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亮

2020年10月17日，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簡稱未保法）完成了自1991年制定以來的第三次修訂，此次修訂后的“新未保法”于2021年6月1日施行。新未保法第49條首次對新聞媒體報道涉及未成年人事件的原則作出規(guī)定。本文試依據(jù)聯(lián)合國《兒童權利公約》以及新未保法相關條款，對這些原則加以分析，并結合近年來發(fā)生的相關事例，剖析新聞報道中存在的問題，探討落實這些原則的路徑。

客觀、審慎、適度的原則

一、“涉及未成年人事件”的新聞報道之界定

新未保法第49條規(guī)定：新聞媒體應當加強未成年人保護方面的宣傳，對侵犯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行為進行輿論監(jiān)督。新聞媒體采訪報道涉及未成年人事件應當客觀、審慎和適度，不得侵犯未成年人的名譽、隱私和其他合法權益。其中使用了“新聞媒體采訪報道涉及未成年人事件”的表述，沒有明確規(guī)定其具體范圍。按照文義解釋，應屬于狹義未成年人新聞報道，即以未成年人為主要人物（或與未成年人直接相關）的新聞報道。但是，如果按照最有利于保護未成年人的目的解釋，采用廣義未成年人新聞報道也可成立或至少可作為未來目標。所謂廣義未成年人新聞報道，是指媒體所做的與未成年人直接或間接相關的新聞報道。所謂“間接相關”是指新聞報道中雖未直接出現(xiàn)未成年人或未直接涉及未成年人話題，但與未成年人權益有關聯(lián)或潛在關聯(lián)。①

二、客觀、審慎、適度原則的基本含義

依據(jù)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社會法室的解釋，新未保法第49條中的“客觀”，是指報道涉及未成年人的事件時，應當充分調(diào)查了解，確保所報道事件的真實性、客觀性，避免在報道中增加主觀推斷的內(nèi)容。所謂“審慎”，是指新聞選題、構思、刊載或者推送時應當進行周密而慎重的論證，分析該報道可能引起的社會關注及其對涉及的未成年人的影響。所謂“適度”，是指媒體報道涉及未成年人事件時不宜過分追求全面真實，而是應當有一定的尺度和界限，防止因新聞媒體對事件信息的過度挖掘而造成未成年人名譽、隱私和其他合法權益被侵犯。②

三、客觀、審慎、適度原則的現(xiàn)實基礎

新未保法第49條系本次修法新增條款。之所以增加該條款，一個重要的現(xiàn)實原因就是近年來新聞媒體因報道行為而侵犯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事件時有發(fā)生。③廣義未成年人新聞報道中存在的問題，按照具體表現(xiàn)，大體可以分為三種類型：

第一，在直接涉及未成年人的新聞報道中，屢屢突破法律設置的報道底線。典型事例就是2013年李某某強奸案報道中，媒體蜂擁而至，爭相報道其姓名、照片等個人信息，嚴重違反了當時的未保法和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等法律關于禁止披露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的未成年人相關個人信息的規(guī)定。

第二，在進行涉及暴力、性、恐怖活動等可能給未成年人造成不良影響的新聞報道時，往往缺乏必要的限制和處理。例如，同樣在2013年，網(wǎng)絡大V薛蠻子因涉嫌嫖娼和聚眾淫亂被警方抓捕，某電視臺在報道該新聞事件時，缺乏未成年人保護意識，將警方訊問薛蠻子和賣淫女的露骨情節(jié)不作處理，對未成年觀眾造成不良社會影響。

第三，缺乏對未成年人獨立人格的認可和尊重。2011年，媒體廣泛報道了年僅13歲的“五道杠”少年黃某某，將其描述成一個極具政治素養(yǎng)的“天才兒童”。這種報道顯然沒有尊重未成年人應有的主體人格，將其異化為所謂“天賦‘官’稟的兒童”，以致引發(fā)后續(xù)網(wǎng)絡指責、謾罵和人肉搜索，甚至5年后他被某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自主招生錄取的事，仍然成為網(wǎng)上熱議的話題，給黃某某造成了極大心理壓力。

四、客觀、審慎、適度原則的國際公約依據(jù)

我國加入并批準的《兒童權利公約》對新聞媒體在未成年人保護中的地位和行為規(guī)范也有一些要求。例如，公約第17條（信息接觸；大眾媒介）規(guī)定：“締約國確認大眾傳播媒介的重要作用，并應確保兒童能夠從多種的國家和國際來源獲得信息和資料，尤其是旨在促進其社會、精神和道德福祉和身心健康的信息和資料，為此目的，締約國應：（A）鼓勵大眾傳播媒介本著第29條的精神傳播在社會和文化方面有益于兒童的信息和資料；……（E）鼓勵根據(jù)第13條和第18條的規(guī)定制定適當?shù)臏蕜t，保護兒童不受可能損害其福祉的信息和資料之害?！笨梢?，公約明確規(guī)定了媒體保護未成年人的社會責任，在內(nèi)容提供以及行為規(guī)范制定方面也有相應要求，這些都是新未保法第49條的國際公約依據(jù)。

“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

新未保法第4條在原未保法第5條基礎上補充規(guī)定了“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即在保護未成年人的人身權利、財產(chǎn)權利及其他合法權益的過程中，要綜合各方面因素進行權衡，選擇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的方案，采取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的措施，實現(xiàn)未成年人利益的最大化。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社會法室同時指出，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與《兒童權利公約》規(guī)定的“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的內(nèi)在精神是一致的。④

《兒童權利公約》中的“兒童最大利益原則（the best interests of the child）”被視為全部公約的基本理論前提，⑤公約保護未成年人的第一原則，世界各國兒童立法、行政和司法的綱領性基礎，人們處理兒童事務的最高行為規(guī)則。⑥兒童最大利益原則集中體現(xiàn)在《兒童權利公約》第3條第1款，該款規(guī)定：“涉及兒童的一切行為，不論是由公立或私立社會福利機構、法院、行政當局或立法機構執(zhí)行，均應以兒童的最大利益為一種首要考慮。”

新未保法明確將與公約“兒童最大利益原則”等同的“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確立為基本原則，體現(xiàn)了我國積極履行國際公約義務的負責任態(tài)度，整部新未保法（當然包括第49條）都應遵守該基本原則，發(fā)揮其統(tǒng)帥指導功能。在新聞媒體報道涉及未成年人事件時，始終將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置于“客觀”“審慎”“適度”原則之上，不僅尊重其“一票否決”的地位，也要注意發(fā)揮其“第一原則”的本意解釋功能，在具體原則相互沖突或難以取舍時，應以符合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基本原則作為理解適用標準。

例如，2020年9月12日，某地發(fā)生了一起一名女生在樓梯間被多名女生輪流扇耳光的校園欺凌事件。某知名媒體對此做了簡短文字報道，但卻將網(wǎng)傳視頻（稍作模糊化處理）作為主要內(nèi)容放到網(wǎng)上，時長近1分30秒。這一報道雖然是“客觀真實”的，但難以符合“審慎”性要求，也不符合“適度”要求，更難以符合“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基本原則。如此報道，不僅會導致對受害未成年人的二次傷害，也不利于對施害未成年人的必要保護，對于遏制校園欺凌現(xiàn)象并無益處，理應糾正。

為使“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客觀”“審慎”“適度”原則在新聞報道工作中有效適用，應由新聞行業(yè)協(xié)會制定統(tǒng)一的未成年人新聞報道具體細則。我國目前專門的未成年人新聞報道準則極少，且制定年代距今均在十年以上。在媒體融合的當下以及今后一段時期，因應媒體格局巨變的形勢，有必要遵循新未保法所確立的原則，比較借鑒西方發(fā)達國家以及我國香港、臺灣地區(qū)成功經(jīng)驗，結合我國新聞管理的特點，參考學者研究成果，從正（致力實現(xiàn)的目標）反（努力克服的問題）兩方面入手，圍繞未成年人新聞，制定一部具體可執(zhí)行的未成年人新聞報道準則。

已故“南非國父”曼德拉曾經(jīng)說過：“沒有什么比我們對待孩子的方式更能體現(xiàn)我們這個社會的核心價值追求”。新聞媒體在保護未成年人方面地位特殊，責任重大。新未保法第49條確立的“客觀”“審慎”“適度”原則，如能“上遵從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基本原則，下輔之以新聞報道具體準則”，則定會在直接涉及未成年人事件報道方面有質(zhì)的飛躍，在廣義的未成年人新聞報道領域，也會循序漸進，逐步提升專業(yè)水準。如此，將更有利于保護未成年人，更有利于促進未成年人主體地位提升，最終實現(xiàn)未成年人的最大利益。

注釋：

①王偉亮、劉逸帆：《未成年人保護：廣電媒體新聞責任論》，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20年9月版，第19-20頁。

②郭林茂：《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202頁。

③郭林茂：《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201頁。

④郭林茂：《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11-12頁。

⑤王雪梅：《兒童權利論：一個初步的比較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頁。

⑥吳鵬飛：《兒童權利一般理論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28-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