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涵
(中山大學 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技術作為一種塑造文明的力量,滲透進人類活動的方方面面,已成為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必要手段。我們很容易列舉出技術的一些典型示例,比如金屬冶煉是技術、電力供應是技術、人工智能也是技術。然而,一旦深究技術的本質(zhì)是什么,就會陷入含混紛亂。目前,針對技術的哲學研究并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范式,眾多哲學流派從各自的立場和方法出發(fā)展開討論,得出了許多富有啟發(fā)性的觀點[1],但是這些觀點卻經(jīng)常相互沖突,似乎在根本上難以調(diào)和。技術究竟具有哪些根本特征,屬于何種本體范疇?本文選取了五種重要的技術哲學研究進路予以比較,力圖在技術本質(zhì)觀的分歧中尋求共通,并嘗試基于技術的二重性提出一個有助于各進路交流融合的方案,以期通過多元進路的共同研究,綜合把握技術時代人類的命運,思索擺脫技術沼澤的可能性。
自古希臘時代起便有關于技藝(techne)的哲學思考[2],在工業(yè)化時代技術獲得了越來越多哲學家的關注和反思,但是“技術哲學”獨立成為一個專門的哲學分支領域,還是近半個世紀以來才興起和確立的。技術哲學成為專門研究領域的過程,也是現(xiàn)代技術的高速發(fā)展帶來一系列嚴峻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社會結構失衡、戰(zhàn)爭威脅加劇等問題的過程,這些問題不僅迫切需要具體的應對處理方案,也呼喚著對技術的特性及其后果的更深層理解和把握[3]。然而,技術哲學的不同研究進路之間不僅在研究方法上各有側重,而且在基本立場、關注主題、核心觀點等方面有許多明顯的差異甚至是嚴重的沖突,而這些差異和沖突歸根結底源于各進路在技術本質(zhì)觀上的分歧。從“種+屬差”的定義方式來看,要確定技術的本質(zhì),需確定其所屬的更普遍的且決定其根本特征的本體范疇到底是什么。下文將扼要追溯和呈現(xiàn)當前技術哲學主要研究進路的發(fā)展脈絡和獨特風格,比較其在劃歸技術本體范疇上的差異。
分析哲學主要是一種強調(diào)語言的清晰描述、概念的精確定義以及偏愛邏輯和形式化的哲學研究方法。分析哲學的興起與科學哲學相伴而生,早期重點關注的是對科學語言之意義的邏輯分析。在分析哲學進路中,技術首先是一種知識,然后是運用這種知識所進行的設計活動,最后成品為人工物。技術是可重復使用的,且通常也是可傳承、可傳播的,具有這些特征的范疇正是知識。吉爾伯特·賴爾(Gilbert Ryle)區(qū)分了以命題為對象的知識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技能知識[4],技能知識或許與技術知識有著重要的關聯(lián),但技能知識是否直接對應于技術知識,技術知識中的命題知識與技能知識之間是什么關系,這些都是懸而未決的問題。
正如馬里奧·邦格(Mario Bunge)曾表現(xiàn)出來的立場:“技術只是應用科學”[5],分析哲學界曾一度忽視針對技術的專門分析,直到越來越多學者關注技術與科學的差別,意識到技術并非科學知識的附庸。于是伊恩·賈維(Ian Jarvie)提出了技術哲學分析的重要問題:技術知識的認識論地位是什么?技術知識如何與科學知識相區(qū)分[6]?進一步的研究隨著1990年沃爾特·文森蒂(Walter Vincenti)突出“設計”(design)作為技術的核心活動而得以深入,技術設計活動中所引入的規(guī)范性元素是描述性的科學知識所不具有的,這是技術知識與科學知識間的重大差異[7]。技術設計的目標和結果是人工物(artefacts),人工物不同于作為科學知識對象的自然類,而是屬于功能類,其特殊性受到了分析哲學家的關注。彼得·克羅斯(Peter Kroes)和安東尼·梅杰斯(Anthonie Meijers)強調(diào)“技術人工物的二重性”,即對人工物的適當分析應當兼顧其作為有形物理客體與作為設計和使用意圖之承載者的雙重地位[8]。
由查爾斯·皮爾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以及約翰·杜威(John Dewey)開創(chuàng)的實用主義哲學運動非常強調(diào)經(jīng)驗科學的方法,實用主義將概念、理論、假設及其他抽象實體視為與物質(zhì)工具相類似的工具,它們都是為了達到某種理想的目的而設計和開發(fā)出來的,其意義在于能否在使用中為人的行動產(chǎn)生實際的效用。實用主義的技術觀把技術作為可以實現(xiàn)人類特定目的的工具和手段予以考察。杜威將17世紀以來技術科學的成就歸功于理論活動與實踐活動攜手相伴、共同創(chuàng)造新工具和新效果,從而利用自然的一部分來改造或重構自然的另一部分以適應人類需要或者調(diào)整人類自身以適應相對外部的環(huán)境的探索過程。杜威在19世紀90年代已開始嘗試將技術與科學史、教育、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藝術甚至宗教聯(lián)系起來,但他對技術哲學的貢獻直到20世紀90年代才受到特別關注,并由拉里·??寺?Larry Hickman)所繼承發(fā)展[9](P175)。
在實用主義進路中,技術是一種工具,或者使用工具的活動。具體的和有形的物理對象可以是工具,抽象的和無形的概念和理論也可以是工具。對實用主義者而言,工具的存在形式是精神還是物質(zhì)這種區(qū)分并沒有嚴格的本體論界限,關鍵在于特定的對象是否在人為了實現(xiàn)某種效果的行動中發(fā)揮手段的作用。據(jù)此,技術是精神性的知識還是物質(zhì)性的制品被模糊化處理,例如,杜威認為錘子和數(shù)字2都是為了服務于不斷發(fā)展的目的而從人類經(jīng)驗的原材料中提煉出來的工具,這兩種工具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功能性,“智力工具在其適應范圍內(nèi)隨時比其他機械工具更加靈活”[10]。
埃德蒙德·胡塞爾(Edmund Husserl)創(chuàng)立了描述事物向意識展現(xiàn)它們自身的方式的現(xiàn)象學,而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則首先將現(xiàn)象學運用到技術領域?!艾F(xiàn)象學的第一定律”,可用格式塔心理學的術語“鄰近性原則”(law of proximity)表述,即在日常的世俗生活中與我們最接近的東西,卻在我們明晰地接受它并批判性地理解它的能力方面離我們最遠。正如我們透過鏡頭看世界,卻看不見鏡頭本身,鏡頭默默地傳達給我們但也經(jīng)常扭曲了我們對自己和世界的基本感覺。因此,現(xiàn)象學的基本關注是揭示、理解“隱藏在明處”(hidden in plain sight)的現(xiàn)象,必要時尋求超越那些支配著可見與不可見的底層原則[11](P195-196)。
在現(xiàn)象學進路中,海德格爾強調(diào)“技術是一種解蔽方式(way of revealing)”[12](P12),當代學者伊恩·湯姆森(Iain Thompson)對海德格爾的技術現(xiàn)象學有進一步的闡發(fā)[13]。在人與世界的日常關系中,世界是可見的,而技術本身不可見,人通過技術來操作世界,使世界獲得解蔽,真理得以開顯。技術塑造著世界的可理解性,技術的現(xiàn)象學試圖從技術所日益塑造的我們對世界的本體理解中直觀到技術本身。不同于古代技術只是簡單地模仿和適應自然,現(xiàn)代技術則是在人對自然與技術對人的雙重挑戰(zhàn)中解蔽人與自然[12](P14-23)。人對世界的理解隨著時間而變化,海德格爾信奉本體論的整體論,即我們關于“存在”的基本觀念一旦被改變,最終關于所有事物的觀念就都會改變。這種“存在的歷史”(history of being)[14](P110)源于在最基本的概念層面上對存在的可變理解,而當前的科學正隱含地受到現(xiàn)代技術所塑造的本體觀念所指引[15]。
從弗里德里希·施萊爾馬赫(Friedrich Daniel Ernst Schleiermacher)和威廉·狄爾泰(Wilhelm Dilthy)發(fā)端,到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使哲學解釋學成為專門的學派,解釋學是關于對文本的理解和詮釋的理論,唐·伊德(Don Ihde)則發(fā)展出技術的解釋學。乍一看,解釋學的詮釋對象是文本(texts),而技術則是提供人類使用的物質(zhì)力量,兩者似乎沒有什么瓜葛。實則不然,人類的所有技術都被賦予了一系列往往是復雜的意義,這與文本相仿,因此在更深的層次上,解釋學和技術具有相當大的相互聯(lián)系。首先,文本的書寫、保存和傳播都依托于特定的技術,對文本的詮釋也受制于對特定技術的理解。其次,技術人造物本身蘊涵著設計和使用者的意圖,但這種意圖又會在多種語境、用途和軌跡中表現(xiàn)出不確定性,需要結合特定的歷史文化社會語境予以靈活詮釋。再者,特定技術的使用可以使物質(zhì)對象變成具體文本,例如,不同的考古測定技術可以從古代遺物中釋讀出不同的意義[16](P180-183)。
因此,在解釋學進路中,技術是一種文本,并且是能夠創(chuàng)造其他文本的文本。在文學語境中,文本的起源既與作者的意圖有關,也與文本創(chuàng)作的歷史文化、社會語境有關;同樣,技術的起源也既與設計者的意圖有關,又涉及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歷史文化、社會背景。技術就像文本一樣,是嵌入在社會意義中的。對技術的詮釋也會像對文本的詮釋一樣,隨著社會語境的變化而改變其軌跡,設計者的意圖甚至可能被徹底修改,例如,歷史上電話和打字機輔助聾啞人和盲人的設計意圖都輸給了通信和商業(yè)用途[16](P182)。
技術的批判主義是針對技術所引發(fā)的各種社會問題,將技術視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而采取批判性的態(tài)度予以反思的重要哲學立場。這屬于具有規(guī)范維度的現(xiàn)代性政治理論傳統(tǒng),早期代表首推馬克思,他剖析了由技術進步所推動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合理化如何導致了一種專制的社會秩序[17]。1964年,法蘭克福批判理論學派中的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提出了“技術合理性已成為政治合理性”的觀點,他認為現(xiàn)代技術形成了一個類似敵托邦(quasi-dystopian)的體系,這應該通過政治行動加以改變[18]。馬爾庫塞的作品非常抽象,當前技術批判理論的代表安德魯·芬伯格(Andrew Feenberg)將馬爾庫塞的立場具體化,他采用建構主義分析了特定的現(xiàn)代技術(如以計算機為媒介的通信和對人類受試的實驗),綜合了來自法蘭克福學派和當代科學技術研究的思想[19](P147)。
在批判理論進路中,技術是一個與社會、政治、文化相聯(lián)系的系統(tǒng)性的環(huán)境,而不是工具的集合。人們的日常生活總是與決定這種生活方式的技術相陪伴,甚至人類就生活在這些技術環(huán)境之中。作為環(huán)境,技術塑造了它的居民,這可與法律和習俗相比。每一種法律、制度和技術都代表著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有某些方面的特殊利益被保障,物權法代表著在占有和控制上的利益,同樣,汽車代表著用戶在移動性上的利益,這些利益構成了社會所認可的所謂人性。但人性是可變的,技術也并不能被單數(shù)的“技術的本質(zhì)”所刻畫,因為技術系統(tǒng)會隨著社會的其他方面演變而歷史地演變,正如制度、法律和習俗可以通過人類的行動而改變一樣。當人們發(fā)現(xiàn)技術環(huán)境不能很好地服務于人類的某些重要方面時,爭論和抗議就出現(xiàn)了,針對技術的抗爭類似于政治中的抗爭,事實上,在當今世界,圍繞技術的斗爭往往就是最重要的政治斗爭[19] (P146,P148)。
由于對技術所屬的本體范疇這一最基本問題的理解沒有達成共識,各哲學進路對技術的根本特征之刻畫有著深深的分歧,其中最核心的兩個分歧點在于,技術是否是獨立于人類而自主存在的力量,以及技術是否內(nèi)在地負載著特殊的價值。對這兩個問題的不同回答值得重視,因為它們會進一步引出技術為人類所帶來的不同后果,決定著我們對待技術的態(tài)度。
技術的“自主性”(autonomy)是由雅克·埃呂爾(Jacques Ellul)所闡發(fā)的概念,埃呂爾的作品在技術哲學中曾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他認為自主性是技術發(fā)展的本質(zhì)條件,整個現(xiàn)代工業(yè)技術就是一個自我滿足的、有著自身內(nèi)在規(guī)律的、封閉的系統(tǒng),它的運行和所導向的目標均獨立于人對它的設計,并越來越不受人的干預。對埃呂爾來說,技術作為本質(zhì)上自治的系統(tǒng)幾乎沒有給人類自由留下什么空間。隨著技術自主性的演進,人類越來越失去自主性,反而需要調(diào)整自身去適應技術,淪為技術的附庸,甚至將技術作為崇拜對象[20]。
技術的自主性概念其實可以從現(xiàn)象學的本體范疇中找到根源。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進路將技術判定為一種開顯方式,人對世界的認識是因變量,人使用技術對世界進行的操作是自變量,世界如何被解蔽,依賴于技術的力量?,F(xiàn)象學的技術觀隱含著尼采式的神學本體論,即把實體的存在理解成永恒循環(huán)的權力意志的體現(xiàn),這種不斷地凝聚又分裂的權力意志,就是無休止地自我持續(xù)積累的技術力量[14] (P88,100)。技術能夠改變“存在”,從而改變所有事物,因而技術本質(zhì)上就有自主性。解釋學進路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得出技術具有自主性的結論,因為對技術這種文本的詮釋會隨著社會語境的變化而變化,技術的演變軌跡經(jīng)常脫離于或不依賴于設計者的意圖,在這個意義上技術有著獨立發(fā)展的自主性[16](P181-182)。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實用主義者完全否認技術的自主性。對杜威來說,技術并不是一種可以自治的系統(tǒng)或力量,相反,它是一種依靠思想自由和審慎創(chuàng)新而蓬勃發(fā)展的特定類型的人類活動。因為技術只是一種工具,人類的技術活動不過是對工具和技能的探究,就像自然的生物進化是對生命形式的探究一樣。生命的形式是由自然選擇的,而工具的形式則是由人類選擇的,人類才是控制技術演化的主體[9](P176)。分析哲學進路早期只把技術視作科學知識的應用,于是技術也具有類似于實用主義所強調(diào)的工具性。技術的批判理論進路在自主性問題上比實用主義的立場要弱一些,畢竟技術作為生活環(huán)境能夠塑造人。但是,人與環(huán)境的關系是雙向的,環(huán)境塑造著人,人也在改變著環(huán)境。技術環(huán)境嵌套于更大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人能夠改變社會環(huán)境,也能夠改變技術環(huán)境。批判理論認為,技術服務于特定的社會和政治制度,當社會和政治制度隨著人的抗爭而變化時,技術系統(tǒng)也會隨之改變。因此,技術不是獨立于社會的力量,所謂技術的“自主性”最多只能描述某些大規(guī)模的技術系統(tǒng),這些系統(tǒng)由于擁有自我驅(qū)動的引擎和動力才表現(xiàn)出自主性。從更全面的視角看,自主性只是技術的偶然特性,而不是海德格爾和埃呂爾的理論中所體現(xiàn)的本質(zhì)屬性[19](P146)。
技術的批判理論在反對自主性是技術的本質(zhì)屬性的同時,主張技術依其本性是負載著特殊的意義和價值的。因為技術總是服務于特定的社會政治秩序,而且這種秩序往往正是由技術本身所促成。例如,在資本主義社會,機械化大生產(chǎn)技術的發(fā)展,一方面產(chǎn)生了大量無權無勢的貧苦勞動力,另一方面導致日益強大的私有財產(chǎn)集中以及為其服務的公共機構,從而形成了一種專制的社會秩序。所以,技術并非價值中立,而是某一部分人群特殊利益的化身,技術環(huán)境導向并維護著特定的利益秩序,生活在技術環(huán)境中的人對技術的接受或反抗就相當于對特定價值體系的歡迎或拒絕。技術的設計和發(fā)展是特定社會秩序的物質(zhì)基礎,通過在價值引導下的設計和設計引導下的價值相互間不斷地互動影響,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被內(nèi)置于技術規(guī)范和技術代碼之中。技術規(guī)范實際上充滿了社會選擇的痕跡,技術代碼總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占優(yōu)勢地位的行動者施加的價值觀的影響[19](P151-152)。
分析哲學進路后來強調(diào)“設計”是技術活動的核心,設計的目標是造出具有特定功能、可供使用者操作的人工物,這就不能僅僅應用描述自然類的科學知識,因為科學知識無法使設計師和使用者從某種功能的一般概念出發(fā)就掌握一個具體裝置的操作方法。設計中許多技術上不確定的方面必須參照社會規(guī)則和要求來確定,從而技術知識帶有規(guī)范性,它必須被放到技術所屬的公共領域中來加以分析。分析哲學進路會傾向于對技術知識中的規(guī)范性元素進行概念和語句分析,比如,評價一項技術運作“良好”或“不好”意味著什么[21]、功能設計中的“要求”是什么、“優(yōu)化”設計中所權衡的價值沖突因素有哪些[22]等,由此可分析出技術設計承載著工具價值、經(jīng)濟價值、道德價值、文化和審美價值等各類價值,從而在技術價值問題上與批判理論進路相承接。
現(xiàn)象學進路對技術價值有另一番理解。技術的價值屬性不是由外界滲透進來的,它本身就是價值的顯現(xiàn)者和創(chuàng)造者,世界由于技術而對人顯出價值。在海德格爾看來,現(xiàn)代技術的神學本體論正引導我們不斷地把所有實體(包括我們自身)理解和對待為本質(zhì)上無意義的“資源”,它們僅僅是存在。隨著這種將存在變?yōu)楸举|(zhì)上無意義資源的歷史性轉變越來越普遍,它也不斷逃避我們的批判目光。事實上,我們開始把我們自身置于虛無主義的詞項中,這構成了我們對世界的技術重塑:世界只是一個本質(zhì)上無意義的資源庫,一切都可以被優(yōu)化、安排、強化以獲得最大效益[11](P198)?,F(xiàn)代技術的后果是將傳統(tǒng)被人所珍視的意義虛無化,它自帶負價值,或者說把世界顯現(xiàn)為可資利用的工具價值,并將這種價值推向極致。
而實用主義的技術觀則不僅否認技術的自主性,而且也否認技術在本質(zhì)上就自帶特殊價值。在杜威看來,技術本身是不具有意識形態(tài)或異化屬性的工具,技術的成功或失敗都是人類行動者的責任,人既在社會網(wǎng)絡之中,也在與非人類的對象和事件所構成的網(wǎng)絡之中,是人在特定的社會和物的網(wǎng)絡結點中實施特定的行動去促成特定效果的實現(xiàn)。技術不會因為曾經(jīng)實現(xiàn)過某種效果就總會實現(xiàn)這種效果,技術對語境是敏感的,這取決于要解決的問題類型,對于特定問題而言,任何形式的技術都可能是適當?shù)腫9](P176)。杜威很清楚自由資本主義的過度擴張會導致經(jīng)濟上的不公正,但他并不認為這些后果是技術的過錯。例如,在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的1930年,他仍然寫道:“技術象征著所有的智力技能,通過這些技能,自然和人類的力量被引導和使用以滿足人類的需要;它不能局限于一些外在的和相對機械的形式?!盵23]實用主義進路主張技術作為對工具和技能的探究,就像生物體在進化過程中突變出的生物性狀一樣,本身并不會內(nèi)在地偏向于實現(xiàn)某種好或不好的結果,結果的好壞是由外在的環(huán)境決定的,因而技術是價值中立的。
不同的研究進路對技術本身以及與之相關的各種現(xiàn)象均提供了富有成果的洞察,不宜因為各自在具體觀點上的歧異而認定其中哪一種進路就是錯誤的,就應予以排斥,哪一種進路才是正確的,就應定于一尊。每一種進路都各有側重,各有長短,只有相互交流匯通才能提供關于技術的更完整的圖景。然而不同研究進路自帶歧異的理論態(tài)度和本體范疇預設,在技術的本質(zhì)觀上確實有著重大的差異和沖突,這是各進路相互融合的最根本障礙。筆者認為,不同研究進路所特有的基本態(tài)度和預設其實可以兼容,它們在技術本質(zhì)觀上的沖突能夠被弱化。
首先,技術由不同的要素所組成,也呈現(xiàn)為不同的面相;既有自身系統(tǒng)內(nèi)部的特殊性,也與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等其他方面的系統(tǒng)有著深刻聯(lián)系。技術表現(xiàn)為人通過運用某種技能作用于特定的原材料以制造出產(chǎn)品,或者作用于人工物以產(chǎn)生特定的效果,因此技術至少包含無形的技能知識與有形的人工物兩大因素,它們通過人對物的操作活動而結合。而人對物的操作活動總是在特定的人與人、人與物的網(wǎng)絡中實施,帶有改變?nèi)嘶蚋淖冏匀坏哪康模矔砀淖內(nèi)嘶蚋淖冏匀坏慕Y果,從而技術活動又是社會活動和生態(tài)活動的一部分,并且能夠創(chuàng)造出一個由技術人工物所構成的新系統(tǒng)。從不同的視野去看技術,或者只截取技術的其中某個側面,看到的就會是不同的本體范疇。從小處看,技術是知識;從大處看,技術是環(huán)境。與產(chǎn)生效用相關,技術是工具;與人的意圖和語境相關,技術是文本;而與帶來的世界觀相關,技術則是解蔽方式。
其次,技術既有屬物的維度,也有屬人的維度,兩種維度的區(qū)分對應于技術獨立自主的方面與受控于人類的方面,以及價值中立的方面與價值負荷的方面,技術在不同維度上投射出不同的特征。分析哲學進路在試圖定義技術人工物時遇到了“兩難”,并從中引出了“技術人工物的二重性”[8],這里試著將這種二重性進行推廣。例如,如何定義“刀”?刀是一切可以用來切割的東西,還是一切為了切割而制造的東西?如果按照前一個定義,那么可以將玻璃碎片和鋒利的巖石劃分為刀子;而如果按照后一個定義,那么所有那些設計失敗的刀具和磨損得認不出來的刀具殘余物都可以被包括在刀具類別中。前一種定義先著眼于物本身的物理特征,再引出這種特征潛在地與人的目的和活動之關聯(lián),但依此定義會出現(xiàn)原本用于A目的之物也能用于B目的、原本無目的之物也能變得有目的之可能;后一種定義先著眼于人的目的,再引出潛在地能夠?qū)崿F(xiàn)這一目的的物理特征,但依此定義又會出現(xiàn)人造物不能實現(xiàn)原本意圖,或者原本能實現(xiàn)意圖之造物后來不再能實現(xiàn)原意圖之可能。兩種定義都既試圖將物的物理特征與人利用物的目的相整合,又反映出物理特征與人的目的之間可能出現(xiàn)錯位,定義的困難其實暴露的就是技術的屬物維度與屬人維度之間的內(nèi)在矛盾,因為物性與人的目的之間本來就是既有相互契合的部分,但又不可能完全或永遠契合。
從屬物的維度看,技術具有自主的力量,因為技術活動的對象和材料源于自然,而自然本來就不是為了人類的目的而存在,人類為了運用技術實現(xiàn)特定目的必須遵循自然的規(guī)律。但自然規(guī)律并非人類所能完全掌握的,即使是那些已被人類所掌握的自然規(guī)律,大多也只是人類中的部分人所掌握,或者是人類以特定的方式組織起來才能掌握,至于單個的人所能掌握的自然規(guī)律其實仍然是較少的。并且技術一旦落實為具體的物,自然屬性就會繼續(xù)在人工物上起作用,使得技術人工物成為可以獨立于人類意志而運行的新力量。因此,人的技術活動并不一定能夠?qū)崿F(xiàn)人的目的,或者雖然實現(xiàn)了原初目的但同時也可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后果,又或者原來的目的會隨著技術人工物的變化而發(fā)生改變。尤其是依托于前沿科學知識的現(xiàn)代技術,對于人類而言不得不說已成為一股強大的異己力量。解釋學進路通過詮釋技術所承載的人類意圖隨社會語境之流變,現(xiàn)象學進路通過被技術所塑造過的人的形而上學而反觀技術自身,都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技術這種獨立的力量。
從屬人的維度看,技術又是受人類控制的力量,因為技術活動的發(fā)起、開展、調(diào)整、改變和終止等過程都一直在人類意圖的主導下進行,并且自然界具有與人類的活動和意圖相契合的部分。正如在生物演化過程中,自然界具有與生物的性狀和活動相契合的部分,各物種既有可能突變出一些特殊的性狀來適應自然(如某昆蟲突變出翅膀就能夠飛翔躲避天敵),也有可能通過改變自然的某些部分來適應自身(如螞蟻筑巢),從而客觀上達到了更好地生存繁衍的效果。人類的技術活動也與生物演化相似,借用杜威的看法,技術活動是人類利用自然的一部分來改造或重構自然的另一部分以適應(adaption)自然的過程,以及利用自然的一部分來改造或調(diào)整人類自身以適應(accommodation)自然的過程,這是人類進化過程中的一部分[9](P177)。但人類的技術活動與生物演化不同的是,人類是有意識地主動改變自身或改變自然,從而不再是隨機地、盲目地、被動地適應自然,而是有針對性地尋找或創(chuàng)造能夠與自然相契合的部分。實用主義進路將技術置于人類工具的地位進行考察,有助于加深我們對人類如何可能控制技術的理解。
另一方面,從屬物的維度看,技術是價值中立的。固然技術本身帶有設計者的意圖,但技術人工物的功能是寬泛的、多重的,抽象的功能總要在特定的語境中服務于更具體的目的。例如,炸彈的核心功能是產(chǎn)生爆破效果,但爆破效果是用于采礦還是用于殺人,則依賴于特定使用者更具體的目的。運用同樣的技術可以實現(xiàn)帶有不同價值目標的目的,不同目的所體現(xiàn)的價值甚至可能相互矛盾。至于在人的某次活動中能否運用某種技術、如何運用某種技術,這取決于在特定的“目的-手段”實踐推理中如何設計對特定物的操作程序。無論是作為技術原材料的物還是作為技術產(chǎn)品的物,它們都潛在地具有無窮多的可被人工操作的屬性和參數(shù),但到底是哪些屬性和參數(shù)被操作,只有明確了預期實現(xiàn)的目標以及在此目標指引下設計的行動方案,才能最終得以確定。這類問題是特別適合于采用分析哲學進路予以研究的。
而從屬人的維度看,技術又是負載價值的。盡管技術及相應人工物的功能是寬泛的,但是許多技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主要只是某項功能被人類所使用,并且也只服務于有限范圍的某些目的。因為這些技術對于特定時期或者特定地域的人而言,只有某項功能是最適合于發(fā)揮作用的,而這種作用又最適合于某類型的目的。例如核聚變技術,它既有提供能源的功能,也有屠戮生靈的功能,但對于現(xiàn)階段的人類而言,把核聚變反應約束在有限的空間范圍內(nèi)是極其困難的,倒是把核聚變反應無約束地釋放比較容易。因此,在更高級的壓制性技術被發(fā)明出來之前,核聚變技術并不適合提供能源,而是適合屠戮生靈,這項功能最適合服務的目的就是戰(zhàn)爭以及與戰(zhàn)爭相關的軍備競賽、國力威懾等。這些目的承載著不惜用強力來維護自身利益的價值取向,不管使用者的動機是出于主動還是出于不得已,核聚變技術從誕生至今就不得不一直負載著這樣的特殊價值??梢姡瑢τ谔囟ōh(huán)境、特定能力、特定需求的人類而言,技術只有某些方面與人的某些目的相契合,從而技術只會被運用到其某些功能來實現(xiàn)人所限定的價值。技術負載了什么價值,這些價值是否合理,是否需要作出改變以及應當作出什么樣的改變,正是技術的批判理論進路所探討的。
綜上,由技術的二重維度所張開的理論空間,可以較為妥善地安置以上五種風格、方法、關注點各異的哲學研究進路,從而為各進路的技術本質(zhì)觀提供相互融合匯通的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