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一畛
《不小心戳了個洞—星空》
丁山
水墨宣紙
50x25cm
2021年
其實沒必要那么早出門。昨晚說好了的,趁著那家菜館中午忙的時候去看看??晌覀兌夹言缌?,不約而同似的。那就出門吧。我們也有段日子沒那么早一起出去了。不能說沒抱希望,怎么會沒抱希望呢?但千真萬確,我們起的越來越晚了。最初,我當然是陪著付俊峰一起的,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獨自出門了?
坐了5站路,下車,往前走100米,右拐進條小巷子,付俊峰找的門面就在巷子盡頭的三岔路口。這一片小區(qū)有些年頭了,幾棟五層高的老樓,好像是某個三線工廠的職工宿舍。樓下,樓旁,則綿延出了更大一片低矮建筑。有些明顯是私搭亂建的。筑城是個西南邊陲的山城,就其細部而言,有時候很難區(qū)分哪里是城,哪里又是村寨。
我們在里面繞了繞。就像這兩個多月來,我們經(jīng)常做的那樣。如果你留意,其實能發(fā)現(xiàn),這座城里,那座城里,都有很多店貼出了轉(zhuǎn)讓廣告。本來,我們的想法很簡單,就在我工作的學校附近,租個店面,做吃食。為此,付俊峰提前從沿海的工廠辭了職,去云南的一家餌絲店學了手藝。學校附近也有不少店面在出租、轉(zhuǎn)讓,我們一家家去看了,打了電話,說實話,轉(zhuǎn)讓費嚇了我們一跳。這是其一。其二,學校這邊也緊靠著個村寨,那些店面,連同整個村寨早被政府劃進了拆遷區(qū),看跡象,一時半會拆不了,可誰能知道,政府哪一天會動真格的?其三,這是最重要的,學校旁邊的這些店面都是做學生生意的,可學校在大學城建了新校區(qū),學生已陸陸續(xù)續(xù)在往新校區(qū)搬。而新校區(qū)食堂的不同窗口,早就承包出去了。
三岔口的那家店,名叫三妹小菜館,經(jīng)營菜館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只做幾種炒飯和蓋飯,生意挺好。店內(nèi)空間有限,店口就支了個棚子,男的負責在棚子下面炒菜,女的忙些雜活兒,端飯、打包、打掃衛(wèi)生什么的。大多數(shù)顧客是要打包的,店面確實太小了,邁不開腿。我們躲在對過一處宣傳欄后面,中午飯點到了,小店忙了起來。
小店之所以轉(zhuǎn)讓,不是做不下去,正是因為生意太好,他們準備換個大點的地方。換的地方也不遠,菜館左邊是家美容店,美容店左邊是個賣福利彩票的,再左邊,就是新的三妹小菜館,幌子都掛出來了。
昨天回到家,付俊峰有些激動。他只是路過,餓了,他跟炒菜的男人這么說,于是在小菜館棚子邊那張油膩膩的桌子旁吃了個蓋飯。他抬頭瞥見了墻上的紅紙、紅紙上的毛筆字:搬遷在即,三妹小菜館新址,請前行三十米!他挪挪眼光,紅紙下面是張白紙,白紙上是打印的彩色粗體字:本店叢速轉(zhuǎn)讓!瞥見了這行字,付俊峰的肚子咕咕叫了。他說了謊,他早就看到這張白紙了,白紙上的錯字讓他猶豫了會兒,叢速轉(zhuǎn)讓就是想趕快轉(zhuǎn)讓吧?及至瞅到了那張更容易看見的紅紙,他試探性地說了話。
我也挺激動,虛張著聲勢,又仿佛故意輕描淡寫。怎么能說沒抱希望呢?雖然起的越來越晚,可畢竟,付俊峰還在每天出門,哪怕是個形式,他還是拍了不少轉(zhuǎn)讓廣告,存在手機里,有的也打了電話。然而,是這樣的吧,最初的那種攥在手里般的希望正如一枚風箏,飛起來了,越飛越高。線還在我們手里,可風箏在一步步遠離我們,仿佛一種驚心動魄的事實,我們的心慌著,看見了。
岔路口挨著宣傳欄的一邊,是個人場兒,幾個上了年紀的人或蹲或坐,烤著火。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本地方言有點難懂,尤其對他們兩個北方人來說。一個炸洋芋的,小推車杵路口,鏟子撥拉著燒熱的油,加入了聊天隊伍。他不時朝這邊瞟一眼,又瞟一眼,臉上卻是淡漠的表情。我們也不能老這么鬼鬼祟祟干站著,菜館對過是家體育用品店,我們進去瞧了瞧。等菜館忙過了最熱火朝天的一陣兒,出來時,付俊峰問我,還記得不,小時候咱倆身體不好,不長個兒,母親縫了兩副手套,讓去東屋里打沙袋。我說,怎么不記得,經(jīng)常沙袋沒打幾拳,兩個人先干起來了。
男的是個長臉,系著辨不清顏色的大圍裙,長得矮、瘦、黑。他歪頭,炫耀似的顛了顛勺,火噌的冒上來。來了?他沖付俊峰說。來了。我們點點頭。女的也系個圍裙,從墻邊一摞塑料椅子中抽了兩把。棚子下僅有的那張桌子圍了三個客人,坐不下了。兩把椅子被丟放在路邊,我們坐過去。等了會,桌子空出來,男的炒了兩個蓋飯端過來,吃,先吃著,就快好了。他說。我們推讓著,移步桌前,吃得很慢。
一切停當,男的解了圍裙,掏出煙,不等讓,先揪了根,自己抽上了。我們也吃完了,四個人進到店里。狹窄的空間被充分利用,墻上鑲了好幾層放東西的橫板,唯一的長桌也釘在墻邊。我想多打量幾下,但女人帶著笑的目光監(jiān)視器似的兜著我的余光,我低下了頭。
我這人煙癮大,男的這才讓了煙,嘟囔著?;蛟S不常說普通話的緣故,男人的話拖著長音,意思被截斷又縫補錯了位置似的,有時候詞不達意。我大概聽明白了,他好像是說他給自己定了規(guī)矩,炒菜時堅決不抽,煙灰萬一掉到鍋里了不好,讓客人覺得煙灰有可能掉鍋里了也不好。
店面就這么個店面,是小點,位置真不錯。你們看到了,生意還行。女人瞅瞅付俊峰,嘴一癟,露出幾顆牙齒,轉(zhuǎn)頭,盯著我時,收了收面容,嘴抿上了。我看著她笑,她不自在似的,又說,干點什么都不錯。我們說,是啊。男人續(xù)了根煙。女人還想說點什么,按捺了下,說,你們聊,我去收拾收拾。
這轉(zhuǎn)讓費……我身體前傾,也拉了長音,仰頭看的是付俊峰。轉(zhuǎn)讓費都要收一點的,到哪里都要收的。男人說。是不是高了點,畢竟這店也花不了多少錢裝修。我沒繞圈子,切入了正題。是高了。付俊峰跟上來。兩位老表,我說話直,就煩婆婆媽媽的。昨天跟小老表說,三萬八。男人悶著頭,食指一抖,把煙灰彈在了地上。今天炒菜時一想,你們外地的,咱不想被人說欺負外地人。真成了,還是隔著不遠的鄰居。男人停頓了半晌,我沒接話。付俊峰看我沒應,也默著沒出聲。一口價,三萬一千零八十。就這了。男人說得突然,換成了方言。我們面面相覷。三萬一千零八十。他改成蹩腳的普通話了,有些憤憤不平似的,黑著臉。
事實上,昨晚我們商量了的,講不下價,也準備認了。無頭蒼蠅一般在筑城的大街小巷逛了那么多天,正是高得離譜的轉(zhuǎn)讓費在一點點泄掉我們的心氣。隨便一家店,哪怕比三妹菜館還小,開口都是五萬以上。
那個零頭,圖個吉利??次覀冇行@愕,男人找補了句。付俊峰拽了拽我的衣角,我調(diào)勻呼吸,正襟危坐,說,既然老哥這么爽快,那我們也不廢話了。一千零八十,現(xiàn)在轉(zhuǎn)過去,就當定金了。男人比我們還錯愕,煙頭倏地戳在長桌邊沿上,迅速起身,走幾步,踮起腳,從橫板上取下個小塑料桶。我泡的藥酒,喝一杯。男人咂咂嘴。酒被倒進一次性紙杯,我端起,漾了漾,一飲而盡。付俊峰也喝掉了杯中那黃色的黏稠液體。
交了定金只是一件事的開始。付俊峰問了些開店的細節(jié),細節(jié)是問不完的,也不一定一下子都能想起來。事情開始了,千頭萬緒。我們告辭,走在巷子里,驚魂甫定般,積攢不起說話的力氣。路過一家酸湯魚店,那味道像染在了身上,久久不去。來筑城那么長時間,還從來沒吃過這里的特色酸湯魚火鍋。
千頭萬緒里,兩件事,迫在眉睫。一、錢。二、干點什么。這兩件事早想了,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曾經(jīng)想是一回事,現(xiàn)在想又是另一回事。錢,不,是缺錢,一直是個問題,永遠是個問題。辭職時,付俊峰身上有五萬塊,那是他的身價。去云南學手藝,花了小兩萬。剩下的三萬轉(zhuǎn)讓費五天之內(nèi)要交齊。這只是第一筆花銷。接下來是房租,兩千五一個月,與房東簽訂合同的當日生效,最短半年一交。再接下來,開店不裝修嗎?沒有先期投資嗎?來筑城沒幾天,付俊峰認識了個賣山東煎餅的,賣煎餅的提供了他一條商機,筑城大學西校區(qū)擴建,占了附近寨子的山林,一個山東老板聯(lián)合寨子的支部書記建了棟樓,就在宿舍樓外面,正在招租。我們?nèi)チ?,新商鋪,沒轉(zhuǎn)讓費,但最小的也38個平方,大了些,要一次交兩年八萬的房租。新宿舍區(qū),學生還沒住進來,前兩年估計得硬撐著,賭的是以后。我們兩個盤著腿坐在筑大校門口的草坪上,學生們進進出出,馬路上的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那時候,我們第一次發(fā)覺,一心想著干個買賣的想法是堅固的,但那想法里面,窒息一般空空的。像是某種抵抗,付俊峰繃著臉說,濟番橋邊,一條胡同都是干那個的,也有學生。說完,我們更泄氣了。
沒錢,開什么店呢?我們也問過這個問題,不止一次。沒錢,就不能做個小本買賣嗎?工廠已不適合一個28歲的老年輕人待了,再待,真呆了,傻了。
是打算開個餌絲店的,要不,去云南干嗎?但筑城人更喜歡吃牛羊肉粉,滿大街都是粉店,連云南的過橋米線都沒市場,餌絲受歡迎的可能性更小了。菜館的男人給了建議,你們不是北方人嗎?這里住的三線工廠的職工,尤其上了年紀的,不少都是北方來的,包些手工水餃賣,估計能行。
我們?nèi)チ藗€超市,菜,肉,面皮,搟面杖,買了先回來試試。筑城偏安西南,房價相比沒那么貴,日常消費卻不低。一根蔥兩塊五,雞蛋不稱斤,按個賣,一個一塊?;氐焦夥?,歇口氣,要打電話了。錢是要借的,遲早要借。不過,是說好了的,付俊峰來筑城前就到姑姑家坐了坐。表妹結婚了,收了幾萬塊彩禮。我們準備借過來。
我打的電話。
付俊峰在廚房里忙活兒。老家鄉(xiāng)下,過年是離不開餃子的。年夜飯,主食是餃子。大年初一,天還隆黑,發(fā)了紙錁,這新年第一餐,吃的也必是餃子。記憶里,小時候母親都是邊包餃子邊看春晚的。但現(xiàn)在,沒人幫我們包餃子了,我們要趕鴨子上架,包給陌生人吃。付俊峰手忙腳亂,我榆木疙瘩似的,插不上手,只會瞎嚷嚷。
待上了桌,味道倒還可以。做飯,付俊峰并不畏懼。在外打工的這些年,自己做給自己吃,是經(jīng)常的事兒。關鍵是,速度太慢了。
真的要開手工水餃店嗎?餌絲和粉差不多,要不來個駕輕就熟的,開個粉店?
飯后,我主動洗碗。付俊峰回了自己房間。水聲嘩嘩,水聲里似乎藏著另外什么響動。就像我們的談話。我們回避了我們沒辦法面對的那部分現(xiàn)實。無論水餃店、餌絲店還是粉店,多的是夫妻店。一個人能干嗎?28歲,一個鄉(xiāng)下人,早該成個家了。說不定,說不定開個店,做個小買賣,會有一些起色吧?可還是像個悖論。生活本身的。我們誤入歧途的。一個事不解決,所有事都解決不了。但是,解決這個事往往又會讓另一個事無法解決。
付俊峰的臥室,房門緊閉。我回自己的房間,駐足,隱約聽見了里面的竊竊私語。不能說付俊峰破罐子破摔,他不是正跟一個女孩聊天嗎?不錯,去云南是為了學個謀生的手藝,既然來了云南又要走了,不去趟大理和麗江也說不過去。那么多人在路上,總還是有窮游的吧。就遇見了那個女孩。她剛從一所職業(yè)院校畢業(yè),在去深圳工作之前,獎勵自己一次冒失的旅行。
別人去那些著名的旅游景點都是去找一夜情的,陌生人之間的相遇也最適合這種浮光掠影般的關系。生活卻給他們開了玩笑。他們像兩個孩子,在最不適宜玩耍的時空過起了家家。這又是個悖論,一個人過得實在不好,才會在路上有那么大的期待吧。付俊峰給了自己一個幻覺。離開云南,天各一方,他給那個姑娘打電話了。
我沒開燈,倚著床發(fā)呆。房子隔音效果差,付俊峰的聲音更小更軟,間或毛茸茸地刮著我的耳膜?;秀庇致犚娏肆硪环N叮叮的聲音,不好描摹,像敲擊鼠標,又不像,不知哪來的。
下面,下面該做點什么?
營業(yè)執(zhí)照,簽約后拿著房東的房產(chǎn)證就能辦嗎?難辦嗎?如果耗時太久,營業(yè)執(zhí)照下來之前沒法開業(yè)?菜館的男人說,就說一家的,先干著,工商的不查嗎?平常,在私搭的棚子下面炒菜,城管也不管?一般賠個笑臉就行嗎?健康證也要簽約后拿著房東的房產(chǎn)證去辦?如果說是一家的,那拿著什么去辦?
店鋪到底多大,是否該量下?如何布局?如果只能在店內(nèi)做飯,又該如何布局?做水餃?皮子多大?在哪訂購?肉是什么肉?餡如何調(diào)(花椒、茴香、十三香、菜油、化學調(diào)和劑要用嗎)?鍋灶是個問題,不同餡的,一鍋下?
裝修的問題。
起店名的問題。
添置設備的問題。
定價的問題。
不行,越想,事越多,腦子要炸了。我開燈,找了紙和筆,想到什么記下什么。這些,付俊峰該想過的吧?我見過他的那個小本,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的。在云南時,他就在記了。白天在小菜館那兒,氣氛好了,男人說的,他覺得重要的,也記在小本上了。
篤,篤,篤,敲門聲響了。門并沒關,虛掩著的。付俊峰站外面,喊了聲哥。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我們沒敲門的習慣。我們睡一張床,你的空間也是我的空間,用不著敲門。進來就是了。我說。剛才跟姑姑視頻了,表妹要來。付俊峰沒進來。我拉開了門。
表妹結婚了,婚紗照是在老家附近的景點拍的。她心血來潮,單純的玩,還沒出過省。其實就沒怎么玩過。去哪里都是為了打工,現(xiàn)在,莫名其妙,婚都結了,鄉(xiāng)下不都這樣嗎,結婚是為了生孩子,有了孩子,更被困死了。她要帶著新婚丈夫蘇小志,來筑城,還要去其他的地方,就當度蜜月了。
或許,姑姑也不放心,畢竟,錢是她借給我們的。
我把剛寫了字的紙兒遞給付俊峰。暫時只想到了這些。我說。他接了,脧拉了眼,沒說什么,對疊了紙兒,旋轉(zhuǎn)角度,再對疊,收起來了。我好好干。他沒看我,目光低垂,不是在表態(tài),像自言自語。
一會兒,那皮毛一樣軟而韌的聲音又刮我耳膜了,這次,是跟那個如愿在深圳一家私營企業(yè)當上了會計的姑娘通電話吧。
接下來的兩天,付俊峰早出晚歸。小菜館在搬了,他去幫忙。他幫不著忙的,是去靠近乎。我寫的紙條上就有那么多問題,他的小本上的問題估計更多。跟菜館的男人多聊聊,說不定會有用,說不定不久的將來會節(jié)省什么開支。
那天下午,付俊峰打我電話時,我沒接到。回撥過去,付俊峰說,出事了。還沒說上幾句,他掛了電話。我攔了個的士,坐上去,又回撥過去。約莫十分鐘,電話接通,我說還在路上,正往那兒趕。付俊峰說,沒事,先別過來了,我這就坐公交車回去。
聊多了,都有些心不在焉。說的,問的。語言又是個不大不小的障礙。不知怎么就捕捉到了那句。付俊峰好奇,多問了幾嘴。男人解釋了。他沒聽明白,再問了問,沒有揪著不放的意思,眼看著要更大把花錢了,知道得多了,沒壞處。
男人卻生氣了。
說是房東有個規(guī)定,轉(zhuǎn)租給我們,干得不好,一年之內(nèi),我們也可外轉(zhuǎn)。一年之外,就不能轉(zhuǎn)了??赡苁悄腥苏f禿嚕了嘴,付俊峰警覺了。新的三妹菜館,同一個房東的房子,月租四千,無轉(zhuǎn)讓費。舊的菜館,也就是我們馬上要接手的,他們租了11個多月了,再過十天,不續(xù)租,房東就會收回去,他們一分轉(zhuǎn)讓費也落不著。付俊峰出來打我電話,再回去,男人更生氣了,不知道生的哪門子氣,簡直歇斯底里。好像他老婆嘮叨他了。他蹲門口,抽著煙,罵罵咧咧。
你這是干什么?付俊峰說。男人跳起來,我生自己的氣,我罵我自己,好心辦壞事。就你這樣的,他指著付俊峰的臉,像在詛咒,前怕狼后怕虎,能干成才怪了。
女人讓男人別說了,他掙脫,摔得桌子砰砰響。
我們再去時,三妹小菜館已經(jīng)在新址營業(yè)了。我挑了個冷清時候,付俊峰跟在我后頭。男人話少了,勾著頭摘菜。女人說,沒這個事,你想什么時候轉(zhuǎn)就什么時候轉(zhuǎn)。地方好,一年行的話,叫你轉(zhuǎn)你也不轉(zhuǎn)。
兩個婦女進來,問門面的事,不知道是不是托兒。說了幾句,去對面的體育用品店了,很久沒再出來。氣氛尷尬。天要下雨了,菜館里暗沉沉的。我猜,那副拳擊手套就是從對面買的。那天下午,付俊峰肯定比現(xiàn)在還無所適從。記得他回來時拎了個袋子,隨手扔進臥室。也許不是那天。
女人時不時走來走去。大部分時間,我干坐著。付俊峰連坐也沒坐。進來個老頭,一嘴東北口音,跟男人挺熟的樣子。東北人叭叭說著啥,男人接不上話,只嘿嘿地笑。東北人不見外,找個凳子坐下了,就坐我對面。男人起來讓了一圈煙。
房東住樓上,挺好說話,你們有疑問,去找他,我也是租房子的,有些事咱們說不清。男人仿佛喃喃自語,他搬了個塑料凳,放在付俊峰腳旁。他沒說坐,付俊峰也沒說謝謝。
東北老頭挺能聊。我附和著胡侃了一通。他出去接了個電話,沒再進來。我看看付俊峰,我們也想走了。女人從里屋伸出個頭,你們回去再想想,不勉強你們,三天吧,三天之內(nèi)給個確信兒。不行的話,咱都找找下家。
岔口那兒幾個堆坐著烤火的老頭,不知是不是前些天那幾位。他們近旁的樓墻上,橫幅肯定是新扯的。對黑惡勢力零容忍、零懈??!有人起來,站在“黑惡”與“勢力”之間,弓著身,朝我倆擺手。定睛一看,是那個東北老頭。我們過去。包個水餃不錯。弄盤醋一蘸,我就好這口兒。他說。還收三萬多轉(zhuǎn)讓費。我說。老頭一愣怔,又擺手,那不合算。
宣傳欄的內(nèi)容也變了,視線跳過一個禿頂和一頂帽子,我恰好看得見。沒記錯的話,以前是有關健康教育的,現(xiàn)在是——深化“掃黑除惡、打霸治痞”專項斗爭。
我沖東北老頭點點頭。再找找,他說。我一笑,擺了擺手。
我們分道揚鑣。我回了學校,還有工作等著。付俊峰去了火車站,表妹真來了。學校在半山腰,他們到了,我下山去接。他們先上山了,我沖撞著夜色,變成了黑夜里一團移動的黑。
吃的干鍋。學校附近,沒啥好吃的。不能這么說,有是有,那是本地人認為的好吃的。我們離家太遠了,連便宜的好吃的都找不到。
先去公租房放行李箱子。表妹和蘇小志沒說出去住,我們也不好說這話,就住在了公租房里。我那間大點,自然,要讓給他們。
表妹和蘇小志沒有想好要去哪里,也沒想好在筑城待幾天。他們臨時制定了幾個方案,后來又推翻了。表妹問我,我不置可否。問付俊峰,付俊峰說,干脆你們?nèi)ピ颇习?,有條線我去過,能幫你們安排吃住的地點。我一個朋友,在大理,也在麗江,經(jīng)營青年旅社,可以住在他那里。青年旅社里形形色色的人來了走了,走了來了,各種想不到??梢試L試下。
為什么一定要去云南,那些景點都變得又爛又俗了,有什么好去的。我也像那個菜館的男人一樣,來了一股莫名的火。付俊峰沒有驚訝,那就不去,他說,我再建議去大理和麗江,就自己扇自己的嘴。
表妹的問題拋過來,沒想到成了個炸彈。這是怎么了。她打了圓場,換了話題,問我們,找店面的事怎么樣了。我們不想細說,我們也不知道細處該怎么說。蘇小志也問了,專門要冒犯我們似的。還出主意,明天就去把那一千零八十要回來,大家一起去。
要洗漱睡時,我示意付俊峰我們出去下。怕他們不方便,怕他們還想干點別的。我們在小區(qū)健身器材那兒坐了會。兩條流浪狗起先在追逐,后來咬了起來。聽著它們撕咬時發(fā)狠的叫,我倆無動于衷。還有那兩個老人,平時都是結伴去撿破爛的,她們都是教師家屬,跟隨兒女進城來了,閑不住。這會兒,她們爭吵了起來。聽著兩個老太太發(fā)狠的罵,我倆依舊無動于衷。
我們仰著頭,臥室的燈滅了,我們回到樓上,開門,偷偷摸摸踅進付俊峰的房間,并排躺在那張窄窄的沙發(fā)床上。沙發(fā)床不平,硌得背疼,不舒服。我睡不著。付俊峰也沒睡著。剛來筑城時,我說,要不都在大床上睡吧,一人睡一頭。付俊峰說,別了。
那屋在說悄悄話。聲音大了又小了。我們倆,親兄弟,他是另一個我,我是另一個他,要不是表妹兩口子來,我們似乎都沒理由離那么近。我們來自同一個女人的子宮,一個在前,一個在后,這關系太簡單,也太復雜。
那屋的聲音又大了。
付俊峰在看手機。他拔下右耳的耳機頭,搗了搗我的胳膊。我塞進我的右耳里。
新聞我留意過,傳媒大學的女研究生被害,兇手是她曾經(jīng)的同學。被抓的視頻曝光了,我還沒看過。付俊峰怎么刷到了這個視頻?
她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嗎?
沒有。
那你為什么要(害她)?
就是想找一個無辜的人,當作發(fā)泄的一個點吧。
就是為了發(fā)泄?
嗯。
付俊峰回放了一遍。我拔了耳機,斜睨著他,不知所以。他拔了耳機,不看了。
哥,付俊峰說。哎,我說。
不是那塊料,不想拾掇了。
要不還是在學校這邊,那個小菜館不是賺錢嗎,把那模式復制過來。
那男的說得對,我這樣的,成不了。
實在不行,在筑城也能進廠,就是待遇比沿海差點。
一個點。哥,沒有一個點。找不著了。不想找了。
我更驚恐了,渾身哆嗦,突然想問點什么,又怕成了暗示,我忍了,沒忍住。
跟深圳的那個女孩真有可能嗎?
騎虎難下了。
我吸口氣,沒再多問。
那屋好像吵起來了。我側耳,搗搗付俊峰,要坐直,付俊峰伸手按住了。
蘇小志想開個鮮花店。付俊峰說。
也許是表妹想。付俊峰糾正了自己。
我們靜靜躺著,像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迷迷糊糊要睡著時,付俊峰說了句,這些天總想去那種地方,著魔了,是病吧。
第二天, 起晚了。輪流洗漱完,已近中午。表妹和蘇小志沒再說去要錢的事。我們也沒說。他們決定了,還是去趟云南。當天晚上就有車次。時間太緊了,也許是他們覺察到了什么難言的東西,或者,心里有什么難言的東西,故意讓時間緊起來了。學校附近有個古鎮(zhèn),5A景區(qū),坐公交車半小時能到,下午,我們?nèi)チ恕?/p>
晚飯,如愿吃了酸湯魚火鍋。那是種什么味道呢?
付俊峰去火車站送表妹和蘇小志,半夜了,還沒回來。我有了不祥的預感。去趟深圳。他給我發(fā)了個短信。那種不祥的預感更強烈了。
我在付俊峰那張沙發(fā)床上坐著,驀地想起了什么。翻來覆去,找到了。
天暗了亮了,亮了暗了,終于,蜷在付俊峰封閉的臥室里,我等到了他的電話。
哥。付俊峰說。他的語氣異常冷靜,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個殺人案視頻中的話兒箭簇一樣扎進我的腦仁:為什么給她鎖屋里,你給我說,先說,怎么回事兒。
俊峰,我說。
我的淚要奪眶而出。
哥,跟她在一塊兒,我反而不行了。
我把淚擠回去。
回來吧,我說,我又買了副拳擊手套。
回來咱倆好好打一架。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