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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為詩”話題與中國古典詩學的展開

2021-12-08 15:30
關鍵詞:韓愈杜甫文體

馬 茂 軍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州 510006)

中國古典的詩與文經(jīng)過兩千年的發(fā)展,至宋代已經(jīng)非常成熟,富于思辨精神的宋人展開了詩、文的文體體性探討。陳師道《后山詩話》提出了著名的“以詩為文”和“以文為詩”的命題,總結中唐文學轉(zhuǎn)型中的杜甫和韓愈的詩歌變體現(xiàn)象;北宋歐陽修、蘇東坡、黃庭堅繼承了杜甫和韓愈“以文為詩”的傳統(tǒng),并且發(fā)揚光大。這種創(chuàng)作實踐的轉(zhuǎn)變,預示著中國文學從抒情傳統(tǒng)向敘事傳統(tǒng)的重大轉(zhuǎn)型,引發(fā)了后代理論界的長期爭鳴,從而促進了古代詩、文文體理論的深化發(fā)展。

一、“以文為詩”與宋代詩學的展開

“以文為詩”從杜甫已經(jīng)開始,但是進行理論總結較早的是宋人陳師道 。據(jù)《后山集》卷二十三:“黃魯直云:‘杜之詩法出審言,句法出庾信,但過之爾。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爾?!雹俳髋蓹嗤S庭堅針對歐陽修推崇韓愈“以文為詩”的現(xiàn)象作出了批評,陳師道自己沒有發(fā)表意見,他引用黃庭堅的話,認為詩、文各有體,韓愈“以文為詩”,杜甫“以詩為文”,故不工,從詩歌體裁辨體角度提出了詩歌“本色論”的問題。

如果細細考證,“以文為詩”的說法源于歐陽修《六一詩話》,其中對“以文為詩”的背景分析有著更加豐富的內(nèi)容:

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余事作詩人”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tài),一寓于詩,而曲盡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論,而予獨愛其工于用韻也。蓋得其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余嘗與圣俞論此,以謂譬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螘封,疾徐中節(jié),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1)歐陽修:《六一詩話》,載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第272頁。

對詩、文的態(tài)度,魏晉以來有三變。六朝文筆之辨,推崇韻文,以為筆是韻文之余,是一變。在唐代韓愈那里,以詩為文章末事,文章乃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文以載道,詩歌是余事,所以“以文為詩”,將詩歌的內(nèi)容從個人的抒情變?yōu)榧覈煜拢磉_方式也多了敘事和議論,是二變?!肮势湓娫弧嗲閼丫瓢椋嗍伦髟娙恕病?,歐陽修的提法代表了儒家的態(tài)度?!叭黄滟Y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tài),一寓于詩,而曲盡其妙?!币詳⑹聻樵?,從抒情轉(zhuǎn)為敘事,是杜甫詩歌在中唐的轉(zhuǎn)型;韓愈進一步從詩人轉(zhuǎn)型為散文家,將這種轉(zhuǎn)型擴大化,開啟了文的時代,預示了中國文學敘事傳統(tǒng)的到來。作為政治家和主考官身份的歐陽修變唐代的詩賦取士為以文取士,是文的傳統(tǒng)的政治定型化和制度化。其時詩歌式微,歐陽修在文人和詩人的使命感驅(qū)動下,仍然推崇詩歌,甚至推崇格律。歐陽修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開創(chuàng)者,是唐宋轉(zhuǎn)型時期的重要人物,是舊時代的終結者,也是新時代的開創(chuàng)者,具有開拓者的開放胸懷和氣度。他表揚韓愈在格律內(nèi)的縱橫恣肆,筆力強健,無施不可,自是天下至工,對韓愈的“以文為詩”評價很高。北宋后期,隨著文化保守主義的流行,守成期的黃庭堅對待韓愈的立場又不盡相同。黃庭堅與陳師道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守護者,堅持傳統(tǒng)詩法理論的回歸,強調(diào)文體說與詩法說,認為詩、文各有體,則文體無高下之別;杜甫之詩法,韓愈之文法也,韓愈“以文為詩”,杜甫“以詩為文”,都是變體,故不工爾。很明顯,黃庭堅堅持大雅,不喜歡變體,甚至認為杜甫的詩歌也不工。

然而,北宋是個思想繁榮、頗具開拓精神的時代,破體為文成為一種風尚。陳師道《后山詩話》還有討論變體的其他記載:

龍圖孫學士覺,喜論文,謂退之《淮西碑》,敘如書,銘如詩。

退之作記,記其事爾,今之記,乃論也。少游謂《醉翁亭記》亦用賦體。

莊荀皆文士而有學者,其《說劍》《成相》《賦篇》與屈騷何異?

楊文公刀筆豪贍,體亦多變,而不脫唐末五代之氣。又喜用古語,以切對為工,乃進士賦體耳。歐陽少師始以文體為對屬,又善敘事,不用故事陳言而文益高,次退之云。

范文正公為《岳陽樓記》,用對語說時景,世以為奇。尹師魯讀之曰:“此傳奇體耳。”傳奇,唐裴钅刑所著小說也。(2)陳師道:《后山詩話》,載何文煥輯《歷代詩話》,第309-310頁。

陳師道詳細描述了自韓愈開始的中唐文學轉(zhuǎn)型。隨著北宋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文化也有了自信與恢宏開放氣度。文學的發(fā)展自成一體,各種文體紛紛變體,以記為論,以文為賦,以賦為記,敘如書,銘如詩,以文體為對屬,以傳奇為記……可見,變體成為一種趨勢,成為文學繁榮的象征。但陳師道是暗含厚古薄今的批評態(tài)度的,認為今不如古,變不如正。他與同道黃庭堅是盟友。黃庭堅則更進一步,他精讀史書,強調(diào)治經(jīng)術,屬于文化文體保守派。

北宋后期屬于宋代內(nèi)部的轉(zhuǎn)型期和守成期。思想文化開始收緊,批評界開始反思變體,提出文體超越時代、不工、本色等問題。陳師道還將“本色論”推廣到詞學,而其本質(zhì)是抒情與敘事、議論、言志之爭。“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3)陳師道:《后山詩話》,載何文煥輯《歷代詩話》,第309頁。陳師道是個比較保守的文體學家,提出“本色論”,有一定見識而立場頑固(秦七黃九肯定不能代表宋詞的最高水平),所以得出了一些違反文學史實際的結論。一種文體的原初狀態(tài)肯定不能作為文體的正體,變才是文學史發(fā)展的主流,固守正體只能抱殘守缺。唐宋詞花間、南唐為一變,柳永為一變,晏殊、歐陽修又一變,蘇軾又一變,周邦彥為一變,辛棄疾又一變,姜夔、吳文英又一變。秦七黃九何正之有?從詞這個早熟文體,我們更能看清一種文體的快速裂變才帶來繁榮的過程。不變的只有變化。本色只能拘束陳師道這樣的普通人,韓愈、蘇軾天才橫放,還真不是本色能夠拘束的。他們創(chuàng)造一切,開拓大天地。本色也意味著墨守成規(guī),意味著局限和束縛。秦七黃九雖然本色,但絕非一流,陳師道的成就與見識更次一等。從本質(zhì)上說,五代詞的本色是抒情,柳永之變是敘事;蘇東坡之變是議論,是言志;周邦彥、吳文英之變也是敘事,通過敘事、議論擴大詞的容量,適應更加豐富復雜的時代與人心。“師道字履常,一字無已,彭城人。受業(yè)曾鞏之門,又學詩于黃庭堅?!?4)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四,中華書局,1965,第1329頁。陳師道的地位和思想與他得曾鞏和黃庭堅真?zhèn)饔嘘P,而此兩位都是文化保守派。陳師道與歐陽修唱反調(diào),提出“本色論”,雖然未必正確,但無疑總結了中唐的轉(zhuǎn)型,將“以文為詩”問題的討論深入化,推進了宋代詩學的演化。

“以文為詩”,詩文之辨,是文學思想內(nèi)部的核心命題,幾乎涵蓋中古時期的主要文學體裁;杜甫、韓愈、蘇軾、黃庭堅又是唐宋時期的核心詩人,隨著以文為詩與詩文之辨關于詩歌體性論的討論展開,不可避免地波及杜詩學、唐宋詩之爭話題。每個重要的詩人、批評家都必須有所表態(tài),參與到這個時代話題中。以杜甫為分界線,杜甫、韓愈皆是宋詩的開創(chuàng)者,無論是從理論還是從實踐的角度,皆可命名為“杜韓詩派”。它不同于傳統(tǒng)漢魏六朝詩歌的抒情傳統(tǒng),而是一個敘事、議論詩派。杜甫是江西詩派之祖,則“杜韓詩派”可擴展為杜甫、韓愈、黃庭堅、陳師道;就宋詩而言,代表人物非蘇軾、黃庭堅莫屬,“杜韓詩派”又擴展為杜甫、韓愈、蘇軾、黃庭堅,他們以議論為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文為詩。雖然黃庭堅、陳師道對“以文為詩”有比較保守的看法,但黃庭堅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是“以文為詩”的典范,這是文學史的事實。換一種說法,“杜韓蘇黃詩派”叫宋詩派,這是另外一個角度,是與唐詩派的抒情傳統(tǒng)分庭抗禮的。

作為宋代文化的代表性人物,對杜詩學和宋詩派,創(chuàng)新大師蘇東坡提出了更為創(chuàng)新的提法?!逗笊皆娫挕吩疲骸岸胖姺ǎn之文法也。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爾……蘇子瞻曰:‘子美之詩,退之之文,魯公之書,皆集大成者也?!瘜W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guī)矩故可學。退之于詩,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耳。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耳。學杜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樂天耳。”(5)陳師道:《后山詩話》,載何文煥《歷代詩話》,第303-304頁。陳師道的提法, 有保守的尊體意識。從詩法的角度看,詩、文各有體,詩有詩法,文有文法。體,是陳師道的價值觀之一,韓愈“以文為詩”,杜甫“以詩為文”,故不工爾。工,也是陳師道的價值觀之一。但陳師道旗幟鮮明、無條件地認為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guī)矩故可學,所以陳師道也是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脫離的理論家,心口不一。如果說詩、文自有體,則杜甫、韓愈皆不工:杜甫有規(guī)矩,借鑒了散文技法,但是走得不是太遠;韓愈走得太遠,縱橫恣肆,寫得像議論文了。與陳師道變體觀相比,蘇東坡的變體觀則持開放的文體觀,提出了集大成的說法,認為杜甫是詩歌傳統(tǒng)的集大成者,同時也是詩文合一傳統(tǒng)的集大成者。在這個意義上,杜甫的集大成是創(chuàng)新的,“以文為詩”,統(tǒng)合了文的傳統(tǒng)入詩,是開放并具有革命性意義的。蘇軾的看法,是在元稹所認為“杜甫是詩歌傳統(tǒng)集大成說”基礎上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同樣的道理,蘇軾根據(jù)自己的創(chuàng)造實踐,認為韓愈之文,其中自有詩歌的詩性,“以詩為文”,不平則鳴,抒寫自我。從另外一個角度,還將作詩看成文,家國天下,政治議論,“以詩為文”,詩文合一,也是一解??梢姡K東坡作為全能型文化巨匠,大氣磅礴,結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做出立意高遠的闡釋。反觀陳師道作為一個儒家詩人,不能認識到干預現(xiàn)實的敘事和議論追求正是儒學復興大潮下的時代命題,不亦悲乎。

從時代風氣而論,陳師道心存?zhèn)鹘y(tǒng)古典詩歌理想,作繭自縛,狹隘的“本色論”在宋代就受到批駁,并不是主流。阮閱《詩話總龜后集》卷三十一:“《后山詩話》謂:‘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嘀^后山之言過矣,子瞻佳詞最多,其間杰出者,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赤壁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中秋詞;‘落日繡簾卷,庭下水澄(連)空’,快哉亭詞……凡此十余詞皆絕去筆墨畦徑間,直造古人不到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嘆,若謂以詩為詞,是大不然。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間有不入腔處,非盡如此,后山乃比之教坊雷大使舞,是何毎況愈下?蓋其謬耳!”(6)阮閱編,周本淳校點:《詩話總龜后集》卷三十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第199-200頁。阮閱對陳師道的“本色論”很不以為然,以蘇軾成功的創(chuàng)作實踐加以批駁。阮閱能夠從詞學發(fā)展的角度發(fā)現(xiàn)蘇軾以敘事議論、家國情懷入詞,“以文為詞”開創(chuàng)詞壇新局面的重大貢獻。從某種意義上說,蘇軾不僅僅是”以詩為詞“,而是得風氣之先,“以文為詞”,以敘事議論傳統(tǒng)入詞,比柳永的以敘事入詞、抒寫個人悲歡離合故事又進一步,以儒家家國情懷入詞,在思想、技法上都比柳永更加創(chuàng)新,將宋詞從花間派的個人抒情傳統(tǒng)帶入了一個新時代。杰出的人總能通過創(chuàng)新帶來革命性變革,成為規(guī)則的改變者,推動社會和文化的進步。普通人則只能是規(guī)則的跟從者。

隨著理學的深入發(fā)展,南宋后期儒家詩學對唐宋詩之爭,對“以詩為詩”“以文為詩”“以詩為文”做出了新解。文,不僅僅是體式,而是體性,是家國情懷和忠君愛國。方鳳《仇仁父詩序》云:“余謂作詩,當知所主,久則自成一家。唐人之詩,以詩為文,故寄興深,裁語婉;本朝之詩,以文為詩,故氣渾雄,事精實;四靈而后,以詩為詩,故月露之清浮,煙云之纖麗?!?7)方鳳:《仇仁父詩序》,載方鳳撰,方勇斠補:《存雅堂遺稿斠補》,學苑出版社,2014,第80頁。他對保守的“本色論”進行了反思:“四靈”最本色,他們之后的詩人“以詩為詩”,但效果如何?不過是“月露之清浮,煙云之纖麗”——過于清風明月,過于淺薄罷了。方鳳還是喜歡“以詩為文”。此處的“文”,是抒寫家國情懷的;這種詩歌,是文章學意義上的詩歌。所以唐人之詩是“以詩為文”。文,是體性論上的文,是家國情懷,故寄興深、裁語婉,有家國情懷的寄寓。宋朝之詩,干脆“以文為詩”,是技法、詩法、詩性上的文,是散文化、議論化,文以載道,似乎又過了一點,故氣渾雄,事精實。意象和家國情懷應該有個比例,符合黃金分割律才完美。缺少家國情懷的“以詩為詩”,只能是風花雪月的“四靈”之詩。

從批評史的角度,晚宋對“以文為詩”批評影響最大的是嚴羽。嚴羽在詩歌傳統(tǒng)上主張詩必盛唐,全面否定宋詩派,也暗含了對杜詩派的否定。但是,當時的批評家并不認同嚴羽的思想,嚴羽并非主流。方鳳《仇仁父詩序》對唐宋詩歌的看法是比較公允的,也可見晚宋詩文之辨是個時代命題。方鳳謂作詩當知所主,久則自成一家;有主有輔,但要自成一家。金元人面對唐宋詩歌的豐富遺產(chǎn)形成了一定的認識。唐代詩歌發(fā)達,詩歌功能強大,除承載抒情功能外,還可以承擔文以言志載道的雙重功能,所以是“以詩為文”。這里的“為文”是為文的功能、體性,不是技巧,所以唐詩派寄興深;在寫作技巧上還是“以詩為詩”,所以裁語婉。而宋詩派則是另外一番模樣。宋人經(jīng)過唐宋古文運動和宋代新儒學的洗禮,理性主義流行,詩性相對少了一點,所以慣性的以散文的思維、技巧和功能來寫詩,因此出現(xiàn)了嚴羽批判的“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以學問為詩”;但《仇仁父詩序》卻強調(diào)宋詩別是一家,宋詩自有自己的風味、特點、長處,“本朝之詩以文為詩,故氣渾雄,事精實”。方鳳的意思大概是有所主,有所輔,博采眾長,不主一家。故四靈派“以詩為詩”他也能看到優(yōu)點,“四靈而后以詩為詩,故月露之清浮,煙云之纖麗”。同時,對純粹的“以詩為詩”傳統(tǒng)反而有所保留了。這是詩文之辨的新的高度和認識,是創(chuàng)新主義者的價值觀,打破了墨守成規(guī)。而學杜甫的意義,就是東坡集大成的意義了,是“以文為詩”“以詩為文”“以詩為詩”的三合一了;不僅僅糾結于詩與文之分,而是能夠肯定詩與文之合,也更能對詩歌提出高境界高標準的要求,是一種開放的文學觀、文體觀。這是“杜韓詩派”的觀點,是“蘇黃詩派”的觀點,也是唐宋詩之爭及唐宋詩之別。

從時間節(jié)點上看,與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相對應,批評界在中唐、北宋這一“以文為詩”及宋詩派的形成、拓展、實踐階段,一般比較鼓勵“以文為詩”和詩歌的議論化、散文化的實踐。這一時期文人創(chuàng)作發(fā)達,對新生事物保持強烈興趣,沒有過于強調(diào)辨體??梢哉f,“以文為詩”是江西詩派、宋詩派理論建構的重要基石及創(chuàng)作實踐的重要手段,是中華民族經(jīng)歷了隋唐的力量與激情之后,再度強調(diào)思想、強調(diào)理性這樣一種思潮在文學和創(chuàng)作上的反映,是儒家人文關懷思想再度成為民族主體思想的時代要求,是杜詩學、江西詩派、宋詩派逐步奠定主流地位的一種大趨勢。而文學理論的發(fā)展往往圍繞“以文為詩”這一核心話題展開。杜詩學專家蔡夢弼引陳善的《捫虱新話》說:“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世傳以為戲。然文中要自有詩,詩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詩,則句語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diào)流暢。謝元暉曰:‘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怂^詩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人雖不用偶儷,而散句之中暗有聲調(diào),步驟馳騁,亦有節(jié)奏?!怂^文中有詩也。前代作者皆知此,法吾所謂無出韓杜。觀子美到夔州以后詩,簡易純熟,無斧鑿痕,信是如彈丸矣?!?8)蔡夢弼:《草堂詩話》,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1冊,(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第29頁。宋人講究傳承,講究借題發(fā)揮,從別人理論中生發(fā)自我的觀點。陳善從謝眺和唐子西的舊理論闡釋“以文為詩”和“以詩為文”,以為詩、文的技法可以互相助益。好的詩歌應該自然流暢如散文,沒有太多的跳躍、對仗之類的雕琢,而像流水對一樣自然,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好的散文中也應該有詩的節(jié)奏和聲調(diào)。陳善未能提出文中有詩意,而提出語句精確,大概是琢磨講究、字斟句酌、強調(diào)語言的詩意化。與以前諸家不同,他的“以文為詩”,不是布局,而是語言流暢。他將“以文為詩”和“以詩為文”轉(zhuǎn)換為“然文中要自有詩,詩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詩,則句語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diào)流暢”,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闡釋,與大部分強調(diào)文體相克、文體謹嚴的觀點不同。他實際上是從詩與文體性相通、體裁相生的角度出發(fā)的,是一個開明的講究文學藝術性的文體學家,與蘇東坡的集大成說也有內(nèi)在關聯(lián)性?!绊n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世傳以為戲”,說明這句話幾乎成為一個大眾參與的熱門話題。

“以文為詩”的討論,加深了杜詩學的研究深度。隨著討論的展開,對杜甫的表述從“以詩為文”轉(zhuǎn)化為“以史為詩”。針對陳師道所說杜甫與韓愈“以文為詩”不工的問題,方逢辰《邵英甫詩集序》也云:

詩不必工,工于詩者,泥也諸?所以吟詠性情,足以寄吾之情性之妙可矣,奚必工。前輩有以放而詩者,謝靈運是也。有以狂而詩者,李太白是也。有以寓而詩者,陶淵明是也。有以窮而詩者,郊島是也。有以怨而詩者,屈平是也。以文為詩者,昌黎;以史為詩者,少陵;以俠為詩者,非今之江湖子乎。放也,狂也,寓也,窮也,怨也,文也,史也,雖其為詩,有不能皆出于情性之正者,而其所以詩,則亦各寄其情性而已。惟俠,則詩之罪人焉。邵兄英甫,吾鄉(xiāng)之秀也,讀書之隙,且寄意于吟詠,集而成編,來謁予序,予謂子非俠者也,豈其文乎?史乎?窮乎?怨乎?抑狂乎?其放乎?子以儒業(yè)其身,而志于詩,子姑以此寓性情可也,勿泥于工,請子識之。(9)方逢辰:《邵英甫文集序》,載《蛟峰文集》卷四,見《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88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第798頁。

這一開放的文學觀針鋒相對地提出,如果“以詩為詩”是工的話,那詩不必工,吟詠可也;主張可以“以文為詩”“以史為詩”,以種種為詩,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但唯獨不欣賞江湖派。其實江湖派“放也,狂也,寓也,窮也,怨也,文也”,而其所以為詩,亦各寄其個人情性而已。方逢辰大概一為糾時偏,一為警戒青年人需要關注杜甫式的家國情懷,故有此說。隨著“以文為詩”討論的展開,人們對詩、文文體的認識逐步加深,認為文學抒情性是第一性,體式是第二性;而衍生的“以史為詩”的提法,頗具創(chuàng)新性??梢?,方逢辰覺得“以史為詩”比“以詩為文”更能概括杜甫的詩歌特點,與后來“六經(jīng)皆史”的提法具有同一史學關鈕與視角。這也是“以文為詩”話題深入討論所帶來的詩學理論的深化和認識的深化。理論來源于思辨,來源于爭論和撞擊。

詩文之辨的影響不僅僅局限于詩與文,也影響到四六文。隨著“以文為詩”的大討論,帶來了對文學本質(zhì)和文學傳統(tǒng)認識的深入,帶來了思想的解放。有人拓展為“以四六為文”。方逢辰《蛟峰文集》卷四云:“而尤長于四六,近得啟事數(shù)篇,觀之交乎上者不諂,交乎下者不倨,且鋪敘旋折,咳唾歷犖如散文,每篇于頌之末,必有所規(guī),規(guī)之末必有所勸。若施之制誥,當有彥章之得,而無景伯之失矣。陳后山有言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余于胡公四六,亦云。”(10)方逢辰:《胡德甫四六外編序》,載《蛟峰文集》卷四,見《北京圖書館古籍修本叢刊》第88冊,第800頁。一般認為四六文偏于雕琢,粉飾太平。而胡德甫的四六文有諷諫的精神,又鋪敘旋折、咳唾歷犖如散文??梢娝未⑽奈捏w發(fā)達,成為主流。各種文體均被散文的引力吸引,從散文文以載道、鋪敘手法中汲取營養(yǎng),向散文文體靠攏。在理性化的宋代,這是一種潮流。

儒家詩學最終在思想論爭中勝出,文體探討的結論是以本體、體性為先,體性決定體式,是本末的關系。南宋中期以后,隨著儒家思想占據(jù)主流地位,人們討論文體論逐步超越了“以文為詩”“以詩為文”的技巧、形式之爭,更加重視文章的本體性。一方面,以本體性闡釋“以文為詩”和“以詩為文”;另一方面,直指人心,直指本體論。宋代何夢桂《潛齋文集》卷五《王樵所詩序》:“先輩謂杜工部以詩為史,韓吏部以文為詩,繇其胸中儲貯博碩,然后信筆拈出,自成宮商;非抉摘刻削,求工于筆墨言語以為詩也?!?11)何夢桂:《王樵所詩序》,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八二九二,第358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6,第69頁。從本體論的高度討論,本無史、文之分,皆發(fā)自胸中,然后信筆拈出,自成宮商;非抉摘刻削,求工于筆墨言語以為詩也,削足適履,形式的過于講究是無用的;本體是絕對的,文體是相對的。從文章的本體論到體性論再到體式論,很有高度。衍生出來的“以詩為史”的提法是杜甫詩史說的原型。這種探討往往是杜詩學的深化,是儒家詩學深入發(fā)展的一部分。

二、詩文之辨與元代文學思想解放

元代儒學走下神壇,無疑為古典詩學提供了一次難得的松綁和自由發(fā)揮。元代是圍繞“以文為詩”展開詩文之辨的重要時期,元人更多從純文學的角度展開話題,令人耳目一新。他們提出了“陽剛為文”“以質(zhì)為文”“詩人之詩”“文人之詩”“詩者文之變”等重要觀點,“以文為詩”引發(fā)了一場大討論,激發(fā)了元代古典詩學思想的發(fā)展。

“以文為詩”是元人不可回避的話題。元人創(chuàng)新地提出了“文在其中”的說法。元代王義山《稼村類稿》卷五云:“予因是而知陳君工于詩,而文在其中矣。觀陳君庚辰以后之詩,后山所謂以文為詩,以詩為文也,文不在茲乎!”(12)王義山:《稼村類稿》卷五,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3冊,第33頁。后山所謂“以文為詩”“以詩為文”向來令人費解,王義山給了比較明確的解讀;杜甫“以文為詩”,詩歌中大量應用了議論、敘事的散文技法;“以詩為文”,就是把詩歌寫得具有散文的載道功能,詩歌中有家國情懷,天下責任。那么,散文的功能不就在杜詩里了嗎?

元人有元人的獨特氣質(zhì),喜歡陽剛一派,將“以文為詩”理解為文學的陽剛風格。劉履《風雅翼》卷十三《韓文公詩十首》:“論者謂其以文為詩,故其詞多奇勁雄壯,而少沖淡,然不知其于古作,殆有非沖淡者可得而及也?!?13)劉履:《風雅翼》卷十三,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70冊,第207頁。韓愈“以文為詩”,文以載道,心懷家國天下,胸中一股憂郁不平之氣,肯定會使文章氣質(zhì)偏于陽剛,平淡不下來。

“以詩為詩”與“以文為詩”的探討,杜甫、韓愈、蘇軾、黃庭堅等人的創(chuàng)造實踐,進一步解放了元人的思想,開拓了元人的眼界,引發(fā)了學界對傳統(tǒng)詩文正變觀的質(zhì)疑。袁桷將“以文為詩”與新的正變觀結合在一起,《書括蒼周衡之詩編》云:

《詩》有經(jīng)緯焉,詩之正也。有正變焉,后人闡益之說也。傷時之失,溢于諷刺者,果皆變乎?樂府基于漢,實本于《詩》??计溲裕苑怯鋹傊Z。若是,則均謂之變矣歟?建安、黃初之作,婉而平,羈而不怨,擬《詩》之正,可乎?濫觴于唐,以文為詩者,韓吏部始然。而舂容激昂,于其近體,猶規(guī)規(guī)然守繩墨,詩之法猶在也。宋世諸儒,一切直致,謂理即詩也,取乎平近者為貴,禪人偈語似之矣。擬諸采詩之官,誠不若是淺。蘇、黃杰出,遂悉取歷代言詩者之法而更變焉。音節(jié)凌厲,闡幽揭明,智析于秋毫,數(shù)殫于章亥,詩益盡矣、止矣,莫能以加矣!故今世學詩者,咸宗之。括蒼周君衡之,磊落湖海士也,束書來京師,以是編見贄。意度簡遠,議論雄深。法蘇黃之準繩,達《騷》《選》之旨趣。歷覽名勝,長歌壯吟,亦皆寫其平生胸中之耿郁。至于詞筆,尤為雅健,讀之亹亹忘味,誠有起予者,乃知山川英秀之氣,何地無奇才。感嘆之余,因書此以贅其卷首,延祐六年閏八月庚申,前史官會稽袁桷書。(14)袁桷:《書括蒼周衡之詩編》,載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七二二,鳳凰出版社,1998,第347-348頁。

袁桷對“以文為詩”問題的討論深入了很多。首先,他對傳統(tǒng)的正變觀提出質(zhì)疑,認為不能將諷刺詩說成變,這不符合漢魏詩歌史的實際。唐代韓愈“以文為詩”,不平則鳴,但是仍然合乎詩法。宋代儒家詩學是主流,“以理為詩”,過于平淡,不一定合乎詩法。至于蘇東坡、黃庭堅,雄放杰出,實際上是“以文為詩”“以理為詩”“以議論為詩”、不平則鳴的集大成,至此詩歌的正變觀實際上被顛倒了。詩歌是發(fā)展的,時代的主流詩人就是正,杜甫、韓愈、蘇東坡、黃庭堅就是正。袁桷表揚青年人的詩歌“議論雄深,法蘇黃之準繩”,“長歌壯吟,亦皆寫其平生胸中之耿郁,至于詞筆,尤為雅健,讀之亹亹忘味”。文章討論的問題高屋建瓴,涉及重大理論問題,思維敏銳,撥亂反正,很有理論意義。將“以文為詩”拓展為與議論雄放、雄放杰出、陽剛之美結合在一起,與怨而怒、哀而傷、打破中庸之道的傳統(tǒng)結合在一起。可見,“以文為詩”往往和創(chuàng)造、打破、革命、狂飆突進的精神結合在一起,成為改革、進步和革命的動力,成為反叛的動力。

金元時代儒學中落,思想寬松,學人往往能夠跳出三界,自由通達,直指文心,上趨漢魏盛唐。元好問言:“汲字伯深……自號西嵓老人。有《西嵓集》傳于家。屏山為作序云:‘人心不同如面,其心之聲發(fā)而為言,言中理謂之文,文而有節(jié)謂之詩。然則詩者文之變也,豈有定體哉……號西昆體,殊無典雅渾厚之氣,反詈杜少陵為村夫子,此可笑者二也……公言韓退之以文為詩,如敎坊雷大使舞,又云學退之不至,即一白樂天耳。此可笑者三也。嗟乎!此說既行天下,寧復有詩耶!比讀劉西嵓詩,質(zhì)而不野,清而不寒,簡而有理,澹而有味,蓋學樂天而酷似之?!?15)元好問:《劉西嵓汲》,載元好問編,蕭和陶點校:《中州集》“詩人小傳”,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94-95頁。其創(chuàng)新處有三:一是以為詩無定體,各發(fā)心聲、各言其志之說甚有創(chuàng)造性;二是認為言為心聲,言而中理者謂之文,文而有節(jié)謂之詩,是一種全新的文體觀,闡釋了言、心、志、文、理、詩的關系,從體性及體式上劃分詩與文的界限,非常新穎獨到;三是顛倒詩文次序,認為文而有節(jié)謂之詩,詩歌是文章的繁縟、節(jié)奏化,故“詩者文之變”,這樣的說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元代理學家吳澄從理學的角度回應討論,將“以文為詩”提升到“以質(zhì)為文”的高度?!稏|麓集序》云:“主簿石君以東麓張君詩文四卷示余,余讀之理勝氣勝,詩文以理為主,氣為輔,是得其本矣。其詩不尚纖儂,不拘拘于法度,以文為詩者也。其文不尚俳麗,不屑屑于言辭,以質(zhì)為文者也?!?16)吳澄:《吳文正集》卷十六,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第177頁。把“以文為詩”提升為“以質(zhì)為文”,實際上是以理氣為文,體現(xiàn)了元代理學家的文體觀。這也讓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到“以文為詩”的儒學背景對詩學的強勢影響。正是基于儒學復興運動,才有杜甫、韓愈“以文為詩”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宋代對“以文為詩”的理論總結。可見文體的體性是第一位的,體式只是被決定的形式而已。吳澄所提出的“以質(zhì)為文”概念,暗含與“以詩為詩”“以詩為文”的對立,大抵將駢儷、言辭看成“以詩為文”,形成文質(zhì)對立的文學觀。

“以質(zhì)為文”是理學立場,劉將孫《養(yǎng)吾齋集》進一步將“以文為詩”發(fā)揮為從“詩人之詩”向“文人之詩”的時代轉(zhuǎn)型,則是文學史家的立場?!霸娪锌筛恼撸豢筛恼?;篇中之句,句內(nèi)之字,可改者也。長篇之曲折,不可改者也。長篇兼文體,或從中而起,或出意造作,不主故常,而收拾轉(zhuǎn)換,奇怪百出。而作詩者,每不主議論,以為文人之詩,不知各有所當。諸大家固有難言者,如昌黎東坡真以文為詩者,而小律短絕回文近體,往往精絕?!?17)劉將孫:《養(yǎng)吾齋集》卷十,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9冊,第92頁。這是“以文為詩”的新解,認為長篇詩歌要有散文的波瀾壯闊的文體特性,長篇之曲折,收拾轉(zhuǎn)換,需要散文的章法結構才能呈現(xiàn)?!耙晕臑樵姟蓖瑫r也是嚴羽批評的主議論的問題,劉將孫對嚴羽的看法做出了回應。劉將孫還提出了“文人之詩”的問題,將“以文為詩”“議論為詩”與“文人之詩”結合在一起,開啟了“詩人之詩”“文人之詩”“學人之詩”的學術討論。好發(fā)議論是“文人之詩”,“詩人之詩”過于清風明月;杜甫的議論是政治抒情詩,是儒者之詩;韓愈則是散文的章法句法而已。宋人的創(chuàng)作是“文人之詩”,從唐到宋,完成了“詩人之詩”到“政治之詩”“文人之詩”的轉(zhuǎn)型。時代變了,士人也轉(zhuǎn)型了。從“以詩為詩”到“以文為詩”,實際上是詩歌從唐代詩人之詩向宋代文人之詩的轉(zhuǎn)型。詩人溺于情,文人好議論,但是文人不是純粹的理學家,他們往往被理學家瞧不起。儒者多政治抒情詩,理學家詩歌則充斥著道學氣。

三、詩文之辨與明清詩學理論的深化

明人的詩文之辨觀分為兩派:一是古典保守派,強調(diào)漢唐詩歌的抒情性,強調(diào)含蓄、韻味,提出文貴顯、詩貴隱,詩者文之精,詩高于文的說法;一是創(chuàng)新派,宋詩派結合杜甫、韓愈、蘇軾、黃庭堅成功的創(chuàng)作實踐,強調(diào)時移世易,求新求變。

辨體是明代文體學的一大特點。明人強調(diào)詩必盛唐,強調(diào)抒寫性情,將詩文之辨落實為唐宋詩之爭,分辨唐體宋體。王用章《詩法源流》曰:“詩原于德性,發(fā)于才情,心聲不同,有如其面……唐人以詩為詩,宋人以文為詩。唐詩主于達性情,故于三百篇為近。宋詩主于立議論,故于三百篇為遠。”(18)傅若金:《詩法正論》,載王用章輯:《詩法源流》卷之上,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15冊,齊魯書社,1997,第60-61頁。特別注重唐宋的區(qū)別:唐人以詩為詩,唐人直接抒情,宋人議論則偏于理性、敘事。王用章的議論已經(jīng)超越“以文為詩”與“以詩為文”,而能夠討論才情與理性的問題。才情無疑更接近傳統(tǒng)文學的本性,三百篇是詩歌抒情的原初榜樣。

明人辨體在文體尊卑論方面提出了“詩者文之精”的說法,對元代方回的“詩者文之變”的觀點做出別出心裁的反撥與回應,提出詩高于文,讓詩歌重新成為強勢文體。鄭潛《樗菴類稿》原序:“余聞之方回先生曰:‘言之精者為文,文之精者為詩?!粍t詩之作,難言也,茍求其精,非能言,而文者不足以與此也。三百篇之作,非皆出于能文者,而語無不精,先王之教也……唐韓昌黎以文為詩,杜少陵以詩為文,各極其精,而不能以相掩,宋之蘇黃猶唐之李杜也……明矣,要在乎精之而已矣。”(19)鄭潛:《樗菴類稿》原序,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2冊,第94頁。所謂精妙,是精妙的技巧、精妙的詩歌藝術和組織布局。杜甫“以詩為文”,韓愈“以文為詩”都是組織布局;黃庭堅、蘇軾格高律熟,也是精妙??少F的是作者強調(diào)不能貴古賤今,要考察詩歌的藝術水平;而藝術技巧是不斷發(fā)展進步的,“以文為詩”“以詩為文”就是詩歌藝術技巧的進步實例。李東陽認為:“詩與文不同體,昔人謂杜子美以詩為文,韓退之以文為詩,固未然。然其所得所就,亦各有偏長獨到之處。近見名家大手以文章自命者,至其為詩,則毫厘千里,終其身而不悟,然則詩果易言哉?!?20)李東陽撰,周寅賓、錢振民校點:《李東陽全集》,岳麓書社,2008,第1504頁。強調(diào)詩文之分,以為詩文不同體,詩人文人才性不同;而文章家能文未必能詩,詩歌高于文章 。

明人在文體體性論方面展開辨體。車大任提出文貴顯、詩貴隱的體性辨體思想,其《又答友人書》從文體學的角度討論詩文之辨,強調(diào)辨體之嚴:“竊謂詩文之道,其體最嚴,其用最大?!?21)車大任:《又答友人書》,載余姚,黃宗羲編:《明文?!肪硪话倭唬姟毒坝∥臏Y閣四庫全書》第1454冊,第2854頁。車大任以為“以文為詩”與“以詩為文”涉及到詩文的體用關系,而體則最嚴,不能混亂?!胺蛭馁F顯也,不顯不足以敷暢其事情;詩貴隱也,不隱不足以見深長之味?!?22)同上。從隱顯的關系討論詩文之辨,很有見解。他對“以文為詩”和“以詩為文”的評價不高,“設若以文為詩,墮議論之窟矣,以詩為文,乏經(jīng)緯之章矣”(23)同上。。這是明代文人經(jīng)過中唐至宋元的創(chuàng)作實踐后,對詩文關系有了新的全面的認識。他強調(diào)體式,強調(diào)辨體,認識到“以詩為文”和“以文為詩”的局限性和缺點,卻不能認識到“以文為詩”的積極意義?!耙晕臑樵姟背蔀槊鞔捏w學不能回避的時代命題。

在體味論方面,胡胤嘉《詩藝存玄選序》進一步認為詩文之辨在于味的有盡、無盡的辨體思想?!坝嘤^仲魯之名詩,而嘆其深于詩也。夫詩異于文也,味之躍然于胸,歌之欲溢于口,而解之卒不易解,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嚴儀氏仿彿言之矣……詩之為道,所最忌者長言詠嘆而意先盡也,故理窮于《易》,情窮于《詩》,法窮于《春秋》,非以能盡為窮,而正以其不必盡為窮……故余嘗語朱原信曰:‘中晚之無詩,不以其靡,而以其盡也?!褚栽姙槲?,且為今制藝之文,其能無盡乎。 ”(24)胡胤嘉:《詩藝存玄選序》,載余姚,黃宗羲編:《明文海》卷三百八,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56冊,第5652頁。序文從探討詩文區(qū)別開始,以為詩文之異在于味,味在于不盡,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是詩的極致。當然,文章也是以韻味無窮為最上,以不盡之意為最上。其實,認為中晚唐的詩歌“盡”(即無言外之意)也是傳統(tǒng)的看法。中晚唐詩歌何嘗盡?不僅不盡,而且比盛唐別有味道。只是傳統(tǒng)詩教以為時代衰則詩衰,甚至將時代衰歸因于詩衰。

“以文為詩”也是明代杜詩學不能回避的命題。鄭善夫更進一步從詩歌要隱秀含蓄的體性出發(fā),批評“詩圣”杜甫的“以文為詩”?!短埔艄锖灐份d:

鄭善夫有批點杜詩,其指摘疵類,不遺余力,然實子美之知己,余子議論雖多,直觀場之見耳。嘗記其數(shù)則,一云詩之妙處,不必說到盡,不必寫到真,而其欲說欲寫者自宛然可想,雖可想而又不可道,斯得風人之義。杜公往往要到真處盡處,所以失之。一云長篇沈著頓挫,指事陳情,有根節(jié)骨格,此杜老獨擅之能,唐人皆出其下,然詩正不以此為貴,但可以為難而已。宋人學之往往以文為詩,雅道大壞,由杜老啟之也。一云杜陵只欲脫去唐人工麗之體,而獨占高古,蓋意在自成一家,不肯隨場作劇也。然詩終以興致為宗,而氣格反為病,善夫之詩本出子美,而其持論如此,正子瞻所謂知其所長而又知其敝者也。(25)胡震亨:《唐音癸簽》,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57頁。

鄭善夫主張詩必盛唐,認為詩之妙處不必說到盡,含蓄蘊藉才得風人之義,杜甫之詩往往似散文要到真處盡處,所以失之;批評宋人“以文為詩”的風氣,追溯到杜甫。而杜甫含蓄有含蓄之妙,盡透有盡透之用,則是論者有所不知了。

另外一派是“挺杜派”。隨著杜詩學的發(fā)達,明人將“以文為詩”與學杜結合,宋訥試圖解釋“以文為詩”是一種布置、結構、結撰,是文學技巧的提高?!都o行程詩序》載:“昔人論杜少陵以詩為文,韓昌黎以文為詩者,蓋詩貴有布置也,有布置則有得其正造其妙矣,故學詩當學杜,則所學法度森嚴,規(guī)矩端正,得其師焉。永福張惟薫先生讀書構文之暇,尤工于詩,故凡四言、五言、六言、七言與夫歌行之作,必以布置為體,而后煉其句也,又能以杜為師,故詩人與其得正造妙者多矣?!?26)宋訥:《紀行程詩序》,載《西隱集》卷六,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5冊,第894頁。宋訥的觀點是詩歌要有文章的布置,杜甫“以詩為文”,法度森嚴,規(guī)矩端莊;不是“以詩寫文”,而是將詩寫得像文章,寫得有文章的體式、體性、法度、格局、規(guī)矩;杜甫的“以詩為文”,實際上是“以文為詩”,是散文運動的產(chǎn)物。正與不正的關系是一個新的話題。宋訥以為杜甫“以詩為文”、韓愈“以文為詩”,故有布置,“有布置則有得其正,造其妙矣,故學詩當學杜,則所學法度森嚴,規(guī)矩端正,得其師焉”。從文學史的實踐來看,學習杜甫肯定是學詩正途,所以“以詩為文”肯定是正途,而不是一般批評家認為的變體。歷史地看,從唐宋保守派的角度,杜甫、韓愈的“以文為詩”是變體;從元明清的詩歌史實踐看,天下無人不學杜,變體逐漸成為正體,這就是正變的辯證法。邊緣逐漸成為新主流,舊的主流逐漸被邊緣化。

“以文為詩”不僅是明代文體學、杜詩學的命題,也是明代文學史家不可回避的命題。杜甫、韓愈、蘇軾、黃庭堅等人的價值在于變,在于創(chuàng)造了文學順應時代的新傳統(tǒng)。明人逐步認識到,變才是文學史發(fā)展的主旋律,才是文學發(fā)展的動力。明代林俊《嚴滄浪詩集序》云:“詩寫物窮情,慨時而系事,寄曠達,托幽憤,三經(jīng)三緯備矣,降而《離騷》一變也。而古詩、樂府,蘇、李、張、酈,一變也,曹、劉、張、陸,又一變也。若宋若齊若梁,氣格漸異,而盡變于神龍之近體。至開元、天寶而盛極矣,而又變于元和于開成。迨宋以文為詩,氣格愈異,而唐響幾絕。山谷詞旨刻深,又一大變者也?!?27)林?。骸秶罍胬嗽娂颉罚d祝尚書主編《宋集序跋匯編》,中華書局,2010,第2006頁。林俊舉詩歌史凡七變,而以變?yōu)槌?shù),沒有不變的道理。嚴羽標舉盛唐,蘇軾重提陶淵明,都是復古主義。古人已逝,不可再生,那只是個回不去的理想而已。任何人都不可能回到陶淵明,回到盛唐了。變永遠是詩歌的正道,變體才是正體。正體只是個傳說,即使在東周春秋的《詩經(jīng)》時代也沒有所謂的正體。

清代宋詩派居于主流地位。在清代批評家看來,時代變了,社會生活更加豐富復雜了,詩人們在創(chuàng)作上“以文為詩”,幾乎是別無選擇的選擇。《綠楊紅杏軒詩集序》云:“文章古稱韓柳,尚矣,若韓之于詩,硬句排奡,橫騖別驅(qū),以文為詩者也。今之言詩者,爭趨之。”(28)姜宸英:《綠楊紅杏軒詩集序》,載《湛園集》卷一,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23冊,第624頁。雖然是無奈的語氣,但也說明唐代之后,詩歌創(chuàng)作只能走“以文為詩”的宋詩道路了;比較簡單純粹的中古盛唐不可重復,回不去了,近代的詩人們別無選擇?!读x門讀書記》卷五十二云:“《題衡山縣文宣王廟新學堂呈陸宰》,以文為詩題,固當如是也?!?29)何焯著,崔高維點校:《義門讀書記》卷五十二,中華書局,1987,第1079頁。詩的題目像散文,敘述清楚,交代全面,這是時代內(nèi)容急劇發(fā)展的需要,體現(xiàn)了“以文為詩”的影響力拓展到了詩題??梢娝未螅姼璧陌l(fā)展不僅是“以文為詩”,而且思維方式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散文思維滲透到大部分文體的領域?!啊独钌屉[詩集·鏡楹》:陳無已謂:昌黎以文為詩,妄也。吾獨謂義山是以文為詩者。觀其使事,全得徐孝穆、庾子山門法。”(30)同上書卷五十八,第1260頁。李商隱的詩有敘事的成分,有故事、人物、事件,也是“以文為詩”,這大概代表了中晚唐大部分詩人“以文為詩”的時代趨勢。

清代文學史家充分認識到杜甫、韓愈之后開創(chuàng)詩歌新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價值。《御選唐宋詩醇》云:“唐宋人以詩鳴者,指不勝屈,其卓然名家者猶不減數(shù)十人,茲獨取六家者,謂惟此足稱大家也。大家與名家猶大將與名將,其體段正自不同。李杜一時瑜亮,固千古希有,若唐之配白者有元,宋之繼蘇者有黃,在當日亦幾角立爭雄,而百世論定,則微之有浮華而無忠愛,魯直多生澀而少渾成,其視白蘇較遜。退之雖以文為詩,要其志在直追李杜,實能拔奇于李杜之外。務觀包含宏大,亦猶唐有樂天,然則騷壇之大將,旗鼓舍此何適矣。大家全力多于古詩見之,就近體而論,太白便不肯如子美之加意布置,昌黎奇杰之氣,尤不耐束縛,東坡才博又似不免輕視?!?31)清乾隆十五年敕編《御選唐宋詩醇·凡例》,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48冊,第2頁。有清一代,詩歌理論突破了詩必盛唐的藩籬;宋詩派力量強大,對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比較強調(diào),杜甫、韓愈得到重視,元稹、白居易以敘事議論的諷喻詩出名,東坡議論杰出。選家對韓愈的看重是因為他從“以詩為詩”轉(zhuǎn)型為“以文為詩”,拔奇于李白、杜甫之外,這是很有見識的。

相對而言,明代政治文化上回歸漢唐,強調(diào)詩必盛唐,強調(diào)“以詩為詩”,維護古典詩歌抒情性的本色論。清代直趨近代,宋詩派占優(yōu),杜甫、韓愈、蘇軾、黃庭堅的“以文為詩”得到推崇,學杜成為一時風尚??梢姟耙晕臑樵姟辈粌H是技法問題,更是時代命題,是深厚的文化轉(zhuǎn)型變革,是文學傳統(tǒng)從抒情轉(zhuǎn)型為敘事議論的大趨勢問題。由此可見,“以文為詩”話題是古典詩學的重要話題,該討論已經(jīng)成為中國古代文論演進的重要形式。

“以文為詩”的宋詩派對唐詩派的變革畢竟是在古典詩學內(nèi)部進行的,真正具有革命性顛覆意義的是新文化運動中的新詩——白話詩運動,他們“以文為詩”,或者說干脆是“以文為文”了。胡適說:“認定了中國詩史上的趨勢,由唐詩變宋詩無甚玄妙,只是作詩更近于作文!更近于說話?!?32)胡適:《胡適文存(二)》,(臺北)遠東圖書公司,1975,第214頁。他們拋棄了古典詩歌的根本形式(押韻、格律),代之以散文的散句單行,甚至不以書面語,而以口語體寫詩。那么,他們的創(chuàng)作是不是詩?正如廢名所言:“我們寫的是詩,我們用的文字是散文的文字,就是所謂自由詩?!?33)廢名:《論新詩及其他》,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第20頁?!八^散文的文字,便是說新詩里的句子,要是散文的句子?!?34)同上書,第29頁?,F(xiàn)代新詩的內(nèi)容是詩的,形式則是散文的。它們是散文詩,追求的是散文美。

胡適、劉半農(nóng)、周作人、沈尹默、康白情等人創(chuàng)作的是敘事和議論成分比較多的散文詩,引起了詩歌體性的混亂。創(chuàng)造社詩人認為情感和想象才是詩歌的本質(zhì),遂產(chǎn)生了以郭沫若的《女神》為代表的充滿情感和想象力的系列詩。湖畔詩派更大膽、真切、熱烈地歌頌愛情,其自由詩強化了現(xiàn)代詩歌的愛情主題,讓人感覺到現(xiàn)代詩歌自由書寫現(xiàn)代人情感的抒情體性。以徐志摩、聞一多為代表的新月派針對散文詩無韻的缺憾,開始大力提倡新格律詩。聞一多在《詩的格律》中提出詩的三美(即音樂的美、繪畫的美、建筑的美),戴望舒的朦朧詩強調(diào)詩歌的意象美、朦朧美,都是對古典詩歌“以詩為詩”的回歸。努力是可貴的,探索是艱辛的。正如唐宋詩轉(zhuǎn)型經(jīng)歷了三百多年的痛苦砥礪才能鳳凰涅槃一樣,“以文為詩”、散文化的現(xiàn)代新詩,在“以詩為文”的歷程中肯定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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