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舉,梁 海
(大連理工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部)
宗白華先生曾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于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1],可見魏晉時期在中國歷史上是充滿矛盾的嬗變期。不僅如此,魏晉六朝上承秦漢、下啟隋唐,還是中國古典園林藝術史上重要的新變期,在中國古典園林史上有著獨特的歷史地位。這一時期除了皇家園之外,私人園(包括皇族宗室的園林、權臣貴族的園林、士人和平民百姓的園林)和宗教園林(包括寺廟園林和道觀園林)等新的園林形式開始出現,園林的形制、功能和審美觀念等都在這一時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對后世園林創(chuàng)作手法、建造理念的發(fā)展和格局的演進均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而東晉在魏晉園林史上又最為獨特,誠如杜牧所言:“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2],東晉時期無論是園林風貌,還是園林審美風尚都有很多值得關注的亮點。因此,我們以古典園林藝術在東晉的新變?yōu)橐暯侨ス芨Q這一變化。
東晉時期,古典園林藝術在形制方面的變化主要體現在園林規(guī)模和園林格局兩個方面。其中,就園林的規(guī)模而言,主要表現為由“巨麗”逐漸走向了“精巧”;而從園林的格局來看,則突出表現為由之前的“營國之制”到東晉時期的“翳然林水”的嬗變。
秦漢時期的園林以宮苑為主,受先秦理性精神的影響,多表現出一種情感中的理性美。這時的園林多如漢大賦那般規(guī)模宏大、范山模水、巨麗無比,以體現大一統帝國籠蓋宇宙的氣魄和力量。“百代皆沿秦制”,漢魏時期隨著國力的式微,皇家宮苑已明顯不似秦皇漢武時期那般規(guī)模宏大了,但由于此時的統治者依然幻想通過恢弘的宮苑向世人展現其“包舉宇內,囊括四?!钡耐x,仍然追求通過奢華巨麗的宮室、巍峨遼闊的苑囿來體現皇權的獨尊,再加之,這時的皇家園林多是在前代宮苑遺址的基礎上增飾而成的。因此,此時的皇家園依然延續(xù)著秦宮漢苑“觀夫巨麗惟上林”的營建理念,仍然追求秦漢“非壯麗無以重威”的“混一宇內”的大美氣象。正如《晉書》所記載的那樣:“太武殿基高二丈八尺,以文石綷之,下穿伏室,置衛(wèi)士五百人于其中。東西七十五步,南北六十五步。皆漆瓦、金鐺、銀楹、金柱、珠簾、玉璧,窮極伎巧?!盵3]由此可見,漢魏時期皇家園林的規(guī)模雖已不似秦漢那般“包舉宇內”“氣吞八荒”,但仍然“范山模水”巨麗無比。
然而,由于東晉是在“永嘉之亂”中倉促立國的,外有強敵之憂、內有門閥之患,國力孱弱,再加之建國初期東晉統治者一心想著克復中原,返還舊都,無心偏安于“江南一隅”,并沒有進行大規(guī)模的宮室營建,只是在三國時吳建鄴舊址的基礎上進行了簡單的修葺。再加之,江南秀美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發(fā)達的莊園經濟與士人審美文化,使得這時的皇家園林多追求精致,改變了漢魏統治者在暴富心理和膨脹的私欲驅使下“盡情羅列、排設,而不知小中見大、知微顯著,咫尺間見層巒疊嶂、煙波浩蕩”[4]11的局面,出現了“以小見大”的構園手法。此時的皇家園從規(guī)模上講與魏晉時期的恢弘巨麗相比明顯小了許多,“精”“雅”成為東晉皇家園的基本特征。
在私人園方面,漢魏時期九品中正制的實行,使得“高門華閥,有世及之榮;庶姓寒人,無存進之路”[5]93。世家大族的勢力迅速崛起,如西晉的王戎、石崇和潘岳等人,“有田十頃,羊二百口,雞豬鵝鴨之類,莫不必備”[6]530,廣占良田,大興莊園。但是,這時的莊園更多的是以經濟功能為主,往往規(guī)模宏大,閉門為市,以滿足園主奢靡物欲的需要,可以說毫無精巧可言,園林中的審美也充斥著橫流的物欲。
東晉時期,由于時人廣受“魏晉風度”的影響,伴隨著“人”的不斷覺醒,整個社會的審美風尚一改秦漢時期理性美的主導地位。士人們在慨嘆著人生之短促、生命之無常的背后隱藏著他們對生命的無盡留戀和對人生的強烈欲求,開始將自己的心思、眼界轉向了自然,“企圖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去尋找人生的慰藉和哲理的安息”[7],再加之,他們大多財資豐厚,不必為生活擔憂。因此,這一時期自然山水獨立的審美價值更加凸顯,士人們雅好自然、縱情山水,非常向往那種草木芳菲、清靜閑適的園居生活。他們的“心思、眼界、興趣由社會轉向自然,就遨游山水,放情丘壑”[5]93,紛紛興建園林別業(yè),引得文人、名流爭相效仿,使得不少文人園得以興建。又由于這些園主大多是精通藝文的士人,他們往往親自參與園林的選址和設計,使得他們的審美趣味、個人喜好都融入園林的規(guī)劃、布局中。這時的私人園不再承載物質生產的功能,真正成為士人寄情山水的審美對象。與之相似,受東晉士人清雅審美風尚的影響,此時私家園的規(guī)模也較之前代小了許多,顯得較為精致。
綜上所述,東晉時期無論是皇家園還是私人園的規(guī)模都出現了由“巨麗”到“精巧”的變化;同時,園林格局也發(fā)生了不小的改變。
漢魏時期,由于深受儒家“成人倫,助教化”思想的影響,儒家理性化的審美意識更是在皇家園的格局規(guī)劃中占據著絕對的支配地位,無論是皇城的規(guī)劃還是皇家園林的設計處處都要體現出尊卑、高低的不同,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逾越,無論是單個建筑還是各個建筑之間的平面布局都要突出皇權的獨尊地位,體現著“美善合一”的審美原則。正如園林家考證的那樣,當時的都城鄴城“是一個長方形的城市?!粭l從正中的正陽門引申出來的路直對王城的宮殿,形成了明顯的中軸線。北部中央建宮城,大朝所在宮殿位于宮城中央”[5]75。由此可見,鄴城分布格局以王城為中心、宮苑沿中軸線呈“左祖右廟”的對稱分布,以體現“營國之制”?!盃I國之制”的營建原則不僅體現了無所不在的皇權的威儀,也體現了以儒家為核心的倫理道德在園林格局中的支配地位。
到了東晉時期,都城的布局雖仍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但由于受到魏晉“以玄對山水”的清雅之風的影響,此時的園林布局不僅開始較為靈活地根據地形的不同進行規(guī)劃,更是將園主“樂情”的生活取向融入園林等居住環(huán)境中。比如,《世說新語·言語》中就有東晉名相王導營建建康城以“紆余委曲,若不可測”為總體規(guī)劃的記載。[6]156“紆余委曲,若不可測”的園林設計理念不僅體現了王導個人的價值選擇和審美品位,更是整個東晉園林格局設計理念和園林審美風尚的自然流露。不僅如此,這時皇家園林的設計也遠不如漢魏時期那般威嚴肅穆了。如《世說新語·言語》中記載的簡文帝的“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6]121的故事。晉簡文帝能夠在自家皇宮內苑中體會到“翳然林水”之趣,可以與逍遙于濠、濮之間的莊子一樣冥心于物外,這說明此時的華林園的格局絕不像魏晉宮苑那般呆板凝重,已經有“妙造自然”的詩意。毫無疑問,此詩意化的審美境界在秦漢那種追求“營國之制”的皇家園林格局中是難以找尋的。
總而言之,王導營建建康城的時候,敢于打破深入人心的“營國之制”的格局,根據建康“負山帶江,九曲清溪”的地形,把都城建造得迂回曲折、深不可測。簡文帝的皇家宮苑也已不再一味追求園林的“比德”功能,而是將“翳然林水”的士人化的審美情趣融入其中。這些都證明了無論是出于主觀的審美選擇,還是由于被動地接受魏晉清音的洗禮,東晉時期無論是皇城的規(guī)劃還是皇家園林的格局都已經融入“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8]的士人化審美韻味了。
除了作為主流的皇家園林之外,私人園的格局在東晉時期也發(fā)生了由“室宇宏麗”到“盡幽居之美”的士人化傾向。如上文所述,漢魏時期由于門閥旺族攀附于皇權,他們享有很多的經濟、政治特權,往往“財產豐積”,有足夠的財力去經營自己的莊園,如《晉書·石崇傳》中關于石崇金谷園“室宇宏麗……冠絕時輩”的記載。[9]656再比如,潘岳的《閑居賦》中對其園物質之豐饒、樓宇之豪奢有大量炫耀式的描寫,等等?;蛟S石崇、潘岳等輩純屬個案,沒有充分的代表性,這些文學化的作品也有夸大其詞的成分,然窺一斑而知全豹,我們仍能從上述描寫中管窺出當時世家望族莊園的片貌,更重要的是,我們從中不難讀出當時以石、潘等人為代表的世家望族的審美水準。就像潘氏《閑居賦》為我們呈現的那樣,一方面這些莊園往往依托大片山林川澤,規(guī)模宏大,可以為這些士族們奢靡的生活提供充足的物質保障,另一方面也不難看出此時的私人園更多的是滿足園主現實的物質欲求,背負著一定的經濟生產職能。所以此時的私人園雖然規(guī)模很大,但物欲充斥其中,在物欲的遮蔽之下此時的私人園林雖然也有獨到的審美功用,但審美價值還未獲得完全的獨立,審美價值仍是實用價值的附庸。
然而,東晉私人園風格呈現出了與上述石崇、潘岳等輩“錯采鏤金”的豪奢的私人莊園的明顯的不同。如果說,東晉時受簡文帝和王導等決策層審美趣味的影響,皇城和皇家宮苑呈現出了“翳然林水”的審美風格,那么,此時的士人們也不僅僅再滿足于物質生活上的享受與攀比,他們開始更多地追求“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的悠游生活,追求“清水芙蓉”的自然之美,更加注重追求精神上的寧靜與自由??梢哉f,“簡約玄?!币巡粌H是魏晉玄學的審美品格,而且更成為東晉私人園清新雅麗的園林格局的美學風格之一。我們難以忘記謝靈運始寧別墅遠離世俗生活,“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10]的清新雅致的自然環(huán)境,我們更醉心于王羲之蘭亭“崇山峻嶺,茂林修竹”的清幽之貌,而陶潛安然自得于“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11]24的寧靜陋室更是傳唱至今,令無數人心向往之。
由上述分析可知,東晉時期中國古典園林的規(guī)模、格局都呈現出了士人化、雅化趨勢。①就筆者掌握的現有資料來看,東晉時期包括寺廟園林和道觀園林在內的宗教園林藝術并沒有發(fā)生明顯的變化,其主要興盛于南北朝時期,尤其是寺廟園林在南北朝時期一經首創(chuàng),便奠定了中國寺廟園林結構的基礎。這種煥然一新的園林為士人們娛游宴飲、談玄清禪、賦詩作文提供了絕佳的場所。
園林規(guī)模和格局在東晉的士人化嬗變直接引發(fā)了園林功能的變化,使之不僅成為士人游山玩水、賦詩作文的藝術欣賞對象,而且成為士人們放松靈魂、體認生命的心志棲息之地。
誠如上文所言,漢魏時期的園林往往規(guī)模巨大、閉門為市,已經是一個獨立的經濟生產和安全防衛(wèi)系統,其經濟價值遮蔽了審美價值,物質功用超過了精神功用。但是隨著士人參與到園林的設計中,園林形制日益精巧化、雅化,園林中的文化因子不斷增加,園林逐漸成為士人們游山玩水、賦詩作文的藝術欣賞對象。這里仍以西晉石崇的金谷園為例,石氏的金谷園可以說是這一園林功能由以經濟生產為主向以審美體驗為主嬗變時期的典型。一方面,它兼有一定的經濟生產功能;另一方面,又可以說金谷游會把中國式游園活動發(fā)揮到了極致,成為東晉士人爭相效仿的典范。如通過石崇《金谷詩序》的描寫可以看出,金谷園“綠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12]的自然環(huán)境十分的優(yōu)美,同時,由“莎?!薄盀鯒馈薄胺笔瘛薄氨姽癜厮幉葜畬佟币部梢钥闯?,金谷園仍以經濟生產職能為主,審美價值仍舊從屬于實用價值。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園林的審美功能也在逐漸地提高,園林的審美價值也逐漸地得到園主的重視,而且此時已經開始出現形式多樣的園林游賞活動,游宴、賦詩、欣賞樂舞等園林活動也逐漸成為常態(tài)。
東晉時期,園林已經擺脫了經濟生產職能,成為游山玩水、飲酒作樂的物質載體和談玄論佛、賦詩作文的藝術欣賞對象。前文提到的謝靈運、王羲之和陶淵明等人已經徹底擺脫了物欲對其精神的束縛,不再將物質的滿足作為自己關注的重點,而是將自己關注的重點轉向心靈的寧靜與自由。王羲之攜群賢好友醉心于蘭亭的清幽風光,寫下了《蘭亭集序》這一震鑠古今的名篇,其“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故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6]631,至今仍令人感到驚艷。
通過對比《金谷詩序》和《蘭亭集序》,我們不難發(fā)現,蘭亭禊會中傍水賦詩可以說是對金谷游會在游園方式和文化行為上的傳承。但是二者也有許多不同之處,如對比金谷游會中的“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并作”與蘭亭禊會的“無絲竹管弦之盛”,可以看出金谷的富貴之氣和蘭亭的清幽之美,金谷的游者多是沉醉于歌舞聲中尋歡作樂,而蘭亭的游者更多的是陶醉在蘭亭“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優(yōu)美景色之中“暢敘幽情”。這一看似無足輕重的變化,一則表明此時園林的審美價值已經徹底擺脫實用價值的束縛,園林審美成為最重要的園林功能;二則表明園林審美心理在東晉時期也發(fā)生了微妙的改變。隨著游者審美能力和文化品位的提高,此時園林真正成了游山玩水、賦詩作文的藝術欣賞對象,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觀賞對象。
雖然石崇及其好友在金谷園中,一邊游山玩水、欣賞歌舞,一邊喝酒賦詩、怡然自得,為中國式游園活動樹立了范式,尤其是其“或不能者,罰酒三斗”不僅直接影響了王羲之的蘭亭禊會,更是為中國園林的人文特征奠定了基調,影響深遠。但是這仍難以掩蓋金谷游會奢侈豪闊中流露出的富貴氣象。從某種意義上講,其只是具有了士人游園活動中的某些文化因子。這時的園林對于園主來說仍是經濟功用大于欣賞價值、物質意義大于精神意義,此時的園林更多的是園主物質財富的載體,還沒有成為真正意義上精神的寄托,所謂的游園活動也摻雜著園主炫富的心理。如果以康德的無功利審美標準來評價,這一時期的園林顯然還不是標準意義上的園林,這一時期的游園活動也不是真正審美意義上的觀賞活動。因此,可以說金谷園和金谷游會只是園林嬗變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標準意義上的園林是由蘭亭和蘭亭禊會最終實現的。因為在蘭亭禊會上蘭亭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放松靈魂、體認生命的心志棲息之地,成為游者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
標準意義上的園林在東晉時期最終形成,使園林不僅成為物質方面的藝術欣賞對象,更成為游者精神上的家園。在蘭亭禊會中,王羲之與“群賢”在陶醉于蘭亭清幽的自然環(huán)境放松靈魂的同時,在“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天氣中不由自主地“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感受到了茫茫宇宙的浩瀚與深邃,他們在“游目騁懷”“極視聽之娛”中體悟到了宇宙之真義,進而敏銳地意識到了人生匆匆?guī)资d,在浩瀚的宇宙面前猶如滄海之一粟,流露出“曾不知老之將至”的清悲意識,發(fā)出“故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慨嘆。但是,他們并沒有因此而感到悲觀失望,而是“屢借山水,以化其郁結”[13],即通過將自己內化于自然山水之中,進而達到與自然山水的和諧共生的“終焉之志”來化解郁結,來體認生命。這時的游園活動才真正上升為純粹的生命體悟,這時的欣賞者才真正地與作為欣賞對象的蘭亭自然環(huán)境融為一體。這種境界或許正是李澤厚先生在《美學四講》中所說的“悅志悅神”的境界?或許是馮友蘭先生在《新原人》中所說的“天地境界”?亦或許是中國美學所孜孜以求的“天人合一”的最高審美境界?
通過對比金谷集會與蘭亭禊會我們不難發(fā)現,與金谷園中游者更多的是感嘆時光之易逝、富貴之難留不同,王羲之及群賢更多的是感慨宇宙之浩渺、人生之微渺,并能通過山水欣賞化解郁結,從而將自己的思想境界由世俗的榮華富貴上升到宇宙人生的哲學高度,使自身的審美體驗由體認生命的“園人和一”達至“天人和合”的最高境界。
綜上所述,東晉時期園林的審美功能最終形成、新的園林及園林活動開始大規(guī)模出現,“經營園林成了社會上的一項時髦活動,出現民間造園成風、名士愛園成癖的情況”[14]。但無論是園林規(guī)模和格局的改變,還是園林審美功能在東晉的加強,都根源于園林審美觀念在這一時期的新變。
東晉時期園林觀念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突出表現在由“炫富”到“隱逸”、由“比德”到“暢情”和由“崇俗”到“尚雅”等方面。
東晉士人的出處觀對園林審美觀念的加強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魏晉時期的士人大多追求的是匯通名教與自然的“朝隱”,他們試圖“將自然代表的超脫與自由融入名教代表的束縛與秩序之中”[15],但往往又沉溺于世俗的羈絆中無法自拔,匯通名教與自然的想法多以失敗而告終,這體現在魏晉士人營建園林時的炫富心理上。而東晉時期士人們在主張出處同歸的“朝隱”的同時,也講究出優(yōu)處劣,改變了魏晉時期名教即自然的出處觀,崇尚“隱逸”。例如,謝安和鄧粲的先隱后仕遭到時人的譏諷,王羲之辭官之后“盡山水之游”“遍游江南郡,窮諸名山”,受到時人的追捧。再加之,這一時期的士人由于大多擁有世代沿襲的社會地位和政治經濟特權,他們反而能夠將心思放在自然山水之間,追求放情丘壑的“隱逸”生活。這一出處觀的微妙變化直接影響了士人們的審美觀念。我們仍以西晉的潘岳和東晉的陶淵明為例來說明這種變化。例如潘氏在上文提到的《閑居賦》中對其住所“張公大谷之梨”“溧侯烏椑之柿”“房陵朱仲之李”[9]831等炫耀式描寫。可以思考一下,為何潘氏要對自己家中豐饒的物產運用賦的形式,不惜以大量華麗的辭藻對之進行不厭其煩的描述?通過分析不難看出,潘氏難掩其對自家園圃環(huán)境之美、品物之盛的盛贊心理背后其實是其膚淺的“炫富”心理及在遭貶失勢之后謫居家中的浮躁心態(tài)在作祟。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陶淵明在遭貶之后,雖身居陋巷,卻寫下了“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迷诜\里,復得返自然”[11]23的詩句。而我們透過陶淵明的詩句更多的是讀出其對“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11]1的世俗生活的厭惡之情和對想要掙脫樊籠、返還自然的“隱逸”生活的向往。這不僅反映了二人對待物質需求的不同態(tài)度,更體現了二人不同的人生境界。此一追求詩意化棲居的變化無疑為中國古典園林在東晉出現雅化的趨勢帶來了直接的影響,這時“隱逸和園林不再單單是避世的處所,更是士大夫體認‘天人之際’最理想、最和諧的勝景”[16]。
皇家園林的“比德”功能,明顯是受到了儒家“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17]思想的影響。如《漢書·高帝紀》中蕭何解釋之所以把未央宮建造得壯麗無比的原因說成“非令壯麗亡以重威”[18]??梢娛捄握窍胪ㄟ^未央宮宏大的規(guī)模和格局來體現“尊卑有序”的倫理秩序,突出皇權至高無上的地位,達到用宮苑來“比德”的目的。再比如,何宴在《景福殿賦》中“莫不以為不壯不麗,不足以一民而重威靈,不飭不美,不足以訓后而永厥成”[19]的論述。這些都和上文中鄴城宮城之所以建在鄴城中軸線上、大朝所在宮殿建在宮城正中的高臺上一樣,都是出于“營國之制”的“比德”目的的考慮。同樣,在私人園方面,由于長期以來深受儒家三綱五常、尊卑有序的封建宗法觀念的影響,也極其講究建筑之間的結構布局,也體現著長幼、尊卑、主客等倫理秩序。也就是說,在園林中不同建筑之間的布局更多的是出于倫理的需求,審美功能在園林格局的規(guī)劃中還處于輔助的地位。
東晉時期,園林的“比德”功能在園林的規(guī)劃尤其是皇家園的規(guī)劃中仍占據主要地位;但是這一時期由于融入了更多的自然審美觀念,使得皇家園、私人園都出現了“精致化”“簡約化”“雅化”的趨勢。這一審美趣味的新變之所以能夠透過園林體現出來,主要由于當時的人們雖然注重園林規(guī)劃中所體現的人倫關系,但是受魏晉名士清談觀念逐漸流行的影響,人們尤其是士人階層開始把關注的目光更多地投向園林的審美、“暢情”功能上??梢哉f,正是由于這一園林營建理念和審美觀念的變化,才使真正意義上的園林審美“文化-心理”在東晉時期開始逐漸形成。例如《世說新語》中就有不少關于這方面的記載。“王子敬(王獻之)自會稽經吳,聞顧辟疆有名園。先不識主人,徑往其家。值顧方集賓友酣燕,而王游歷既畢,指麾好惡,旁若無人?!盵6]777“王子猷(王徽之)償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6]760可見,東晉名士由于受清談風尚的影響,遠離世俗名教思想的羈絆,開始將審美作為最主要的價值追求。
總之,簡文帝置身于華林園郁郁蔥蔥的林木懷抱中,欽慕莊子于濠、濮之間逍遙自得的境界,頓覺飛鳥走獸都會自覺地來和人們親近的翳然之情,王羲之的寄情于蘭亭山水之間、獻之悠游他人之園“旁若無人”、王徽之“比竹而居”的任誕、自由……這些無不是透過園林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來表達游者欣然、恬然、怡然、悠然之情,這些“悅志悅神”的審美境界,如果沒有清幽的園林環(huán)境,沒有名士“情本體”的自然流露是不可想象的。正如吳功正所言:“中國色彩的園林文化審美心理只是在六朝才真正形成,漢魏以前的園林心理還不是標準意義上的審美心理。這一審美心理在六朝產生以后便不改東流,澤被后代?!盵4]47
不同審美主體的審美觀念并非相同。由于不同審美主體人生閱歷的不同、知識結構的不同、藝術情趣和人生境界的不同,自然會有雅俗、高低之別。同樣,同一審美主體的審美觀念并非一成不變,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同理,從審美觀念史的角度看,中華民族的審美觀念和審美趣味作為上層建筑也必然隨著經濟社會的發(fā)展變化而改變。東晉園林審美觀就發(fā)生了由“崇俗”到“尚雅”的變化。東晉時期由于自然審美價值的發(fā)現,再加上清談之風的流行,使得東晉士人對自然山水充滿了向往之情,這時園林的審美功能上升到首位,成為士人們體察天地、品味山水、談玄清禪、娛游賞會的主要場所,成為他們洗滌俗世污濁、澄澈心靈的精神棲息之地。因此,這時的園林審美觀念出現明顯的雅化趨勢,我們仍可以通過東西晉士人間不同的審美品位的對比發(fā)現這一嬗變。
例如《世說新語·汰奢》中有很多關于園主窮奢極欲、奢闊成俗的記載:“石崇廁,常有十馀婢侍列,皆麗服藻飾;置甲煎粉。沈(沉)香汁之屬,無不畢備。又與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廁。王大將軍往,脫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王君夫以糒澳釜,石季倫用蠟燭作炊。君夫作紫絲布步障碧綾裹四十里,石崇作錦步障五十里以敵之。石以椒為泥,王以赤石脂泥壁?!薄笆鐬榭妥鞫怪?,咄嗟便辦;……馭人云:‘牛本不遲,由將車人不及制之爾。急時聽偏轅,則駛矣。’愷悉從之,遂爭長。石崇后聞,皆殺告者?!盵6]870-880石崇在與王愷等人斗富、擺闊過程中,一味展示其“侯服玉食,窮滋極珍”的豪奢,甚至不惜以殺人這一庸俗可惡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的權勢和淫威,這與上文提到的簡文帝、王羲之、王徽之、陶淵明等人的風雅相比相去甚遠。
再如通過潘岳《金谷集作詩》中對石崇金谷園奢麗的描寫:“王生和鼎寶,石子鎮(zhèn)海沂?!G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濫泉龍鱗瀾,激波連珠揮。前庭樹莎桑,后園植烏椑。靈圃繁石榴,茂林列芳梨。飲至臨華池,遷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顏,但訴北行遲。揚桴撫靈鼓,蕭管清且悲?!盵12]632從中可以看出這時的金谷園還只是顯示園主身份、地位和權勢的標簽,作者對眾果豐碩的描寫也有很大的庸俗的物欲膨脹心理在其中。而透過王羲之《蘭亭集序》對蘭亭周邊環(huán)境的描寫,可以看出蘭亭“清幽”“雅致”的自然環(huán)境,帶給人們一種“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20]的心曠神怡的審美體驗。
通過對比金谷之“富貴”與蘭亭之“清雅”不難看出:東晉時期士人園更多的是強調順應自然、托志暢情,成為沐浴心靈的棲息地,呈現出“恬淡”“清雅”之美,它已經完全擺脫了靠園林格局之氣派、品物之豐盛來滿足園主夸富心理的“奢俗”“艷麗”之美的層次,東晉園林“不是物質的需要而是精神的安頓,建造的是精神家園。懷著一顆平和、虛靜之心,恬然怡然、欣然悠然,園人和一,冥視六合,身內與身外融匯一體。構園之心視園林為心靈的寄托之所、心智的棲息之地,又視為藝術的欣賞對象。它在園主眼中不是家藏的暴露,而是情懷所由寓示的對象存在”[4]47-48。這才真正體現東晉園林的園林精神和審美觀念。
中國古典園林藝術在東晉時期發(fā)生了新變。就園林實踐活動而言,正是在東晉時期中國古典園林的形制日益精巧、清雅,園林的審美功能也逐漸上升到了首位。隨著園林審美功能日趨增強,園林逐漸成為士人娛游賞會、賦詩作文的藝術欣賞對象,成為他們放松靈魂、體認生命的心志棲息之地。就園林美學自身的理論發(fā)展而言,在東晉時期“暢情”“尚雅”等園林審美觀念最終形成,產生了“清”“幽”“雅”等一大批園林審美范疇,為唐宋園林美學的輝煌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并影響至今??傊?,東晉園林藝術上承秦漢、下啟隋唐,處于中國古典園林由先秦的奠基期向隋唐的鼎盛期的過渡階段,無論是從園林建造的實踐方面,還是從園林美學的理論發(fā)展角度來看,在整個中華園林史上都占據著十分獨特的地位。東晉時期的古典園林藝術以其個性化、士人化的審美傾向在中國古典園林藝術史上有著獨特的審美價值,理應引起我們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