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之俊
江南錢氏家族共同追認的始祖,是吳越國開國之主武肅王錢镠。錢镠王除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局面打下了牢固的基礎外,還留下了對錢氏家族影響甚巨的《錢氏家訓》。自錢镠以來,錢氏家族后裔以吳越為中心,遍布全國及海內(nèi)外。
《錢氏家訓》中告誡子孫“愛子莫如教子,教子讀書是第一義”,“子孫雖愚,詩書須讀”,“興學育才則國盛”。錢氏子孫不違祖訓,好學上進成為整個家族千百年來的行為圭皋,遂成家風。在如此向?qū)W家風的浸潤中,錢氏家族學人輩出,宰相、翰林、學士名流比比皆是,被人譽為“千年名門望族,兩浙第一世家”。僅20世紀中,著名的錢氏人物就有“一諾獎、二外交家、三科學家、四國學大師、五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十八兩院院士”。這其中的“四國學大師”,錢基博、錢鍾書父子皆在。
錢基博、錢鍾書一脈屬無錫堠山錢氏,是錢镠之孫錢弘俶的后代。從錢基博編寫的《堠山錢氏丹桂堂家譜》來看,錢弘俶的后裔早期為官居多,后經(jīng)朝代更迭,為官、經(jīng)商、治學者等皆有。到了明清之際,無錫堠山錢氏家族已無大的政治影響,為大官者很少。至錢鍾書的前幾代,基本屬于普通的詩禮之族,或傳統(tǒng)的文化型家族。錢鍾書曾否認自己出身名門望族,就是一個普通的教書人家。錢基博雖是現(xiàn)代著名的國學家,著述等身,但終其一生也只是一個大學教師,再上溯幾代,族中小商賈、小鄉(xiāng)紳或小地主雖大有人在,卻沒有什么高官名人。
錢基博《自傳》言:“吾家三世傳經(jīng),為童子師。”所謂“三世”,指的是祖父錢維楨,二伯父錢熙元還有他自己這一代。錢基博曾說:“我祖父教書,我伯父和父親教書,我同堂哥哥和自己的親哥哥都教書。我從小跟著我伯父和父親、哥哥讀書。因為我祖上累代教書,所以家庭環(huán)境適合于‘求知。而且,‘求知的欲望很熱烈?!卞X基博的祖父錢維楨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考取的是金匱縣學的廩生,在地方上受人尊重。因此錢維楨特別重視教育,希望五個兒子都能考中科舉。同治六年,長子錢福煒終于考中舉人。次子錢熙元為副舉人,三子錢福熉為郡庠生,錢基博之父錢福烔是第四子,為附貢生,幼子錢福熾為國學生——這便是所謂的“丹桂五枝芳”。錢福烔考取秀才時只有20歲,但后來考舉人卻屢考不中,最后這個附貢生還是捐的。錢福烔曾繼承了三四十畝地,實際算得上是個小地主或小鄉(xiāng)紳。
錢基博和錢基厚這對孿生兄弟,自小由母親親自啟蒙識字,后由大哥錢基成指導讀經(jīng),再請同族心葵先生為兩兄弟解經(jīng)(講書)。二伯父錢熙元設塾授徒,講授制舉文很有名,不僅教了三弟四弟,也教了錢基博、錢基厚兩兄弟,在文章寫作上亦多有指點。錢基博自言:“五歲從長兄子蘭先生受書;九歲畢《四書》《易經(jīng)》《尚書》《毛詩》《周禮》《禮記》《春秋左氏傳》《古文翼》,皆能背誦……”清政府廢除科舉考試的前幾年,錢基博、錢基厚兩兄弟都參加過幾次童試,卻雙雙落榜??婆e廢除后,他們也就結(jié)束了學習生涯,走上了謀生的道路。
在今天的無錫市城區(qū)新街巷(原名七尺場),有一座修葺一新的舊式宅院,青磚黛瓦,靜穆古樸,這就是當年錢基博、錢鍾書父子居住過的舊宅“繩武堂”。堂名取自《詩經(jīng)·大雅·下武》“昭茲來許,繩其祖武”,即繼承祖業(yè)之義。
錢鍾書1910年出生時,錢家還是賃屋而居,繩武堂還沒興建。該宅建造于1923年,錢鍾書的少年時期都在這里度過。在繩武堂錢鍾書這一代的成長過程中,錢基博和其兄錢基成、其弟錢基厚所營造的氛圍,對孩子們的成長成才產(chǎn)生了很大的積極影響,很好地延續(xù)了錢氏家族的耕讀家風。
錢鍾書在入東林小學之前的教育,基本上是由大伯父錢基成負責。錢基成因為長房無子,錢鍾書一生下來就過繼給了他。錢鍾書四歲(虛歲)時始由伯父教識字,六歲入秦氏家族辦的秦氏小學。不到半年,因病停學。他伯父舍不得他上學,加之本來就不太贊同新式學校教育,借此就停學在家。按當時新式教育的學制,像錢鍾書這個年齡段,應該入初等小學學習了,但錢家人不僅錢基成不贊成新式教育,錢鍾書祖父也反對進“洋學堂”,他們還是傾向于老式教育。
1920年,錢家人看到時代不同了,不得不讓錢鍾書、錢鍾韓兄弟(錢基厚之子)進新式公立小學上學。是年七月,他們考上了東林小學。學習上,他們文史方面表現(xiàn)優(yōu)異,但有些學科就跟不上,比如算術就得補考。錢鍾韓后來回憶說:“進入高小后,由于缺了四年基礎教育,學習困難很大,學校里有一套功課,有一套作業(yè),家里卻從不過問,只是另行安排一些課外學習任務:繼續(xù)讀些古典文學,讀些中國歷史,寫些議論文章。在這幾年里學得很狼狽,成績不佳,有時還不及格,只能靠自己的閱讀能力來勉強應付功課?!?/p>
這段時間里,錢基博對兒子的教育常常是“鞭長莫及”。錢基成對侄兒很疼愛,常常每天下午授課,上午則帶著他上茶館、聽說書、品民間小吃。每次走過街頭書攤,錢鍾書就邁不開腳步,伯父知道他想看書,就買來一個大燒餅給他,然后再給一點錢,鍾書就坐在書攤邊一邊啃燒餅一邊看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七俠五義》……把書攤上的小說翻了個遍。
錢基成還會花幾個銅板,到小書鋪子租上一兩本小說,錢鍾書因此又讀了《說唐》《濟公傳》等當時看起來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品。這些小說中的英雄人物,尤其讓他著迷,錢鍾書曾自取別號“項昂之”,以“項”代表“項羽”,以“昂之”代表他想象中的英雄氣概。每每讀完后,他便會手舞足蹈地向弟弟們演說看過的內(nèi)容,并對各種兵器的斤兩記得爛熟。這種幼時“天真爛漫”“癡氣盎然”的性情,與錢基成十分相似。
不過,與大伯父在一起的幾年,錢鍾書雖然快樂,但也逐漸染上了晚睡晚起、貪吃貪睡的壞毛病。錢基博想懲戒兒子,又擔心兄長不滿。偶爾背地里教兒子算術,兒子也是被他擰得青一塊、紫一塊,不僅收效甚微,還得罪了大哥。
錢繩武堂三兄弟在參加第六屆政協(xié)全國委員會會議期間合影。自左至右為:錢鍾泰、錢鍾韓、錢鍾書
1920年錢基成去世,錢鍾書對伯父感情很深,悲痛不已。當年,他寫了《題伯父畫像》一文,這是目前所見到的他最早的一篇文章。此后,錢鍾書的教育開始由父親來接手。
當時的鍾書很怕父親,相互間有很深的隔閡。雖然日日同進同出,但兩人不親近,也不講話。除了每學期的學費和飯費,他幾乎不向父親伸手要錢。有時學期中間要買課本,因為手頭沒錢,他就不買,上課只是聽講。
針對兒子當時喜歡“臧否人物”的情況,錢基博為錢鍾書改字“默存”(原字哲良),要求他“默而成知,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告誡他少說多做,以防口生禍端。還在《題畫諭先兒》一文中對兒子提出告誡:“汝在稚年,正如花當早春,切須菩(善)自蘊蓄。而好臧否人物、議論古今以自炫聰明,淺者諛其早慧,而有識者則譏其浮薄。語曰:‘大器晚成。蓄之久,而醞釀熟也。又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發(fā)之暴,而醞釀不熟也。如錦侄繪此貽汝,非必喻汝少年身世之生意洋溢,或亦有所諷耳。汝不可不知此意,切切。”
錢鍾書讀東林小學期間,錢基博正在省立第三師范學校任教,每天下午放學后,他就叫錢鍾書兄弟倆去他辦公室,自習或教讀古文。到師范學生們吃過晚飯,開始夜自修時,才帶他們回家吃晚飯。錢鍾書不僅在父親的指導下繼續(xù)學習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課余還開始接觸西洋文學。他讀了梁啟超譯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譯的偵探小說,只是覺得“沉悶乏味”。可不久,他發(fā)現(xiàn)并迷上了林紓譯的西洋小說:
接觸了林譯,我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么迷人。我把林譯哈葛德、迭更司、歐文、司各德、斯威佛特的作品反復不厭地閱覽。假如我當時學習英文有什么自己意識到的動機,其中之一就是有一天能夠痛痛快快地讀遍哈葛德以及旁人的探險小說。四十年前,在我故鄉(xiāng)那個縣城里,小孩子既無野獸電影可看,又無動物園可逛,只能見到“走江湖”的人耍猴兒把戲或者牽一頭疥駱駝賣藥。后來孩子們看野獸片、逛動物園所獲得的娛樂,我只能向冒險小說里去找尋。
錢鍾書讀書的范圍與思想的空間陡然擴大了。
有了深厚的文學、歷史基礎,錢鍾書的作文水平在同齡人中,一開始就顯得很突出。不過他真正得到父親的稱贊,還是在上中學以后。
1923年,13歲的錢鍾書小學畢業(yè),對此楊絳說:“鍾書上了四年高小,居然也畢業(yè)了……他只是個癡頭傻腦,沒有正經(jīng)的孩子?!保ā队涘X鍾書與〈圍城〉》)之后,錢鍾書考入蘇州知名的桃塢中學。作為教會學校,該校的中英文課程分班上課,錢鍾書剛?cè)雽W時,國文、中國歷史等課都是直接跳到初中二年級,而英文、數(shù)理等課程則在初中一年級。在這些課程中,他國文是強項,數(shù)理等課卻不太理想(對生物學倒是很感興趣)。在校四年,錢鍾書在寫作上開始嶄露頭角,已在校報上發(fā)表文章,在作文競賽中獲獎。
1925年,錢基博應清華之聘北上任教,寒假沒回無錫。錢鍾書少了約束,便狂讀小說,直到假期結(jié)束,才記起連課本都沒翻過。次年暑假,在清華任教的錢基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命錢鍾書和錢鍾韓各作一篇文章,結(jié)果錢鍾韓的一篇頗受夸贊,而錢鍾書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錢基博氣得用雞毛撣子將他痛打了一頓。
無錫繩武堂
就是這頓打,對錢鍾書起了作用,他將放飛的心完全收了回來,開始起早貪黑地讀書。錢基博為他安排自修科目,指導他學習《古文辭類纂》《駢體文鈔》《十八家詩鈔》等古文選本,打下了堅實的古詩文基礎。錢鍾書后來寫客套信從不起草,提起筆一揮而就。如果是八行箋,幾次抬頭,寫來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這般功夫,正是他父親訓練出來的。
但有時錢鍾書并不按父親教導的方法作文,而是別出心裁,在古文中嵌入駢詞儷句,翻新出奇,且辭藻華美,令人驚喜——總之,到考入清華前,他已不復挨打,而是父親得意的兒子了。1979年4月,錢鍾書到美國訪問,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也說:“自言在中學期間,初不知用功,曾給父親痛打一頓。十五歲才知發(fā)憤讀書?!?/p>
1927年秋,錢鍾書自蘇州桃塢中學回到無錫輔仁中學讀高二。這時錢基博在上海和無錫兩地跑,他在無錫國專兼任國文教授,每周五、周六到國專上課。即使時間緊,他也不放過教育子侄的機會,要求他們每周五晚都要去聽他在國專的課。
就在讀高二這一年,全校又進行了國文、英文、算術三門課的競賽,結(jié)果錢鍾書得了國文、英文兩個第一,轟動全校。這個時期在寫作上,他開始頗得錢基博的賞識,經(jīng)常替父親代筆寫信,由口授而代寫,由代寫信而代作文章——至今被人津津樂道的錢穆《國學概論》的《序》,就是錢鍾書剛?cè)氪髮W時替父親寫的。寫畢,錢基博通讀一遍,覺得言辭肯綮、無懈可擊,就署上自己的大名“交稿”了。
1929年,錢鍾書以中英文特優(yōu)的成績被清華破格錄取,在大學期間,錢基博時常給兒子寫信。信中說,“做一仁人君子,比做一名士尤切要”,“現(xiàn)在外間物論,謂汝文章勝我,學問過我,我固心喜;然不如人稱汝篤實過我力行過我,我尤心慰”。又告誡他:“兒之天分學力,我之所知;將來高名厚實,兒所自有!立身務正大,待人務忠恕?!彼MX鍾書能“淡泊明志,寧靜致遠,我望汝為諸葛公、陶淵明;不喜汝為胡適之、徐志摩”,錢基博對當時的新文化運動保持距離,埋首國學,他這樣告誡錢鍾書,是出于一個儒者的文化立場。
1933年夏,錢鍾書計劃去國外留學,但因為《國外留規(guī)程》要求畢業(yè)生在國內(nèi)服務兩年,錢基博便安排兒子來到他任教的光華大學教書,父子倆首次成為同事。
錢鍾書知識淵博,在光華授課幽默風趣,很快在學生中引起轟動,隨即成為光華大學的熱點人物。當時的《光華大學》半月刊上有人撰文這樣描述這對父子:“父子倆在學校讀書講學,相互競賽,一時傳為美談。入夜,二人的書房燈火相映,讀書瑯瑯,長明不熄,引得夜歸人駐足觀嘆?!?/p>
繩武堂的“鍾”字輩中,錢基博之子有錢鍾書、錢鍾緯、錢鍾英和錢鍾霞,錢基厚子女最多(九子二女):錢鍾韓、錢鍾漢、錢鍾毅、錢鍾儀、錢鍾魯、錢鍾彭、錢鍾達、錢鍾篯、錢鍾泰、錢鍾元、錢鍾華。雖然大部分孩子生于七尺場錢宅建造之前,但他們多是在錢繩武堂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少年時期,所以錢鍾魯說:“錢繩武堂是無錫錢氏兄弟培育成長的場所?!?/p>
錢基博、錢基厚兄弟不僅對錢鍾書要求嚴格,對其他“鍾”字輩同樣在學習和生活上嚴格要求。錢鍾魯回憶,在繩武堂,他們自小受到伯父錢基博“極其嚴格的經(jīng)史文學的熏陶”。暑期時,錢基博從外地回到無錫,還在大廳設帳為兄弟們授課講經(jīng)史,“因而這里是我們兄弟的家庭大學堂,我們不僅在這里受到極其嚴格的經(jīng)史文學的熏陶,而且學到‘愛國、愛人民的做人之道……三間大廳極其寬敞,不僅是我們大學堂,也是我們游樂場所……”
錢基博也曾在文章中描述過自己與兒子鍾書、侄子鍾漢在家中讀書討論的情形:“長夏無事,課從子鍾漢讀番禹陳澧蘭甫《東塾讀書記》,時有申論,隨記成冊。其中有相發(fā)者,有相難者,每卷得如干事,盡四十五日以迄事。陳氏以東塾名其廬;而仆課子弟讀書之室,會在宅之東偏,遂以‘后東塾名吾室?!?/p>
生活上,錢基博告誡他們,不許沾染吃喝嫖賭的惡習,但有時也有一些人在背后沾染一點小“惡習”。楊絳說,錢基博常吹詡“我兒子都不抽香煙”,其實不抽煙的只有錢鍾書一個,兩個弟弟都抽,只是他們一見到父親,就趕緊把抽了一半的煙藏在衣袋里,寧愿衣服燙出洞來,也不愿被父親知曉。
其實錢基博是知道兩個兒子抽煙的。他后來曾言及此事:“我有三個兒子和媳婦,沒有一個懂得賭;三個媳婦和大兒子,也不吸紙煙;所以我家庭用度很省?!卞X基厚對兒子也是嚴格要求,不許抽煙就是其中一條。兒子錢鍾漢哪怕已當上無錫市副市長,在父親面前也不敢造次。正是在這樣嚴格的家教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鍾”字輩中,基本沒有賭、嫖、離異等現(xiàn)象出現(xiàn),保持了醇厚的書香文教家風。
“錢繩武堂”的“鍾”字輩男嗣,不僅錢鍾書后來在文史哲上成就卓著,其余也大多成為各領域?qū)iT人才。錢鍾韓與錢鍾書年齡只相差7個月,一起學習長大,但他走的是截然不同的理工科路子。錢鍾韓本科讀的上海交大,后到英國倫敦大學留學,回國后一直在高校執(zhí)教,并長期擔任重要領導職務。其實錢鍾韓的國學水平亦很高,1933年夏,江蘇省舉行第一屆公費留學生考試,錢鍾韓因為成績特優(yōu),所以未經(jīng)服務期就被保送應試,結(jié)果以總分80分、超出第二名31分的成績名列榜首。他的國文卷的閱卷者是著名學者柳詒征,柳看到卷子后,十分稱賞,后來知道作者“年甚少,且攻實科”,乃贊嘆“中西淹貫,實不易得”。
錢基博次子錢鍾緯,南通紡織學院肄業(yè),后赴英國曼徹斯特波爾敦工業(yè)學院學習。建國后一直擔任武漢國棉四廠總工程師。三子錢鍾英,1934年以第一名畢業(yè)于上海光華大學英文系,得金牌獎。1949年解放后,中國銀行在錢鍾英倡議下聲明回歸祖國,他即被調(diào)回北京中國銀行總管理處工作,主要負責有關銀行金融重要文件的中英文編譯工作,享有較高聲譽。
錢基厚的次子錢鍾漢,1935年上海光華大學國文系第一名畢業(yè),得金牌獎。新中國誕生后,歷任無錫市副市長、市政協(xié)副主席、全國工商聯(lián)執(zhí)行委員、江蘇省政協(xié)委員、市民建副主任委員等職務。三子錢鍾毅上海交通大學土木系畢業(yè),后考取清華庚款公費留美資格,獲美國愛華州大學博士學位。最小的兒子錢鍾泰1952年考入南京工學院電機系,其時大哥錢鍾韓已是南工的副院長。
這些“鍾”字輩,基本沒有經(jīng)商的,大部分走的是學術研究或所謂“實科”之路,做官也是因為“學而優(yōu)則仕”,明顯受到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
錢鍾書與楊絳只有一個女兒——錢瑗。錢瑗走在父母前面,生前是北師大的教授、博導,一生把大部分精力花在教育教學上,學術成果不算多,終究未盡其才。錢氏家族家風的延續(xù),在錢鍾書的女兒身上也得到了體現(xiàn)。
錢瑗自小得父母言傳身教,耳濡目染,遺傳了父母愛好讀書的基因,獨立思考和自學能力很強。祖父錢基博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讀書種子”。楊絳回憶,1948年夏,錢鍾書的爺爺百歲冥壽,分散各地的一家人,都回無錫老家聚會。這次家人相聚,錢基博意外發(fā)現(xiàn)了他從未放在心上的“女孫健汝”,得意非凡。他偶爾在一間廂房的床上睡著了(他睡覺向來不分日夜),醒來看見一個女孩子在他腳頭,為他掖掖夾被,蓋上腳,然后坐著看書,這時外面院子里一群孩子正在吵吵鬧鬧地玩耍。
錢基博問你是誰,錢瑗自報了名字。她那時11周歲,已讀過《西游記》《水滸傳》等小說,正在爸爸的引誘、媽媽的教導下讀文言的林譯小說。她和爸爸有同樣的習性,走到哪里捧起書本看到哪里。她找到一小柜《少年》。這種雜志她讀來已嫌不夠味兒,所以一本本都翻遍了,滿地是書。錢基博考問了她讀的《少年》,又試了她別方面的學問,大為驚奇,好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認定她是“吾家讀書種子也”。錢基博曾對錢鍾書的二弟、三弟說,他們的這個那個兒子,資質(zhì)屬某等某等,“吾家讀書種子,唯健汝一人耳”。楊絳說:“爹爹說話,從不理會對方是否悅耳。這是他說話、寫信、作文的一貫作風?!保ā段覀冐怼罚?/p>
錢基博手跡
錢鍾書注重培養(yǎng)孩子獨立自主的學習能力。楊絳說:“她學外文,有個很難的單詞,翻了三部辭典也未查著,跑來問爸爸,鍾書不告訴,讓她自己繼續(xù)查,查到第五部辭典果然找著?!卞X瑗想讓爸爸給她講古詩,錢鍾書說:“古詩有什么好講?自己去看?!钡谌粘I钪?,錢鍾書不像老夫子對孩子那樣嚴苛,他和錢瑗像極其親昵的好朋友。錢瑗小時候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在女兒面前,錢鍾書更像一個大孩子。但是,在錢鍾書這個小家庭里,“詩書傳家”是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來了。
錢鍾書這一代知識分子,能夠成才并效力社會,甚至在一定領域產(chǎn)生不凡影響,是幾代家族家風教育下凝聚成的碩果,有一點偶然性,但更多是一種必然。
嚴格的家教是孩子成長成才的保障。對錢鍾書早年的讀書情況進行梳理,不難看出,他能夠成為20世紀中國學界的“文化昆侖”,和其自小接受嚴格的家教有著極大的關聯(lián)。有人說他自小就是個王勃式的神童,這是捕風捉影的“現(xiàn)代神話”。錢鍾書身為長子,父親錢基博對其的要求尤為嚴格。即使在錢鍾書上清華大學之后,他仍然在兒子的人格塑造上產(chǎn)生著積極影響。嚴格的家教,是促使錢鍾書和“鍾”字輩子侄成才的重要因素。
1993年,錢鍾書、楊絳和女兒錢瑗在家中
醇正開明的家風,是一個家庭、一個家族良性發(fā)展的溫床。錢基博一代不僅對子侄在讀書上嚴格要求,在生活上同樣不馬虎,決不允許他們沾染社會惡習。在繩武堂,讀書做人始終是第一要義。家族親人之間,互敬和睦,長幼有序,其樂融融。
錢基博有嚴格的一面,但是在培養(yǎng)方向、方法上眼界開闊,比較開明。孩子們在家接受傳統(tǒng)國學教育,在外接受新式教育(甚至把錢鍾書送到最好的教會學校去讀書),以此保證不與時代脫節(jié)。錢鍾書選西洋文學,錢鍾韓報電機專業(yè),留學海外讀專業(yè)亦尊重意愿,這種開明的家風,在錢鍾書形成學貫中西的學術格局上,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家長的榜樣作用在優(yōu)良家風的形成上不可忽視。以錢基博為例,他在繩武堂樹立了絕對的家長威嚴,也是絕對的讀書權威——他自身的學識和品行給孩子們塑造了一個做人與為學的典范。他一生勤奮讀書,勤勉治學,淡泊名利,甘于清貧,不以做官求富貴為要,堂堂正正做人,對子侄輩在讀書求學上產(chǎn)生了“潤物無聲”的影響。他自言:“生平無營求,淡嗜欲而勤于所職;暇則讀書,雖寢食不輟,怠以枕,餐以飴,講評孜孜,以摩諸生,窮年累月,不肯自暇逸?!?/p>
生活上,錢基博極其自律,對己要求幾近苛刻。他曾說:“‘吃‘喝‘嫖‘賭四字,我不犯一字,連紙煙都不吸。”“我不愿積了錢,供一家享用奢侈,我寧可送給人家用”?!蹲詡鳌分械溃骸靶晕放c人接,寡交游,不赴集會,不與宴飲;有知名造訪者,亦不答謝;曰:‘我無暇也。”
新中國成立后,錢基博將5萬余冊藏書全部贈給華中大學。1952年,又把收藏的甲骨、銅玉、陶瓷、歷代貨幣、書畫等文物200余件,捐贈給華中師范學院歷史博物館。而他最重要的貢獻之一,應該是造就了同樣淡泊名利的一代鴻儒錢鍾書。
對知識的追求讓錢家?guī)状硕蓟畹煤唵味吭剑粋€家庭的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風貌,會在潛移默化中代代相傳。錢氏家族的醇正家風,是錢氏家族寶貴的“不動產(chǎn)”,也是他們留給中華文化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