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玉, 肖 峰
(華南理工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41)
20世紀80年代以來,認知科學領域發(fā)生了從第一代認知科學(經典進路)向第二代認知科學(4E進路)的轉向,或者說形成了從脫離環(huán)境和實踐的計算—表征理論到主張人與世界相互勾連的4E認知理論的轉型。而將環(huán)境與實踐貫穿于認識發(fā)生發(fā)展過程的始終,正是毛澤東認識論所著重表達和強調的。挖掘當代認知科學與毛澤東認識論之間的深刻關聯(lián)對于當代認知科學的發(fā)展以及毛澤東認識論研究的深化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當代認知科學是一門探究人類心智及其工作過程與機制的新興前沿學科,涵蓋心理學、計算機科學、神經科學、語言學、人類學、哲學六大學科以及這六大學科之間互相交叉產生的11個新興學科[1],是當今國際上涉及學科最多也是最復雜的尖端學科之一。它包括發(fā)端于20世紀50年代的第一代認知科學和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第二代認知科學。直至目前,兩種研究范式是一種共在的狀態(tài)。只是,相比第一代認知科學,第二代認知科學因突顯了當代認知科學的實踐轉向而備受青睞。
第一代認知科學的認識論基礎是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代表人物有圖靈(A.M.Turing)、塞爾(J.R.Searle)、普特南(H.W.Putnam)、紐厄爾(A.Newell)和西蒙(H.A.Simon)等。圖靈認為,功能強大的計算機可以體現出智能。塞爾斷言,恰當編程的計算機可以成為心靈。普特南指出,計算機與人的心靈具有一樣的結構與功能,理解了機器智能也就理解了人類智能。紐厄爾和西蒙提出“物理符號系統(tǒng)假說”,認為智能的產生是基于對符號表達式的操作,將智能主體看作處理物理符號的機器。簡言之,第一代認知科學將認知視為一種以符號表征為核心,以計算操作為基礎的信息加工過程,因而也叫計算表征主義進路。它表明,認知是被大腦控制的信息加工過程,認知即計算。然而,這種控制和計算與顱外的身體和環(huán)境并無關聯(lián)。
第二代認知科學對第一代認知科學的理論主張?zhí)岢隽速|疑,表達了“超腦認知”觀點,認為認知超出了大腦,涉及身體、環(huán)境等顱外過程。其研究進路主要有體化認知(embodied cognition)、嵌入認知(embedded cognition)、延展認知(extended cognition)、生成認知(enacted cognition)(1)體化認知認為,認知過程部分地依賴于顱外的身體過程;嵌入認知認為,認知過程部分地依賴于身體之外的過程;延展認知認為,認知過程部分地是由身體外的過程構成的;生成認知認為,認知是在有機體與環(huán)境的互動中生成的。。這四種研究進路被統(tǒng)稱為4E認知理論模型?!芭c經典認知科學不同,簡單來說,4E更看中環(huán)境、情境、身體和工具在認知處理中產生的積極意義,這些內容恰好是經典進路所忽視的部分?!盵2]在第二代認知科學那里,認知不是簡單的計算—表征過程,而是發(fā)生在集結了身體與環(huán)境的動態(tài)交互系統(tǒng)中,它將顱外的身體、環(huán)境、情境和工具作為不可或缺的認知要素??梢哉f,第二代認知科學的產生標志著認知科學開始發(fā)生實踐轉向,其理論主張得到越來越多研究者的支持,成為當代認知科學中最有活力的一支力量。
毛澤東認識論將身體、環(huán)境、技術或工具統(tǒng)一于以實踐為基底的認識活動的全過程。4E認知進路是當代認知科學的最新范式,代表了當代認知科學的發(fā)展走向。將4E認知理論和毛澤東認識論貫通起來考察,可以發(fā)現,4E認知理論無形中對毛澤東認識論特別是其關于認識來源、方法、工具和過程等不同維度的論述具有細化闡釋的意味,從而可以說當代認知科學(的發(fā)展走向)在一定意義上“印證”了毛澤東認識論原理。
毛澤東鮮明地指出:“人的正確思想,只能從社會實踐中來?!盵3]320確切地說,親身實踐(或直接經驗),是認識的根本來源。當然,個體的人,其認識的形成,并非都源自身體力行的實踐,也無法亦無需“事必躬親”。但是,并不能因此否認“一切真知都是從直接經驗發(fā)源的”[4]288,因為“在我為間接經驗者,在人則為直接經驗”[4]288。毛澤東以回答認識來源問題的方式強調了身體同世界的直接互動和緊密聯(lián)結(即身體力行的實踐)是認識的根本前提:世界之所以能進入人的意識,是因為身體活動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面向物質”“面向事實”本身的基礎條件。
傳統(tǒng)認知觀點將認知視為純粹的信息加工,割裂其與物質載體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瓦雷拉(F.Varela)、湯普森(E.Thompson)等體化認知理論家對此提出了質疑和批判。他們認為,“缸中之腦”(2)著名哲學家希拉里·普特南在其著作《理性、真理和歷史》中提出缸中之腦的思想實驗,想象將一位身體有缺陷的人的大腦取下來,放在一缸營養(yǎng)液中存活,并確保大腦的輸入輸出神經與計算機相連,意在表明缸中腦足以產生認知,說明認知不受顱外的身體過程的影響。不足以產生認知。如同安東尼奧·達馬西奧(A.Damasio)所言:“心智首先必須是跟身體有關的,否則就不能作為心智而存在。在軀體持續(xù)不斷地提供基本參照的情況下,心智才能與其他許多真實和想象的事物有關?!盵5]在體化認知那里,認知的形成離不開身體與環(huán)境或認識對象之間的互動。早在當代認知科學產生以前,毛澤東就以獨特的方式表達了體化認知的核心思想。依此而論,體化認知“印證”了毛澤東的認識來源論。
毛澤東的認識方法論尤以調查研究、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透過現象看本質為人們所熟知。關于因何要調查研究,毛澤東指出,“沒有調查,沒有發(fā)言權”[6],“不做正確的調查,同樣沒有發(fā)言權”(3)繼1930年5月在《反對本本主義》中提出“沒有調查,沒有發(fā)言權”之后,毛澤東又于1931年4月在《總政治部關于調查人口和土地狀況的通知》中進一步補充道:“不做調查沒有發(fā)言權”,“不做正確的調查同樣沒有發(fā)言權”。。針對緣何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毛澤東認為,“任何思想,如果不和客觀的實際的事物相聯(lián)系……即使是最好的東西……也是不起作用的”[7]。關于為何要透過現象看本質,毛澤東表達了感性直觀并不能直接呈現事物的本質和規(guī)律的觀點。諸多認識方法,盡管表述各異,但其核心要義是一致的,即強調一切以時間、地點、條件(社會歷史文化環(huán)境和情境)為轉移,實現“主觀與客觀、理論和實踐、知與行的具體的歷史的統(tǒng)一”[4]296。
相較于注重身體作用的體化認知,嵌入認知強調主體嵌入環(huán)境的必要性。盡管腦作為人類高級神經系統(tǒng)的中心,對認識和改造世界具有極其特殊的意義,但割裂其與外界的聯(lián)系,就不可能深入對象的本質。在嵌入認知那里,認知是在主體深入自然、社會、歷史、文化環(huán)境和情境中形成的。它主張實現大腦與其所處的身體以及自然、社會、歷史、文化環(huán)境的耦合,提倡主體積極發(fā)揮操作和探索環(huán)境的能力,從“不會說話”的環(huán)境中獲取實現認知的內在有效資源。嵌入認知強調正確認識的形成建基于主體深入具體的環(huán)境和情境,從而對毛澤東的認識方法論形成了“印證”。
毛澤東把認識工具看作連接主體與世界的中介,認為人類“手握”工具在改造世界的過程中認識世界。在毛澤東看來,實踐工具(如戰(zhàn)爭中的武器,生產實踐中的撅頭、機器)和認識工具(如科學實踐中的望遠鏡、人造衛(wèi)星等)都是我們深入推進認識的工具,是人的身體的延長。武器是“人手的延長”[8],“工具是人的器官的延長,如撅頭是手臂的延長,望遠鏡是眼睛的延長,身體五官都可以延長”[9]。毛澤東對于認識工具的闡述表明,人們所運用的認識工具非但與我們的身體結構及其功能相適應,而且使我們的身體器官及其功能獲得了大幅延伸,從而突破了人在認識上的某些生物局限,實現了人的思維和認識能力的極大提升。
延展認知的突出特點是將身體之外的環(huán)境資源充分整合到認知過程,也即將身體之外的環(huán)境連同身體一道作為認知載體共同參與認知過程。與體化認知不同,延展認知對于身體的認識并不局限于生物性質的身體,而是可以擴展到非生物性質領域(如外在物和外在環(huán)境)之中。由此可見,延展認知將身體抽象化為一種認知上的“功能角色”,注重認知技術或工具對于認知形成的重要作用。甚至可以認為,延展認知將認知技術或工具也視為身體,身體外的環(huán)境、技術、工具可視為一種身體的體外延長。由此,延展認知其實是以另外的表述方式進一步論證和詮釋了毛澤東的“延長的身體”思想,從而“印證”了毛澤東的認識工具論。
毛澤東對認識過程的理解并不局限于單一的維度。在他看來,認識既是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的“飛躍”,也是從相對真理到絕對真理的轉換,亦是由個別到一般再由一般到個別的“歸納和演繹”,如此種種。但無論基于何種維度的認識過程,歸根結底是主體在實踐中通過與環(huán)境的持續(xù)交互而不斷得以深化的過程,是由認識到實踐,再由實踐反觀、驗證認識的過程,即“主觀與客觀、理論和實踐、知與行的具體的歷史的統(tǒng)一”[4]296過程。正如毛澤東所言:“一個正確的認識,往往需要經過由物質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質,即由實踐到認識,由認識到實踐這樣多次的反復,才能夠完成?!盵3]321
生成認知主張認知是在有機體與環(huán)境的互動中形成的,凸顯認知作為一個自組織系統(tǒng)的“自治”和“涌現”?!耙罁蛇M路,人類心智源于自組織的涌現,這個自組織過程在多重層次上將腦、身體與環(huán)境緊密聯(lián)系起來。”[10]“認知系統(tǒng)并不僅僅只是一個封閉的大腦那么簡單,鑒于我們的身體、環(huán)境和神經系統(tǒng)是在不斷的變化中相互作用的,應該說,認知系統(tǒng)其實是三者的動態(tài)融合與互動統(tǒng)一?!盵11]換言之,生成認知中的有機體和環(huán)境是一種作用與反作用的動態(tài)耦合關系。生成認知除了強調自組織進化的生成,還體現了一種行動哲學的思想,即認知是行動導向的(當然是指向環(huán)境的行動),“知”不可能脫離“行”,因而有研究者將其稱為“行化認知”。據此而言,生成認知在某種意義上也“印證”了毛澤東以實踐為基底的認識過程論。
作為21世紀引領人類進步的四大領軍科技之一,認知科學的觸角已深入到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與認知科學理論密切關聯(lián)的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也為我們帶來全新的體驗。第二代認知科學的產生反映出當代認知科學正朝著更成熟、更完善的方向發(fā)展。但是,當代認知科學也存在種種局限,其中的某些局限甚至可以借助毛澤東認識論加以克服。
20世紀80年代以前,認知科學(第一代認知科學)的研究即為表征計算主義,可謂一目了然。其后,第二代認知科學的興起,既為當代認知科學的發(fā)展拓寬了道路,也直接致使其面臨理論整合難題。僅第二代認知科學,就如黃侃所言——因“喪失了共同的研究信念”而令人憂慮[1],也如李建會等學者的論斷——“難以整合”[12]。第二代認知科學的核心主張——4E認知理論——既不是基于一個預設的整合統(tǒng)一的研究綱領,也不是由某一研究者單獨提出的(4)在科學研究領域,一般而言,由某一研究者單獨提出的理論具有較高的整合度,在單個研究者自己的理論主張之間存在矛盾的可能性相對較小。,而是由眾多研究者從各自的視角探索出來的不同研究進路。它們之所以被“冠名”“4E”而歸結在一起,根本原因是它們都反對純粹的計算表征論。但是,這并不表示“4E”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概念清晰性或連貫性。羅蘭茲等認知理論家試圖從認知科學學科內部對其進行整合,無奈收效甚微?!?E”整合尚且困難,遑論整個當代認知科學。不過,鑒于當代認知科學的實踐轉向對毛澤東認識論原理的“印證”,我們可以從毛澤東認識論中探詢整合當代認知科學各研究進路的有益啟示。
第一代認知科學以計算—表征為核心,提倡理論優(yōu)位,第二代認知科學主張身體與環(huán)境、情境和工具的互動,強調實踐優(yōu)位??此评碚撝鲝堧y以統(tǒng)一的兩種研究范式,在毛澤東認識論那里卻能輕易地找到思路。毛澤東有言:“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這種形式,循環(huán)往復以至無窮,而實踐和認識之每一循環(huán)的內容,都比較地進到了高一級的程度?!盵4]296-297在這里,毛澤東實際上揭示了這樣的道理:只有實現理論(大腦的計算程序)與實踐(軀體的非表征運作)有機結合,才能完整認識和理解人類的思維運作規(guī)律。因此,毛澤東所謂的實踐與認識循環(huán)往復的認識過程,具體到當代認知科學那里,即是4E認知主張與計算表征觀點的有機融合。據此,理論與實踐相統(tǒng)一,或曰計算表征與世界行動相融合可以作為整合當代認知科學各研究進路的參考。
認知科學的工程實踐史暗示了計算—表征之路的缺陷,凸顯了實踐生成之路的優(yōu)勢以及將表征計算與實踐生成進路結合起來的緊迫性。機器人專家布魯克斯(R. Brooks)很早就主張給機器一個“身體”,讓它能夠直接感知世界,而不需要對世界進行表征。這一注重行動導向的思路啟示后來者深入探索人工智能的實踐生成之路。深度學習技術在人工智能中的大力開發(fā)和廣泛應用就是一個典型。它主張通過模擬大腦神經網絡來模擬人類智能,比起傳統(tǒng)的計算—表征思路更接近對人類智能的真實模擬。深度學習只給出數據,不給出“標簽”(“特征層”),機器“主動”從數據中學習,從而提取“特征層”,“主動”得出答案或者結論或者作出行動選擇,體現了一種認知與環(huán)境之間動態(tài)耦合的觀念。這就使其看起來與4E認知進路在某些特質上具有一致性。盡管如此,因其理論基礎——聯(lián)結主義——還是以計算—表征思想為核心,將認知看作一個表征和計算的過程,足見其實踐生成之路仍任重道遠。
從根本上說,當代認知科學未能形成統(tǒng)一的研究信念,使得依托其理論基礎的人工智能技術的開發(fā)難以找到將表征計算與實踐生成有機融合之路。既然如此,亟待解決的問題是找到一個合適的具有統(tǒng)一的研究信念的指導性研究綱領,首先在理論上將表征計算與實踐生成進路實現融合。毛澤東認識論就具備這樣的理論潛質,其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格外強調實踐性,倡導和重視將“自下而上”的認識與“自上而下”的認識充分結合。正如《實踐論》所闡述的那樣:“從認識過程的秩序來說,感覺經驗是第一的東西,我們強調社會實踐在認識過程中的意義,就在于只有社會實踐才能使人的認識開始發(fā)生,開始從客觀世界得到感覺經驗?!盵4]290從毛澤東認識論出發(fā),人工智能的最佳工作方案應該是實踐導向、理論指導、表征與行動相結合的,這也符合毛澤東認識論所倡導的唯物的、能動的反映論之內在精神。在這個意義上,毛澤東認識論可以助力當代認知科學在工程實踐上合理應對表征計算與實踐生成的兩難問題。
第一代認知科學將認知視為獨立于人的身體的抽象思維功能的展現,將主體定位于“亞人層次”,即大腦是唯一的認知主體。第二代認知科學將主體定位為兩個層次:一是人的層次,即社會人主體;二是“超人”層次,即空間意義上獨立于人的外部世界諸因素(突出地體現為延展認知)。自此,當代認知科學呈現出一種涵蓋人與萬物互聯(lián)的多極主體觀,展現了一種系統(tǒng)認知思維。這對我們深入探究認知的形成無疑是有利的,對于發(fā)明和設計更高級的人工智能技術,推動當代認知科學的工程實踐也大有益處。與此同時,多極主體觀也給人一種主體泛化,或者說主體定位不明確之感。在多極主體觀的支配下,人與人工智能的作用邊界將變得日漸模糊,從而加劇科技與倫理、理性與價值的分離,人類承擔著由人工智能技術的異化而削弱自身本質力量的巨大風險??梢?我們應審慎看待人與人工智能的關系,多做一些社會人文向度的價值審視,在技術發(fā)明和設計之前,做好倫理、法律和社會治理方面的預案,守好當代認知科學及其工程實踐的“初心”。
相比當代認知科學泛化的主體觀,毛澤東認識論突出認識的屬人性,高揚人的主體性,更高揚人民主體性,可以幫助我們理清人工智能時代的主體定位。一方面,毛澤東的認識工具論表明,人工智能實質是一種工具,是人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而創(chuàng)造出來供自身提高認識和改造世界的能力,從而更好地實現自身價值的“外在物”。無論技術多么“強悍”,都應該在人的支配下發(fā)揮作用,這是技術發(fā)明與應用的倫理底線,作為認識主體的人類,必須矢志不移地堅守。另一方面,毛澤東的整個認識理論,始終站在人民的立場來把握世界,把握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極力突出認識主體的道德觀和價值論意義。根據毛澤東的認識理論,不僅不容許任何人利用人工智能技術盤剝、壓迫本國人民,擠占本國人民的生存空間;也不容許任何國家、組織和個人利用人工智能的技術優(yōu)勢盤剝、壓迫他國,擠占他國人民的生存空間,從而最大限度地維護世界人民的根本利益。
以往對毛澤東認識論的研究,偏重探討那些最具普遍性的哲學問題,對其實踐應用的關注更多地集中于宏觀意義的經濟、政治、文化、社會領域,鮮少提及其對于科學技術領域的指導作用和啟示意義。在科學技術日新月異的時代,毛澤東認識論必然需要隨之進一步發(fā)展,這既是毛澤東認識論的內在精神所在,也是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的客觀要求。盡管當代認知科學有著種種局限,但我們仍然可以從中獲取一些深化研究毛澤東認識論的新啟示。
當前,毛澤東認識論研究的“程式化”特征較為明顯。它的鮮明哲學屬性使得學界形成了一種基于哲學研究方法的“路徑依賴”,運用傳統(tǒng)的哲學研究方法成為主流。這既增強了毛澤東認識論研究的規(guī)范性,也在某種程度限制了學者們對其進行拓展研究。當代認知科學啟示毛澤東認識論研究應實現經典與當代的融通、哲學與科學的互鑒、宏觀與微觀的結合。
其一,經典與當代的融通。當代認知科學的發(fā)展基于諸多經典認識理論與當代科學技術深入發(fā)展的有機結合。研究毛澤東認識論應充分觀照時代需求和實踐呼聲,回應現實關切,面向未來趨勢,以現實問題和未來趨勢為導向,體現出鮮明的時代性、濃厚的現實感和強烈的創(chuàng)新意識。唯有如此,作為經典的毛澤東認識論才能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實現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通往新的偉大境界。
其二,哲學與科學的互鑒。當代認知科學以哲學為重要基礎,是哲學與諸多具體科學交叉融合的重要成果。在世界科學技術迅猛發(fā)展的當代,作為毛澤東認識論的研究者,應著眼于世界科技發(fā)展前沿,突破哲學與政治層面的研究閾限,以更加寬廣的視野看待毛澤東認識論,努力發(fā)掘其與科學技術的交融和會通之處。這是新時代的毛澤東認識論研究者應有的學術態(tài)度和學術品格。
其三,宏觀與微觀的結合。當代認知科學的發(fā)展得益于宏觀認識論與微觀認識論的深入交流與碰撞??茖W技術加速進步的時代,毛澤東認識論研究者理當實現宏觀認識論與微觀認識論研究的交匯融合,賦予毛澤東認識論更廣闊、更深刻、更系統(tǒng)的內涵,建立契合當今乃至未來時代發(fā)展要求的毛澤東認識論新體系,使其不僅發(fā)揮對我國哲學、社會、政治領域的引領作用,而且彰顯其在科學技術領域的實際指導作用。
對認識論的探討,不僅應關注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建設之類偏宏觀的“傳統(tǒng)”實踐領域,更需要與當代科學發(fā)展和技術進步這類重微觀的新實踐領域的現實狀況相結合。當前,學界普遍從偏宏觀的傳統(tǒng)實踐領域對毛澤東認識論進行分析和探討。當代認知科學的發(fā)展讓我們看到毛澤東認識論研究可以有所作為的新視野和新領域。
從理論上看,當代認識論尤其是西方哲學認識論研究正逐漸從“形而上學”傳統(tǒng)走向“形而下學”,越來越注重哲學與科學的統(tǒng)一。從實踐而論,“人的認識需要多向度結合的認識論才能加以全面探詢,尤其需要結合科學范式和技術范式”[13]。哲學認識論研究與科學研究的聯(lián)系日益緊密,認識論呈現“技術化”趨向,實踐的內涵也發(fā)生了深刻變化:伴隨信息與智能技術的發(fā)展,生產實踐范疇內出現了新的實踐形式,如“主體在虛擬空間使用數字化中介手段進行的實踐”[14](虛擬實踐)以及“通過體外延展系統(tǒng)所進行的改變世界的活動”[15](“延展實踐”(5)所謂延展實踐,指的是通過信息技術手段調動起體外的工具運行來獲得實踐結果的現象。延展實踐可分為指控型延展實踐和腦控型延展實踐。參見肖峰:《作為哲學范疇的延展實踐》,《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12期第33頁。)。這就要求毛澤東認識論研究者參考認識論研究的當代走向,順應認識論的技術化趨向,積極向科學技術領域拓展。
將認識論與認知科學、人工智能結合起來研究是當今國際前沿課題。當代認知科學對毛澤東認識論的“印證”,客觀上要求毛澤東認識論研究者密切關注認知科學、人工智能領域的最新進展。我們應該努力探尋毛澤東認識論與認知科學、人工智能之間的深刻關聯(lián),積極運用毛澤東認識論智慧應對當代認知科學和人工智能發(fā)展中的困境,發(fā)揮其服務于科學技術發(fā)展的實踐指導作用。
以認識的形成過程為例,雖表述形式各異(有實踐—認識—實踐,感性認識—理性認識—實踐,特殊—一般—特殊,等等),但都指明了認識發(fā)生發(fā)展的實踐基礎。對于實踐如何形成理論,或者說感性認識如何上升為理性認識,毛澤東見解深刻,“必須經過思考作用,將豐富的感覺材料加以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改造制作功夫”[4]291。只是,中國革命的艱巨性使得毛澤東更注重宏觀特色和“詩意境界”,無暇顧及認識論具體細節(jié)的梳理和描述,使得研究者對認識形成過程的理解普遍停留在“實踐—認識—實踐”的一般公式,對溝通實踐與認識的中間環(huán)節(jié)缺乏深入細致的探討。
當代認知科學把認知過程等同于信息加工過程,呈現出信息作為實踐與認識的中介這一重要線索。毛澤東提出的認識的“兩個飛躍”過程(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理性認識到革命的實踐)就內含信息加工觀點??梢哉f,信息的輸入輸出是將感性認識、理性認識和實踐嫁接起來的橋梁:在感性認識階段主要是信息的篩選和輸入,在理性認識階段主要是對感性認識階段輸入的信息進行加工處理,在實踐階段則主要是將理性認識階段處理好的信息置于實踐中接受檢驗。因而,認識可以看作主體在不斷的實踐中將客體信息化為主體觀念的過程。
論及認識過程中信息的傳輸和反饋這一基本環(huán)節(jié),不能避開信息對認識的來源、對象與方式的豐富。從認知科學關于認知是信息加工過程的主張、信息認識論的觀點以及當代信息技術對人類認識方式的深刻改變這一事實來看,信息也是認識的來源,信息世界也是認識的對象,信息方式成為新的認識方式。這可以成為毛澤東認識論的當代拓展。當然,必須承認,信息的傳輸和反饋以實踐為基底,以主客觀世界的相互勾連為根本前提。
在革命和建設實踐探索中形成的毛澤東認識論必然關注人類整體的認識發(fā)生發(fā)展規(guī)律,凸顯群體認識的重要性。因而,在不少人看來,毛澤東認識論不甚關注認識個體。學界對毛澤東認識論的研究也多集中在群體認識上。當代認知科學的發(fā)展,以及由此推進的人工智能技術的開發(fā),使得認識論的微觀視角和個體視野備受關注,這為毛澤東認識論個體研究視線的重現,也為研究者從個體層面研究毛澤東認識論提供了契機。
其實,毛澤東認識論十分注重個體分析,其對個體認識的剖析是異常細致而深刻的。毛澤東的很多認識論觀點是基于對個體的深入研究而得出的。對湖南農民運動的考察、對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甚至在革命的不同時期對蔣介石這一更加具體的“人類個體”的分析和判斷,都是注重研究認識個體的典例。毛澤東通過深入研究個體,將個體層面的具體認識逐漸上升為群體層面的普遍認識,最終產生了強大的正向集體效應——中國贏得了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他深切明白,人在本質上是以群體的形式實現認識的,即便是從個體出發(fā)形成的認識,終須經過群體認識和行動的檢驗,終歸是為了認識和服務群體。因此,我們正在探討的核心是如何研究個體,抑或說,站在什么樣的高度研究個體。
由此可知,我們應深刻把握個體認識的社會性和歷史性本質,從人類整體的高度強化個體研究。史蒂芬·唐斯有言:“科學家應該考察認知的集體維度,以避免個體經驗的局限性。如果忽視前者,就會忽視科學知識的重要社會本質?!盵16]從認知科學發(fā)展的角度而言,深入研究毛澤東認識論,應該實現人類認識的總體規(guī)律(集體維度)與個體認識的特殊規(guī)律(個體維度)的有機統(tǒng)一:一方面,認知科學以及以其作為理論基礎的人工智能技術迅速發(fā)展的現實,要求對個體認識的特殊本質能夠有足夠深入的理解和把握;另一方面,僅僅注重對個體認識規(guī)律的認知科學及其工程實踐顯然不可能取得實質的成功。
真正的哲學必然彰顯其所處時代的精華,回應其所處時代的重大問題。真正的哲學研究者理當站在新的時代高度將現有哲學與新的重大問題進行“深度對話”,既以現有哲學剖析新的重大問題,又經新的重大問題深化對現有哲學的研究。毛澤東認識論早就以其獨特的方式揭示了當代認知科學的核心主張,其更高的哲學視野和理論洞見對當代認知科學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當代認知科學,亦以其強烈的問題意識滲透到認識論研究領域。在這個認識論與認知科學深度匯流的時代,當代認知科學的研究者不應對毛澤東認識論的認知科學智慧視若無睹;同樣地,毛澤東認識論的研究者也應當把握從當代認知科學發(fā)展中汲取養(yǎng)分,促使毛澤東認識論歷久彌新的大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