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安樂窩中事事無,唯存一卷伏羲書。
倦時就枕不必睡,忺后攜筇任所趨。
準(zhǔn)備點茶收露水,堤防合藥種魚蘇。
茍非先圣開蒙悋,幾作人間淺丈夫。
——〔宋〕邵雍《安樂窩中吟》
多才多藝的人,會擁有很多頭銜。但有時候在某一方面大放異彩,反而會掩蓋其他領(lǐng)域的成就。這首茶詩的作者邵雍,就是這樣。
邵雍,字堯夫,謚號康節(jié)。他一生經(jīng)歷北宋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四朝,著作有《皇極經(jīng)世》《伊川擊壤集》《漁樵問對》等。在中國哲學(xué)史上,他與程頤、朱熹齊名,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學(xué)家、思想家。但很少有人知道,邵雍還是一位詩人。我們不妨先來讀一首他寫的涉茶之詩《因何吟》:
梅因何而酸,鹽因何而咸。
茶因何而苦,薺因何而甘。
有人不禁要問,這也算詩嗎?事實上,從佳篇秀句的角度去要求邵雍的詩歌,會發(fā)現(xiàn)他大概確實算不上一個“合格的”詩人。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盡管邵雍一生寫了很多詩歌,盡管他的《伊川擊壤集》二十卷詩作傳世至今,但還是很少有人將他納入宋代詩人的研究視野。
可是,我們?nèi)裟軐⑽膶W(xué)的標(biāo)尺稍稍放下,就不難體會到邵雍詩歌的別樣風(fēng)格。尤其是讀過他的茶詩后,你可能會有更深切的感受。在宋代洋洋大觀的詩人群體中,邵雍有著他人不能取代的獨特價值。邵雍一生寫作涉茶之詩十二首,本文我們便從《安樂窩中吟》入手,來感受這位“不入流”詩人的獨特魅力吧。
安樂窩,作為“安逸的生活住所”的代名詞,也常常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漢語當(dāng)中?!掇o?!穼Α鞍矘犯C”的解釋為:“宋邵雍隱蘇門山中,自稱安樂先生,稱所居為‘安樂窩,后遷洛陽天津橋南,仍用此名?!庇纱丝梢姡鞍矘犯C”是邵雍首創(chuàng)的詞匯。
似乎只有動物棲身的地方,才以“窩”來稱呼,如貓窩、狗窩、鳥窩等。我們現(xiàn)在諷刺臟亂差的環(huán)境,還常說如同狗窩一樣。
但邵雍的安樂窩,不僅不為人所恥笑,甚至成了北宋的一種流行風(fēng)尚。邵雍朋友圈中的司馬光、“二程”、富弼等人,都曾頻頻造訪“安樂窩”。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邵雍作詩《安樂窩中好打乖吟》。司馬光、富弼、王拱辰、程顥、任逵、呂希哲等分別有《和安樂窩中好打乖吟》之作,紛紛贊許邵雍安樂窩中的生活。
安樂窩,不僅被士大夫階層所接受,同時也受到市民的追捧?!端问贰ど塾簜鳌份d:
(雍)春秋時出游城中,……士大夫家識其車者,爭相迎候,童孺廝隸皆歡相謂曰:“吾家先生至也?!辈粡?fù)稱其姓字。或留信宿乃去。好事者別作屋如雍所居,以候其至,名曰“行窩”。
由此可見邵雍受歡迎的程度。洛陽市民仿照邵雍“安樂窩”,在自家宅院建造“行窩”,以恭候他的大駕光臨。皇帝有行宮,洛陽有行窩,僅此一點就足見對邵雍“安樂窩”的敬重與崇拜。邵雍去世時,洛人挽詩有云“春風(fēng)秋月嬉游處,冷落行窩十二家”。
那么邵雍的安樂窩到底什么樣子呢?邵雍在《無名公傳》中說:“所寢之室,謂之‘安樂窩,不求過美,惟求冬暖夏涼?!辈恍枰型づ_樓閣之壯麗,不需要有奇花名木之繁盛,邵雍唯一的要求是“冬暖夏涼”,這其實是居所最基本的功能——抵御烈日風(fēng)寒。在名園遍布的洛陽,邵雍“安樂窩”的硬件條件可謂簡而又簡。
邵雍還在《甕牖吟》中對“安樂窩”的標(biāo)準(zhǔn)作出具體描述:
墻高于牖,室大于斗。布被暖余,藜羹飽后。氣血胸中,充塞宇宙。
墻無須過高,高過窗即可;房間無須過大,一室容身即可;衣被無須華麗,暖身御寒即可;食物無須珍饈,藜羹充腹即可。對邵雍而言,“安樂窩”最大的功用是“氣血胸中,充塞宇宙”。最后這句話,聽著有點玄。我們不妨用其《安樂窩中自貽》一詩作個注解,原文如下:
物如善得終為美,事到巧圖安有公。
不作風(fēng)波于世上,自無冰炭到胸中。
災(zāi)殃秋葉霜前墜,富貴春花雨后紅。
造化分明人莫會,花榮消得幾何功。
邵雍的“安樂窩”,不僅是現(xiàn)實世界中遮風(fēng)擋雨、安身休憩之處,更是理想世界中追求精神和樂、心靈自由之所。在安樂窩中的茶事,又是什么樣子呢?我們一起來讀正文。
第一部分,自“安樂”至“所趨”。
所謂“伏羲書”,即指《周易》。邵雍從《周易·系辭上》“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一理論中,提煉出了一個數(shù)理邏輯,從而建立了一個數(shù)學(xué)體系。當(dāng)然,這里的伏羲書并非實指研讀易學(xué),而應(yīng)理解為有自己感興趣的書籍為伴。邵雍開篇就闡釋了安樂窩的真諦:閑適而充實。所謂閑適,因為萬事皆無;所謂充實,因為有好書可讀。
睡,古意為坐著打瞌睡。所謂“倦時就枕不必睡”,就是說困了倒頭就睡,不必坐著打盹。忺,音同先,可解釋為高興。筇,音同窮,即竹子。趨,音同醋,急促之意。所謂“忺后攜筇任所趨”,就是說興致來了,拿起竹杖就去游玩,完全不必過多考慮。
其實后面這兩句詩,我們可以用流行歌曲的歌詞來解釋。倦時就枕不必睡,就是跟著感覺走;忺后攜筇任所趨,那是說走咱就走。邵雍的想法很簡單:何不瀟灑走一回。
第二部分,自“準(zhǔn)備”到“丈夫”。
悋,同“吝”。《易經(jīng)》中有“困蒙,吝”的句子,意為受困于蒙昧當(dāng)中。這里的“開蒙吝”,即從蒙昧中醒悟的意思。邵雍不禁感慨,若不是圣人的教誨,自己險些做了目光短淺、胸?zé)o大志的“淺丈夫”。
那么邵雍這個大丈夫,每天都干什么呢?難道就是收集露水認真喝茶?難道就是種植魚蘇認真吃藥?這在正常人看來,不是標(biāo)準(zhǔn)的淺丈夫嗎?
邵雍在另一首涉茶之詩《自詠》里,說得就更加明白了,原文如下:
天下更無雙,無知無所長。
年顏李文爽,風(fēng)度賀知章。
靜坐多茶飲,閑行可道裝。
傍人休用笑,安樂是吾鄉(xiāng)。
李文爽,是白居易的好友,香山九老之一。據(jù)說他年過百歲,是著名的長壽老人。賀知章,是唐代著名的詩人。他與張若虛、張旭、包融并稱“吳中四士”;與李白、李適之等謂“飲中八仙”;又與陳子昂、盧藏用、宋之問、王適、畢構(gòu)、李白、孟浩然、王維、司馬承禎等稱為“仙宗十友”。賀知章以八十六歲高齡善終,被古人視作風(fēng)度飄然的象征。李、賀二人,都沒有顯赫的官位,卻能逍遙灑脫、自得其樂,因此成為邵雍的偶像。
在邵雍即將離世時,他吟誦出了這樣四句打油詩:
客問年幾何,六十有七歲。
仰俯天地間,浩然無所愧。
在他眼里,靜坐多飲茶,閑行可道裝,并非淺丈夫。
在他心中,仰俯天地間,浩然無所愧,才是真君子。
幾首茶詩讀下來,確能感受到邵雍詩作的獨特風(fēng)格。實話實說,邵雍的詩歌在語言形式層面沒有多少亮點。唐人“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的寫詩方法,在邵雍的詩作中是看不見的。在他的詩作中,基本不存在華麗的語句,卻常有真摯動人的情感。邵雍詩歌之所以有生命力,不是因為他的平仄嚴(yán)謹,而是因為他的人生智慧。
日本江戶時代的詩歌人、漢詩人、書法家良寬和尚,曾經(jīng)提出平生三大厭惡之事,即書家的字、廚師的菜與詩人的詩。為什么?因為以上三項,都太局限于技法層面,自然難免匠氣。只追求技巧,而忽略情感,呈現(xiàn)出來的算不上作品,而只能叫活兒。邵雍的詩好,可能就在于他從沒把自己當(dāng)詩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