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驛
如果立足在一座以古羅馬廣場為原型建造的購物中心門口,我和女朋友再也邁不開步子,那肯定是天意。女朋友攥緊我的手,指甲過長,一旦刻進皮膚里,讓我立馬預(yù)感到要發(fā)生些什么。你看,許許多多白天黑夜吃個不休的人有耐心環(huán)繞一座巨無霸人造假山,把隊排到馬路上。我比她先認(rèn)出了這家新開張的連鎖餐館,但事實是她比我先說出了我不想說的話:這不是表哥開的花果山新潮流餐廳?
在成為我老婆之前很早,她就喜歡省略掉表哥前面的定語,但絕不貪圖便利省略餐廳名稱中任何一個字,于是,我后面的話顯得多少有些心機:沒想到新店生意這么火爆。排老長的隊,不如換一家——
不換不換,就在這家吃午飯。阿賓,給表哥打電話訂個座。
我的回答顯得有氣無力:你以為我能找得到他?
他喜歡睡懶覺,現(xiàn)在估計還沒起床。她看著腕表說。
那是在他沒有女朋友的時候。我說,可他沒有女朋友的時候也就是幾天,幾個小時,幾秒鐘……
女朋友噘起嘴說沒勁沒勁,但腳尖還是朝著花果山挪動。每逢提及跟表哥相關(guān)的事,我都恨不得自己立馬消聲。誰讓頭一次表哥見著我女朋友就眉開眼笑張開懷抱,答應(yīng)說要送她一顆安哥拉鉆石呢。
這時候,我媽打手機給我解圍。她一到電話里馬上變得啰里啰唆,講不清主題,好半天我才搞懂是表哥找不到我。我摟著女朋友的肩說對不起,晚上表哥請我吃三黃雞,中午咱們就隨便吧。她的眼睛一亮,我馬上解釋說不是這個表哥,是那個表哥。她噘起嘴說,嗯。那個豬頭三表哥?老沒勁的。
此表哥非彼表哥。我有兩個表哥,除了開花果山開鉆石礦的安哥拉表哥以外,還有一個什么也不開什么也不說的豬頭三表哥。我閉上眼可以看見小時候的朱哥貌比潘安,眨著大眼睛,盤腿坐在地上,古代中國地圖像春天的田野在面前攤開,遠(yuǎn)方一定在他手中的筆尖上,他在地圖上面涂涂改改,按著合縱連橫畫出戰(zhàn)國七雄的演變路線,親戚們起初說他大智若愚,但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紅燈高掛,漸漸他們都說朱家出了一只繡花枕頭,等到他發(fā)福,就變成他們口里的豬頭三了;再說說安哥拉表哥,他從小長相平平,成天在弄堂里惹是生非,但不知為何學(xué)習(xí)(尤其是數(shù)學(xué))好得很,好像學(xué)習(xí)是玩兒那么容易,就算他猴子屁股坐不住,親戚們也不好意思過分貶低他。當(dāng)他長大后,親戚們卻眾口一詞:孫家咸魚翻身,挖出來一顆會走路的安哥拉超級鉆石。
晚上請吃三黃雞的是朱哥,住得遠(yuǎn),到得早,沒點包房,在大堂坐,英俊的輪廓線松弛下來,有點像一頭在動物園里失去了遠(yuǎn)方的北極熊,另有一種親切的范兒。我心急,落座就問起他的女朋友,他氣色不錯,但依然吝惜話語,告訴我的還不如他姆媽說的。他在他老爸當(dāng)主編的船舶雜志社做校對,單身一晃,過四十了,終于交了一個明星長相的女朋友,影視圈的,拍過一些不出名的電視劇。兩人目前進展神速,快訂婚了。
他點了菜,對我說等等。姍姍來遲的客人居然是孫哥。在服務(wù)員引導(dǎo)下,他頗為正式地朝我們伸出右手。朱哥有點矜持,右手習(xí)慣性托著左手腕。還是我爽快,第一個同孫哥握手,他肉乎乎的大手握得我的心直往下沉,小時候,親戚們老說是打群架的手,如今他們則說這是地地道道切割鉆石的手,一握值千金。他在弄堂里打架打得太多,不得不離開上海,去了香港,去了新西蘭,去了美國,親戚們又說他是孫猴子西天去取經(jīng)。
豬猴不兩立。什么時候豬會請猴吃飯?從一開始我就覺著有什么不對勁兒。信不信,從小我一直喜歡朱哥,但我心里暗暗崇拜的卻是孫哥。有多少年沒見面了。孫哥發(fā)福的體量愈發(fā)強化了帶頭大哥的尺寸,即使我不怎么待見他,不知為何他卻對我很偏愛。我記得小學(xué)時曾拿了母親錢包里的兩元錢,去山河百貨商店偷偷買下一只造型四四方方的紅色手電筒,按如今標(biāo)準(zhǔn),那新穎的造型不過是外國貨在中國做工拙劣的山寨版,但當(dāng)時足以讓小小的我編上若干借口,叫老媽相信我在上學(xué)路上的運氣,總能撿到什么。感謝老媽反應(yīng)遲鈍,沒有逼我去將手電筒交給老師或者民警叔叔,但去天山電影院看電影,散場時,我迫不及待掏出手電筒玩,當(dāng)我注意到在影院旁邊吸煙的天山飛龍他們,已經(jīng)太晚了。飛龍兄弟倆里的二龍當(dāng)時是一個中學(xué)生,溜到我身邊,一把奪走了小手電,嘴里嚷嚷:啥東西?肯定是偷來的!
我保證他沒見過那種方頭方腦的手電筒。他還不忘將手電光柱炫耀般回打在我臉上。我吸溜著鼻子奔回家,在家門外遇見了孫哥,他二話不說,拉著我返回去。他個頭還未長到二龍高,胳膊也不如他粗,但他愣是睜大眼睛,雙足發(fā)力,將背對著他聊天的二龍狠狠推倒在地,從他手里搶回了我心愛的方手電,拉著我發(fā)足狂奔。那天幸好大龍不在,二龍沒法召集足夠人馬搜索整個地盤,他們也不認(rèn)識孫哥,讓他得以及時躲回瑞金路。孫哥為人仗義,這個印象就是從那時留下的。如果那次我遇見的是朱哥,他一定也會替我仗義出手,但這事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朱哥從來不來我家。江南朱家在我們親戚里面是高人一等的存在。朱哥人不傲慢,但他的父母則不盡然。
孫哥一出場,不管朱哥樂意不樂意,硬是加了三四道菜,他說節(jié)約是一種病,多花點錢就治好了。這話說得我很不爽,朱哥不吝嗇,就是沒有請客吃飯的習(xí)慣。我們坐在徐家匯鬧中取靜地段的一間百年老店內(nèi),我悶頭一筷一筷吃菜,卻按捺不下一肚子驚異。朱哥瞇瞇笑著,不怎么講話,他還是小時候的樸實樣,講話多了急了就口吃。他似乎完全不記得當(dāng)年橫刀奪愛的事了。以往不要說面對面,但凡一提到孫哥,他都會臉紅脖子粗,口吃到講不出話來。
豬猴不兩立十來年了。你無論如何想不到十來年前是孫哥搶走了朱哥的女朋友,弄得朱哥至今還未解決終身大事,而孫哥的老婆已經(jīng)一換再換。想當(dāng)年,三姨爹通過他在香港造船業(yè)的關(guān)系,介紹了一個港女給兒子,相親很隆重,安排在老上海味道的國際飯店。為了避免冷場,三姆媽特意請孫哥作陪,借表弟的小喇叭嘴給表哥吹捧吹捧。聽幾個同去的舅舅們事后說,那港女長相沒給人留下什么印象,但她的干爹是香港的車行大老板。朱哥的表現(xiàn)可圈可點,少語寡言,不卑不亢,沒有任何失禮之處;孫哥卻表現(xiàn)失常,猴性十足,三十分鐘見面,他夸夸其談,云山霧罩,順便去了廁所不下四五趟。港女瘦小的身子緊緊裹在一件超薄的滑雪衫內(nèi),似乎抵不住江南的濕寒。臨別互留聯(lián)系方式,朱哥為示矜持,特意留下了孫哥的聯(lián)絡(luò)方式。走出旋轉(zhuǎn)門,起了一陣不懷好意的西北風(fēng),孫哥出人意料一展紳士風(fēng)度,將自己的圍巾輕輕繞在港女的脖子上,港女濃妝的粉臉一陣緋紅。以后事情的發(fā)展急轉(zhuǎn)直下,春暖花開,港女再次來滬,與孫哥悄悄登記結(jié)婚,孫哥移居香港,一轉(zhuǎn)身成了港人。這件事生生刺痛了朱家,三姆媽從此斷絕了同大姆媽家的來往,親戚們也紛紛指責(zé)孫家,直到大姆媽離開上海是非之地,遷居奧克蘭。
孫哥舉起啤酒杯一個勁地自己灌自己,無論是童年往事、花果山連鎖轟動滬上,還是他媽在奧克蘭的退休生活,他都矢口不談,你不能不佩服他百折不撓終于成功后學(xué)會的謹(jǐn)慎謙虛。我們曉得他任何一家分店的盈利足以買下這家老牌三黃雞店,但他不露山水,安然坐定(他居然安靜地坐上幾十分鐘不動窩),說著未來的事:
你們連安哥拉也沒聽說過嗎?打仗?咱們不怕!哇,安哥拉的鉆石,不是磚石,朱阿哥,阿賓,你們兩人就是世面見得少,走吧,咱們兄弟三人一塊去安哥拉,世界上最有潛力的鉆石礦,總比在上海沒日沒夜打工強。瓦特集團明年將全面進軍南隆達(dá),南隆達(dá),那是安哥拉的一個省。我們要在那里建一家全世界最大的鉆石切割拋光廠,廠里工人不論是華人還是黑人,配清一色的AK-47……
瓦特集團是孫瓦特總裁治下總部在新西蘭的國際投資集團。這個瓦特沒有發(fā)明蒸汽機,他中指上的大鉆戒閃得人眼睛能瞎掉。我們意識到放著如此響亮的英文名字不叫是多么不合適。瓦特先生發(fā)家史不簡單,據(jù)孫家傳來消息說港女的干爹雖然有錢,但她的真爹是茶餐廳廚師,她也只是一名小文員,香港生存壓力大,表哥在香港不得不沒日沒夜打工,白天跑街上門搞推銷,下班去南北貨店水果行扛箱子。不久,他去新西蘭旅行一個月,回來便與港女閃電離婚,搞得我們表兄弟連認(rèn)識港女表嫂的機會也沒有,他就一下子移民到美利奴羊的家鄉(xiāng)去了。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復(fù)旦大學(xué)高才生,在新西蘭移民局工作,他沒有選擇在美麗寧靜的島國長居,他父親去世了,他將寡母移居到新西蘭,自己一個人大搖大擺回到上海,在國內(nèi)淘金,做起老板來。
孫瓦特忽然問,小姑娘漂亮?
朱哥點頭,憨憨一笑,抹去嘴角的汁水。
待人家小姑娘好一點哦,正宗謝晉影視藝術(shù)學(xué)院的。孫哥拍著自己的登喜路手包,笑了一笑說,她同班同學(xué)是那個誰誰誰,眼睛大大的,但還不如她好看,演了個什么小燕子出名了,好像有多么多么了不起似的,當(dāng)年我們一起出去跳舞,她是我的磨子,隨便丟丟。她朝我發(fā)嗲,眼睛是大,但比例不對頭,兩眼間距離太大,以后生小孩會不會智商有問題……
朱哥放下筷子,連連點頭,態(tài)度誠懇。
我這才搞明白朱兄破天荒請吃三黃雞,不是請我,而是謝晉藝院的小影星女朋友是瓦特先生撮成的。朱哥和她一見鐘情,發(fā)展到談婚論嫁地步,三姆媽三姨爹都很滿意很有面子,二老攛掇著兒子請客致謝,謝天謝地,總算孫浪子回頭了,過去的老賬不算了。
孫瓦特的手指細(xì)細(xì)梳理自己的長發(fā),分分鐘可以編辮子似的。他蓄長發(fā)是為了遮掩頭型。據(jù)說當(dāng)年大姆媽臨產(chǎn)生不出來,護士野蠻操作,持產(chǎn)鉗在胎兒后腦勺夾呀夾,硬是把他的頭夾扁了,到了三四歲,他還不會走路,滿地亂爬,好不容易能走了,磕磕絆絆,常常跌倒,手腳不停,脾氣暴躁,小時候,親戚們其實都有點怕這個扁頭。
朱哥接了一個電話,坐立不安起來,他頻繁看手機,起身去打電話。我上洗手間走過,依稀聽見他又口吃了,說什么醫(yī)院什么錢的?;貋砗?,他草草撥拉了兩口,說有急事先走了,我都沒聽清楚,不知是口吃還是嘴里塞得滿滿的。
孫哥見好聽眾走了,有點失望,他一邊打手機,一邊說你慢慢吃多吃點,也挾著登喜路手包走了。
上菜來的服務(wù)員好奇地看著剩下我一個人。我邊埋單,邊對服務(wù)員說,節(jié)約是一種病,出來多花點兒錢就能治好。
數(shù)天后,我上朱家送我媽做的八寶飯。遇見朱哥下班回家,我正預(yù)備開罵朱哥吝嗇時,一個眼睛大到放電的美女裹著浴袍,走出臥室來,手搭在門框上,沖朱哥一句:親儂哪能回來這么晚。
我的骨頭都酥了,明白錯怪了他。吃三黃雞的晚上,朱哥的確去了醫(yī)院,陪女朋友去打胎,他臨時趕回家,從他媽手里取了一萬元現(xiàn)金。打完胎,女朋友名正言順住進了朱家,休養(yǎng)身體。
她把朱哥拉到身邊數(shù)落說,四十歲的大男人了,哪能還穿這種衣裳,在家里隨便穿穿當(dāng)睡衣也就算了,真的穿出去上班,儂是雜志社的編輯先生哎。
三姆媽趕緊去廚房關(guān)了火頭,端來一砂鍋人參雞湯,她自責(zé)說,全是我的錯。兒子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未來兒媳的身體也沒照顧好,我是醫(yī)院做事的,怎么沒想到提醒你們年輕人不要沖動不要沖動,打胎對身體很不好的。
說著說著,她拿起紙巾,擦紅了眼睛,她哭老了,依然看得出年輕時的美。
朱哥被浴袍美女拉到臥室去了。關(guān)門前,他朝我扮了一個鬼臉,天底下最幸福的鬼臉。
三姆媽對我說,真要謝謝那個寶貨,孫猴子總算做了一樁好人好事。
我告訴她孫猴子飛北京去了,他最近在京圈混得風(fēng)生水起。
孫哥從新西蘭回上海的頭一年,冬天來得早。瑞金路老洋房二樓的窗戶被北風(fēng)搖撼得哐哐響,落地窗外一株法國梧桐落光了樹葉,干瘦的枝椏孤零零舉著一只鳥巢。見我進門,他從大班桌后面站起,雙手遞給我一張細(xì)紋名片,中英文雙語精印著Watt International Ltd.(瓦特國際有限公司)。從那一刻起,他在我眼里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新西蘭來的外商瓦特先生。那一年他三十出頭,下巴刮得發(fā)青,臉圓潤許多,衣領(lǐng)深處藏著一道長長蜈蚣似的紅色疤痕(在新西蘭原始森林里差點喪生于一次嚴(yán)重車禍)。
他過于客套的口氣提醒了我,這次見面不光光是表兄弟之間的敘舊。
數(shù)天后,我再次上門,到得略早。開門的是他的助理,一個黑黑瘦瘦的小伙子,對孫哥唯唯諾諾。表哥還未起床,在地鋪上一骨碌翻了個身。
看到我奇怪的反應(yīng),他說阿賓,海歸創(chuàng)業(yè)不容易,辦公費用能省則省。
助理幫襯著說是呀是呀,阿拉孫總真正是白手起家。
他家在瑞金路的帶陽臺老房子小到只有一間,十四平方米,被他們妙到毫巔地改為商住兩用。夜里做日本人,地板權(quán)當(dāng)榻榻米睡覺。他倆在我面前表演了不遜于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魔術(shù),五分鐘不到,地鋪收攏,大班桌從墻邊拉出來,大班椅從臺面上落地為安。他刷牙洗臉,穿上背帶西褲,坐在大班椅上,緊緊握住我的手,手是冰冷的,握力卻很大,我看見他的耳垂奇大,這是他小時候唯一被親戚們稱道的地方。有一次,他在作業(yè)簿上畫了一個倒扣的酒瓶,在瓶嘴下面壓著一只耳朵,他說有時候他能聽見天上云朵里有人同他講話。那天大姆媽正同大姨爹拌嘴,大姆媽使勁擰住了她男人的耳朵。我鮮少來瑞金路大姆媽家,不知為何,我清楚記得這事。
大姆媽的男人老孫是雙鹿冰箱廠工人,有事沒事老往朱家跑。老朱是造船廠總工程師,高級知識分子,全國造船業(yè)的領(lǐng)頭人。夫人三姆媽是第九人民醫(yī)院的護士長,辦了個病退,早早在家做上了全職太太。朱家在南碼頭江邊。休息天,大姨爹老孫騎著個老舊的永久自行車,咯吱咯吱踩上一兩個小時,到朱家,顧不上擦汗,拆洗被褥,打掃門窗,修抽水馬桶(那時大姆媽家還在倒馬桶,天曉得他怎么會修的),給三姆媽三姨爹和朱哥做衣服,做完活,酒足飯飽,他才踩著單車,晃晃悠悠地回家,到瑞金路的家時都快子夜了。大姆媽一個人坐在床頭等著他,她說你自己兒子不照顧,天天去巴結(jié)他們,難道朱家兒子也是你親生的。孫哥驚醒后在床上大聲尖叫,瑞金路上的鄰居們看熱鬧既久,也看出孫家獨子穿的永遠(yuǎn)是朱家表哥穿剩的舊衣服,出自老孫巧手改制。流言蜚語一多,老孫不去南碼頭了,但等過一陣子,他又屁顛屁顛踩著單車去朱家。直等到自己兒子長大成人,頂替進了冰箱廠,結(jié)婚去了香港,他才止步不去朱家。痛失香港兒媳,三姆媽一家精神上垮了。但奇怪的是,受打擊最大的是老孫,他早退在家多年,既然不能去朱家義務(wù)勞動,也沒有什么消遣愛好,更無法在家安心做衣服。時代前進了,大家都去買現(xiàn)成衣服穿,巧手裁縫老孫也失業(yè)了,他成天在家喝悶酒,抑郁成疾,一病嗚呼。表哥也沒趕得上回滬奔喪。
當(dāng)天,我們的目的地是生物制品研究所下屬工廠,帶我們參觀的是在那里上班的朱哥,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相親那事留下的陰影。中午,廠長為新西蘭瓦特先生一行在楓林路酒家接風(fēng),席間,瓦特先生說考察結(jié)果很理想,他預(yù)備在這里投資五百萬美元,建一個全天然的新西蘭綿羊油化妝品公司,不知道中方是否考慮合資灌裝生產(chǎn)線。
廠長是從北方南下的新上海人,他舉起杯,嗵地站起身,差點撞翻臺面,他替客人和自己的杯子加滿茅臺,大聲說預(yù)祝瓦特先生馬到成功,一仰脖喝干了。
孫哥又說他可以把廠長的女兒帶去新西蘭留學(xué)。
廠長一口氣喝了三杯,朝廠里人說,我喜歡瓦特先生的爽快。誰不喝誰他媽鉆桌子。
孫哥點著他的助理、我和朱哥說,你們?nèi)艘才懿涣?,將來都是合資公司高管,喝!不醉不散!喝好了,咱們還要上市!
朱哥不會喝酒,右手托著自己的左手腕,一個勁地說好、好、好。中學(xué)時代上體育課,他不慎摔斷了左手腕,三姆媽利用醫(yī)院便利條件,為兒子搞了體育免修。他從此再未上過體育課。面對某些同學(xué)的嘲笑,表哥養(yǎng)成了托舉手腕的鎮(zhèn)定姿態(tài)。
那天中午,大家喝好了。孫哥喝醉前,說要給我們?nèi)哭k好新西蘭移民護照。廠長一愣,表哥助理嘻嘻一笑,解釋說表嫂是在新西蘭移民局工作的,移民那個活兒關(guān)節(jié)全打通了。廠長大笑,使勁擁抱了孫哥,又抱朱哥,仿佛看見了異象,滿桌都是白得可愛的美利奴羊,全身滋滋流著羊油,門外綠得一望無際的是新西蘭牧場,孫哥和朱哥一人戴一頂棕色翻邊牛仔帽,騎在紅鬃大馬上,腰里挎著亮閃閃的左輪槍。廠長激動得大哭。
那天喝得太瘋狂,連朱哥也被廠里自己人和自己表弟給放倒了。
后來,我問過朱哥對孫哥投資的看法,他在電話里停頓了一會兒,又口吃起來:他,現(xiàn)在、在、蠻、蠻好的……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家的氣氛變得詭異起來。我媽開始纏著我爸,要他執(zhí)筆去給奧克蘭的大姆媽寫信,問一問新西蘭綿羊油投資的事。我爸不愿意,我媽又說那起碼也得問問你兒子新西蘭移民的事他辦得咋樣了。我爸悶聲不響地吃完晚飯,找個理由出去了。
我媽吞吞吐吐告訴我:阿賓,三姆媽死要面子活受罪,扛著不說。你爸是一肚子墨水的老師,也不寫信。那就不要怪我亂說了。孫猴子可把你表哥害慘了,誰不知道你朱阿哥是一個老實人,你還帶孫猴子去他廠里面,害得他們單位的廠長以為是你朱阿哥聯(lián)手孫猴子搞詐騙呢。
事情有點嚴(yán)重。孫瓦特合資辦廠項目書簽訂后,折騰來折騰去,資金無法到位。廠長女兒留學(xué)也沒去成,瓦特說干脆改成移民,移民材料遞交后,久久杳無音信。數(shù)年來,廠長預(yù)付了新西蘭瓦特國際公司好幾筆貨款,進口大桶裝綿羊油起先還能準(zhǔn)時到貨,但到了今年忽然斷供了,工廠百萬預(yù)付款打了水漂。在瑞金路開的簡陋瓦特集團聯(lián)絡(luò)處也人去樓空。生物制品廠一氣之下報警了,上法院把孫哥告了,但警察只抓住表哥的助理,把那個黑黑瘦瘦的小伙子關(guān)進了拘留所。還傳訊了朱哥。
我又沒帶他去,是他帶我去的。我說,頓了一頓,想這么說也有問題,我又加上一句:肯定抓錯了,說不定孫哥是暫時資金周轉(zhuǎn)不靈。
我爸樓下散步回來,看見我媽媽仍在絮叨,嘆口氣說,講話不要講一半,心煩。你看孫猴子的長相,眼睛那么小,哪有一點自家人相幫的樣子?
我聽出其中有話,追問下去,我媽見瞞不住了,索性和盤托出,她說當(dāng)年大姆媽不孕,多年生不出小孩,見三姆媽結(jié)婚很快生下一個漂亮可愛的朱哥就急了,她和大姨爹合計,去鄉(xiāng)下親戚那里,抱養(yǎng)了剛出生落地的孫哥,對外宣稱是去鄉(xiāng)下生的。大家心知肚明,礙于面子不說破。這就是親戚們從小不待見孫哥的真正原因。他同我們家族毫無血緣關(guān)系。
我爸補充說,那個黑不溜秋的小助理也是武進鄉(xiāng)下來的,其實是孫猴子的親弟弟。我老早看出那個赤佬不是個東西。你看看,他把自己的親兄弟都害了。
現(xiàn)在,我印象中孫哥的親兄弟長什么樣都模糊不清了,也從未見過復(fù)旦畢業(yè)的第二任孫表嫂,只見過一張照片,上面的表嫂戴著博士帽和大框架眼鏡,盡顯復(fù)旦名校生風(fēng)采。我總覺得放著博士表嫂那樣的妻子在家把持,他不太可能壞事做絕。他是不是真的墮落成那種人了,我這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人也吃不準(zhǔn),我對孫哥的那么一些成見,始終不足為外人道,包括我的女朋友。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綿羊油投資案,朱哥在單位里一直抬不起頭來。無奈之下,三姨爹通過關(guān)系把他調(diào)出廠子,調(diào)進他主編的船舶雜志當(dāng)校對。他就是那樣的人。每次來電,從不開罵孫瓦特,但我能聽出來他的極度失望和無奈。經(jīng)歷相親和綿羊油兩件事,他一直不談戀愛,相親也不去,三姆媽只能對著電視上的《非誠勿擾》女嘉賓抹眼淚。我不理解朱哥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諒孫哥。孫哥給朱哥牽紅線,也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愧疚。
入秋以后,花果山新潮餐廳在滬上又接連開出了兩家分店。孫哥滯留北京,真的在通州投資建廠了。消息傳來,親戚們卻高興不起來,他們議論紛紛,孫猴子又折騰了,他離京返回新西蘭,這一次不是生意,而是同博士表嫂辦離婚手續(xù),他在北京出軌,被表嫂雇傭的私家偵探抓到了視頻證據(jù)。
這一回我是被老媽生拉硬拽著去了朱家。三姆媽的眼睛又紅了,拿著手絹對我媽說,他拿我們家的兒子當(dāng)戇度,白相我們家的老實頭兒子。小孩子打掉了,又不是我們家的。我還要天天燒雞湯,把她當(dāng)菩薩供養(yǎng)著。誰的?還有誰的,還不是新西蘭回來的那只寶貨。死猴子,跟那個不要面孔的小姑娘穿一條褲子做連襠磨子!
我的手腳冰冷。
我媽咬牙切齒地說,本來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難怪那么狠。
三姆媽說那個藝術(shù)學(xué)院女生是孫猴子玩過的二手貨,肚子搞大了,就甩給你老實人朱哥,像甩掉一只燙手山芋。
我只能說,我什么也不知道,從前去生物制品研究所那廠考察,我是三陪,陪他們吃飯喝酒吹牛,沒有拿過他們一分錢。
三姆媽嘆了口氣,斜眼看著我說,誰人說你拿過錢了,是生物制品研究所的人說你是孫猴子的隨員喏。
我媽也強拽我一把說,老早叫你不要跟外面的人混,你就是不聽話!
三姆媽放聲大哭。我知道朱家花了老大一筆錢才打發(fā)走那個女生。又一次,朱哥當(dāng)了孫猴子的冤大頭。真不知道朱哥怎么想的,他還是正常上下班,回家關(guān)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像一個與世隔絕的隱士。
三姨爹手里拿著一本辭典從書房出來,他摘下老花眼鏡,掃了我們一眼,慢慢地說,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江南朱家,世代書香,臉面丟盡了。
朱哥很快結(jié)婚了??斓米屛襾聿患罢Q?。他的婚禮很簡單,僅僅請了三四桌客人,親戚而已。我作男儐相,站在新郎身邊,望著新娘略顯老氣的妝容,她是三姆媽看中的,在超市做營業(yè)員,門不當(dāng)戶不對,起初三姨爹堅決不同意,但三姆媽說姑娘的髖骨大,要考慮優(yōu)生優(yōu)育。但不知怎么的,直等到我結(jié)婚生子,表哥依然多年未育。急得三姆媽不得不將兒媳拉到臥室里耳提面命,但依然無效。三姆媽又帶夫妻倆上醫(yī)院檢查,中藥煎了好多副,最后,動用血本做好幾次人工授精,還是無果。
我媽基本上不去朱家了,一來因為合資工廠事件臉上掛不住,二來三姆媽疑心我對孫哥是同情的,而且是知情的。我也懶得辯解。我同朱哥從此生分了。那里面有他主動疏遠(yuǎn)的意思,也有我出國留學(xué)的不便。
等到我從國外學(xué)成回滬,我媽來我家看望小孫子,突然告訴我說朱哥也出國了,去了安哥拉。我正對著電視新聞吃晚飯,差點兒把筷子給咬下來。遙遠(yuǎn)的朱哥,我把你忘了。遺忘一個人是多么容易。遙遠(yuǎn)的安哥拉,你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三姆媽三姨爹如何會答應(yīng)他出國,他現(xiàn)在是有妻室沒后代的人。
是不是跟孫哥有關(guān),他不是在安哥拉開什么鉆石礦嗎?我問。
我媽輕蔑地說,哪有什么鉆石礦?!你看看花果山。這些年來他說過的事情有哪一件辦成了?只有你一個人信猴子的鬼話。
那一年,滬上的一大新聞是新潮餐廳花果山爆雷,十來家連鎖餐廳一齊破產(chǎn)清算,好幾千員工在公司總部門口舉著牌子靜坐。
女朋友——現(xiàn)在是我老婆了——拿著手機劃拉了一會兒,嘖嘖稱奇:按他負(fù)債的速度,開業(yè)六七年來,他公司每天得虧損五十萬。難道他每天在公司里燒錢?
大姆媽寫了一封信給我媽,信里談了她將奧克蘭門前屋后的花園如何如何改成了菜園,兒子從北京打包運來的仿古名貴家具如何如何奢侈,絲毫看不出她兒子在國內(nèi)的熱鬧。她兒子在哪里,她不說,也沒人知道。孫猴子大鬧“天宮”后,神隱不見了。也許是在安哥拉,可是,朱哥也在安哥拉,這個世界的破道理我無法想象。
起碼我還有一點安慰,老婆如今不指望安哥拉的大鉆石了。
來年開春,我去北京出差,晚上由北京朋友做東吃飯,酒酣耳熱,手機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我一接起,耳邊響起久違的孫哥懶洋洋的聲音:阿賓,到北京怎么也不來找我玩呢?
他的聲音變厚重深沉了,但熱情依舊,我說我吃過了,他說那就喝個小酒嘛。既然他回到了北京,既然他騙了那么些人始終沒騙過我,我似乎沒有推托的理由。在餐館外,他開著一輛坦克似的凱迪拉克接上我,來到一個類似夜總會的地方,環(huán)境很高雅,看不見不三不四涂脂抹粉的女人,衣襟內(nèi)外有一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晚風(fēng),外面飄灑起春雨。
他陪我坐在可以看得到鋼琴師的角落里,鋼琴曲一奏起,他說阿賓,多少年沒見你了?不要怪阿哥,雖然我沒把你移民到新西蘭,可現(xiàn)在你不是更好了嗎?
他說得沒錯。這些年里賺錢結(jié)婚生子出國留學(xué)搏綠卡,哪一樣我也沒耽誤。喝完數(shù)圈啤酒,他點了威士忌,我借酒故意提及哪一樣都被耽誤了的朱哥。他不理,卻說起了他和博士表嫂的離婚法律大戰(zhàn)。
他盯著鋼琴師的側(cè)臉,聽了好一會兒才說,聽得出嗎,肖邦著名的《雨滴前奏曲》。
我們喝多了,聽不見外面的風(fēng)雨聲,只有發(fā)黃的往事從黑白琴鍵上流淌成一條傷感的河。
他說,當(dāng)年喬治·桑就是這樣看著彈琴的肖邦,眼里不是愛,而是充滿了討厭。桑心里想肖邦怎么看怎么都不像男子漢,不如說是個小姑娘。而肖邦呢,他也在日記中記下對那個有名的壞女人的看法:喬治·桑真是個女人嗎?想想看,這是男女關(guān)系的實質(zhì)呀。
我發(fā)現(xiàn)他老了,沉靜了,甚至有了文化味道,不知是不是他在北京混久了的緣故。他剃了個光頭,側(cè)面看,后腦勺像被斧子劈去一半;臉圓得像包子,以前精瘦的下巴內(nèi)卷成了雙層皺褶,只有脖子深處那道疤痕依然蜈蚣似的爬出衣領(lǐng)。
他舉起酒杯說,男女,從互相生厭到惺惺相惜再到分手兩相厭,喜新厭舊是自然規(guī)律,庸人不懂。
他放下酒杯又說,小時候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朱家。只因為成績好,三姨爹常常叫我去陪朱阿哥做作業(yè),我不能不去,我爸是朱家不付工錢的男保姆,我是朱家好孩子的陪讀。我們孫家真賤!
第二天我醒來,雨停了。躺在一家酒店的床上,心底里無限虛空,我出來尋早飯,發(fā)現(xiàn)人家午飯時間也過了。我看見酒店門口孫哥的凱迪拉克駛過來,一個長得有點像豬八戒的司機下車,接我去廠里。我問,表哥呢?孫總在酒店里睡著呢。他說。
我糊里糊涂上了車,后腦暈暈乎乎,被司機一路送到了通州工業(yè)開發(fā)區(qū)一處工廠,旗桿掛著中新兩國國旗,大門側(cè)掛著一塊“外商獨資瓦特3D建筑(中國)有限公司”的牌子。辦公樓里出來一個穿藍(lán)色工裝的人,經(jīng)理模樣,遞給我一頂安全帽,我和豬頭三表哥一打照面,就這么不期而遇了。他也老了,眼袋下垂,兩鬢斑白,臉膛曬得漆黑。你不是去了安哥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等攢夠了錢,明年可以動身了。他看出了我的狐疑,頓了一頓,又說,不、不、不是路費,是股本。我準(zhǔn)備投資孫總在安哥拉的3D箱體快速建房公司,那樣順利的話,明年我是以董、董事經(jīng)理的身份去那里幫他管理工廠,那么多外國人在安哥拉開采鉆石,每個人都需要房子住,建又好又快又省錢的房子,肯定沒、沒、錯。
這是那么些年來他說得最多最流暢的一次。他帶我參觀車間,工人并不多,三三兩兩,像螞蟻那樣悠閑地進進出出,我看不到3D那樣快捷的建材打印,但隆隆的機器噪聲儼然是來自大地深處一頭尚未降伏的怪獸饑餓的腹部,預(yù)制的水電裝修和輕鋼房結(jié)構(gòu),在車間里做成一個個箱體,等著運往現(xiàn)場去組裝,這些概念化生產(chǎn)比特斯拉老板投資可折疊可拖曳的預(yù)制屋要早多少年,我不敢想象。
晚飯時間,我們餓著肚子,乖乖站在車間門口,被食堂的飯菜香味所征服。天上重新灑下細(xì)雨,我們沒有躲避。朱哥左手肘彎曲,不再由右手托著,自然了許多。我們不再害怕,不再遲疑。遠(yuǎn)遠(yuǎn)的,我們望見那輛銀灰色凱迪拉克慢慢駛?cè)牍S大門。孫總舉起登喜路手包,慢騰騰打開車門,旗桿在他的臉上投下悠長曲折的影子,宛如蛇蛻下來的皮。
我扭頭小聲問朱哥:你還相信他?
朱哥避開我的目光,輕輕把兩個紙包塞到我手里,叫我回去再打開。但我等不及,當(dāng)著他的面打開了,每一個紙包里面各有一顆小鉆石,他說一顆給你嫂子,一顆給你老婆。然后他提醒我,千萬別跟家里說在通州遇見他的事。明年,明年他就可以動身了,前往遙遠(yuǎn)的安哥拉。
當(dāng)廠房屋頂被雨滴打濕的時候,我看見天使打開了許多扇窗戶,千萬顆小碎鉆間雜在雨滴中混入人間,它們輕輕呼嘯著,其中有兩顆顏色不太一樣,折射著記憶的雜質(zhì),特別像淚滴,在我的掌心里,隨風(fēng)滾了兩下。
2021年9月30日寫畢于墨爾本鷹山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