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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詩選(1919—1949)》的編選與修訂

2021-12-23 18:01袁洪權
藝術廣角 2021年6期
關鍵詞:臧克家詩選徐志摩

1956年8月,《中國新詩選(1919—1949)》(以下簡稱《新詩選》)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編選者署名為臧克家。近年來,學界先后有陳子善、袁洪權、羅振亞、方長安、白杰、徐勇、王冰冰等學者著文[1],對這一選本進行過研究。從中國新詩發(fā)展的歷史脈絡來衡量,《新詩選》無疑具有選本的代表意義,其銷量(后文將談及)也是可觀的,將它放置在百年中國新詩歷史脈絡的角度,這能為未來詩歌選本研究和中國新詩歷史經(jīng)驗的反思提供某種啟發(fā)性的視角。

一、《新詩選》的編選、入選詩人的醞釀與確定

臧克家何時接受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安排”,從而開啟《新詩選》的編選工作的?這個時間并沒有直接文獻呈現(xiàn)出來。按1956年8月中國青年出版社初版時間推算,臧克家的編選工作可能在1955年開始的。其實,這個時間還可提前,理由在于臧克家的代序《“五四”以來新詩發(fā)展的一個輪廓》,落款時間為“1954年11月14日”。且從新披露的臧克家致周揚信札來看,他原計劃在1954年9月就打算將編選的詩選書稿交給中國青年出版社。種種資料線索指向的是“1953年夏天”,這個時間點更符合歷史事實。結(jié)合大尹交代《中國新詩選》的編選細節(jié)中有“從夏到秋,冬去春來,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了一年,才算完成”[2]的文字,可以確定1953年夏天臧克家開始了編選的工作。

按臧克家的自述,“中國青年出版社為了幫助青年讀者豐富文學知識,了解‘五四以來新詩發(fā)展和成就的概況”,委托他編選《新詩選》,它由《“五四”以來新詩發(fā)展的一個輪廓(代序)》、所選新詩詩人名單及其入選詩篇、《關于編選工作的幾點說明》構(gòu)成,封面設計者為韓恕。編選時,臧克家主要著眼的對象是“青年讀者”,“需要照顧青年們的閱讀能力,也要適當照顧他們的購買能力,因此出版社希望選入的作品數(shù)量不要過多,盡可能選得更集中些”。這就出現(xiàn)了編選者(臧克家)與出版者(中國青年出版社)之間編選角逐的張力與矛盾,這是一個難以把握的特殊難題。詩選的體量,顯然受制于作品的數(shù)量與入選詩人的名單,既要照顧青年讀者的購買力(定價不能太高),又要體現(xiàn)出版新詩選的主要意圖(“在不同的時代里,以不同的風格,反映了現(xiàn)實和斗爭的各個側(cè)面”),簡單編選是無法真正反映30年來中國新詩發(fā)展的歷史道路和完整輪廓的,那如何來著手編選呢?詩選工作包含兩個層面的內(nèi)容:一是作品的編排順序,一是詩人及作品的時代精神和意義。針對作品的編排順序,“基本上是按照每個詩人第一本詩集出版年月的先后為準的”。針對詩人作品的時代精神和意義,臧克家之前有編選的個人想法,“在某些詩篇的末尾加了寫作年份,必要的地方加了一點簡單的注釋。在每位詩人作品的后面,本來想附上作者小傳”,但“因為材料難于完善,終于未能編印出來”。[3]顯然,臧克家有意借用朱自清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卷的編輯策略。[4]

值得注意的是,臧克家還有這樣的表述,“選入本集的這些詩篇,都曾向作者征求過意見(除了已故的詩人),個別作品還曾經(jīng)往返商榷。”這里除聞一多、劉大白、朱自清、蔣光慈、劉半農(nóng)、戴望舒、殷夫、蒲風六位故去詩人的詩作外,健在詩人包括郭沫若、康白情、冰心、馮至、柯仲平、卞之琳、蕭三、田間、何其芳、艾青、力揚、袁水拍、嚴辰、李季、王希堅、阮章競、張志民都被臧克家咨詢過,[5]且都有意見或建議返還臧克家。這無形中對《新詩選》編選產(chǎn)生影響。臧克家不僅向健在詩人進行過詢問,而且還曾就選集詩人名單向文藝界領導周揚、沙汀匯報,這里抄錄1954年七八月間給周揚的信札[6]及其最初提交的入選詩人名單:

周揚同志:

有個問題,想向您請示一下。這個問題,我已當面和沙汀同志談過了。

中國青年出版社約我編一本《中國新詩三十年選集》(從一九一九到一九四九)給青年們看。入選的詩人,要代表性強一些的。(作品影響較大,現(xiàn)實主義性較強的)花了一年的工夫,讀了許多作品及選集,反復考慮,決定了一個名單,這個名單決定之前,曾與艾青、田間、水拍、其芳、力揚、亞平、呂劍等同志交換過意見。也參考過向蘇聯(lián)介紹的新詩人作品名單(1949年)及其他材料?,F(xiàn)在將這個名單,開列奉上,請求指教。其中成問題的是徐志摩。有的同志說應該選,“中央文學研究所”的《五四以來新詩選》中也選了他一篇詩,(詩本身還好)問題是給青年們讀是否合適。(“序言”中對“新月派”要批判)另外,許多同志都主張選朱湘和戴望舒(介紹給蘇聯(lián)的詩人名單中有朱、戴)。

您覺得徐志摩是否應該選入?

朱湘同戴望舒選入,該是可以的吧?(序言中也要批判“現(xiàn)代派”)

請您務必抽暇賜示,以便最后決定,這部稿子九月間可能交出付印,已經(jīng)搞了一年了。

敬禮

(人民出版社)臧克家 上

廿三日

入選詩人名單(以時代先后為序):

郭沫若 劉半農(nóng) 劉大白 康白情 朱自清

冰心 馮至 蔣光慈 聞一多? 徐志摩?朱湘? 戴望舒 柯仲平 殷夫 卞之琳 何其芳

臧克家 艾青 蒲風 田間 王亞平 蕭三 力揚

袁水拍 鄒荻帆 嚴辰 魯藜 天藍 綠原 李季

呂劍 阮章競? 王希堅? 張志民

(次序前后,將來排定)

(“?”系原文引用)

臧克家致周揚的這通信札中,專門提及徐志摩、朱湘(以上為“新月詩人”)、戴望舒(“現(xiàn)代派”詩人)、王希堅、張志民(以上為解放區(qū)詩人)五位詩人到底要不要入選進入《新詩選》的詩人名單。從開列給周揚的詩人名單來看,他覺得徐志摩、朱湘、戴望舒是不能入選的,但征求意見時很多人卻建議應該入選,且有資料集亦呈現(xiàn)過他們的詩歌(進一步表達沒有政治問題)。但作為編選者,臧克家感到了猶疑。他對徐志摩、朱湘和戴望舒入選到《新詩選》保持著政治警惕,其實是有歷史原因的。1952年8月30日,針對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出版帶來的文學史寫作問題,專門召開過“座談會”,臧克家參加了這次會議,親耳聽過相關發(fā)言。相關會議發(fā)言中,針對之處最多的就是王瑤對“新月派”和“現(xiàn)代派”的文學史敘寫文字:

而對于新月派諸人的詩歌之形式追求,倒津津樂道,好像應該完全給以肯定的評價似的。(吳組緗)

兼容并蓄,對頹廢的資產(chǎn)階級文學沒有批評,這具體地表現(xiàn)在作者對新月派的態(tài)度上。(李廣田)

對于新月派,……是用的頗為欣賞的筆調(diào),看不出作者在講思想領導時所強調(diào)的觀點?!铒@著的是對于新月派。(楊晦)

對于某些作家的評價,往往不是從正確的立場出發(fā),卻是從個人小圈子的關系出發(fā),例如對于朱自清、聞一多等前期的作品的過分推崇。(鐘敬文)

對于那些在文藝運動上起過反動作用的(自然政治思想也成問題)如徐志摩、沈從文等等的作品,往往是贊美為主……以徐志摩來說,他是“現(xiàn)代評論”派、“新月”派在文學方面的代表人物,當時他的文藝傾向是和陳源、梁實秋之流一個鼻孔出氣的,根本沒有什么反帝反封建的精神,更談不上到和無產(chǎn)階級革命思想相通的地方。而作者對于他的詩的贊美是爽快而顯明的,對于它的批判,至少是含義模糊的。(蔡儀)

對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呈現(xiàn)的這些問題,臧克家在“座談會”上也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肯定“座談會”認為的“重要的缺點即在于立場沒有站穩(wěn),該批判的沒有批判,甚至還給予了部分的肯定,該重新估價、拿出新意見來的,也沒有做到,只是綜合了當時別人對這個作家的評論,拿來作為自己的見解”的說法。此前,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撰寫的過程中,臧克家曾給他三點意見:“第一是盡可能多掌握原始材料,把要論述的作家的作品全部仔細閱讀、研究。第二,要拿出自己的意見來,這就是說,要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給五四以來的文藝作品一個正確的歷史的評價。最后,在寫作方法上,應該是有重點的,雖然不必一定像《蘇聯(lián)文學史》那么嚴格,但要學習它的這種精神,將‘五四以來各個時期的起過進步作用的有代表性的作家的作品,加以研究,評論其時代意義、藝術價值以及它的影響等等?!盵7]針對中國新文學歷史的評述,潛在規(guī)則、意識形態(tài)訴求都要真正體現(xiàn)出來,臧克家編選《新詩選》面對的,正是中國新詩30年歷史的一種述評,他保有謹慎的態(tài)度是可以理解的。

但《新詩選》于1954年9月(初步)交稿后,文藝界隨即展開了對胡風文藝思想的批判以及對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圍剿,導致詩人名單遭遇政治的“沖擊”。從臧克家致周揚信札來看,他原計劃選輯魯藜、綠原、王亞平、天藍是胡風派文人,在政治標準的權衡中最終落選和剔除。處于這一歷史處境中,臧克家的處置方式今天完全可以理解。他還寫過《胡風反革命集團底“詩”的實質(zhì)》(《人民文學》1955年第8期),批評魯藜“對人民和革命同樣有著掩蓋不住的仇視和憎恨”、綠原“把對日抗戰(zhàn)、反對美帝國主義、爭取民主與解放的中國人民的英雄形象,歪曲成為‘晦澀的人群”。

1956年8月《新詩選》公開出版,正式入選詩人26人,詩歌篇目92首:

郭沫若(九首):《立在地球邊上放號》《地球,我的母親!》《鳳凰涅槃》《爐中煤》《黃浦江口》《天上的市街》《上海的清晨》《詩的宣言》《站立在英雄城的彼岸》。

康白情(四首):《草兒在前》《朝氣》《和平的春里》《別少年中國》。

冰心(二首):《繁星》(一、二、三、四)《春水》(一、二、三)。

聞一多(五首):《靜夜》《發(fā)現(xiàn)》《一句話》《荒村》《洗衣歌》。

劉大白(四首):《賣布謠》《田主來》《成虎不死》《春意》。

朱自清(三首):《送韓伯畫往俄國》《小艙中的現(xiàn)代》《贈A.S.》。

蔣光慈(四首):《鄉(xiāng)情》《寫給母親》《我應當歸去》《中國勞動歌》。

劉復(三首):《餓》《一個小農(nóng)家的暮》《面包與鹽》。

馮至(二首):《蠶馬》《“晚報”》。

柯仲平(四首):《告同志》《延安與中國青年》《悼人民藝術家張寒輝同志》《拔掉敵人最后一條根》。

戴望舒(二首):《獄中題壁》《我用殘損的手掌》。

殷夫(五首):《別了,哥哥》《血字》《一九二九年五月一日》《讓死的死去吧!》《議決》。

卞之琳(二首):《給一位刺車的姑娘》《給西北的青年開荒者》。

臧克家(四首):《老馬》《老哥哥》《罪惡的黑手》《春鳥》。

蒲風(四首):《茫茫夜》《咆哮》《我迎著風狂和雨暴》《母親》。

蕭三(三首):《瓦西慶樂》《禮物》《送毛主席飛重慶》。

田間(五首):《給戰(zhàn)斗者》《兒童節(jié)》《曲陽營》《山中》《遠望莫斯科城》。

何其芳(四首):《一個泥水匠的故事》《黎明》《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生活是多么廣闊》。

艾青(七首):《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手推車》《乞丐》《吹號者》《樹》《黎明的通知》。

力揚(一首):《射虎者及其家族》。

袁水拍(四首):《寄給頓河上的向日葵》《發(fā)票貼在印花上》《大膽老面皮》《在一個黎明》。

嚴辰(三首):《早晨》《塔》《路》。

李季(三首):《報信姑娘》《三邊人》《只因為我是一個青年團員》。

王希堅(二首):《佃戶林》《被霸占的田地》。

阮章競(二首):《送別》《“漳河水”小曲:(漳河小曲,自由歌,漳水謠,牧羊小曲)》。

張志民(一首):《死不著》。

從目錄排列順序來看,臧克家是以入選詩人詩作最早創(chuàng)作或發(fā)表時間為線索的。入選詩篇最多的是郭沫若(九首),其次為艾青(七首),這說明郭沫若和艾青在新詩歷史脈絡描述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和參照,也是代序《“五四”以來新詩發(fā)展的一個輪廓》中要著力凸顯的地方。另外,有延安經(jīng)驗的詩人入選并不少,包括柯仲平、卞之琳、蕭三、田間、何其芳、艾青、力揚、嚴辰、李季、王希堅、阮章競、張志民,占入選詩人的名單的半璧江山(頁面達一百六十九頁),這亦可看出:人民共和國初期的中國新文學史研究中,“延安經(jīng)驗”潛在地被編選者放大,這更接近此時有關中國新文學史的“學術判斷”。[8]

二、代序《“五四”以來新詩發(fā)展的一個輪廓》:反動詩人與進步詩人的闡釋空間

作為《新詩選》的代序,《“五四”以來新詩發(fā)展的一個輪廓》最初連載在《文藝學習》1955年第2期和第3期上,《新華月報》1955年第4號轉(zhuǎn)載?!段乃噷W習》刊發(fā)這篇代序是主要是回應讀者的閱讀問題,“有不少讀者來信問關于‘五四以后的作品的問題。問有說明主要的成就,問對于某些具體作品的看法等等?,F(xiàn)在發(fā)表臧克家同志一篇文章,概括地講述了‘五四以來新詩方面的發(fā)展輪廓。請讀者注意。”[9]按《新華月報》“編者按”的說法,“本文轉(zhuǎn)載時,曾經(jīng)作者增修?!边@至少讓人看到,代序文字的版本相當復雜。

如何建構(gòu)起中國新詩的歷史觀念、內(nèi)在標準及價值取向,這涉及對傳統(tǒng)舊詩的看法。在臧克家看來,“中國舊詩到了‘五四以前的那個時期,已經(jīng)喪失了它的生命力,從中再也找不到古典優(yōu)秀詩歌里所具有的那種時代精神和人民性”,也就是說,新詩取代舊詩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新詩有著光榮的歷史使命:“在每一個歷史時期,留下了自己的或強或弱的聲音,對于人民的革命事業(yè)作出了一定的貢獻?!谇斑M的途程中,它戰(zhàn)勝了各式各樣的頹廢主義、形式主義,克服著小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主義情調(diào),一步比一步緊密地結(jié)合了歷史現(xiàn)實和人民的革命斗爭,擴大了自己的領域和影響。”[10]站在30年后的歷史高度,臧克家定位新詩及新詩革命是成功的,“是由于‘五四時期中國人民在共產(chǎn)主義思想影響之下以反帝反封建去取得民族的解放與自由這一基本要求所決定的?!盵11]在這樣的思維慣性支配下,臧克家對相關詩人的評價,只能從政治、革命的框架下予以“解讀”,確定詩人的身份:要么是革命詩人(包括黨員詩人、資深的左翼詩人),要么是進步詩人(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詩人),要么是反動詩人(與國民黨有密切關系的詩人)。這種明顯的階級分析方法,來源于毛澤東對五四運動“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分析,“五四運動,在其開始,是共產(chǎn)主義知識分子、革命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和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他們是當時運動中的右翼)三部分人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革命運動?!盵12]“統(tǒng)一戰(zhàn)線”作為共產(chǎn)黨取得勝利的三大法寶之一,在人民共和國初期已經(jīng)成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領域廣泛實施的策略。具體到文藝界,革命詩人對臧克家及共和國初期的青年讀者而言,加以理解是分內(nèi)之事,但真正面對進步詩人和反動詩人時,則必須花費文字予以說明或界定,這里以胡適、徐志摩、李金發(fā)(以上為反動詩人)、戴望舒、冰心、聞一多(以上為進步詩人)的評價作為例子。

應該說,在中國新詩的歷史上,胡適留下的印跡不淺,他的名字繞也無法繞開。1922年,北社編選《新詩年選》時,對胡適的新詩創(chuàng)作評價不低:“至胡適登高一呼,四遠響應,而新詩在文學上的正統(tǒng)以立?!盵13]朱自清1935年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時,對胡適有很高的評價,“胡適之氏是第一個‘嘗試新詩的人……他的《嘗試集》,我們第一部新詩集,出版是在九年三月?!敝熳郧逯攸c提及了胡適的《談新詩》在新詩理論上突出的貢獻,“《談新詩》差不多成為詩的創(chuàng)造和批評的金科玉律了。”[14]詩集卷內(nèi)收錄胡適的新詩九首,分別是《一念》《應該》《一顆星兒》《許怡蓀》《一笑》《湖上》《我們的雙生日》《四烈士塚上的沒字碑歌》和《晨星篇》。入選篇目,比不上聞一多(二十九首)、徐志摩(二十六首)、郭沫若(二十五首)、李金發(fā)(十九首)、冰心(十八首)、俞平伯(十七首)、劉大白(十四首)、汪靜之(十四首)、康白情(十三首)、朱自清(十二首)、何植(十二首)、潘漠華(十一首)、馮至(十一首)、徐玉諾(十首)、朱湘(十首)、蓬子(十首)。20年過去之后,與朱自清對胡適的評價文字相比,臧克家首先對胡適的政治站位做出反動(右翼代表)的“定位”,在這個基礎上進而推演到詩歌的評價:

從他所有的談詩的文章里,我們看見他所注意的只是“試驗白話”這一“利器”,他說“文學革命的運動”,“都是從‘文字的形式一方面下手”,“都是要求語言文字文體等方面的大解放”。這完全是本末倒置的從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的立場觀點出發(fā)的一種說法?!凇墩勑略姟返臅r候,專在音節(jié)體制等等形式方面著眼,幾乎沒有觸及到內(nèi)容的問題,偶爾捎帶一半句,也只是抽象地說什么“新思想”、什么“進取”“樂觀”精神。這種所謂的“新思想”“進取”“樂觀”精神,實際上就是他的改良主義思想和精神。

胡適在要求“詩體大解放”的幌子下,高喊“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边@不論對新詩的內(nèi)容或形式雙方面都是有害的一種論調(diào)?!@種對形式的不正確的主張,他這種貶抑了作為新詩骨干的那種反帝反封建的思想內(nèi)容,這和當時具有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所領導的文藝思想路線是敵對著的。他的這種資產(chǎn)階級的唯心論的論調(diào),給予當時的新詩創(chuàng)作以不良的影響。

胡適的思想和他對詩的主張,鮮明具體地表現(xiàn)在他的詩創(chuàng)作的實踐上。分析一下他的《嘗試集》的內(nèi)容,不外自然風景的輕描淡寫,閨情式的愛情的抒發(fā),和對美國生活留戀深情的表露。從這本詩集里可以嗅到胡適的親美的買辦資產(chǎn)階級思想摻和著封建士大夫思想噴發(fā)出來的臭味。[15]

1954年11月的這個當口,正是國內(nèi)政治界、文藝界、文教界集中力量批判胡適的重要時刻,臧克家這幾段文字本來就寫于這種背景下,當然無法脫離時代語境的限制。三聯(lián)書店1955年推出八輯《胡適思想批判(論文匯編)》,包括郭沫若、茅盾等人都公開撰文批判胡適。針對中國新文學史的問題,也有蔡儀、林淡秋、劉綬松、鐘敬文、王元化、張畢來、林彥、李長之、王瑤、黃藥眠、以群、何其芳、曹道衡等人寫過文章予以抨擊、肅清或者批判。林彥的論文主要批判的就是胡適的新詩集《嘗試集》,在批判者看來,“《嘗試集》宣傳著反人民、反革命以及親美崇美等等反動思想,它直接為資產(chǎn)階級、為帝國主義服務,它的形式也是適應著資產(chǎn)階級的改良主義底具體需要而產(chǎn)生的。它與我們真正的新文學根本是背道而馳的!”[16]這種說法直接被臧克家予以“借用”。

對“新月派”和“現(xiàn)代派”[17]的評價,有鑒于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曾有的“座談會”遭遇,蔡儀的《中國新文學史講話》、丁易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相關論述的出版規(guī)范,臧克家明顯意識到涉及這一問題時應持有的態(tài)度和立場,他對“新月派”及其代表性作家的論述,必將在此框架下展開(在給周揚的信札中,表達的就是這樣的想法,主要針對仍舊是“新月派”和“現(xiàn)代派”)?!靶略屡伞狈譃榍昂髢蓚€時期,不管是前期新月派,還是后期新月派,都歸結(jié)為產(chǎn)生“反面影響”的詩歌現(xiàn)象。前期新月派和后期新月派,臧克家分別是這樣描述的:

前期:“新月派”包括的詩人,在取材、風格、情調(diào),甚至形式方面雖不盡相同,然而作為一個文藝上的派別來評論,它是和當時革命文學對立斗爭的一個反動的資產(chǎn)階級文藝作家的集體,則是十分顯明的。他們的理論的旗幟上寫著“超階級的人性”——實際上是資產(chǎn)階級的“人性”。在共產(chǎn)黨領導和影響之下的革命文學家們例如“創(chuàng)造社”的理論家和魯迅就曾付出很大的力量,和他們作過尖銳的斗爭?!切靶略屡伞钡脑娙藗儯环矫嬉运麄兊摹俺A級”的其實是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和“藝術至上論”模糊人民的階級斗爭意識,同時以“唯美主義”的形式誘導一般讀者墜入形式主義的泥坑。[18]

……

后期:“新月派”是從一九二八年創(chuàng)刊的《新月月刊》得名的,兩年后又出版了《詩刊》。成員慢慢的增多了,形式方面也雜了起來。它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到了暮氣沉沉奄奄一息的地步。它的影響,比徐志摩、朱湘初期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差的遠了。有的詩成了謎語,像卞之琳的某些作品,有的只剩了一個“美麗”的形式,如同一朵紙花。它所有的詩,像陳夢家、林徽因、方瑋德……的那些作品,真是達到了陳夢家在《新月詩選》序言中所要求的那個“純”的火候了。……這樣的詩對人只能起一種催眠作用,除此之外毫無其他意義可言,這恰恰也象征了“新月派”詩的末日。[19]

針對“新月派”的代表性詩人徐志摩、朱湘,體現(xiàn)了臧克家敘述話語的挖苦態(tài)度、嘲諷筆法,否定性的價值傾向占據(jù)了主導,這些具體論述話語,正是對1952年8月30日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座談會》針對“新月派”的具體有效的落實,畢竟臧克家是座談會的參加者:

作為“新月派”主要詩人的徐志摩、朱湘等,在他們的政治思想和文藝思想上,一開始就表現(xiàn)了同無產(chǎn)階級思想和文藝觀的對立。他們和胡適的思想立場是一致的,把革命思想看作“過激”“功利”;把革命性的詩歌看作“惡爛”的濫調(diào),認作是標語派。他們在自己的詩創(chuàng)作上,宣露這種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主義的思想情感,把人們從階級斗爭里引開,使讀者們回避眼前血淋淋的現(xiàn)實,趨向消極甚至反動方面去?!@種反動思想遺留給青年以很深的毒害。在那樣一個斗爭極尖銳化的時候,徐志摩的思想表現(xiàn)得赤裸裸地,那就是站在和人民革命敵對的立場上,成為反動統(tǒng)治者文藝上的代言人了。而朱湘最后的結(jié)局是投水自沉,這正象征了資產(chǎn)階級詩人的絕路。[20]

對戴望舒為首的“現(xiàn)代派”,臧克家在政治上對其進行貶斥性定位,“在這樣一個偉大斗爭的時代里,那些落后的起著反面作用的詩歌,也還在敵對地反抗著這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的主導力量,散布它們的有害的影響”。[21]臧克家指出,在頹廢感傷的精神實質(zhì)上“現(xiàn)代派”的詩與“象征派”是一致的,他以戴望舒的詩歌《雨巷》和《我的記憶》加以說明:

……在《我的記憶》里,他把“記憶”作為最“忠實”的友人,他對于這位“友人”不勝其依戀,呈獻出了自己整個的心靈,他在“破舊的粉盒上”,在“頹垣的木莓上”,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在“壓干了的花片上”……碰到他那位“聲音是沒有力氣的”“而且還夾著眼淚,夾著太息”的“友人”。詩人的生命仿佛全在昨天,目前的現(xiàn)實好像不存在,他的今日之存活實際意義就是追憶過去。“記憶”在這里就成為蝸牛身上的那個軀殼。

如果說《我的記憶》是逃避現(xiàn)實,而“記憶”去追求一個帶點苦味的慰借的話,而《雨巷》卻是接觸到現(xiàn)實了。但是,這是怎樣一種現(xiàn)實呢?是一個人“撐著紙雨傘”,“獨自在寂寥的雨巷”“彷徨”。在“彷徨”中他也有希望,希望的是“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而這個“姑娘”終于“到了頹垣的籬墻”,“走盡這雨巷”,消失在“雨的哀曲”里去了,帶著她那“太息般的眼光”和“她”那“丁香般的惆悵”。

這幾篇詩是帶著象征意義的。從這里可以窺見整個“現(xiàn)代派”詩人們對待現(xiàn)實生活的態(tài)度,他們的思想情感表現(xiàn)得再清楚不過了。

轟轟烈烈的階級斗爭和民族斗爭的現(xiàn)實,他們不敢正視,卻把身子躲進那樣一條“雨巷”里去;不是想望一個未來的光明的日子,而把整個的精神放在對過去的追憶里,這是個人主義的沒落的悲傷,這是逃避現(xiàn)實脫離群眾的頹廢的哀鳴。[22]

應該說,針對徐志摩、朱湘和戴望舒這類詩人,臧克家的論述文字算不少,其否定批判的態(tài)度非常明確,他把“新月派”“現(xiàn)代派”放置到中國新詩在二三十年代的“逆流”脈絡上進行考量。戴望舒還算“幸運”,他畢竟活到1950年2月才去世,是中國新詩人的“跨代作家”,也是人民共和國初期文藝界重要的“統(tǒng)戰(zhàn)對象”,否則他的相關評論文字,恐怕和徐志摩、朱湘也差不了多少。聞一多盡管也是“新月派”的主要詩人,但臧克家還是由于自己與聞一多的私人關系,以及聞氏20世紀40年代的政治追求和被槍殺,最終把聞氏從“新月派”中進行剝離,以“現(xiàn)實打開了他廣闊的眼界和偉大的心靈,憤怒的火花爆炸了這座火山,他終于以自己的生命寫成了有力的反抗的偉大詩篇”[23]的評價,奠定其新詩史地位。

對李金發(fā)的“象征派”,臧克家把它放置到1921至1927年“和革命詩歌對立而發(fā)生很大影響”的位置做考量。對象征派的代表性詩人李金發(fā)的詩歌創(chuàng)作,臧克家則持批判、否定的態(tài)度:

李金發(fā)留學法國,巴黎的那種霉爛生活,使他沉浸在官感的享受里,形成了他的頹廢的買辦資產(chǎn)階級思想。李金發(fā)不單單是因為看中了法國象征派詩的那種形式,才拿它來在中國實驗,首先是法國象征派詩那種逃避現(xiàn)實的以幻夢為真實、以頹廢為美麗的“世紀末”的頹廢思想和他的思想起了共鳴。李金發(fā)整個詩作表現(xiàn)了否定現(xiàn)實生活的思想,他嗟嘆“生命太枯萎”,甚至說“生命便是死神唇邊的笑”。[24]

那些與“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傾向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詩人,被臧克家有效地做出了“清理”,這包括40年代的“中國新詩派”,也包括二三十年代有形式主義追求的詩人們。有些詩人進入了臧克家的視野,但他更看重的“作品影響較大,現(xiàn)實主義性較強”的詩歌,即便如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馮至進入到編選名單,但他們這些詩人最終也是以舍棄其前期帶有形式探索的詩歌為代價的。馮至入選的《蠶馬》和《晚報》這兩首詩,雖然針對的是1925、1926年的作品,從詩歌文本閱讀中明顯地讓人感受到編選者的落腳之點,正在于其包含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也與40年代他成熟的詩作之間形成內(nèi)在的關聯(lián)。戴望舒入選的《獄中題壁》和《我用殘損的手掌》,卞之琳入選的《給以為刺車的姑娘》和《給西北的青年開荒者》,何其芳入選的《一個泥水匠的故事》《黎明》《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和《生活是多么廣闊》,都不是詩人早期創(chuàng)作的詩作,更不是現(xiàn)代色彩的詩歌,而是經(jīng)歷思想轉(zhuǎn)變之后(不管是延安經(jīng)歷,還是抗戰(zhàn)現(xiàn)實的洗禮)寫下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較濃的文本。這說明,不僅是詩歌編選者對此保持著清醒的認識(針對戴望舒的入選詩歌),而且健在詩人們(何其芳、卞之琳、馮至)自己針對具體詩作的入選,也有著明確的現(xiàn)實政治價值權衡。

冰心在新詩脈絡的小詩創(chuàng)作上,是有突出的地位的。在代序中,臧克家并沒有回避這位早期新詩人,但他把冰心歸入“資產(chǎn)階級思想占主要成分的詩人”。盡管冰心是編選者單列評價的重要詩人之一,但因冰心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定位,以及她作品內(nèi)容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屬性,臧克家在肯定冰心的同時,仍舊要加以“批判”:

冰心的作品在“五四”時代發(fā)生了一定的影響,但是,她的詩除了大自然的描寫與欣賞(特別是對大海)、母愛與童真的歌頌與傾心之外,社會意義的主題觸及到的很少。不滿意封建的黑暗社會,而對于革命又有些懼怕?!牡哪切└桧灤笞匀坏脑娖?,是經(jīng)過了比較細密的具體的觀察,所以寫得比較細致、樸素,這和那些濫調(diào)的舊詩把“春花”“秋月”“枯樹”“寒鴉”作為死人身上的葬衣一般的裝點品的情況已經(jīng)不同;但這仍然是逃避現(xiàn)實的知識分子的個人趣味的吟弄,詩人描寫的山川風物既不能令人興起熱愛祖國的自豪感,更談不上鼓舞起人們征服這“人類暴君”的力量。歌頌母親的愛和孩子的天真,固然有著她個人的親切的經(jīng)驗和真實感,但在“五四”那樣一個轟轟烈烈的反帝反封建的偉大斗爭中對于一般青年所起的不是鼓舞作用,正相反,所起的作用是消極的。[25]

在入選詩人的名單中,讓臧克家感到敘述最尷尬、也是最棘手的,應該是他的老師聞一多。不管臧克家如何敘述,聞一多作為“新月派”重要成員的事實卻是無法改變的。如何把聞一多從“新月派”中進行有效地切割、剝離,形成有效的、符合時代的新詩史敘述,的確是文字處理中頗為敏感的問題。好在“聞一多道路”成為40年代后期知識分子的敘述主題,毛澤東也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中高度贊揚聞一多有骨氣的“死”[26],這為革命與政治、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做了很好的“詮釋”。但聞一多的新詩歷史敘述,仍舊需要編選者細細考量,臧克家是這樣敘述的:

《死水》作者聞一多,雖然曾經(jīng)是“新月派”的一分子,但他的情況和徐志摩、朱湘等是不同的。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之后,他對于胡適、徐志摩的文藝觀點和生活作風就表示不滿。他的詩里貫徹著愛國主義的精神。這種精神,是他在美國留學的時候,體味到民族歧視,回國后對黑暗的現(xiàn)實深切失望之后所激起的。在這種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激動之下,他寫下了像《太陽吟》《洗衣歌》《發(fā)現(xiàn)》《一句話》等一系列優(yōu)秀作品。但可惜,這種愛國主義沒有能夠和當時人民的革命斗爭相結(jié)合,而在夸示中國歷史的“家珍”的時候,也免不了帶一點懷古的情調(diào),反映出狹隘民族主義思想的局限性……當新詩正在摸索著創(chuàng)造不同形式的時候,聞一多的這種新格律的提倡和實驗,是有一定的意義和價值的。這種形式的創(chuàng)造是借助于英國近代詩的。這種“豆腐干式”,對于當時的讀者起了不小的影響,末流所趨,形成了一種脫離現(xiàn)實內(nèi)容單純追求形式的不良傾向。

聞一多自己說過,他是一座火山。早期的那種正義感,愛國主義思想就是埋藏在火山底下的溶巖。到了后來,現(xiàn)實打開了他廣闊的眼界和偉大的心靈,憤怒的火花爆炸了這座火山,他終于以自己的生命寫出了有力的反抗的偉大詩篇。[27]

其實,臧克家早在40年代的時候,就曾努力把聞一多從“新月派”作有效的剝離。1946年,聞一多遭遇暗殺后,臧克家談及“聞一多精神”,特別指出:“別人把他作為‘新月派健將,但他的心里卻極不以‘新月的態(tài)度所刊行的文字為然,在某些地方,還可以說是相反的。我問他為什么不表白一下自己的主張呢?‘那就仿佛要出賣朋友了,他笑著說?!盵28]1947年,臧克家透露過聞一多與“新月派”的分歧:“一多先生對于胡適和徐志摩,就對我說了許多話,也可以說是發(fā)了許多牢騷。一多先生對于《新月》月刊的態(tài)度和徐志摩的生活態(tài)度,表達了極大的不滿?!盵29]從所選詩歌篇目來看,臧克家對聞一多的關照可謂“用心”,入選篇目在26位詩人中名列第三,僅次于郭沫若(九首)和艾青(七首)。聞一多入選的詩歌包括《靜夜》《發(fā)現(xiàn)》《一句話》《荒村》《洗衣歌》,膾炙人口的《死水》并沒有被編選者看中,顯然還是擔憂這一詩歌文本背后潛藏的“現(xiàn)代主義”色彩。

三、《新詩選》的兩次“修訂”:1957年3月二版、1979年9月三版

1956年8月,《新詩選》公開出版第一版后,這使得中國新詩史脈絡在青年人知識上的普及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陳艾新(蹇先艾的“筆名”)把它稱之為“解放以后選本中的一個可喜的收獲”,“使熱愛詩歌的廣大青年們初步了解過去三十年間中國新詩發(fā)展的狀況,看看新詩的源泉,進而繼承和發(fā)揚這個光榮的革命傳統(tǒng)”。[30]特別是以《“五四”以來新詩發(fā)展的一個輪廓》這篇代序塑形的中國新詩史描繪的文字,的確能給青年讀者以歷史知識來理解新詩的歷史。從發(fā)行量上,也可以看出《新詩選》在青年讀者受歡迎程度。據(jù)統(tǒng)計,至1979年9月最后一次印刷,《新詩選》總計印刷五次,相關時間點及印數(shù)情況如下:(1)1956年8月,印數(shù)2萬冊,精裝本定價1.70元;(2)1957年3月,印數(shù)2.5萬冊,精裝本定價1.70元;(3)1957年9月,印數(shù)4.1萬冊,精裝本定價1.70元,平裝本定價1.20元;(4)1958年3月,印數(shù)2.6萬冊,平裝本定價1.20元;(5)1979年9月,印數(shù)3萬冊,定價0.80元。第五次印刷時,封面設計圖案進行了更換,設計者為劉光夏。

還應該提到的是,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時段最重要的新詩選本,《新詩選》經(jīng)歷了兩次重大修改,形成了版本差異。五次印刷中形成三種版本,即1956年8月初版、1957年3月二版和1979年9月三版。1957年3月二版中,臧克家新寫《再版后記》對再版原因及細節(jié)做了交待:

《中國新詩選》出版還不到半年,從它的銷路上看來,廣大讀者是很需要這樣的選本的。但同時我也聽到了一個意見:“是不是可以把編選的范圍再放大些?”在這里,我必須再一次地鄭重聲明:這是專為青年讀者編選的一個“讀本”,如果內(nèi)容再擴大,按著新詩發(fā)展史把“五四”以來許多有成就的詩人們的作品統(tǒng)統(tǒng)包括進來,對于青年的消化力和購買力是不合適的;那樣一個選本,應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考慮編選和出版。

借著再版的機會,加入了徐志摩的兩首詩。在“代序”里,對于徐志摩的評論也本著我的原意進行了修改。另外還刪去了個別字句,訂正了幾個錯字。

臧克家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從《再版后記》的落款時間來看,《新詩選》出版不到4個月就納入再版的計劃,顯然這個選本的賣點和銷售量都不錯。但也有批評者認為:“編選人受到了一定的局限”“從所選的詩人和詩的數(shù)量來說,似乎嫌少了一些;從內(nèi)容來看,進步影響的范圍也似乎嫌狹小了一些。寫景詩選得不多,愛情詩幾乎一首都沒有選”,“它還不能完全滿足更廣大的讀者們的要求,特別是打算更廣泛地認識一下近三十年中國新詩發(fā)展的全貌,或者對中國新詩的流派想有所了解的人們,還有那些想稍稍作一點研究工作的人們”。[31]關于編選范圍的批評,臧克家作出回應,認為“選本”完成了它應該完成的歷史任務,如果要增加編選范圍,那“應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考慮編選和出版”。在《再版后記》里,臧克家透露新版“加入了徐志摩的兩首詩”。這兩首詩,就是《大帥》(戰(zhàn)歌之一)和《再別康橋》。而臧克家特別交代,“在‘代序里,對于徐志摩的評論也本著我的原意進行了修改?!敝档米⒁獾氖?,這個修改幅度并不小(可和前引文對照):

作為“新月派”主要詩人的徐志摩,在他初期的某些作品里,也曾表露過對當時黑暗社會的不滿,對軍閥混戰(zhàn)的反對,站在資產(chǎn)階級立場上,激情地要“沖破一切恐怖”前進,對于未來也懷著一個渺茫的“希望”。他的思想是雜亂的、矛盾的。他反對封建社會、反對軍閥的黑暗統(tǒng)治,這表現(xiàn)了資產(chǎn)階級思想向上的一面;而存在他身上的封建思想,卻使他同情被趕出宮門的溥儀而寫下了情調(diào)凄傷的《殘春》。他一方面寫了一些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不滿黑暗社會、憧憬未來的詩篇;另一方面,卻在一九二七年大革命時代,憤憤于“思想被主義奸污得苦”;指責革命者“借用普羅列塔里亞的瓢匙”,“喝青年的血”。他把革命思想看作“過激”“功利”;把革命詩歌看作“惡爛”的濫調(diào)、標語派。這種反動思想,給了青年們以很深的毒害。因此,對于資產(chǎn)階級代表性的詩人徐志摩,我們應該肯定他那些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作品,同時要批判那些反動、消沉、感傷氣味濃重的東西。徐志摩的詩,在藝術表現(xiàn)方面是有他自己的風格的。他追求形式的完美。他的詩,語句比較清新,韻律也比較諧和。他的表現(xiàn)形式對于他所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大致是適合的。在今天,這一點還是值得我們借鏡的。[32]

初版里,臧克家對徐志摩的政治立場、詩歌創(chuàng)作持完全否定和嚴厲批判的態(tài)度,認為徐志摩是“反動統(tǒng)治者文藝上的代言人”“給青年以很深的毒害”,[33]從“著眼于有進步影響的詩人,著眼于思想性較強的詩”的角度來說,“不選也不是什么缺點”。[34]修訂版中,臧克家的態(tài)度有所改變。大尹也看到,從整個詩歌發(fā)展來看,“新月派”曾起過一些影響,并指出徐志摩的《大帥》和《一張油紙》等詩,“還有著反戰(zhàn)思想以及對勞動者的同情等”“還不能算是壞詩”[35]。臧克家提出了“本著我的原意”,對徐志摩的評論文字有修改:一方面是當時讀書界的希望(也有當時文學環(huán)境對徐志摩詩文集出版的“松動”[36]),一方面的確也有他自己對徐志摩詩歌的個人看法。這個“原意”很有意思,這就是臧克家對徐志摩在新詩歷史脈絡中對于新詩的重要貢獻特別看重,做出切合自己本來意義的評價。在臧克家看來,徐志摩的詩歌的藝術特點在當代文學的“今天”仍舊值得“借鏡”。臧克家入選的徐志摩兩首詩為《大帥》和《再別康橋》,“都是徐志摩的代表作,也正好展示了徐志摩詩的兩種面向?!盵37]《再別康橋》的入選,似乎也看出臧克家對“形式主義”(所指向的“現(xiàn)代主義”)的曖昧態(tài)度,并不再抱著初版時那種決然的和敵對的態(tài)度。這也看出:1956年“雙百方針”的影響下,臧克家的文學觀念、新詩史觀念有一定的“突破”。這與他后來主編《詩刊》能夠刊載??嗣诽亍洜栴D、馬雅可夫斯基的譯詩,和艾青對戴望舒的評價、陳夢家對徐志摩的評價等文章,是有著內(nèi)在的關聯(lián)的。有意思的是,盡管經(jīng)歷1957年6月的反右運動,1957年9月第三次印刷本、1958年3月第四次印刷本,均按1957年3月第二版原樣印刷,并沒有留下反右運動沖擊的政治痕跡。

時隔23年的1979年9月,《新詩選》出版第五次印刷本(第三版)。這個印次的版本因新的歷史語境(“文革”結(jié)束、新時期已經(jīng)開啟)的制約,臧克家選了26位詩人的82首作品。給人的直觀印象是,一是詩人名單有變動,二是詩歌篇目有較大變動。新版《新詩選》的書尾,收錄了臧克家新寫的《新版后記》,再一次對選本能夠再版予以交待:

《中國新詩選》一九五六年出版以后,曾經(jīng)再版并多次印刷,從它的銷路上看來,廣大讀者是需要這樣一個選本的。但同時我也聽到了一個意見:“是不是可以把編選的范圍再放大些?”在這里,我必須再一次地鄭重聲明:這是專為青年讀者編選的一個“讀本”,如果內(nèi)容再擴大,按著新詩發(fā)展史把“五四”以來許多有成就的詩人們的作品統(tǒng)統(tǒng)包括進來,對于青年的消化力和購買力是不合適的;那樣一個選本是需要的,應該由有關方面另行編選、出版。

事隔二十二年,為了讀者的需要,這個選本有了重新出版的機會,基本上還是原來的樣子,但也作了一些新的調(diào)整。

臧克家 一九七九年二月一日

從再版列入出版計劃到最后出版,前后花費長達7個月?!盎旧线€是原來的樣子”,說明臧克家在《新詩選》的框架上,仍舊照原來的框架,但他強調(diào)“但也作了一些新的調(diào)整”。這“新的調(diào)整”到底指向什么,反而值得細細追索。

通過對1956年8月初版本、1957年3月第二版的對校,可以明確發(fā)現(xiàn):新的26人入選名單內(nèi),此前(1956、1957)入選詩人中有兩人被排除在外:袁水拍和王希堅?!缎略娺x》的初版和二版中,袁水拍有《寄給頓河上的向日葵》《發(fā)票貼在印花上》《大膽老面皮》《在一個黎明》四首入選,王希堅有《佃戶林》《被霸占的田地》二首入選。臧克家的這種處置方式,與袁水拍的“文革”經(jīng)歷、王希堅的反右運動后的政治定位有關。1976年2月,袁水拍擔任文化部副部長?!拔母铩苯Y(jié)束后的清理中,他被當作了“四人幫”的幫派文人遭到政治隔離,直到1978年8月才解除。此后,袁水拍一度處于自我隔離狀態(tài),與文藝界聯(lián)系極少,直至1982年去世。王希堅是山東文藝界的頭號右派,臧克家寫《新版后記》時并沒平反,他仍舊無法脫離政治對文學的“影響”。這種處置策略,表現(xiàn)出臧克家有限度的編選改動:盡管中國新詩的歷史脈絡中需要袁水拍這樣的代表詩人,他卻對袁水拍采取了回避態(tài)度。在新的代序中,他把袁水拍的敘述文字進行徹底刪除,這些文字包括兩大段、約四百字。

臧克家刪掉袁水拍的論述文字,必然對20世紀40年代國統(tǒng)區(qū)諷刺詩面貌的歷史描述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為了彌補這樣的“缺陷”,臧克家做了很大程度的完善,在涉及蔣管區(qū)(國統(tǒng)區(qū))的“政治諷刺詩”這一現(xiàn)象時,他把當時產(chǎn)生較大影響的詩集予以羅列,包括有“《馬凡陀的山歌》,臧克家的《寶貝兒》《生命的零度》等諷刺詩集?!盵38]《馬凡陀的山歌》前面,臧克家屏蔽了袁水拍。第三版的修訂版代序里,袁水拍的名字徹底被清除。臧克家的這一修改,為他的《生命的零度》(替換《老哥哥》,30年代詩作)回到新詩史脈絡、呈現(xiàn)其在國統(tǒng)區(qū)的影響提供了敘述合法性。這一為自己詩歌篇目進行替換的行為,正是臧克家此時心態(tài)的反映,他明顯地感到自己詩歌地位有弱化傾向。[39]

刪掉袁水拍、王希堅詩篇的同時,臧克家引入了王統(tǒng)照。王統(tǒng)照是文學研究會的資深作家,也是該會成立的發(fā)起人之一,曾在詩歌、小說和文學翻譯領域有重要的貢獻,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評價上并不高。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語境里,臧克家對此有過抱怨:

王統(tǒng)照先生,文學史對他評價太低,不公允。他的詩堪入第一流!我與王先生均無幫無派,太老實,不善聯(lián)絡人,不善互相吹捧,有吃虧處,但人民是公允的,自有正確評價。[40]

王統(tǒng)照先生的長篇《山雨》,出版后,被譽為“1933年是《子夜》《山雨》年”。寫的內(nèi)容與表現(xiàn)藝術雙方都相當突出。茅盾有公平的評價,而不少人卻認為(《山雨》的)作者不是“有大名的人”,被大大壓低了?!艾F(xiàn)代文學史”上對他也不夠重視。唐弢、仲濟也為之不平,雖系主編也徒呼無奈![41]

1980年9月,臧克家在給姚素英(王統(tǒng)照研究者)、李少先(《四平師院學報》負責人)通信時稱,文學史上“把王先生壓得太低,不公允?!蹲右埂放c《山雨》雙峰并峙。王先生的詩,堪稱第一流,評價太低了。這與人事關系,行幫之風,大有關系。現(xiàn)在一般所有研究者,不少是看人不看作品”?!巴踅y(tǒng)照先生的《山雨》及其詩,堪稱優(yōu)秀之作,現(xiàn)代文學史評價過低,只評他小說,不談他的詩,太不公允了。他翻譯了許多東西,也寫了不少舊體詩。”[42]其實,在1957年6月12日致臧克家的信札里,王統(tǒng)照對自己的詩歌并不看重,他帶著自愧的心態(tài)承認:“自己以前也寫過一些非詩的‘自歌?!盵43]但臧克家不這樣看待。1957年11月底王統(tǒng)照去世后,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58年12月出版《王統(tǒng)照詩選》。臧克家為這本書寫了序言,聲稱:“作為一個詩人,在不同的時代環(huán)境里,四十年如一日地為反抗黑暗歌頌光明而努力的精神,已經(jīng)是很值得學習的了?!盵44]對王統(tǒng)照詩歌的內(nèi)容、藝術形式、語言特色等方面予以高度評價。入選的王統(tǒng)照詩歌三首,分別是《這時代》《她的生命》和《雪萊墓上》。這三首詩歌分別創(chuàng)作于1929年7月、1933年初秋、1934年春,承接的是中國新詩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轉(zhuǎn)型。臧克家在《王統(tǒng)照詩選》的序言里,對這三首詩也持贊賞性的評價。盡管王統(tǒng)照生前留下五部詩集,但除了臧克家在1979年之后如此看重之外,從整體的新詩史描述中,似乎并沒有人如此看重。這背后,臧克家并沒有脫離人事關系的牽絆,利用其編選者之便,抬高王統(tǒng)照的新詩史評價。

1956年初版、1957年再版時,臧克家對胡適的評述采取了否定性的評價,對《嘗試集》也沒有什么好感,但在1979年的歷史語境下,他的這一看法得到了改變:“談用白話寫詩,不能丟開胡適。”盡管臧克家仍舊把胡適定位為“右翼的代表人物”,他能公正地看待胡適及其新詩代表作《嘗試集》:

就詩而論,在“五四”時代,胡適還是有他的一份貢獻的。他是第一個用白話寫詩的人,他的《嘗試集》,是新詩壇上的創(chuàng)始之作,出版于一九一七年。他提倡“說理”詩,提倡音節(jié)、語氣的自然節(jié)奏;提倡用現(xiàn)代的韻,平仄可以互押;有韻固然好,沒有韻也不妨。他在《談新詩》一文中,鮮明地提出了自己對于新詩的意見和觀點,他認為詩體解放了,“豐富的材料,精密的觀察,高深的理想,復雜的感情,方才能跑進詩里去。”這些見解,在那時候出現(xiàn),是有意義的。他的新詩,受到外國詩和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初次嘗試,當然是不成熟的;他的思想感情當然也是資產(chǎn)階級的,還帶著洋味,但寫得自然活潑。因此可以說,他在“五四”時期對新詩的創(chuàng)建與發(fā)展,是有一定作用和影響的,一本《嘗試集》和他的新詩論文,就是佐證。[45]

臧克家把胡適的思想感情歸為“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感情,但他能客觀而公正的評論胡適的《談新詩》在白話詩初創(chuàng)期的學術意義、肯定《嘗試集》作為新詩壇的“開山之作”,這顯然得益于新的歷史語境給予他的學術促進,也反映了作為編選者的臧克家在1976年以后的新時期文學格局里,他的文藝觀念得到一定程度的、有限的“突破”。

此前的一、二版里,臧克家把冰心的小詩判定為“所起的作用是消極的”,而在這時他的觀點也有一定改變,認為“她的詩的思想內(nèi)容還是比較薄弱的”。同時,為了敘述新詩的歷史顯得更加清晰,臧克家增加了對馮至的一段評價:“馮至也是當時有影響、有成就的詩人之一。他的詩,表現(xiàn)了一個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在黑暗中摸索道路向往光明的思想感情。他的《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受到‘五四時期新詩的影響,但具有自己的風格。對后來的詩人的成長是有貢獻的?!盵46]這段話,凸顯了馮至在20世紀20至40年代特殊的新詩貢獻。對戴望舒的詩歌,臧克家此時也增加了一段評價文字,著重評價《雨巷》這一經(jīng)典詩篇,“戴望舒的表現(xiàn)藝術是很高的,象《雨巷》一詩的旋律是鏗鏘動人的。值得我們學習借鑒,提高自己的表現(xiàn)技巧?!盵47]他不僅看到了《雨巷》的代表性意義,更重要的是拓展了編選視野,也為新詩史資源的重新整合、進而無形地影響到新時期詩歌(朦朧詩、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發(fā)展路向,提供了有價值的歷史經(jīng)驗?!队晗铩分匦逻M入新詩愛好者和青年讀者的閱讀視野,新版中臧克家及時地做出了符合歷史語境的篇目調(diào)整,這把戴望舒新詩的歷史脈絡體現(xiàn)得非常清楚。

需要注意的是,在第三版中,臧克家對入選詩篇還做了“微調(diào)”:替換、刪除和增加。比如,對郭沫若最初入選的詩歌《站立在英雄城的彼岸》,就用《晨安》予以替換。這樣的替換是可取的,《站立在英雄城的彼岸》創(chuàng)作時間為1945年7月,這首詩入選明顯是著眼于政治意義?!冻堪病穭t不一樣,臧克家對這首詩頗為推崇,且它本身選自《女神》。這樣,新版郭沫若的九首詩,全部來自詩集《女神》。它與序言中強調(diào)《女神》的新詩史地位,剛好形成有效的敘述匹配。盡管在代序中刻意提及郭沫若的《前茅》《恢復》,臧克家并沒有從這兩部詩集里選輯詩篇。郭沫若去世于1978年6月,詩歌替換的行為應是臧克家的有意為之。劉復的《餓》被《相隔一層紙》替換,臧克家的《老哥哥》被《生命的零度》替換。詩歌篇目予以刪除的,有康白情的《朝氣》、劉大白的《田主來》、蔣光慈的《我應當歸去》、殷夫的《議決》、蕭三的《禮物》、田間的《兒童節(jié)》《遠望莫斯科城》、何其芳的《黎明》、艾青的《乞丐》《樹》、柯仲平的《告同志》《拔掉敵人最后一條根》、嚴辰的《路》。為了順應這樣的刪詩行為的敘述策略,代序中涉及的具體詩人的評價文字,臧克家都有一定程度的“微調(diào)”。比如對艾青的評價文字,前后修改的就涉及很大一段:

初、再版:艾青的詩,采取了“自由詩”體的表現(xiàn)形式。這種形式雖然在“五四”時期就普遍的被應用著,但艾青的語言比“五四”時期的新詩語言在藝術的成就上卻高得多了。他所以運用“自由詩”體,他自己說是為了“不受拘束”地“表現(xiàn)”他的感受,這種形式的確很自由也很精煉地表達了他所要表達的。他不但用創(chuàng)作實踐來擴大“自由詩”的影響,他還用“詩論”來倡導“詩的散文美”,這在熱情沖涌的抗戰(zhàn)初期受到熱烈的歡迎是勢所必然,但模仿的多了,只圖形式的自由而忘卻藝術的艱苦的磨煉因而發(fā)生了一些流弊:認為新詩是最容易寫的,結(jié)果許多“散文分行”的東西也以詩的名義出現(xiàn),遭到了一般讀者的誤解,給予一部分平素對新詩有成見的人以攻擊和詬病的借口。當然,這是不能由艾青來負責的。他自己也曾反對過這種不嚴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48]

三版:艾青的詩,采取了“自由詩”體的表現(xiàn)形式。他自己說是為了“不受拘束”地“表現(xiàn)”他的感受。他不但用創(chuàng)作實踐來擴大“自由詩”的影響,他還用“詩論”來倡導“詩的散文美”,這在熱情沖涌的抗戰(zhàn)初期受到熱烈的歡迎是勢所必然。[49]

文字對照中明顯地看出,評價艾青文字的刪改幅度并不小,從原先的三百多字修改到不足90字。艾青的詩歌篇目入選,也從初版、二版的排名第二(僅次于郭沫若),跌至排名第三(不僅在郭沫若之后,也在聞一多之后[50])的位置上。在這樣的篇目編排、詩人文字評價的背后,能夠讓人感受到臧克家對艾青的態(tài)度,及其背后復雜的人際關系。[51]

詩歌篇目的調(diào)整過程中,第三版《新詩選》也有篇目增加的詩人,他們是聞一多、馮至、戴望舒和卞之琳。聞一多增加的是《死水》,馮至增加的是《那時》(創(chuàng)作于1947年),戴望舒增加的是《雨巷》,卞之琳增加的是《遠行》(創(chuàng)作于1930年10月至1931年1月)。《死水》《雨巷》分別是聞一多、戴望舒的代表作,《雨巷》還是一首經(jīng)典的“愛情詩”,臧克家在此時有意回應了1956年讀者們對“愛情詩”的期待。《遠行》是卞之琳早期的詩作,帶有意象主義和象征主義的色彩。與何其芳刻意回避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相比,不管是卞之琳本身還是編選者臧克家,都對此前的詩歌觀念有所突破,至少對“京派文學”的歷史脈絡做出了有效呈現(xiàn)。《那時》則是馮至中年時期的詩作,明顯地帶有中年人的“憂郁”色彩,也有詩人早期那種“沉郁”的詩歌風格流露,符合臧克家在代序中對馮至新詩史評價所添加文字的學術判斷。臧克家這樣的編選行為與新的改動策略,可以看到這四位現(xiàn)代詩人在1978年以來新時期文學格局中的文學史定位及其帶來的某種效應。

另外,蔣光慈、田間的詩歌篇目變動比較特殊:既有刪除,也有增加(也可叫做“替換”)。蔣光慈的詩篇刪除了《鄉(xiāng)情》和《我應當歸去》,增加了(替換為)《哀中國》。田間的詩篇刪除了《兒童節(jié)》和《遠望莫斯科城》,增加了(替換為)《假使我們不去打仗》。刪除田間的《遠望莫斯科城》,其實是有原因的。這首詩創(chuàng)作于1949年12月,不在《新詩選》編選時間的范圍內(nèi),且用《假使我們不去打仗》這首街頭詩替換《兒童節(jié)》,更能呈現(xiàn)田間作為“擂鼓詩人”表現(xiàn)出的“對于侵略者的要求復仇的莊嚴的鐵石般的堅強的決心”[52]。

四、結(jié)語

1953年夏天開始,臧克家接受中國青年出版社約請,開啟《新詩選》的編選工作。遲至1954年7、8月,他在健在詩人(郭沫若、艾青、田間、袁水拍、何其芳、力揚、王亞平、呂劍等),文藝界領導(沙汀、周揚),意識形態(tài)部門(中宣部、共青團中央、中國青年出版社),教育工作者等的合力幫助下,初擬出入選名單,入選了34位詩人,詩歌篇目不詳。中間因1955年的“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七月派”詩人的魯藜、綠原,與胡風有密切交往的王亞平、天藍、鄒荻帆、呂劍等,均加以回避。1956年6月,最終確定入選詩人26位,選輯詩篇92首。臧克家依據(jù)的標準,是“著眼于有進步影響的詩人,著眼于思想性較強的詩”。[53]初版著意于政治詩和社會詩,凸顯“編選的革命精神”,[54]出版后獲得讀書界、讀者的好評,也引發(fā)了關于中國新詩入選范圍的爭議,包括對“愛情詩”和“寫景詩”的關注。

因1956年“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影響,徐志摩詩文獲得出版契機,臧克家本著他的“原意”,在《新詩選》有再版機會時趁機加入《大帥》《再別康橋》,并對代序中涉及徐志摩的文字進行了“修改”。1979年9月,《新詩選》獲得新的出版機會,根據(jù)新時期文學這一歷史語境,臧克家對入選詩人名單進行修改,刪除袁水拍、王希堅,增加王統(tǒng)照,且在詩篇上進行大范圍調(diào)整(增加詩篇、刪除詩篇和替換詩篇等),使得選本的歷史意義顯得更加豐富,亦更接近某一層面新詩歷史和詩人詩作的真實,編選者的新詩史觀念有一定程度的修正。

總體而言,《新詩選》是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的新詩選本,也是1978年之后新時期文學借鏡的文學資源。處在這兩個特殊時段的《新詩選》,一方面承接的是如何塑形中國新詩歷史的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的承載能力,一方面也是開啟新時期中國文學的文學資源進而如何整合與重組的現(xiàn)實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的選本價值不容忽視,放置在百年新詩歷程中,也有不可替代的文學價值和思想價值,正如羅振亞所說的,臧克家“是以政治化視角樹立了一批‘紅色經(jīng)典,卻也留下了再商榷和再估衡的空間”。[55]當然,《新詩選》編選背后的實際情況,遠不是這樣一句話就能簡單概括,它呈現(xiàn)的復雜性值得進行學術反思。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百年新詩學案”(17JJD750002)、教育部2019年度重大招標項目“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料編年整理與研究”(19JZD037)和西南科技大學研究生精品課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料學”(20JPKC06)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袁洪權:西南科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

注釋:

[1]陳子善:《“原意”》,《文匯報》2013年10月20日;袁洪權:《〈中國新詩選(1919—1949)〉的版本、編選與代序修訂》,《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4年第5期;羅振亞:《百年新詩經(jīng)典及其焦慮》,《文藝爭鳴》2017年第8期;方長安:《新詩知識生產(chǎn)與經(jīng)典化功能——歷史視野中的〈中國新詩選(1919—1949)〉》,《文藝理論研究》2018年第6期;白杰:《〈中國新詩選〉修訂本:意識形態(tài)界域內(nèi)的詩學齟齬》,《現(xiàn)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20年第32輯;徐勇、王冰冰:《〈中國新詩選〉與“十七年時期”新詩閱讀評價問題》,《東吳學術》2020年第2期。

[2][34][35][53]大尹:《有關〈中國新詩選〉的幾件事》,《讀書月報》1956年第10期。

[3]臧克家:《關于編選工作的幾點說明》,《中國新詩選(1919—1949)》,中國青年出版社,1956年版,第312-313頁。

[4]朱自清在編選十年(1917—1927)年詩選時,曾有《選詩雜記》和《詩話》兩篇小文,交待編詩過程、詩歌入選者簡介。朱自清編選:《詩集》,趙家璧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5-34頁。

[5]《魯藜詩選》中還透露,臧克家曾經(jīng)為《中國新詩選(1919—1949)》的編選給魯藜寫信,希望魯藜支持他的編選工作,并對魯藜的詩歌有中肯的評價。魯藜:《魯藜詩選》,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470頁。

[6]這一時間的推定,是依據(jù)臧克家、大尹等人的相關陳述做出的判斷。

[7]《〈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座談會記錄》,《文藝報》1952年第20號。

[8]王瑤在1953年8月推出新版《中國新文學史稿》下冊時,對延安解放區(qū)文學的著筆顯得更重。其中第四編的“文學的工農(nóng)兵方向(一九四二—一九四九)”,設置了四章:新的人民文藝的成長(第十六章)、人民翻身的歌唱(第十七章)、新型的小說(第十八章)、歌劇與話?。ǖ谑耪拢鋵嵤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指引下的文藝運動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具體論述。

[9]《編者的話》,《文藝學習》1955年第2期。

[10][11][15][18][19][20][21][22][23][24][25][27][33]臧克家:《“五四”以來新詩發(fā)展的一個輪廓》,《中國新詩選(1919—1949)》,中國青年出版社,1956年版,第1-2頁,第2-3頁,第3-4頁,第13-14頁,第20-21頁,第14頁,第20頁,第21-22頁,第16頁,第16-17頁,第6-7頁,第15-16頁,第14頁。

[12]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2年版,第671頁。

[13]北社編:《一九一九年詩壇略記》,《新詩年選(全)》,亞東圖書館,中華民國十八年四月五版,第2頁。

[14]朱自清編選:《詩集·導言》,趙家璧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2頁。

[16]林彥:《胡適的〈嘗試集〉批判》,《胡適思想批判(論文匯編)》第1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5年版,第199頁。

[17]這里的“現(xiàn)代派”,不僅包括了以李金發(fā)為首的“象征詩派”,還包括以戴望舒為首的“現(xiàn)代派”。

[26]“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許多曾經(jīng)是自由主義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的人們,在美國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國民黨反動派面前站起來了。聞一多拍案而起,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499頁。

[28]臧克家:《聞一多精神》,《中學生》1946年9月號。

[29]臧克家:《?!貞浺欢嘞壬?,《臧克家全集》第5卷,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40-241頁。

[30][31][54]陳艾新:《讀了“中國新詩選”以后》,《山花》1957年第2期。

[32]臧克家:《“五四”以來新詩發(fā)展的一個輪廓》,《中國新詩選(1919—1949)》,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年版,第14頁。

[36]陸小曼:《遺文編就答君心——記〈志摩全集〉編排經(jīng)過》,《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4期;卞之琳:《〈徐志摩選集〉序》,《人與詩:憶舊說新》(增訂本),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61頁。

[37]陳子善:《“原意”》,《文匯報》2013年10月20日。

[38]臧克家:《“五四”以來新詩發(fā)展的一個輪廓(代序)》,中國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第32頁。

[39]此時,臧克家因《憶向陽》這一舊體詩集的出版,陷入到新時期文壇的論爭旋渦之中。馬杰:《“念也向陽,怨也向陽”——“〈憶向陽〉風波”前后》,《文藝爭鳴》2021年第8期。

[40]臧克家:《致馮光廉(1981年11月7日)》,《臧克家全集》第11卷,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頁。

[41]臧克家:《致馮牧(1983年2月19日)》,《臧克家全集》第11卷,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20頁。

[42]《著名詩人臧克家關于王統(tǒng)照著作評價問題的信》,《四平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4期。

[43]王統(tǒng)照:《致克家》,《詩刊》1957年6月號。

[44]臧克家:《王統(tǒng)照先生的詩——序〈王統(tǒng)照詩選〉》,《詩刊》1958年3月號。

[45][46][47][48][49][52]臧克家:《“五四”以來新詩發(fā)展的一個輪廓》,《中國新詩選(1919—1949)》,中國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第4頁,第7頁,第24頁,第26頁,第28頁,第28頁。

[50]聞一多實際入選的詩篇應為六首,但第三版的目錄中誤植為“五首”。

[51]從195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臧克家詩選》,到1956年轉(zhuǎn)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背后,明顯地可以看出這種內(nèi)在的“糾葛”。艾青的詩壇地位是臧克家不可及的,但1957年文藝界反右運動后對艾青的政治定性,特別是主編《詩刊》,臧克家自我感覺其詩壇地位的特殊性,儼然成為當代詩壇的掌門人。

[55]羅振亞:《百年新詩經(jīng)典及其焦慮》,《文藝爭鳴》2017年第8期。

(責任編輯 劉宏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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