要運用技術手段捕獲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并將其埋藏于地下或海中,以此來降低大氣中的二氧化碳濃度。
不過,BECCS最終能否被成功研發(fā)出來并發(fā)揮預期作用,目前仍存在諸多疑點。這是因為,如果以經濟持續(xù)增長為前提,那么為了配合不斷擴張的經濟,BECCS本身必須達到相當大的規(guī)模。例如,僅僅為了生產美國、日本等國所必需的能源就需要占用大量農田,用于種植能夠產生生物能源的作物,據(jù)測算,其面積將達印度國土面積的兩到三倍,如何提供如此大面積的農田,這是一個大難題。再如,應用配備有CCS設備的發(fā)電裝置在經濟上是否合算,目前尚不得而知。不僅如此,配備有CCS設備的發(fā)電裝置在運行過程中,還必須消耗大量的水資源。僅美國一個國家,預計每年就將消耗1300億噸水[3]。人們之所以應用配備有CCS設備的發(fā)電裝置,目的就在于讓發(fā)電裝置在燃燒化石燃料的同時,盡可能地減少二氧化碳排放。但是如前所述,如果為了達到繼續(xù)使用化石燃料的目的,反而會比以前更多地浪費大量其他自然資源(如水資源等),那么應用配備有CCS設備的發(fā)電裝置,將得不償失。
即便如此,在IPCC關于應對氣候變化問題的框架中,類似BECCS這樣存在大量不確定性的未來科技比比皆是。而且,這些未來科技都在IPCC的各種“劇本”中扮演著重要角色。IPCC之所以不得不這么做,實際上反映出這樣一個事實:暗藏于其特別報告書之中的基本前提是,以自由市場為基礎的經濟增長模式能夠解決氣候變化問題,然而,這個基本前提本身就無法成立。由此可見,如果將資本主義生產制度視為天經地義的社會生產制度,那么希望找到實現(xiàn)“1.5℃”或者 “2.0℃”目標的應對之策,無異于癡人說夢。
過去,人們在制定許多規(guī)劃目標時,總是會考慮到如何讓具有逐利本性的企業(yè)循序漸進地接受這些規(guī)劃目標(如SDGs目標等)??墒?,在當前形勢下,為應對氣候變化問題而必須采取的對策,其規(guī)模何其巨大,再靠以前那種漸進式的規(guī)劃目標顯然是遠遠不夠的。早在1988年,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研究人員詹姆斯·漢森就曾以“氣候變暖99%的可能性與二氧化碳有關”向人們提出警告:人類活動正在引發(fā)氣候變化。然而,隨著冷戰(zhàn)結束,新自由主義思潮在全世界占據(jù)支配性地位。資本主義世界致力于將全球整合為一個統(tǒng)一的市場,同時為了實現(xiàn)自由貿易而推動世界各國徹底地放松各種管制。結果就是,應對氣候變化的措施被一拖再拖,30年的寶貴時間被白白浪費,能夠漸進式解決氣候變化問題的時代也隨之一去不返。
正因如此,為了拯救人類賴以生存的這顆行星,必須尋求更具根本性的解決方案,進而尋求不僅僅依賴單一經濟增長目標和完全化市場經濟機制的應對之策,這樣的吶喊在當今世界此起彼伏?!案淖凅w制而不是改變氣候”(System Change,Not Climate Change!)逐漸成為人們共同的口號。
盡管環(huán)保運動者和科學家們強烈呼吁人們立行立改,采取根本性的措施來應對氣候變化問題,但發(fā)達國家很多的成年人卻認為這些呼聲是空泛而虛妄的。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青少年和發(fā)展中國家的人們對于環(huán)保運動充滿激情,這當然不是偶然的,因為對于青少年和發(fā)展中國家的人們而言,諸如“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能夠永久地持續(xù)下去”“對于氣候變化問題,只能‘徐徐圖之’”等論調,才真正是空泛而虛妄的。這兩種看法之間的激烈交鋒,折射出氣候變化問題背后實際上潛藏著特殊的結構性不平等。
首先是階級的不平等。在財富排行榜上排名前10%的富人排放的二氧化碳,占全世界二氧化碳排放總量的50%左右,而財富排名后50%人口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僅占10%。據(jù)測算,如果財富排行榜排名前10%的富人能夠將人均二氧化碳排放量削減至歐洲的個人平均水平,則全世界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將減少約1/3(2)參見:ANDERSON K. Response to the IPCC 1.5℃ special report[EB/OL].[2021-07-02].http:∥blog.policy.manchester.ac.uk/posts/2018/10/response-to-the-ipcc-1-5c-special-report/.。由此可見,這一小部分人的生活方式給地球的整體環(huán)境造成了何等沉重的負擔。更進一步來看,推崇這種生活方式的、驅動人們陷入無止境的競爭和消費之中的、極其不合理的社會體系,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其次是資本壟斷造成的不平等。據(jù)測算,世界上二氧化碳排放量最大的100家公司,必須對高達71%的全球二氧化碳排放量負責(3)參見:https:∥www.theguardian.com/sustainable-business/2017/jul/10/100-fossil-fuel-companies-investors-responsible-71-global-emissions-cdp-study-climate-change.。當然,這些企業(yè)往往會將自己應負的責任推卸給消費者,它們聲稱,自己的產品究竟會被如何使用,完全取決于消費者。但實際上,一方面,這些企業(yè)從根本上將人們關于生活和消費方式的選擇項局限在了很小的范圍之內;另一方面,這些企業(yè)在獲得高額利潤的同時,會將其中的一部分利潤用于贊助各種智庫機構,讓這些機構散布“全球變暖懷疑論”,或者進行各種游說活動。這些企業(yè)這么做的最終目的就是阻撓各國政府對它們采取環(huán)保方面的管制。
因此,一方面,應當對這些大量排放二氧化碳的企業(yè)普遍地適用“污染者付費原則”(Polluter pays principle);另一方面,跨國性資本大企業(yè)的壟斷局面也再次向人們清晰地表明,如果不能在生產的環(huán)節(jié)采取根本性的管制措施,解決氣候變化問題將無從談起。
最后是在蒙受損失方面的不平等。如前所述,從二氧化碳排放的角度來看,不同的國家、階級、企業(yè)的排放量可謂天差地別。但關鍵問題是,從承受氣候變化所造成的損失這一角度來看,二氧化碳排放量較少的人群,如青少年、發(fā)展中國家的人們、發(fā)達國家社會中的弱勢群體等,他們反而會蒙受更大的損失,這無疑也是一種極大的不平等。
當下,少數(shù)人一邊享受著舒適、富足的生活,一邊卻肆意破壞著子孫后代賴以生存發(fā)展的物質條件,這種情況不能為社會公平所容忍,于是,“氣候正義”的思潮應運而生,其宗旨就是希望糾正上述一系列結構性的權力及從屬關系。為了維護“氣候正義”,就必須要求發(fā)達國家盡快向低碳社會過渡,從而為發(fā)展中國家的發(fā)展預留下必需的“碳預算”(Carbon budget)。同時,鑒于發(fā)達國家曾經通過從發(fā)展中國家獲取大量資源以實現(xiàn)自身經濟增長,如今發(fā)達國家理應為此給予發(fā)展中國家經濟層面和技術層面的補償。
由上述可見,為了維護“氣候正義”,推動結構性變革勢在必行。這種結構性變革不僅包含應對氣候變化問題的措施,還要對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本身的理論基礎和實踐模式進行一次脫胎換骨的“大手術”,例如,在生產環(huán)節(jié)增強計劃性、對市場加強管理、創(chuàng)造更多本地就業(yè)機會、縮小貧富差距、擺脫“榨取主義”(Extractivism)等。
其中,首先必須針對新自由主義極力推崇的寬松放任式經濟模式進行變革,轉而增強經濟的計劃性;不能再對市場采取放任不管的態(tài)度,而是必須在“碳預算”的基礎上,對市場進行管理和干預,并且通過測算“碳預算”,來反推到底應該生產哪些產品、應該維持多大產能。
同時,對于過去長期以來人們大力發(fā)展的自由貿易,也有必要進行大幅度的調整。與此相對,人們必須更加重視推動生產和消費進一步實現(xiàn)本土化。
此外,還必須從維護“氣候正義”的高度,重新研究制定針對國際壟斷資本和全球富裕階層的稅收政策,并將這一部分稅金切實投入應對氣候變化問題的行動中。
人類毫無節(jié)制地從大自然掠奪資源,這是工業(yè)革命以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物質代謝的基本模式,對此加以深刻反省并采取亡羊補牢的措施,方為求存之道。
隨著“氣候正義”思潮與新自由主義批判日趨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環(huán)保運動開始持續(xù)不斷地對政治領域產生影響。一種新的愿景隨之萌發(fā)——氣候危機也許正是一個難得的機遇,能夠讓近30年來陷入低谷的左派力量借此突破困境,進而催生出一個更加平等、公正的社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綠色新政”(GND)。目前,GND已經在美國民主黨、英國工黨等主要政黨中引起廣泛討論。正如保羅·梅森所說,“在GND的設想中,經濟‘脫碳化’、社會財富再分配、基礎設施建設是相輔相成、密不可分的。因而可以說,GND描繪了一幅極具魄力的設計藍圖,其不僅要讓經濟再次回歸人性,而且也必將在21世紀的政治史上,樹立起一座如金字塔般醒目的豐碑”[4]。
實際上,GND并不是最近幾年才嶄露頭角的。在美國,“綠黨”的吉爾·斯坦因早在2012年美國大選時就已經提出相關主張。不過,真正讓GND聲名大噪的事件是,美國眾議院議員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和參議院議員埃德·馬基于2019年2月聯(lián)合向美國國會提出了GND法案,其中,“日出運動”(Sunrise movement)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特別值得一提,該運動的支持者和參與者曾冒著被逮捕的危險,在民主黨議員南?!づ迓逦鞯霓k公地前舉行靜坐示威活動。加利福尼亞州在應對氣候變化問題方面,一直持消極態(tài)度,而南?!づ迓逦髡窃诩永D醽喼荼贿x舉成為國會議員的。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不僅親自參加了靜坐示威活動,而且率先在“日出運動”的誓言書上簽名,承諾絕不接受來自石油行業(yè)的贊助資金。在該運動聲勢日隆、風頭正勁之際,桑德斯在參加美國總統(tǒng)大選的競選宣言中,提出了較GND更進一步的政治主張:
①在2030年之前,實現(xiàn)發(fā)電和交通系統(tǒng)100%使用可再生能源;最遲到2050年,完全實現(xiàn)“脫碳社會”。
②推動總額高達16.3萬億美元的大型公共投資用于應對氣候變化問題和創(chuàng)造新的就業(yè)崗位。
③宣布氣候變化成為一種國家緊急狀態(tài)。
④禁止使用海洋鉆井、水力壓裂法等方式獲取能源。
與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等人不同,桑德斯擺出了一副誓與石油行業(yè)對決到底的姿態(tài)。桑德斯主張對環(huán)境污染的罪魁禍首——石油行業(yè)相關企業(yè)及其投資者課以重稅并采取嚴厲的處罰措施,取消對化石燃料的補貼。在此基礎上,桑德斯還在推動可再生能源轉型方面,設定了雄心勃勃的目標,畫出了明確的時間線。此外,桑德斯關于解決階級、種族不平等問題的主張,也引發(fā)了廣泛關注。
可以說,桑德斯并不是單純地主張將氣候變化的負面影響降低到最低程度,而是將其政策的重心放在了如何實現(xiàn)“氣候正義”這一更為宏大的目標上,他致力于通過推動資本主義經濟生產體系實現(xiàn)向可持續(xù)發(fā)展模式的“公正轉型”(Just transition),進而期望來解決包括氣候變化的資本主義內在結構性不平等問題。換言之,所謂的“公正轉型”就是要做到在轉型路上一個都不落下。
具體而言,桑德斯擬推出的一系列政策措施包括幫助石油行業(yè)相關勞動者向其他行業(yè)轉移,并在工資、保險年金、醫(yī)療保障、住房等方面為他們提供各種支持;在為人們提供穩(wěn)定的就業(yè)和生活環(huán)境的同時,對原住民等曾遭受不公平待遇的群體進行賠償?shù)取?/p>
桑德斯之所以敢于提出如此大膽而激進的計劃,背景在于,美國的右派民粹主義者正在肆無忌憚地利用新自由主義的理論能量釋放資本主義經濟危機,造成了極端的排外主義運動。面對這種局面,在桑德斯之流看來,僅僅以資本主義的自由主義方案與之相對抗,顯然是遠遠不夠的。所以桑德斯選擇了以左派民粹主義來抗衡美國的右派民粹主義。在他們看來,人們不僅必須認識到,資本主義在新自由主義主導下的階段性轉型是不現(xiàn)實的,而且,人們還應當更進一步地認識到,寄希望于桑德斯提出讓共和黨也能夠接受的妥協(xié)性方案來爭取(在應對氣候變化的問題上)贏得共識的做法,是根本不可能戰(zhàn)勝氣候變化問題的。
在桑德斯之流看來,之所以在美國會出現(xiàn)這種左派民粹主義與右派民粹主義激烈對抗的局面,并不是因為民主主義本身存在致命缺陷。導致民主主義陷入危機的,也并非民粹主義,而是資本自身。正因如此,如果希望讓民主主義回歸其本真和實質,就必須將斗爭的矛頭對準資本主義本身,而這正是所謂“左派GND”的要義[5]。
從本質上看,為了讓真正的左派民粹主義完全融入GND的方方面面,人們就不僅僅將全部的熱情和精力都傾注于如何實現(xiàn)“脫碳社會”這單個問題上,而是必須致力于描繪一幅更加積極的資本主義改良藍圖。在這張藍圖中,不僅是氣候變化問題將在資本主義框架下得到很好的解決,階級、種族、性別等諸多方面的不平等問題,也都將得到徹底的、總體性的解決。因此可以說,GND所追求的最終目標與資本主義自身的邏輯悖論是水火不容的。如果工人運動組織、環(huán)境NGO、地區(qū)性共同體組織、原住民群體等社會團體不能團結起來,掀起廣泛的社會運動,那么GND將成為無根之木,必將在資本邏輯的反撲之下,以失敗告終。所以,只有動員起盡可能多的人投身其中,發(fā)起更多更具普遍性的活動,才能共同繪就“氣候正義”的美好未來圖景。從這個意義上講,GND的戰(zhàn)略實際上就是約阿希姆·赫希所說的“激進的改良主義”[6]。
所謂“激進的改良主義”的激進性主要表現(xiàn)為,改良的最終目標是從根本上否定資本主義對于經濟增長的瘋狂執(zhí)念,徹底推翻當前資本主義社會體系運行的基本原理。反過來看,托馬斯·弗里德曼等人提出的所謂“綠色革命”,毫無疑問是片面的。如果GND喪失了上述那種激進性,則終將不可避免地淪為服務于“綠色革命”的“氣候凱恩斯主義”。由于“氣候凱恩斯主義”與資本邏輯本就一脈相承,因此任其發(fā)展演變下去的結局就是:美國為了實現(xiàn)自身的綠色轉型,而繼續(xù)從全世界榨取有限的資源,并最終踩破地球承載能力的極限。
娜奧米·克萊因曾這樣呼吁道,“受益于GND而會出現(xiàn)許多綠色的優(yōu)質工作崗位。然而,人們只要稍不留神,就會將在這些工作崗位上獲得的工資立即投入到極端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之中,最終增加(二氧化碳的)排放量。因此,人們千萬要注意避免出現(xiàn)這種情況”。此言可謂一針見血、一語中的。有鑒于此,娜奧米·克萊因提出,“最為緊要的轉型就是,在制定措施嚴格限制開采自然資源的同時,為人們提供一個嶄新的機會,讓人們得以改善生活品質,并擺脫無限的消費循環(huán)陷阱,進而獲得新的、更多的人生樂趣”[7]264。
“不是社會主義,就是野蠻”——羅莎·盧森堡的這句吶喊在氣候危機的時代里被賦予了全新的現(xiàn)實意義。娜奧米·克萊因則用“環(huán)保法西斯主義”這一令人為之心驚的概念來警醒人們:一定不能讓羅莎·盧森堡所說的“野蠻”沉渣泛起、卷土重來[7]40。在氣候危機的時代里,聽任資本邏輯肆虐橫行,就必然導致民主主義的衰退,也必然會催生一小撮人壟斷財富和能源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里,一部分小團體反而會道貌岸然地以氣候變化問題為由,驅逐那些正是因為氣候變化而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的移民。此前特朗普政府打著“美國第一”的旗號,在美國與墨西哥邊境高高筑起的隔離墻,就是這種社會最典型的象征。
綜上所述,在承載能力有限的地球內部,追求資本無限制的經濟增長,驅動毫無節(jié)制的生產和消費活動,這樣的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已經走到了必須進行大變革、大調整的十字路口?!皻夂騽P恩斯主義”道路盡頭所能定格的畫面,充其量不過是極少數(shù)富人開上了特斯拉的電動汽車。只要仍舊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作為前提,地球承載能力的底線注定會被無情踏破,而那種寄希望于依靠資本主義技術生產細節(jié)的進步來力挽狂瀾的想法,終究會被證明只不過是一廂情愿的一絲妄念而已。
但在硬幣的另一面,一個嶄新的機會同樣擺在人們面前:那就是將民主主義奉為圭臬,跨越經濟上的不平等陷阱和社會階層的鴻溝,去打造一個更加自由、更加平等的社會,由此徹底掃清氣候變化問題的陰霾。
——這就是決定人類前途命運的資本主義與民主主義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