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遠
1983年,《天書奇譚》上映,作為業(yè)界龍頭的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以下簡稱上美影)出品的第3部動畫長片(前兩部分別是《大鬧天宮》和《哪吒鬧?!罚夹g成熟、風格獨特,被譽為“國漫之光”“國產(chǎn)動畫的天花板”。2019年,其修復版曾在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上首映,沒想到開售后一票難求,應觀眾呼聲,最后不得不加場排片。
就在前幾天,4K修復版《天書奇譚》終于在全國上映。上映3天,票房超過了1500萬元,同時占據(jù)了熱映口碑榜第一——對于重映的動畫電影,這顯然是一個亮眼的成績。
中國動畫電影的兩個黃金時代分別出現(xiàn)在上世紀50—60年代和80年代。50年代中期,上美影動畫《烏鴉為什么是黑的》在參加國外電影節(jié)時被國外觀眾誤認為是蘇聯(lián)動畫,這促使上美影內部展開對國產(chǎn)動畫創(chuàng)作路線的反思,由此從模仿蘇聯(lián)風格轉變到對民族自我的探索,特別是上美影廠長、導演特偉在制作《驕傲的將軍》時提出了“探民族風格之路,敲喜劇樣式之門”的方針,一度成為日后上美影動畫創(chuàng)作堅守的原則,隨即在60年代初誕生了兩大巔峰之作——《小蝌蚪找媽媽》和《大鬧天宮》。
同時期,上美影的藝術家們也開展過對國產(chǎn)動畫電影創(chuàng)作特質的大討論,“奇、趣、美”這三點最終成為多數(shù)人達成的共識。而《天書奇譚》,就是把“民族風格”“喜劇樣式”“奇、趣、美”這些理念貫徹執(zhí)行得最為成功、最綜合地體現(xiàn)出來的一部動畫電影。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也可以說它是中國第1部具有娛樂性意識和類型化敘事的動畫電影。
《天書奇譚》里的人物設計韻味十足,無論從剪影效果、形式美感還是從挖掘性格、凸顯個性上來說,都稱得上是毫無破綻。
它不再像《大鬧天宮》《哪吒鬧?!纺菢訉鹘y(tǒng)神話題材故事進行簡單的移植,也不再強烈依賴于戲曲手法的運用——雖然在美術造型和音樂設計上還留有大量戲曲的韻味,也保有先前上美影動畫的傳統(tǒng)遺產(chǎn),但在情節(jié)結構、表現(xiàn)形式和表演模式上,更走向了現(xiàn)代性和電影藝術的本體性。
影片在起承轉合的大框架類型敘事下,采用分段式的講述方法,在每一段情節(jié)都盡可能去突出一段奇事,制造出寓教于樂的趣味,也保持統(tǒng)一民族風格的美感。
特別是在狐貍精盜取天書、利用法術禍害人間,以及蛋生與狐貍精對抗的進程中,用一個個串連起來的法術奇觀場面和集合京劇、雕刻、年畫、民間玩具、剪紙、各類民俗活動等“大觀園式”的傳統(tǒng)文化元素,用看一場“大秀”的邏輯,堆砌起可供觀賞的視聽元素。
這部電影畫風之特別,在于各派別的糅合。自然背景采用水墨畫,人物與建筑的合成景觀則用工筆重彩來繪制,觀感上既有中國風,又有一種漫畫感。在分鏡處理上,有如多格漫畫切分式的,也有散點透視的,不少人物行走在市井的鏡頭畫面,在寬銀幕的景框中,有了幾分《清明上河圖》的味道。
《天書奇譚》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作品與傳統(tǒng)文化資源的使用,不止是在敘事、角色與美學層面上做出點新意,內核亮點是去意會它的借古諷今,對當時所處的承前啟后的變革時代與文化思潮進行敏銳的感應與對接。
該電影從1979年開始創(chuàng)作,這時中國剛步入改革開放初期,處于一個反思與向前的時代,而電影在“奇、趣、美”的包裝下,在主動迎合兒童受眾趣味、輸出善惡分明的樸素價值觀的同時,實際上又打造出了一個龐大、深沉的諷刺隱喻系統(tǒng)和經(jīng)歷“文革”創(chuàng)傷后的反思系統(tǒng)。
從掠奪民脂民膏、四處找“爸爸”的縣令,到好色無能的府尹,再到昏庸暴戾的小皇帝,還有妖狐層層向上的欺騙與勾結,都是電影層層向上對封建官僚權貴進行結構式的觀察與辛辣諷刺。這種大膽犀利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同樣是那個時代不少中國電影人的表達傾向,如同黃建新在80年代拍出的《黑炮事件》。
片中的天書,無疑可以視其為知識與文化的隱喻。天書由玉皇大帝所掌控,換言之,知識與文化所代表的教育權利被當權者所奪取,而袁公如“盜火者”普羅米修斯一樣,勇敢反抗制度,私自下凡傳授,蛋生也從原著中的復雜叛亂者簡化成一個從未受到教育的孩童形象。
所以,這個故事往深一點看,是對解放思想的號召,也表達一個道理:當知識與文化被正義善良的人所用時,能造福百姓,但被惡勢力所濫用時,就淪為滿足私利與欲望的不當工具。正確的思想啟蒙,是要從有道德良知開始的。
電影最后,袁公降臨協(xié)助蛋生消滅狐貍精,隨即因泄露天書被押回天庭受罰,蛋生含淚哭送師父,這個結尾收得又快又猛。無論是地上還是天上,電影在最后都沒有進行推翻皇權的敘事,而是以一個教育者與傳播者因“非法”傳道授業(yè)解惑而陷入悲劇命運來收場。這一戛然而止的收尾,沒有空間多加渲染立場色彩,但又暗自形成最后一套批判話語與自省動作。
《天書奇譚》可以看作是《哪吒鬧海》中對“文革”傷痕指涉的延續(xù)性表達,不過它更強調對人的主體道德和思想意識的強化。它既娛樂又嚴肅,以及對所處時代的精神性呼應,都是這部電影的可貴之處,也因此才真正抵達、扣響了民族化的核心。
此次重映,有人覺得情節(jié)搞笑,有人大呼“童年陰影”,有人說它展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有人點評這部片子相當?shù)摹澳Щ矛F(xiàn)實主義”。一部影片為什么能夠糅合那么多的元素?這其實和《天書奇譚》的劇本息息相關。
20世紀80年代,以《哪吒鬧?!窞榇淼膬?yōu)秀動畫電影陸續(xù)走出國門,不少外國電影公司開始關注中國動畫和上美影的創(chuàng)作。英國廣播公司(BBC)就向上美影遞來了橄欖枝,希望雙方能合拍一部中國題材的動畫長片——雖然中英合拍的計劃擱淺,但卻促成了后來《天書奇譚》的誕生。
在BBC提供的眾多素材中,王樹忱(《天書奇譚》的導演之一)和同事們挑選出了《平妖傳》的情節(jié),決定在此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作——這段與狐貍精有關的故事,大概只占了原劇本整個篇幅的10%,需要大刀闊斧地進行改動,但也給了主創(chuàng)團隊大展身手的機會。
為了讓情節(jié)更加連貫精彩,《新平妖傳》融入大量妖術靈幻之事,講述了蛋子和尚想方設法偷取如意冊(也就是天書),路上巧遇狐貍精等三人,隨后一起演練法術、參與北宋農(nóng)民起義的故事。因為大量史實遭到“魔改”,主要角色基本不是“凡人”,這本書最終被魯迅歸入“神魔小說”一類(一開始歸為講史小說)。但也正因如此,《新平妖傳》才能成為王樹忱等人創(chuàng)作《天書奇譚》的重要“原材料”。
袁公與蛋生。
《天書奇譚》中的風景設計參考了宋代山水畫
《天書奇譚》中的袁公對應著《平妖傳》中的白猿仙君,蛋生對應蛋子和尚,黑色老狐貍精對應圣姑姑,粉色小狐貍精對應胡永兒,青色小狐貍精對應胡黜之……但考慮到電影的體量,也為了方便觀眾理解,《天書奇譚》舍棄了原著的某些設定,把人物鮮明地劃分為正邪兩派。
動畫片中面容可怖的老狐貍精是很多人的童年陰影,她陰險貪婪、不擇手段,是“惡”度百分百的壞蛋。然而在原著中,她卻是一個充滿母性、寬容明理的“好妖精”,她會告誡被仇恨沖昏頭腦的兒子“冤家宜解不宜結”,同時也對救助了自己子女的恩人充滿感激之情。
動畫中活潑可愛的孩子蛋生,在原著中是一個身形魁梧的和尚,在馮夢龍的版本中,他天性善良但并不懵懂,有著成就大事的雄心。說起來,動畫中勢不兩立的蛋生和狐貍精,在原著中還曾是一起學習法術的親密戰(zhàn)友呢。
同時,影片也加入了許多精彩的原創(chuàng)人物,比如方丈、小和尚、老婆婆、屠夫、店小二等,這些操作讓這部魔幻題材的小說搖身一變,成了一部妙趣橫生的動畫電影。
《天書奇譚》描繪社會現(xiàn)實的筆觸非常尖銳,喜劇外殼下有著悲劇內核:府尹、縣令等人和狐貍精沆瀣一氣,作威作福;袁公雖然看到了天書可能帶來的好處和危害,但仍然堅持“天道無私,流傳后世”,最終被天庭逮捕——這在當年不知讓多少小朋友“意難平”。直到今天還有人在追問,袁公到底怎么樣了?會不會有續(xù)集呢?
遺憾的是,欲知后事如何,已經(jīng)沒有下回分解了。細究起來,《天書奇譚》只采用了《平妖傳》的一小部分內容,更像是另外構筑了一套“世界觀”,所以,袁公的結局也應當與小說中大不相同。
然而,《天書奇譚》創(chuàng)作的年代還沒有“系列片”的想法,據(jù)該片美術設計黃煒回憶,當年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個鏡頭就是袁公被抓走,至于上天怎么懲罰他,蛋生能否救他出來,都是留給觀眾去想的。
《天書奇譚》除了借鑒了《平妖傳》,還融入了哪些民間傳說故事呢?
主人公之一的袁公,在原著中是白猿仙君,這是馮夢龍新塑造的形象,他在《平妖傳》中的性格要比動畫中跳脫一些,明顯受到了《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的影響。比如,他因盜取天書被天神審問時是這么回應的:“常聞說上帝無私,卻不信有個秘字;既說個秘,便不消留下文書;既留下文書,便是要留傳萬古。玉帝篋藏,我老袁石刻,同是一般意思?!边@樣叛逆大膽的個性以及“我老袁”的自稱,是不是和天天把“俺老孫”掛在嘴邊的孫大圣有些類似?
主人公之二的蛋生,出身看似離奇,卻符合中國古代“大人物”的常規(guī)出場套路。動畫中的蛋生因為從蛋中出生而得名,原著中亦是如此。馮夢龍在塑造蛋子和尚這個人物時,有意為其賦予了英雄色彩。他在新本第八回的開場詩中這樣描述:“伊尹空桑說可疑,偃王卵育事尤奇,書生語怪偏搖首,不道東鄰有蛋兒?!倍潭?8個字,就道明蛋子和尚的設定靈感來自于古代神話。
而天書,它雖不是人物,卻在動畫中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核心,在政治史中也有過重要出場。最早的天書還有一個名字,叫“河圖洛書”,是遠古時代的先民按照星象排布出時間、方向和季節(jié)的辨別系統(tǒng),因此被譽為“宇宙魔方”。玄妙的是,至今我們都沒能知曉它究竟來自何方。
“河圖洛書”是后來所有天書的雛形,幾乎每一個所謂“天書”都和它有著一樣的特質——神奇深奧,似乎是從天而降的寶物。慢慢地,天書也就成了祥瑞之兆,被理解成上天對于人間的肯定。
以經(jīng)典為基石,大膽原創(chuàng)劇情,在喜劇的外殼下包裹悲劇內核,用看似簡單的情節(jié)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辛辣諷刺……難怪有人說,小時候看不懂《天書奇譚》,只覺得怪異,長大了才知道什么叫“細思恐極”。
可以說,不論什么年齡段的觀眾,都能從《天書奇譚》中讀出屬于自己的故事。而不管多少年過去,它仍是不能忽視的動畫經(jīng)典。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