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燈
1
淺悶淺悶的小陰天。
河北梆子。
青藤躺椅。
《水滸傳》第四十八回。
我正盤算著以我的功夫上了梁山能排多少號,灰翅膀精廋的小鴿子就噗嗤噗嗤落到了我跟前。
細(xì)腳上的小紙條。
后天,申時(shí),城北張?zhí)焱R壹壷小?/p>
我飛了鴿子,啃了半爿柿子,歪頭又迷糊了過去。
做夢,夢到我遇見武松。
我用河南話勸他說,老哥,您別殺潘金蓮中不?你可以狠狠揍她一頓,你可以扒了她掛北門菜市口示眾,可你別殺她中嗎?
武松說,怎么著,要不我倆先打一架?
我說,那我肯定打不過您,我只是隨口勸勸您,不是想當(dāng)英雄,您繼續(xù)。
這話還沒磨嘰完,我就醒了。
口水漫延到椅子上。味大。
2
我叫趙大明,江南人,使劍的,父母沒雙亡,只是16歲不想在家待,就出來浪蕩。
前幾年靠偷偷搶搶過日子,被官府抓了兩次,挨了不少打。
后來靠著順來的幾本劍譜,隨便練了練,不小心成為了劍客。
好吧,其實(shí)也沒怎么練,就是那時(shí)候年輕,經(jīng)常失眠,睡不著,喝不醉,又沒錢去青樓,就一大早起來,就著隔壁張屠夫和他的瘦婆娘響徹云霄的吵架聲,胡亂地舞了舞。
居然也殺贏了幾個人。
不比偷東西難嘛。
于是某次蹲坑的時(shí)候毅然決定,正式出道混江湖。
體面,優(yōu)雅,還會有粉絲。
既然是正式出道,總得有點(diǎn)包裝。
我打了輛馬車,來到小捶捶鐵匠鋪,帶著幾把之前順來的好劍小匕,讓老崔幫我熔了錘一把新的。
可那幾天老崔正逢黃昏戀,錘劍的過程中順帶干了些污穢之事,力道都用在了別的地方,把劍錘毀了。
我咬著牙簽說,咋辦?
他說,我這還有一把好劍,兩年前,一位神秘人來找我錘的,他一直沒來取,肯定是永遠(yuǎn)來不了了,你拿去吧。
我一看,頂級黑鐵,色澤健康,手感健碩,大自然的饋贈。是好劍。
我把這柄劍取名翠柳劍。
其實(shí)是個諧音梗,意思是,老崔留給我的劍。
劍有了,我還給自己取了個藝名。畢竟哪個殺手能叫趙大明這種名字呢?
互報(bào)姓名的時(shí)候就輸了。
那幾年殺手們都流行拿數(shù)字當(dāng)名,什么趙四王五燕十三之類的,我決定叫趙十一。
神秘,故事感強(qiáng),引人遐想還好記。
紅了可以出點(diǎn)周邊,筷子草帽蓑衣手辦之類的。
但真正的原因不可告人,“大明”兩個字加起來是十一畫。
好在至今仍然沒有粉絲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3
吃吃喝喝練了差不多一年多,我第一次殺人了。
不緊張,就跟我第一次入室偷東西一樣。
后來有人把這稱為“天賦”。
那天立秋剛過,早上涼,中午熱。
我起個大早, 先去張春陽面肆嗍了一碗新?lián){的牛肉面。
大碗,厚油,重辣,多加一份牛肉和一個鹵蛋。
滿頭爽汗。
然后打著油辣子的飽嗝去赴約了。
老槐樹下有兩個穿灰袍子的道士拿著大筆在等。
“自愿比武,生死自負(fù)?!?/p>
我按了手印。
幾百米外是一些零散的圍觀群眾,抱著孩子不修邊幅的留守婦女,半聾半瞎的大爺。
還有一位大媽把織布機(jī)搬來了。
有磨刀客在大喊“磨剪子喲”,被路人制止了:“比劍呢,你待會再喊!”
天氣也不錯,大朵云,飛鳥,小手般的風(fēng)。
對手叫李什么,忘了,一挺難記的名字。
兵器是長劍,穿好看的棕皮鞘,額頭上掛著大汗珠子,小肚子比我大,但其他部位比我瘦。
開打前,我打著飽嗝想了想,如果我死在他的劍下怎么辦?
內(nèi)心的回答是:就這樣唄,好像沒什么值得難過的。
非要說什么遺憾,就是《金瓶梅》未刪減版還沒看完。
灰袍子眼也不抬地喊:可以打了。
我們就開始了。
打斗的過程沒什么好說的,我們都是新人,還沒學(xué)會浮夸的pose。
沒有飛檐走壁沒有風(fēng)起云涌沒有心機(jī)謀略戰(zhàn)術(shù)。
就來回呼次呼次了的幾個回合。
彼此都中劍了。
好疼,媽的。
但不同的是,他死了,我傷了。
圍觀群眾甚至都沒歡呼(但也沒有“噓”),帶娃的織布的都蒼蠅般散去。
磨刀客終于把憋了半個時(shí)辰的后半句“鏟菜刀”喊出來了。
灰袍道士打著韭菜味的哈欠走過來,讓我按手印。
兩小兵把挺尸抬走了。
沒有掌聲嗎?我捂著被戳破的乳頭想。
4
此后大半年,我接連著又贏了幾場。
于是大家說,江湖上出了一個天賦極高的劍客。
城門外的算命先生看了一眼我的手相,浮夸地驚嘆道,少主你日后定有大作為啊。
去面館吃面,偶爾也能遇三五個粉絲,“少俠,我好稀罕你,能給我刻個字嗎?”
江湖上獨(dú)立第三方功夫評測達(dá)人萬曉生請我喝了頓酒,聲稱要給我著小傳,讓我授權(quán)。
他嚴(yán)肅地說,你只要勤加練習(xí),再拜個高人指點(diǎn),三五年即可登上紫蓬山劍客大會。
隨后塞給我一份報(bào)價(jià)單。
入選年度百曉生武林風(fēng)云人物是75兩,介紹高人拜師中介費(fèi)200兩起,最高可介紹劍圣萬舟子(但只是介紹,不保證一定收)。
明碼標(biāo)價(jià),童叟無欺。
我當(dāng)時(shí)聽了,也產(chǎn)生了一種“要成為一個好劍客啊”的想法。
回家摸著劍傻笑了好一會。
連續(xù)一個月每天練劍四個時(shí)辰。
可沒感覺功夫有長進(jìn),小肚子也沒見消。
氣餒,沮喪,不安,喝完咸豆腦正式?jīng)Q定放棄。
愛咋咋地吧。
5
我入會是在三年前。
那天早餐,天剛魚肚白。老貓發(fā)情剛消停。木床還有點(diǎn)冷。
張屠戶和他那個瘦成排骨的婆娘邊剁豬邊吵架。
“你昨天那一條豬尾巴是不是又偷偷塞給云琴那個寡婦了?”
“哪有?是王豐收昨天小姨子一家來了,買了三斤多豬肉,我送給他了?!?/p>
“哎喲,你還真是方圓十里大善人了,劉臘梅嫁過來三年都沒生出孩子,要不要去幫幫她?趙發(fā)財(cái)家孫子還缺個爹,你要不要拎三斤豬下水去認(rèn)個親?”
他們兩夫妻,一個星期有六天早晨這樣吵,不帶重樣。
不吵的那一天,是在做愛。
我對張屠戶說,你倆啊,賣豬肉可惜了,不如去厚春茶社搭個臺子說書得了。
張屠戶傻笑,吵著你了,下次買肉放你一條腰子,嘿嘿嘿。
我打著哈欠去練劍。
人不夠興奮,天上有小風(fēng),我試圖拿劍尖控制一片樹葉。
心想,要是控制住了就去吃頓大的,蟹黃小籠包!
試了三十幾次,成功。
樹葉好似女人的嘴,圍繞著我的劍,不掉落。
于是我吹著《十八摸》收劍走人。
發(fā)現(xiàn)路口暗處站一人。
黑袍,矮胖,背著手,穿的是京都坊當(dāng)季的高檔布鞋,顏色金黃。
其他看不清。
他笑。
天已經(jīng)亮了七八分,小攤小販都出來吵街了。
他:你窮嗎?
我:??
他:我看了會兒你,挺好,跟我吧。
我:??
我就這樣入會了,沒什么入會儀式,小紅花歃血宣誓什么的都無。
老板扔給我50兩,說,先拿去花,不夠再說,等著接任務(wù)。
任務(wù)當(dāng)然就是殺人了。
任務(wù)分甲乙丙丁四級,每一級再分上中下三級。
從丁級下開始?xì)?,每?-5個人升一級,每完成一個任務(wù)可以拿傭金,級別越高傭金越多。
任務(wù)失敗怎么辦?
組織會另行安排高一級別的殺手重新殺,費(fèi)用得任務(wù)失敗者出,且加價(jià)20%。
死了怎么辦?
沒怎么辦,白死。
后來我問老板,那天早上你就不怕我拿著錢跑了嗎?
他說,你可以試試。
我又問他,那天早上你不怕我殺了你嗎?
他說,你幸虧沒試。
6
三年多,我陸陸續(xù)續(xù)完成了二十幾個任務(wù)。
有算命先生有賣菜的有衙役有開賭場的有劍客刀客還有一個耍雙截棍的呼呼哈嘿。
戰(zhàn)績是重傷5次輕傷7次KO4次,其他勉強(qiáng)完成。
升到了乙級中。
加上年終獎,一共大概掙了1960兩銀子。
可以在紫蓬山下買一間帶院子和假山的宅子了。
或者連續(xù)包場艷之坊頭牌38號嚶嚶妹子98天。
每次完成任務(wù),到家,老板的錢就已經(jīng)在我的柜子里,連鎖都鎖好了。
老板怎么知道我放錢的地方的?
算了,這個問題不能深想。
反正他從來不打擾我。
而且,老板對我挺好。
端午節(jié),他甚至在柜子里放了三枚五芳齋的精肉粽子。
可他不知道我不愛吃粽子,我送給了隔壁張屠戶。
7
至于殺人這件事本身,我已經(jīng)習(xí)慣,既沒什么好興奮的,也不會有什么愧疚感。
反正,人生如此,死也就死了。
哪有什么惋惜的。
有幾次我也不確定倒下的會是我還是對手,我瞥見了刀光劍影,也閉上眼睛了。
但睜開眼后,那血管爭鳴的嗚嗚聲總是唱自對手的脖子。
老崔總說,那是我劍好。
也許吧。
但江湖上關(guān)于我是“天才劍客”的討論已經(jīng)沒了。
畢竟我這幾年劍術(shù)沒太大精進(jìn)。也不會包裝自己。
8
我也沒有了“要努力成為一個好劍客啊”的想法。
對入圍武林年度十大劍客之類的事情徹底失去興趣,所有找上門來的功夫評測人,都被我轟走。
“還沒成名呢,就耍大牌?!彼麄冋f。
我的日常生活幾乎一成不變。
凌晨練一會劍,然后去食早,三個大肉包一碗豆腦,或者十二個鍋貼一碗牛肉湯。吃完回去睡回籠覺。
醒來打一輛馬車去吃面。
下午看武打書或者小黃書。
更多的時(shí)候是躺著瞇著,啥事不干。
晚上偶爾去厚春茶社聽聽?wèi)?,但沒癮。
不養(yǎng)寵物。
不愛旅游。
不買房子。
前幾年還偶爾逛逛青樓,但這幾年去的少了。
當(dāng)然不是功能問題。
我最大的喜好是什么?
是呆著。
沒錯,就呆著。
所以,我是呆著的劍客。
后來我想,這可能是我比很多殺手活的長的原因。
組織里,比我精明比我功夫好的人很多。
去年全國最佳青年劍客排名第八的柳阿牛,死在艷之坊的水床上,剪刀刺穿了寬腚。
已經(jīng)是甲級殺手的白磊——就是你們口中的快劍白白噠,死在了三月?lián)P州的船上,眼眶里被塞進(jìn)了兩個咸鴨蛋(還好不是我愛吃的鹵雞蛋)。
還有通臂神拳毛不多,在同慶樓擺宴,中毒死亡,大小便失禁,很不體面。
我不知道他們是被仇家殺死的,還是被其他殺手殺死的,還是被女人殺死的,還是被老板殺死的。
城頭新聞公告欄上上兩天頭版,就再也沒人談起他們了。
9
要真說我有什么天賦,吃面倒是可以算一個。
全城大大小小68家面館,我全吃了個遍。
差不多可以出一本吃面攻略了。
馬家面館的面添加了滑石粉。
王三油潑面里加了明礬。
老六家的面分量少,而且鹵蛋太不入味。
薛大慶家的牛肉最差,分明是老母豬肉加牛油熬出來的。
京都來的連鎖六爺面館也不成,大湯里加了一滴香。
真正的好面這城里不出五家,比好殺手還少。
10
在接到殺張?zhí)焱娜蝿?wù)之前,我已經(jīng)三個多月沒接到任務(wù)了。
畢竟今年經(jīng)濟(jì)形勢不太好,地主也沒余錢雇殺手了。
百曉生開始在各種渠道販賣焦慮,他開的“兩個月急速提升你的殺人技能”課程,遭到很多劍客的追捧。
好在我是呆著的劍客。不焦慮。
張?zhí)焱莻€有錢人家,我在他家琉璃瓦的院墻上蹲了半個鐘頭,才看到他從家里出來。
飛到他面前,我緩了很久。
張?zhí)焱耗闶钦l?
我:對不起,我腿麻了,稍等一會。
張?zhí)焱耗闶钦l?
我:稍等一會,稍等一會。
張?zhí)焱簛砣死病?/p>
四個嘴巴里嚼著肉包子的大漢沖了出來。
一看就是沒什么真功夫的莽夫。
于是,我抽劍,近身,刺。
嗚嗚嗚。
我又聽到了這聲音,那是血管被剛剛割開時(shí),勇猛的血液與空氣相撞的聲音。
這聲音3個多月沒聽到了,讓我有一種奇怪的陌生感。輕松。刺激。然后是恍惚。
張?zhí)焱Y(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倒地了。
四大壯丁傻了眼,站在原地不敢動。
沖出來的粉紅色的妻女放肆哭泣。
一切都毫無新意。
我跳到琉璃瓦上準(zhǔn)備飛離。
好聞的樹葉味撲來,我抬頭聞見淡黃色的陽光,將落未落的葉片落到了我臉上,百丈外有少婦在浣洗。
我恍惚自己是孫悟空。
突然渾身癱軟,濃烈的疲憊感襲來。
是中毒嗎?并沒有。
手腳力氣猶在,只是心里軟塌塌。
壯丁依舊在傻眼,粉紅色依舊在哭泣。
我以不好看的姿勢跌落到墻角外。
這時(shí)候即使院內(nèi)那個小粉紅婦人刺著拙劍過來,我也無從閃躲。
可是無人靠近。
我勉強(qiáng)站了起來后蹣跚離開。
11
大病了一場。
迷迷糊糊中,張屠戶敲門,小趙咋兩天沒見你練劍呢?我多了條大腸,你拿去下酒吧。
他老婆旁邊細(xì)聲:哎喲,你可小聲點(diǎn)吧,小趙指不定在睡覺呢。
張屠戶:是哦,那我們也回家睡覺吧,嘿嘿嘿。
他老婆:你手洗了沒,就亂摸。
迷迷糊糊中,我夢到血色的夕陽棕色的馬,我在馬背上舞劍,但劍氣盡消,我姿態(tài)笨拙難看,我被風(fēng)擊落掉進(jìn)河流,被沉默的淺藍(lán)色吞溺,我閉上眼睛墜至河底被自己的劍刺穿身體。
再醒來時(shí),老板坐在我旁邊,外面落著雨。
中藥味。略冷。
老板:醒了?
老板:藥在桌上,按方子吃,好利索了參加月底的表彰大會。你有個獎。
我:我沒死?沒死,沒中毒,沒傷,燒已經(jīng)退了。
在這雨味、中藥味混合的恍惚之中,我突然鬼使神差,奮力坐起身,脫口而出了一句話。
轉(zhuǎn)折我命運(yùn)的一句話。
我:老板,我能不干了嗎?
老板頓住手:不干了?
我:是。
老板:厭倦殺人了?
我:不是,就是覺得沒勁了。
老板:錢賺夠了?
我:不是,就是覺得沒勁了。
老板:慈悲了?
我:不是,就是覺得沒勁了。
老板:想娶妻生子了?
我:不是,就是覺得沒勁了。
老板:北門小刀巷張富貴,是個看心病的醫(yī)生,你去找他看看。
我:不是,就是覺得沒勁了。
老板沒再說話,推門而去。
12
我狂渴,灌酒般的喝水。
然后是劇餓,綁了紙條的鴿子去張春陽面肆,帶上了十倍的面錢,叫伙計(jì)趕緊給送兩大份牛肉面。
面用厚棉布包好送到,滾燙。
我灌了一口熱湯,猛地吐了。
徹底臟了新買的《聊齋志異》。
非常沮喪,縮到床上不受控制地發(fā)出嗚咽聲。
但不是哭,沒有眼淚。
又躺下半夢半醒地睡。
居然夢到了花,在旁邊撫琴歌唱:過山無限小呵,過山無限小。
13
花是一個姑娘。賊姑娘。
好幾年前,我剛做賊不久,有一次去李員外家中偷,胡亂裝了一堆玉器首飾,扔墻外,跳下來卻發(fā)現(xiàn)被花守株待兔了。
花:這年頭還有獨(dú)賊哦,五五分吧。
我:你是干什么的?
花:你偷的這些都不值錢,你是不是進(jìn)了丫鬟的房間?
我:你是干什么的?
花:我認(rèn)識惠城的李家當(dāng)鋪,這些我?guī)湍愠鍪?,價(jià)高點(diǎn)。
我:你是干什么的?
花:我也是獨(dú)賊,不過,我看你還挺敏捷,我們合伙吧。
我并不想跟她合伙,我習(xí)慣了獨(dú)來獨(dú)往,我不信她。
但她挺好看的。
其實(shí)也沒有多好看,只是那時(shí)候,她是我唯一近距離看過的女娃。
如果看官你是《西廂記》的腦殘粉,肯定會以為,我要說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
并不是。
我那年年滿20,常常傲然堅(jiān)挺一整夜不服軟。
所以,我只有兩個想法:睡她,被她睡。
可她卻只想跟我分贓。
絕口不提她的身世。搞的我也不好傾訴我的身世。
有好幾次晚上,我假裝喝醉或者借口好冷,想溜到她床上,然后蹭蹭不進(jìn)去。
可她總是一把捉住我的堅(jiān)硬,用力一捏,使勁一揪,再費(fèi)勁一踢。
我乖如玉兔。
也有幾次她真的睡著了,我的獸欲蓄勢待發(fā)。
可就著窗外的蛙叫和指甲月,我又告訴自己,沒必要沒必要,早晚我要醒著睡你!
然后在稀薄的月光下,為自己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感動不已。
她白天出門,三更時(shí)分帶我去指定目標(biāo),說,這家有礦,今天老爺不在家,你去。
我笨拙地翻越門墻,她說,小心點(diǎn),最好別死了。
我陶醉,心想小丫頭果然還是愛上我了,盤算著選日不如撞日,今晚事成之后,就把我們那事也給辦了,嘿嘿。
我偷到一把成色不錯的匕首,和幾本劍譜,還有一個璽。
躍門而出的時(shí)候,跟一個輕手輕腳的彪形大漢撞個正著。
他正提著褲子,從夫人房里出來。
我們相互打量了幾秒,我對他比了個“噓”,意思是一別兩寬,彼此放過。
誰知他系好了褲子就拎起了我。
我被毆打了三天,大皮鞭橫沖直撞,大鞋底來回呼嘯,吊我的繩子搖得吱吱響。
我哭得很慘,是真哭,疼的。
后來夫人對那位“不噓”的大漢說,算了,放了吧,你也省點(diǎn)力氣晚上用。
我被馬車扔到了河邊。
掙扎了繩索,發(fā)現(xiàn)巧了,馬車把我載到了離我窩很近的地方。
在路上,我一邊咬牙切齒地忍疼,一邊心想這次回家,花應(yīng)該心疼壞了,選日不如撞日。嗯。
疼沒事,我行的。
可我一瘸一拐地挪動到了窩,發(fā)現(xiàn)沒有人。
我的私房錢和私藏小匕首都不見了。
小字條總該留一個吧?也沒有。
我坐在潮濕的門檻上,看螞蟻看到天黑。
我知道你們會說,是這個女人,給我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
只能說,你們除了《西廂記》,就不能再看看《金瓶梅》嗎?
那天晚上我疼醒之后,對著慘白的月亮自我噴薄了一次之后,沉沉睡去。
一些日子之后,我把她忘了個干凈。無論順境逆境,富有還是貧窮,沒想起過她。
所以,坦白說,夢到了花,我自己也很吃驚。
14
再醒來又是晚上。
我起床灑一泡濃尿,推開窗看了看八方客棧飄動的旗幟,潤了潤嘴巴吹了幾句口哨。
渾身輕松了很多。
很希望這時(shí)候來個刺客或者小偷什么的,讓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他大卸八塊。
我換了身衣服,打了輛五星馬車去張春陽面肆吃面。
大碗,厚油,重辣,加兩份牛肉,兩個鹵雞蛋,和20個鍋貼。
好爽。
吃飽辣足,那個想法又再一次堅(jiān)定地升起:
我不想干了。
我輕踏入街道,感受到木訥的人群妖嬈的燒餅香味艷之坊的叫賣聲和河邊那棵笨拙光禿的柳樹。
莫名其妙的開心。
用小輕功馳了好久好久,滿身大汗不想停。
后面的許多天,我連小黃書都看不下去,就等著老板來見我,我要跟他表明心態(tài)。
決心異常堅(jiān)定,給多少錢都沒用!給我連升三級都沒用!
15
老板來了。
我正在睡回籠覺呢,眼一睜發(fā)現(xiàn)他站我床頭。
老板說,你身體好了咋不去練劍,我去小廣場等你好幾個早上了。
我回過神來,說出了早就準(zhǔn)備好的話。
我:不是老板,我上次跟你說的事,是真的。
老板:真不打算干了?
我:真的。
老板:去看張富貴了嗎?
我:沒去,不用,我沒害病,胃口好得很。
老板:不想殺人了?
我:不是老板,這些你上次問過我了,都不是。
老板:那為啥?
我:不為啥,我也不知道為啥,就是不想再干了。
老板:那你不干了,去哪?回老家?
我:不是,就呆著吧,去哪不重要。
老板:你很奇怪,我得想想。
老板走了。
我剛躺下,發(fā)現(xiàn)他又站回了我的床邊。
老板:我還是覺得不行,你說你不想干了我可以理解,你說你也不知道為什么不想干了我不能接受。
我:老板,我沒有騙你。
老板:我知道你沒有騙我,所以,我不能接受。
老板:我不能接受你不干的理由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談不妥。
我們決定,等開完下個月的組織表彰大會再說。
畢竟是送過我精肉粽子的老板,這點(diǎn)面子好歹得給。
16
表彰大會是組織一年里最重要的聚會,也就是年會。
大會現(xiàn)場老板會表彰這一年里業(yè)績出色的殺手,還有現(xiàn)場灑銀子、劍術(shù)表演賽等。
今年據(jù)說除了請德月社的相聲大師,還請了艷之坊的新晉頭牌現(xiàn)場表演,聽面館的伙計(jì)說,艷之坊里的啄啄和么么,為了爭這次年會的領(lǐng)舞,都打起來了。
最吸引人的,還是可以見到很多只在通緝令上聽過的大神。
去年年會,我就見到了:
長發(fā)披肩但牙齒蠟黃的劍客阿午。
長相俊美但口吃嚴(yán)重的柳云龍。
還有人氣很高的姐妹花組合雀雀二重錦。
他們上臺領(lǐng)獎的時(shí)候,臺下的粉絲團(tuán)助威吶喊。
“云龍?jiān)讫?,快劍如虹”?/p>
“雀雀二重錦,殺人還誅心?!?/p>
……
去年的我,雖然在組織內(nèi)部小有名氣,但并沒有資格上臺領(lǐng)獎,只在集體抽獎中,抽中了一個2.22兩銀子的福包。
今年雖然是荒年,形勢不好,官府也查得嚴(yán),但老板經(jīng)營有方,組織整體業(yè)務(wù)穩(wěn)中有升,更多的殺手被招募過來。
可我對這些一點(diǎn)也不關(guān)心了。我來,是跟老板辭職的。
開場舞果然是艷之坊的新晉頭牌啄啄,一曲《明月幾時(shí)有》,邊唱邊跳,換了3種樂器4種舞步,這業(yè)務(wù)能力值20兩一晚。
茅山道士表演法術(shù),大變狐貍。
一只白狐從他袖口躍出,半空之中被第一排的暗器高手暗暗以暗器飛中,白狐尖叫,全場哄笑。
頒了好多好多獎,見到更多更多的傳奇殺手。
可我置身事外,不置可否。
輪到我,頒獎嘉賓是一出道就連續(xù)擊殺十二人無一敗績的竹劍小蜻蜓,我獲的獎是“低調(diào)安全模范獎”。
“趙十一雖然級別不高,擊殺數(shù)量有限,但卻做到了客戶零差評,仇家零上門尋仇,不管是青樓酒館,還是澡堂賭場,都沒人知道他的詳情,那些拿到錢就大肆揮霍,恨不得把‘殺手’兩個字刻在腦門上的殺手們,應(yīng)該多向他學(xué)習(xí),能活到最后的,不是功夫最高的那個,而是最會規(guī)避風(fēng)險(xiǎn)的那一個?!?/p>
掌聲和口哨聲響起,我飛身上臺,聚集的人群和飛舞的燭光讓我走神。
匆忙說了幾句,就下臺落座。
坐不住,偷偷溜去后院,又從暗道繞上三樓。
這里有很多客房,是給遇到麻煩的殺手“避世”用的。我此前沒有用過,今天是第一次來。
滿月之夜,關(guān)上木門,前樓的喧囂被隔開,從窗戶擠進(jìn)來占據(jù)上峰的,是白月光和瀟瀟的樹木攢動聲。
此刻我內(nèi)心靜謐,聽風(fēng)逐月,一身遼闊,然后沉沉睡去。
卻不知道這是我此生最后的安寧。
被拍醒,老板背著手站在床邊。
老板:你果然是丟了魂,睡得如此渾噩,我大聲推門你也不知,功夫去了哪里?
我:功夫還在,只是不耽誤睡覺了。
老板:念頭改了嗎?
我:沒有,堅(jiān)定。
老板:有什么可以讓你改變念頭嗎。
我:沒有,堅(jiān)定。
老板:還是沒有明確的理由嗎?
我:沒有。
老板:那我無法答應(yīng),如果你執(zhí)意要走,我就要執(zhí)行組織內(nèi)最嚴(yán)格的脫離規(guī)戒。
我:我知道,打敗三個比我高兩級的殺手。
老板:也許不止高兩級。
我:也就是說,我很可能會死?
老板:很可能。
我:好的,就算是很可能死,我也想試試。
老板:我知道,所以,我的目的,就是要你死。
老板:因?yàn)槲也荒茏屵@世上有我不能理解的人。這讓我恐懼。
17
我踩著清風(fēng)回到家里。
隔壁張屠戶的屋內(nèi)傳出咿咿呀呀的呻吟聲。
窗外八方客棧的旌旗在使勁蹬踏亂舞。
《聊齋志異》還在78頁。
竹榻在月光下發(fā)著幽藍(lán)的光。
一把劍破窗而入。
寒光嚇我一跳。我劍不在身邊,挑起扇子回?fù)堋?/p>
另一把短匕飛刺而來。我奮力疾退,倒了櫥柜,張屠戶昨天送我的豬頭肉歪倒落地。
是默劍阿斗。
據(jù)說他跟我差不多時(shí)候進(jìn)組織,但目前級別比我高兩級還多。
年輕。勤奮。嗜殺。冷酷。
我把水壺扔過去,水灑潑地,劍光更冷。
我來不及遲疑,再擲以攤開的《聊齋志異》,劍光毫不客氣地刺穿書脊,追我而來。
我終于取到劍,迎其鋒芒,致力一擊。
劍顫手麻。
阿斗的匕首又趕到,我避無可避,手腕曲折向前,捉住他的手,借力一拉,阿斗一個踉蹌。
我后退半步,疾劍而上。
我覺得我的發(fā)揮已到極致,我此前遇到的所有對手,應(yīng)該都敵不過我這套施展。
可他是默劍阿斗。破綻比我的劍先愈合。
劍劍致命的短兵相接。
若不是利用家里我熟悉的地形,恐怕我早已嗚呼。
我很快疲態(tài)盡出,應(yīng)接不暇,汗珠微顫。
卻在此時(shí),門口傳來巨大的怒吼聲,聲音大到全屋抖動。
大半夜的你們在屋里干嘛呢?還讓不讓人睡覺?信不信老子一斧子剁了你們?啊?
是張屠戶。
沒想到向來笑臉的他,怒吼起來,這么可怕。
阿斗分神一刻,劍慢了下來,我再無遲疑,劍尖抵達(dá)他的手腕,滑割而下。
他劍幾乎落地,將落未落,破窗遁形。
我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未敢歇息太久,也未敢去跟張屠戶道謝,我拿到早就包扎好的銀兩,乘著月色,飛檐而去。
去處我已有了打算。
多年前,我還是無名小賊之時(shí),光顧過未名山半山腰的一個茅草屋。
去偷東西。
屋內(nèi)孤住一人,一個看上去時(shí)日無多的老翁。
我輕踏進(jìn)屋,發(fā)現(xiàn)他幾近盲聾,便不再顧忌,繞到里屋找值錢東西。
空無一物。生氣失望。
從灶臺上拿了個冷饅頭塞嘴里,然后走人。
老翁一直沒有看往我這邊。
我臨走之際,他說,我時(shí)日無多,你下次來,米缸里還有小米,可煮煮來吃,若是無處安身,此處也可以來,總比被螻蟻霸占的好。
我有點(diǎn)吃驚。匆忙而去。
幾個春秋過去。我猜想老翁已不在人世。
去他那里趕走螻蟻,暫住幾天,或者一直呆著,都行。
我偷了匹馬,快馬加鞭。
一枚冷鏢飛來,我奮力躲避,翻滾下馬。
一二三四五枚緊隨而至,我無暇多顧,躍入河中。
biubiubiu,是鏢被冷水吞沒的聲音。
我知道,這是鬼靈大鏢哥。
沒記錯的話,他是百曉生排名前50的高手,而且因?yàn)闀f段子,在江湖上人氣很高。
傳聞有一次組織派給他一個甲級下的任務(wù),他不僅輕松完成擊殺,幾個月后還娶了擊殺對象的老婆。
我飛出水面,取劍迎戰(zhàn)。
大鏢哥飛鏢輔以輕劍,我應(yīng)對極其吃力。
幾個回合之后,我只有招架的份。
只能搏命了。
我決定不管他的飛鏢,以劍近戰(zhàn)。
三枚飛鏢從不同的方位扎進(jìn)我的肉里。
在疼痛還未打開之際,我奮力刺劍。
他的輕劍又如蛇般縈繞而來。
我怒吼一聲,左手握住他的劍身,右手用盡全力,刺向他。
黑夜之中,他一聲慘叫,棄劍而逃。
我手掌撕裂,背部、手臂和前胸都中了飛鏢。
噴了一大口血。
媽的好疼。
掙扎著爬上馬,再次飛奔。
只能賭第三個刺客找不到我要去的地方了。
馬蹄聲慌亂,恍恍惚惚中,我身體飄飄然,似乎聽到有人在唱空靈的歌謠。
過山無限小呵,過山無限小。
天空魚肚白的時(shí)候,我抵達(dá)薄霧縈繞的未名山。
茅草屋灰暗,木門聲嘶啞,灰落半寸,只有零零星星的松鼠腳印,一看就是許久沒有人來。
我拖著巨重的身體,躺倒在灶臺邊干枯的柴禾上。
傷口好痛,無力起身。
可意料之中的是,內(nèi)心并沒有太難過。
安靜,太安靜了,世間居然有如此安靜的安靜。
我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個米缸。
里面還有沒吃完的小米嗎?
正想著,窗外傳來悠揚(yáng)的笛聲。
這次不是幻覺,是剛剛在年終表彰大會上獲得年度最佳殺手,至今從無敗績的,“笛笛喂”正笛生。
木門嘶啞聲再次響起。
安靜的安靜變成了可怕的安靜。
你說,那米缸里,到底還有沒有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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