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芳
摘 要:1960年代前后,尚處于世界冷戰(zhàn)格局中的香港“文學場”是一個看似自由包容、實則各方勢力紛紛搶占話語權、壁壘分明的“權力場”。在這個既是文學力量場、又是文學斗爭場的錯綜多變的網(wǎng)絡關系中,文學期刊自身就構成一個文學場,同時又參與到更復雜闊大的空間場域結構中。作為一份純文藝月刊,1962年6月創(chuàng)刊于香港的《華僑文藝》身處冷戰(zhàn)時代的文學權力場,并在此紛繁復雜的文化場域中扮演了與眾不同的角色。它不僅著力于華文文藝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和傳播,構建了海外華文文藝的圖景;還在事實上溝通了香港、臺灣、東南亞、歐美等地的作家及其文學聯(lián)系,使得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tǒng)得以流傳、散播和繼承。
關鍵詞:1960年代;香港文學;《華僑文藝》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1)5-0027-08
1960年代前后的香港“文學場”是一個看似自由包容、實則各方勢力紛紛搶占話語權、壁壘分明的“權力場”。在這個各方勢力暗流涌動的場域中,不同政治意識形態(tài)、不同文化資本和不同個人習性的持有者參與其間,爭奪文化空間,累積文化資源,組建新的文化權力結構。在這個既是文學力量場、又是文學斗爭場的錯綜多變的網(wǎng)絡關系中,文學期刊本身就構成一個文學場,同時又參與到更復雜闊大的空間場域結構中。正如皮埃爾·布爾迪爾所說:“一個場域由附著于某種權力(或資本)形式的各種位置間的一系列客觀歷史關系所構成,而慣習則由‘積淀于個人身體內(nèi)的一系列歷史的關系所構成,其形式是知覺、評判和行動的各種身心圖式。”②1962年6月創(chuàng)刊于香港的《華僑文藝》是一份純文藝月刊,在這個紛繁復雜的文化空間中扮演了與眾不同的角色。該期刊共出版了26期,以創(chuàng)作為主,輔以理論文章,大量刊登小說和詩作,扶持年輕作者,尤其是海外作者。讀者目標定位“華僑”,撰稿者也多是來自臺灣、香港和海外的華人作家,著力于對華文文藝創(chuàng)作的發(fā)表和傳播,在二戰(zhàn)之后世界性的冷戰(zhàn)格局中、在一個特殊的文學場域中構建了對于海外華文文藝的想象。不僅如此,還在事實上溝通了香港、臺灣、東南亞、歐美等多地的作家及其文學聯(lián)系,使得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tǒng)得以流傳、散播和繼承。
一
《華僑文藝》③1962年6月于香港創(chuàng)刊,純文藝月刊,每期十六開本四十余頁。出版十二期之后,于1963年7月更名為《文藝》,再出版十四期,至1965年1月停刊④,總計出版二十六期。社長韋陀(原名黃國仁),主編丁平。編委有碧原、北野、方羊,更改刊名后編委增加了江葦、盧文敏、陳其滔、方蘆荻、張牧(草川)、馬漢等文壇新人。該刊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主,輔以理論文章,大量刊登小說和詩作,扶持年輕作者,尤其海外⑤作者。編輯部辦公地點位于香港九龍豉油街六十八號華僑文藝出版社。
主編丁平(1922-1999),原名寧靖,筆名艾莎、沙莎。廣東肇慶人。1945年至1947年,先后獲國立中山大學文學士和教育碩士學位。創(chuàng)作始于1940年代的桂林期間,以詩歌和話劇劇本為主,曾發(fā)表作品《在珠江的西岸在線》(長詩,一萬三千行)、《漓江曲》(散文集)、《中華民族萬歲》(六幕劇本)等,深得胡風賞識。1950年代主要活動于新加坡、馬來亞、臺灣、香港、澳門等地。1960年代初定居香港,與韋陀合辦《華僑文藝》月刊。后曾任教于香港大學、管立中文夜學院、廣大學院,并曾擔任世界華文詩人協(xié)會秘書長、香港詩人協(xié)會副會長、《世界中國詩刊》副主編等⑥。學術著作主要有《文學新論》《中國文學史》《現(xiàn)代小說寫作研究》等。
《文藝》編委之一的盧文敏在半個世紀之后的一次訪談中還原了他記憶中的丁平:“丁兄為人豪爽、熱情,風趣幽默,聲如洪鐘,成名于大陸詩壇。活動力甚強,交游廣闊,與大陸、臺灣及南洋藝文界均有聯(lián)系,經(jīng)常書信往返,又熱心藝文,寫作頗勤,著有長詩《在珠江的西岸線上》、散文集《漓江曲》、《萍之歌》(2009年‘香港中國文學學會出版丁平先生逝世紀念詩集)等,更涉獵學術性之著作,多才多藝,兼任大專教職,桃李滿門,乃不可多得之人才。”⑦由此可見,丁平不僅具備主編雜志的組織活動能力,而且在文學、學術上的造詣也很深。關于社長韋陀,盧文敏則說:“他是一個沉實而忠厚的人,在諸圣中學任李守慧校長秘書(該校長其后即成為李求恩紀念中學校長)……很熱心文教界的事情,但性格較為內(nèi)斂,與丁平的性格互相補足。”⑧
相較而言,社長韋陀在性格上就沒有那么外向活潑,甚至比較沉悶。但他在培養(yǎng)香港青年作家方面卻頗為人稱道。他的學生、后來成為香港著名作家、學者的古蒼梧說他(黃國仁)“創(chuàng)辦的《華僑文藝》在當時香港是一奇葩,有港臺首屈一指的作者,韋陀把這本雜志以及當時詩人覃子豪所著《詩的解剖》和《論現(xiàn)代詩》借給學生古蒼梧,令他大開眼界?!雹嵩诹硪淮伪辉L談話中,古蒼梧深情回憶這位對他影響至深的中學老師,當時的黃國仁大概三十多四十歲:“他跟臺灣40年代出身那一輩作家的關系比較密切……”,“黃老師辦這么多刊物都是他跟丁平自資出版的,可以說是苦心經(jīng)營,出版了差不多三年。我記得《華僑文藝》出版了一年,《文藝》則出版了二年,都是月刊,幾乎全部編務都由他一人負責。他是很熟練、水平很高的編輯,后來《金線》的編務由我負責,我的編輯知識都是這位老師教的。我們學校有一份校報,內(nèi)容包括了諸圣堂和學校的活動報導,那是由黃國仁先生編的。他是校長的秘書,也負責編校報。我念高中的時候,他同時業(yè)余編《華僑文藝》?!雹饪梢姡鳛楦咧姓Z文老師的韋陀,不僅教給學生知識、通過課外閱讀更多地了解中國新文學,而且教給學生編輯出版的實踐技能。
除此之外,古蒼梧的回憶還透露出兩個非常重要的信息:一是《華僑文藝》與臺灣40年代出生的作家關系密切——這從期刊的作者隊伍中可以明顯看出;二是《華僑文藝》的辦刊經(jīng)費——自資,亦即《華僑文藝》系自編自資出版11。這充分說明,《華僑文藝》是一本沒有政治背景和相關經(jīng)濟資助的純文藝刊物,同時,大量采用臺灣作家以及東南亞和旅美華人作家的作品,恰恰是其編輯理念中有關“華僑”定位的表現(xiàn)。工作分工也體現(xiàn)了兩位主創(chuàng)者各自的特長:丁平負責約稿、發(fā)行、聯(lián)絡;韋陀則主要負責賬目與編務(畫版)。
在香港文藝期刊如雨后春筍般叢生的1950、1960年代,僅僅存在二年多時間的《華僑文藝》實在算不上一份能夠讓人銘記的雜志,以至于它在很多人的記憶中甚至被遺漏,被淡忘,包括當時的一些報界同仁和參與撰稿者。沈舒的訪談《遺忘與記憶——盧文敏談丁平、〈華僑文藝〉與文學》提供了極具價值的第一手史料。作為《華僑文藝》的深度參與者,盧文敏的回憶則為上述古蒼梧提到的兩個重要信息提供了互證:首先,在談到參與《華僑文藝》編輯事務的時候,他說是經(jīng)慕容羽軍先生介紹認識了丁平和韋陀,并被邀請撰稿,始在1963年3月發(fā)表了第一篇作品《井邊》12,后來才被邀請進入編委會;他也認為《華僑文藝》偏重臺灣文壇。之所以請他進入編委會,一方面是吸引青年作者;另一方面則是為了介紹臺灣的作品,畢竟他本人不僅酷愛文學,而且有著臺灣師范大學的學習經(jīng)歷和教育背景。其次,關于這份雜志的欄目、定位、傾向以及資金來源,盧文敏的回憶正好驗證了上述古蒼梧的說法:“《華僑文藝》沒有政治背景,因此背后沒有資金支持,我推測主要是由韋陀先生出資,至于丁平有沒有出資我就不大清楚。但丁先生熟悉南洋一帶的作家,《華僑文藝》在當?shù)匾灿幸欢ǖ匿N路。印量大約是二千本,據(jù)說主要銷南洋約一千本,香港則有少量發(fā)行,其他送贈臺港作者與文化機構。當時親臺的集成圖書公司、友聯(lián)書店及特約報攤也有寄售。其后聞說因為南洋發(fā)行欠賬,不得已之下????!?3
這也就是《華僑文藝》出版兩年多即告停刊的緣由,同時也說明因“經(jīng)濟困難”14而??恼f法確有依據(jù)。至于??鼮榫唧w的原因,香港藏書家許定銘的回憶文章中也有談及:“《文藝》出至第十二期,已不能維持月刊,第十三期改為雙月刊,終于出了一九六五年一月的第十四期就??恕M?脑蚴谴砼涎蟮呐l(fā)商欠賬不付,至經(jīng)濟困難而無法支持下去?!?5盧文敏還提到了另外一些客觀存在的情況:一方面是受到南洋排華的影響,被迫把刊名中的“華僑”兩字拿去,至此銷路大跌,最終不得不???。另一方面,刊物不受政治支配,缺乏公關、宣傳和藝文活動,編輯工作太忙,只是兼職,??笾饾u被遺忘,確實也是事實。由《華僑文藝》而《文藝》,創(chuàng)編者們走過了艱辛的探索歷程,期刊因“華僑”而起,也因“華僑”的消失而消失。它立足香港,在“華文文藝”的想象和建構中,至少提供了這樣幾個方面的特點和啟示:一、對臺灣新文學作家作品的熱切介紹;二、對海外作家作品和文學活動的密切關注;三、作者、編者和讀者之間的特色互動。
二
關于《華僑文藝》的文學主張,盧文敏說:“《華僑文藝》沒有特別的文學主張,主要發(fā)表水平較高的文藝作品,一般評論是比當時頗為暢銷的《文壇》水平較高,既有寫實主義的小說,也有現(xiàn)代主義的新詩及評論。從風格上說,《華僑文藝》與黃崖主編的《蕉風》很相似?!?6正如其在《集海內(nèi)外名作家 寫天地間好文章——我們的稿約》中倡導的辦刊宗旨所言:“本刊為純文藝刊物,園地公開,竭誠歡迎賜寄小說、散文、詩歌、劇本、雜感、隨筆、各地通訊、文藝理論及文藝批評等稿?!?71962年6月的創(chuàng)刊號上就發(fā)表了張健的《詩三首》、余華的《出塞》、覃子豪的《發(fā)》、辛郁的《賦別二首》、莫若英的《失落了的夢》等人的詩歌作品。本期除了主打的詩歌作品之外,還有散文,如謝冰瑩的《種花的啟示》、思果的《關于〈夢溪筆談〉》、韋陀的《陋巷雜記》;小說則有黃崖的《裁判》、北野的《羅網(wǎng)》、方羊的《春霧》以及碧原的長篇連載《伊甸園外》。雖然只有一篇文學理論,墨人的《論人物描寫》,但也整體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與理論并重的特色。之后的每期,理論文章也保持在一到兩篇,使得刊物不至過于嚴肅沉重,更具文學性和藝術性。
從《華僑文藝》的作者組成來看,以臺灣作家為主。如前所述,《華僑文藝》與臺灣文壇及其作家的密切聯(lián)系有目共睹。究其原因,也并沒有什么神秘莫測的背景,或許只是一種巧合:“由于編者與臺灣藍星詩社的創(chuàng)辦人覃子豪有深交,故此,藍星諸人大力供稿,每期均有作品發(fā)表?!?8所以,幾乎每期雜志中都可以看到藍星詩社成員的身影。除了王敬羲、思果這些香港作家之外,第一卷頻繁出現(xiàn)的作者有覃子豪、段彩華,第二卷司馬中原、王平陵的作品更多。臺灣詩壇卓有名望和建樹的詩人鄭愁予、周夢蝶、管管都有大量作品發(fā)表,還有吳癡、楚戈、荻楓、辛郁、盧柏棠、方蘆荻等主要作者。以上臺灣作家的年齡大都在二十歲上下,非常年輕,有的剛剛大學畢業(yè),有的還在讀高中,體現(xiàn)出《華僑文藝》對青年作者的扶持。其實,當時的刊物,無論左派右派,還是美元刊物、第三勢力的刊物,都非常注重對青年作家的培養(yǎng)、引導和扶持?!度A僑文藝》主編丁平甚至曾經(jīng)說過:“我們每期都刊出三分之一名家的作品,其余的則撥給年輕新人,盡量給他們發(fā)表作品的機會?!?9
顯然,謝冰瑩就是丁平口中當之無愧的名家,時任臺灣師范大學教授,不僅在《華僑文藝》上發(fā)表了她的名作后續(xù):《北伐時代的女兵——女兵自傳續(xù)稿之一》《北伐時代的女兵——女兵自傳續(xù)稿之二》,還發(fā)表散文《種花的啟示》,同時有創(chuàng)作談《怎樣讀小說與怎樣寫小說》,該雜志還推出了謝冰瑩的新書預告《我怎樣寫作》(再版)。是故,編者特別在第一卷第一期《編后記》中提到謝冰瑩女士:“尤其使我們感動的,就是謝冰瑩教授犧牲了她的睡眠時間,為本刊趕寫了一篇饒有深意的散文:《種花的啟示》。相信讀者一定可以從中獲得許多珍貴的教訓。謝教授桃李滿天下,出版單行本如女兵自傳、愛晚亭、圣潔的靈魂等數(shù)十種。在國內(nèi)文壇能享譽數(shù)十年,歷久不衰,且至今仍孜孜寫作像她的,可說絕無僅有。最近她的《我怎樣寫作》再版,該書很適合一般有志學習文藝寫作的青年閱讀,因此,本刊特別刊登廣告予以介紹?!?0
除此之外,撰稿者中的臺灣名家還有覃子豪、王平陵。除了大量發(fā)表其詩作和詩歌理論之外,在詩人覃子豪于1963年10月去世之后,《文藝》于1964年第一期推出“覃子豪紀念”專號,其中包括詩人的生平、患病與去世經(jīng)過以及詩文若干,內(nèi)容充實,是研究覃子豪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資料。次年,作家王平陵去世,《文藝》亦編排了“王平陵紀念”專號,刊發(fā)了數(shù)篇文友的悼念文章。值得一提的是,《華僑文藝》第一卷第六期還專門出版了小說專號。在該期刊上連載的小說,除了碧原的《伊甸園外》《在水之湄》《亂世風情畫》之外,還有黃崖的《一個夢的解剖》等。
可見,無論內(nèi)容、還是形式,編輯們都下了一番功夫、煞費了一番苦心。正如上述《編后記》中所言:“本刊無論在內(nèi)容的選擇方面,或者形式的編排方面,我們都是曾經(jīng)費過一番苦心的。在內(nèi)容方面來說:我們選刊了一篇論文、六篇小說(其中一篇是長篇連載)、三篇散文,和七首詩(其中一首賦別是包括了兩首);不要說內(nèi)容怎樣,這配置我們認為在目前的篇幅內(nèi)是十分適宜的。在形式方面,為了靈活,更為了調(diào)劑讀者的興趣,我們特別把論文、小說、散文、時間隔刊出;同時,為了使讀者一方面欣賞文藝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也獲得欣賞藝術的機會,我們又選刊了馬蒂斯的素描和丁衍鏞教授的畫。馬蒂斯久已名聞當世,至于丁衍鏞教授的畫。也是蜚聲國際藝壇的?!?1甚至插畫的藝術性都特別值得稱道,無論是早期馬蒂斯、畢加索、王無邪的插畫,還是后來楚戈的單線條抽象畫,可以說每一幅都是精品。讀者所費不菲,既可以欣賞到優(yōu)美的文學作品,同時還可以欣賞精湛的繪畫,得到藝術的熏陶和啟迪。特別是楚戈為作品所配的插圖,往往能深入作品的內(nèi)里,傳達出人物和環(huán)境特有的性格和情調(diào),深得讀者喜愛。
三
《華僑文藝》的作者除了上述臺灣的墨人、覃子豪、管管、王平陵、周夢蝶、謝冰瑩等之外,還有多位海外作家。刊物先后發(fā)表有美國李金發(fā)的散文、詩歌作品,星洲著名作家、編輯黃崖的小說,韓國作家、學者許世旭的詩歌,菲律賓作家云鶴的詩歌,馬來亞作家年紅的詩歌等。李金發(fā)因早年創(chuàng)作《微雨》《為幸福而歌》《食客與兇年》,成為中國早期象征詩派的代表作家,為中國新詩藝術的發(fā)展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和嘗試。1950年李金發(fā)全家移民美國?!度A僑文藝》先后發(fā)表了李金發(fā)的一系列反映美國見聞和感受的散文作品,如《紐約雨絲》《美國女人的煩惱》《仰天堂隨筆》(系列)等,內(nèi)容不僅涉及到美國的社會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傳達了華人游走世界的特殊觀感。這是李金發(fā)研究的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當然也是美華文學研究中一直被忽略的部分。李金發(fā)到美國后,很快就實現(xiàn)了財務自由,所以他能夠比較悠游地以一種游走于東西方文化之間的心態(tài)去觀察和諦視美國社會,去比較和發(fā)現(xiàn)其與東方文化的諸種內(nèi)在差異。
有別于李金發(fā)這樣資深的新文學作家,馬來亞華文小說家黃崖要年輕得多。他50年代末由香港赴馬來亞,從事文化工作,編過《蕉風》文藝月刊和《學生周報》。1962年,先后指導和協(xié)助文藝青年出版《新潮》(麻坡)、《荒原》(吉隆坡)、《海天》(北馬)等文藝刊物。1968年起擔任南馬文藝研究會顧問。60年代是黃崖創(chuàng)作的高產(chǎn)期,出版作品近20部?!度A僑文藝》不僅在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了黃崖的短篇小說《裁判》22,還連載了其長篇小說《一個夢的解剖》,以至于編委盧文敏認為《華僑文藝》在風格上與黃崖主編的《蕉風》很相似。黃崖以其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期刊編輯的的雙重實績詮釋了中國文學與東南亞華文文學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和影響關系?!度A僑文藝》還發(fā)表了東南亞作家云鶴的詩歌《風屑》,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微愁的影子蔽去了你,蔽去了你的寂寞/你愧對夜煙里那雙含情的眸/葉子下長滿暴云,秋駐在陌生人的煙斗里,”意象繁密,情思細膩,顯現(xiàn)出靈動的詩歌才華。其實,就在這個時期前后,云鶴已經(jīng)出版了《憂郁的五線譜》(1959)、《秋天里的春天》(1960)、《盜虹的人》(1961)和《藍塵》(1963)等四部詩集,被譽為“天才的詩童”,并成為臺灣中國詩人聯(lián)誼會會員(1960)和香港現(xiàn)代文學美術協(xié)會會員(1963)。此外還有馬來亞作家年紅的詩歌《希望的低語》。特別讓人吃驚的是,同一期的《華僑文藝》居然還刊登有韓國作家、學者許世旭的詩歌《風像(又一首)》和《貓頭鷹之歌》,而彼時許世旭正在臺灣師范大學中文系研究所就讀。
不僅注重世界各地華文作家作品的發(fā)表,《華僑文藝》對海外華文文學建設的重要關切還表現(xiàn)為對東南亞的華文文學會議和活動的關注,并用盡可能詳盡的篇幅進行報導,以便各地讀者了解到華文文學發(fā)展的最新動態(tài)。谷靜撰寫的《菲律賓華僑文藝青年大集合——菲華青年文藝講習班側記》23再現(xiàn)了講習班學員盛況空前的文學熱情:為了撒播文藝種籽于海外、培植更多的菲華文壇幼苗、溝通中菲文化,由文藝愛好者組成的菲華“文聯(lián)”(菲華文藝工作者聯(lián)合會)與“劇協(xié)”聯(lián)合舉辦暑期菲華青年文藝講習班。講習班授課分成日夜兩班,日夜班又各分成五組:中國文學組、小說組、美術組、戲劇組、詩歌組。課程則分為必修科與選修科。必修的六大科目是:中國的繪畫思想、戲劇概論、文藝的欣賞與創(chuàng)作、詩的藝術、中國古代的文學研究、中國詩詞之起源及其演變。特意來菲講授課程的六位教授分別是王怡之、王藍、覃子豪、李雄、梁又銘、崔小萍;同時多位菲華文藝界知名之士參加了講授,他們是查顯琳、裴普賢、施穎洲、陳明勛、朱一雄、蔡景福、蕭綠石。
出乎僑界意料的是,第一屆講習班的學員竟將近三百名。年輕人深知文藝是人生所必需的,深信有了文藝生活才有光彩,有了文藝社會才會康寧。到了第二屆,居然有近四百位學員報名,程度、職業(yè)、年齡不一:“就教育程度而論,有初中生,高中生、大學生、大專畢業(yè)生;就職業(yè)而論,有學生、有店員、有教師、有職工……,就年齡而論,由十四、五歲到三、四十歲。”因而講習班也發(fā)生很多趣事。有之前參加過講習班的學員這次竟然再次報名參加,以至于曾經(jīng)擔任過他們教授的作家王藍打趣說:“你們是來攻取碩士學位的嗎?”其中一位老學員回答:“還是算我們留級生好了。學無止境,我們需要追求更多的學識。假如明年再有講習班的舉辦,我們還是喜歡來參加的。”王教授接著說:“那么明年你們就可考取博士學位了?!币么蠹夜笮?。由此可見文學愛好者踴躍參加、如饑似渴學習的狀況,同時令人感慨彼時東南亞華僑對華文文學的渴求與實際上的供不應求。
菲華作家亞薇撰寫的《亞洲作家會議見聞》24則全方位報導了由菲律賓筆會召開“亞洲作家會議”的盛況,參加會議的有中國、香港、印度、印度尼西亞、日本、韓國、東巴基斯坦、西巴基斯坦、菲律賓、泰國、越南(不知何故,最后沒有參加)等十一個國家和地區(qū);派來觀察員的有澳洲、以色列、美國、英國四國和亞洲雜志、亞洲協(xié)會各一人。全部作家代表(連觀察員)合計五十余人,菲律賓最多,其次中國、香港。會議的主題是“文學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分組討論的議題為:一、文學中之現(xiàn)代性及傳統(tǒng)意味;二、革命時代作家之使命;三、文學之獎勵與維護;四、亞洲作家與兩型文化;五、亞洲文學交流。討論最后達成共識:羅家倫鼓勵三地作家精誠合作,陳紀瀅提出臺、港、菲文藝界大團結的具體辦法。這些海外華文文學的大型會議和活動的記錄,都是極為難得的文學現(xiàn)場資料。與此同時,其組織和主導者仍然以臺灣學者和作家為主,這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了《華僑文藝》與臺灣文學及其臺灣文壇之間的密切關聯(lián)。
四
在《華僑文藝》關于“華文文藝”的想象和建構中,還有一個特別突出的特點:那就是其所設置的“讀者·作者·編者”和“作家動態(tài)”這兩大欄目。前者以懇切的語言、親近的態(tài)度成為溝通編者和讀者以及作者之間的橋梁;后者以栩栩如生、生動幽默的語言介紹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動態(tài)和日常生活——不是將作家作為高高在上、望之儼然的偶像,而是將其作為普普通通、有愛有恨、生動活潑、具體鮮活的人進行介紹,講到他們的衣食住行、旅游行蹤、個人喜好、甚至健康狀況等等,非常吸引讀者的眼球。茲列舉數(shù)則如下:
《半下流社會》和《旋風交響曲》的作者趙滋蕃先生,據(jù)說是懂得寂寞,欣賞寂寞,而且也自甘寂寞的一個人。六年以來,沒有看到他發(fā)表一部有份量的作品,原來他是寂寞地埋頭在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呢?,F(xiàn)在《子午在線》完成了,有人問他對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有些什么感想?他微笑地說:“一次荒謬的冒險:開始了,完成了,輕輕擺下,如此而已?!庇谑怯謫査陼r間并不太短,熬了這么多個通宵,怎么只有這幾句話?他回答得更妙:“真正的痛苦,能夠用言語表達出來的嗎?”25
在文壇享譽數(shù)十年的謝冰瑩女士,兩個多月前在公共汽車上因司機緊急剎車關系,致被摔倒受傷入院;后來幸獲痊愈,但心臟和腦仍受影響,因此沉默了一個月。最近她雖然還在進行檢查身體中,但對于寫作卻依然沒有辦法放下,聽說今年暑假她要整理四部稿子進行出版,那是:《離婚》(中、短篇小說集)、《綠窗寄語》、《作家印象記》、《怎樣欣賞世界名著》。她自己固然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繼續(xù)不斷寫作,而且更積極鼓勵與栽培青年寫作,這才不愧為“師大”名教授,怪不得“師大”學生上她的課時,搬到禮堂去也容納不下哩!26
鐘梅音自遷居后很少寫作。因此,她的稿債,不知道那一天才能償還。五年前她的本港發(fā)表過的一篇《臺灣橫貫公路游記》,因為沒有剪存,以致找了一年多還是找不到。但世事殊難逆料,“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最近卻在偶然之間找到了。聽說她就是差了那么一篇,才使她的散文集延遲問世。27
何凡離開學校已二十八年,據(jù)說他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免予考試的自由”。后來他一度教書,也是為了不喜歡考別人,而終于辭了職。他大概是深懂得考試的苦頭的一個人了。28
童真近因孩子統(tǒng)統(tǒng)放了暑假,卻反而忙了起來,分身乏術。男作家看了,也許要由衷的說:“太太萬歲”吧?29
以上每一則都充滿諧趣,交代了讀者所關心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狀況、身體狀況、心情狀況甚至休假、生病等日常生活瑣事,使讀者領悟到原來作家也是和他一模一樣的普通人。但這個普通人卻能寫出讓人如癡如醉的文字,這就是作家的魅力所在,也是對讀者構成吸引力的所在。此外,《華僑文藝》還通過“作家書簡”、作家寫作家、作家親筆簽名等形式,進一步拉近讀者和作家之間的距離。使每一個讀者都可以親炙作家生活和寫作的方方面面,感覺如同面對一個熟悉的朋友、一個親近的家人,而這個朋友和家人又可以時時以美妙迷人的文學作品給讀者提供精神的食糧。
1963年8月,《文藝》刊登了一則啟示,聲明如下:“《華僑文藝》已從上一期(七月號)起,更名《文藝》,照舊每月一日出版。為使讀者易于辨認起見,每期不列卷數(shù),只注期次;并由上期起,重新編列為第一期。凡過去《華僑文藝》訂戶,無論系半年、一年、兩年或五年,一律繼續(xù)寄發(fā)。至滿期為止(半年六期,一年十二期,余類推),諸希讀者亮察?!?0關于《華僑文藝》的改名,主編丁平說過:“我們這個刊物,每期印三千本,南洋方面銷去兩千本,是主要的出路。一九六三年,南洋很多地方排華,認為《華僑文藝》有煽動華僑之嫌,故此,最后一期《華僑文藝》全部不準入口,退了回來。我們不能不被迫改名了?!?1正如知情者所述,一旦《華僑文藝》的名稱改為《文藝》,其讀者指向或者說其內(nèi)容指向就變得模糊,其目標讀者中的“華僑”群體也就隨之大大失落;相應地,以“華僑”為依托的有關“華文文藝”的想象和建構也暫告一個段落。
但《華僑文藝》的價值和意義不應忽略和遺忘,正如許定銘所說:“近年來研究香港文學的風氣很蓬勃,可是,在談到六十年代的文學時,大多忽略了《文藝》這個純文藝刊物。我以為《文藝》在六十年代的香港文壇上,是扮演著一個很重要的角色的,而且,也確曾推動過文學的主流,實在不容忽視?!?2盡管消亡了,流失了,甚至一度被遺忘了,但《華僑文藝》曾經(jīng)的存在仍然是一個百年難逢的奇跡。余英時曾將這個時段的文化人圈子稱為“流亡知識人的小世界”,認為其具有相當?shù)莫毺匦裕骸斑@其實是中國自由派知識人匯聚而成的社群,生活并活躍在一個最自由的社會中。英國人對香港這塊殖民地采用的是相當徹底的法治,只要不犯法,人人都享有言論、結社、出版等的自由。所以流亡知識人異口同聲地說‘香港沒有民主,但有自由。事實真相確是如此。從歷史的角度看,這一時期的香港為中國自由派知識人提供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機會,使他們可以無所顧忌地追尋自己的精神價值?!?3雖然《華僑文藝》并不屬于所謂“第三勢力”,但不得不說,恰恰是這樣的語境給《華僑文藝》等一眾雜志提供了一個可能存在的歷史罅隙,而和這個雜志有關的所有人,作者、讀者和編者,都充分領悟到歷史的暗語,在這個罅隙里銘刻下華文文學豐富而獨特的文字記憶。
結語
由于《華僑文藝》與臺灣作家和臺灣文學之間的密切關聯(lián),拉動了香港、臺灣兩地的文學互動和影響。香港作家劉以鬯曾經(jīng)論述過香港文學和臺灣文學之間的相互影響:“60年代初期,不但覃子豪有文章在香港《大學生活》發(fā)表;香港還有特別重視臺灣作品的《華僑文藝》。從這些事實可以看出:那時期港臺在文學上的聯(lián)系比50年代更加緊密,產(chǎn)生了相互的影響。值得一提的是:痖弦雖然是臺灣的重要詩人,他的第一本詩集《痖弦詩抄》卻是在香港出版的。而李英豪的第一本評論集《批評的視覺》則在臺灣出版。”34又因為《華僑文藝》主要銷往東南亞,其對東南亞華文文學的影響作用、無論是當時還是后續(xù)都不可忽視。馬華學者潘碧華曾通過大量史料和數(shù)據(jù)的梳理,還原了50-60年代香港文學對馬來西亞華文文學影響的背景:“新馬自1949年后禁止中國大陸入口中文書籍,然而馬華中文讀者卻不曾因此斷糧,港臺出版社和本地書商應記上一筆功勞。五十年代,由于臺灣尚未開放,流通到新馬一帶的文學讀物不多,新馬那時的文學市場,可說是由香港獨領風騷。……許多馬華作家在求學時代,便已大量閱讀香港出版社出版的文學書籍。許多在香港名噪一時的作家和其作品,新馬一代的讀者幾乎也耳熟能詳,深受文藝青年的喜愛,也給予有志寫作的青年作者很好的借鏡。”35其中特別論述到文學期刊的影響:“可說青年以上的新馬中文讀者,幾乎都有讀過《兒童樂園》的經(jīng)驗,此外,如《海光半月刊》《伴侶半月刊》《南洋文藝》《華僑文藝》《文藝》《當代文藝》等,都是馬華作者的創(chuàng)作溫床,編者大量采用他們的作品,給與很大的信心?!?6這里專門提到了《華僑文藝》《南洋文藝》和《文藝》這三種面向南洋/海外華僑的文學期刊,足以見出這三種刊物對南洋的實際影響??傊跋愀畚乃嚻诳岏R華文藝青年由讀者晉身為作者,香港的出版社則讓許多有志寫作的馬華作者擁有著作,協(xié)助不少青年完成作家之夢。”37當然,這種文學影響也是雙向甚至多重的。綜上,《華僑文藝》的意義恰恰就在于,一批香港的編者(也是作者)通過以臺灣作家為主、以海外作家為輔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東南亞華文文學形成了綿延數(shù)年、不可忽略的歷史影響。其間人地關系的微妙、巧合和難以言說的曲折構成了一段不可復制的香港文藝期刊史。
① 目前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香港文學數(shù)據(jù)庫共存紙本10期(《華僑文藝》共12期,缺1卷2期、2卷4期、2卷6期;《文藝》僅存第2期),本文的論述僅以此為據(jù)。
② [法]皮埃爾·布爾迪厄、[美]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鄧正來校,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第17頁。
③ 參見《港澳大百科全書》編委會編:《港澳大百科全書》,花城出版社1993年版,第396頁。
④ ??掌趨⒁娻崢渖ⅫS繼持、盧瑋鑾編:《香港新文學年表(1950-1969)》,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216頁。
⑤ 這里所說的“海外”與今天的“海外”所指有所不同,相當于現(xiàn)在“境外”的概念所指。借用余英時的說法:“我所謂‘海外包括香港、臺灣、東南亞,以至美國?!币娪嘤r:《余英時回憶錄》,臺北:允晨文化2018年版,第130頁。
⑥ 參見古遠清編著:《臺港現(xiàn)代詩賞析》,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44頁;潘亞暾、汪義生著:《香港文學史》,鷺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848頁。
⑦⑧1316 沈舒訪問、整理:《遺忘與記憶——盧文敏談丁平、〈華僑文藝〉與文學》,《文學評論》(香港)第39期,2015年8月號。
⑨ 廖偉棠:《誕生于火,游藝于水——訪·古蒼梧》,《浮城述夢人——香港作家訪談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44頁。
⑩11 盧瑋鑾,熊志琴訪問;熊志琴記錄:《雙程路:中西文化的體驗與思考(古兆申訪談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11-12頁,第11頁。
12 《華僑文藝》第2卷第4期,1963年3月號。
14 關于因經(jīng)濟困難而??恼f法,見王金城,袁勇麟主編:《中國當代文學編年史 第10卷 港澳臺文學(上):1949-2007》,山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79頁。
1518193132 許定銘:《從〈華僑文藝〉到〈文藝〉》,《香港文學》1986年第1期。
17 《華僑文藝》第1卷第1期,1962年6月號。
2021 《讀者·作者·編者》,《華僑文藝》第1卷第1期,1962年6月號。
22 本期《編后記》中還特別對黃崖進行了介紹:“小說方面,每一位讀者對于黃崖先生恐怕都并不陌生,他是青年作家中的多產(chǎn)者。十年來他出版的單行本不下十種;最近出版的有紫藤花、迷蒙的海峽長篇小說。他現(xiàn)任吉隆坡的蕉風月刊主編?!恫门小分皇撬麨楸究瘜懙牡谝黄≌f,他還答應繼續(xù)為我們寫一些短篇或中篇來,這在愛讀黃崖先生小說的讀者,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p>
23 《華僑文藝》第1卷第3期,1962年8月號。
24 《華僑文藝》第2卷第3期,1963年2月號。
2526 《作家動態(tài)》,《華僑文藝》第1卷第3期,1962年8月號。
272829 《作家動態(tài)》,《華僑文藝》第1卷第4期,1962年9月號。
30 《本刊啟示:原日訂戶繼續(xù)寄發(fā)》,《文藝》1963年第2期,1963年8月號。
33 余英時:《余英時回憶錄》:臺北:允晨文化2018年版,第124頁。
34 劉以鬯:《三十年來香港與臺灣在文學上的相互聯(lián)系》,《見蝦集》,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76頁。
353637 潘碧華:《馬華文學的時代記憶》,吉隆坡馬來亞大學中文系2009年版,第139-140頁,第141頁,第141頁。
(特約編輯:江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