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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崇寧年間宋徽宗與蔡京的矛盾和妥協(xié)

2021-12-03 10:04李兆宇
保定學院學報 2021年5期
關鍵詞:蔡京宋徽宗

李兆宇

(河北大學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宋徽宗與蔡京的關系問題長期以來多有討論,相關認識不斷深化。早期研究成果如:林天蔚《蔡京與講議司》[1]、任崇岳《論“元祐黨人案”》[2]以批判宋徽宗君臣之腐敗亡國為主,突出他們是一對狼狽為奸的君臣。隨后研究成果注意到他們的分歧與斗爭,并以蔡京四次罷相為關注點論述宋徽宗既需要蔡京的理財手段,又時刻防范其權力膨脹。劉美新《蔡京與宋徽宗朝之政局》[3]、曾莉《蔡京宦海沉浮研究》[4]、楊小敏《蔡京、蔡卞與北宋晚期政局研究》[5]、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6]均對這一認識作了析論。方誠峰論述了“公相體制”這一在政和、宣和年間逐漸形成的制度安排,指出它既限制了蔡京的權勢,又最大限度利用了蔡京的才干,但方先生對崇寧、大觀年間宋徽宗與蔡京關系互動則未展開論述。討論崇寧年間二者關系的專文有藤本猛《崇寧五年正月政變——對遼交涉問題上宋徽宗與蔡京的對立》[7],將蔡京首次罷相定義為“自上而下的政變”,罷相原因是宋徽宗與蔡京在對遼戰(zhàn)略上的分歧,但藤本猛先生并未總結歸納導致此次罷相的其他原因。李潔《北宋徽宗時期蘇州錢獄研究》[8]指出發(fā)行當十錢導致的經濟混亂是蔡京罷相的原因之一,楊小敏《政事與人事:略論蔡京與講議司》[9]則注意到蔡京借變法契機培植私黨的過程,裴真《翰林學士與宋徽宗朝政治》[10]注意到蔡京與侍從官的勾結。上述成果為進一步探究崇寧年間宋徽宗與蔡京的關系問題提供了參考,也在解釋蔡京為何得以迅速復相這一問題上留下了進一步解讀的空間。

一、崇寧初期:宋徽宗與蔡京的合作

漆俠先生主編《遼宋西夏金代通史》中對宋徽宗改元崇寧和召見蔡京的原因進行了全面概括,指出是元祐黨人的極端言行、蔡京與宋徽宗在藝術上的共同興趣、蔡京與內廷的結交、曾布與韓忠彥黨爭等因素促成了宋徽宗放棄調和新舊兩黨的政策并召見蔡京[11]。這僅是蔡京得以入朝的原因,而他能被宋徽宗信托并借總攬紹述之政、推行改革而成勢,是因其政策可解決舊黨未能解決的軍政與財政困局,盡管其方法無異于飲鴆止渴。

(一)宋徽宗另謀輔臣的原因

建中靖國元年(1101)七月,罷知樞密院事的安燾在奏言中陳述哲、徽之交朝廷內外的困局:“自紹圣、元符以來,傾府庫,竭倉廩,以供開邊之費。大臣用以為遷延固寵之計,故軍無見糧,吏無月俸,公私罄竭,未有甚于今日?!盵12]654是言大體屬實,自元符二年(1099)洮西安撫使王贍乘河湟諸部內亂,提孤軍攻入青唐,隨后被吐蕃部族與西夏兩線夾擊。宋徽宗甫立,朝中反對這一魯莽軍事冒險行動的臣僚以其帶來的財政壓力為由勸說宋徽宗放棄鄯湟二州。韓宗武直言國庫虧空的原因是“開境土以速邊患,耗財賦以弊民力”[13]10312。宋徽宗的潛邸舊臣徐亦言青唐“自收復以來,歲費億萬計,皆仰給內郡,是徒有得地之名,無獲地之實”[12]650,進一步主張“請自今勿妄興邊事,無邊事則朝廷之福,有邊事則臣下之利”[13]11026。

相比無條件棄地,執(zhí)政大臣曾布提出棄鄯保湟的對策,即撤出鄯州,使之作為緩沖地帶,鞏固對湟州的控制,實則是消極防御。建中靖國元年八月,陳瓘上《國用須知》抨擊曾布的政策“緣邊費而壞先政”[12]655,一年內六次征調諸路錢物以供邊費。第六次僅從廣西路便征錢一百萬緡。甚至崇寧元年(1102),討索國債的商人拿出章惇開邊和曾布棄地之時購買的債券:“合三百七十萬緡不能償者。至會罷邊棄地之費,乃過于開邊也。”[12]668曾布之策耗資更多且寸土不得,又“侵削十路百姓,只得絹一百萬匹,未足以充陜西三兩月之費”[12]655,造成了更大的經濟與邊防壓力。

此時在朝中占多數的元祐黨人不斷上書指陳時弊,卻無系統(tǒng)的解決方案。而汲汲然以爭論正邪是非、忠奸善惡為己任,對外奉行軍事保守主義乃至投降主義,其實質是對宋徽宗再行紹述之政的擔憂,以及對新黨的傾軋。任伯雨是其中的代表,他“居言職僅半載,所上一百八疏,皆系天下治亂、關宗社宮禁者,細故不論也”[14]924,殊不知他們所不屑討論的“細故”,恰恰是亟待解決的國計民生之要害。曾布與韓忠彥的黨爭固然會引發(fā)宋徽宗的反感,但是他們對軍國要務的束手無策,使宋徽宗最終失去耐心并決意召用曾任翰林學士的蔡京。

(二)崇寧之初:宋徽宗與蔡京的合作

崇寧元年三月,宋徽宗命內侍童貫至杭州辦差,賦閑在此的蔡京得以與童貫結交并入為翰林學士承旨兼修國史。四月,蔡京入對,據此后的政治走向可推知,蔡京顯然向宋徽宗建議盡逐元祐之臣而紹述神、哲之政。閏六月甲子,宋徽宗令諸路帥臣監(jiān)司“薦舉善最有聞、治狀異等、能惠養(yǎng)烝庶、勸課農桑者”[15]637。閏六月三十日,又詔諸路帥臣監(jiān)司“選智謀宏遠,紀律嚴明、可備將帥者,或守邊肅靜、敵不敢侵、可以委任鎮(zhèn)防者,鷙猛果毅、虣勇罕倫、可以率勵士眾破堅拔敵者”[16]5803。表達了對可以救時應務的能臣干吏之需求。七月,蔡京拜右仆射,宋徽宗對其寄予厚望:“朕欲上述父兄之志,歷觀在廷,無與為治者。今朕相卿,其將何以教之?”[12]663委蔡京以提舉講議司并擬定改革的具體方案。相比舊黨不屑討論“細故”,蔡京關注的問題更切中實務。八月,蔡京上言:“臣伏讀手詔,如宗室、冗官、國用、商旅、鹽澤、賦調及尹牧事,皆政之大者,臣欲每事委官三員討論,并乞差充檢討文字,有見任者,令兼領,不可兼及在外者,并權罷見任,赴司供職?!盵17]703要求有關官員專一事權,以保證效率與執(zhí)行力度。

但不應無視蔡京在解決財政困難問題時,也盡顯他迎合皇帝、加重剝削的一面,其對錢幣、茶、鹽等經濟領域的改革,均無異于“囊括四方之錢,盡入中都”[18]461,為宋徽宗的福利設施、興學運動和軍事拓邊等政策提供財政支持,并滿足宋徽宗的土木工程營造與享樂之欲。崇寧二年(1103)蔡京進呈調整鹽鈔法后收入的三萬緡錢,宋徽宗驚訝道:“直有爾許耶!”[19]2212可見蔡京對錢物的聚斂能力超出宋徽宗預期。

此外,蔡京協(xié)助宋徽宗對以“元祐奸黨”為名的不同政見者展開政治迫害,并推進對河湟吐蕃的拓邊活動。至崇寧三年(1104)九月,蔡京炮制出了309人的元祐黨籍及元符末上書系籍人名單,后由宋徽宗御書、蔡京抄錄的“元祐黨籍碑”刻石頒布全國,對元祐黨人的政治權益、文字著作、親屬師友以及學術政見進行全方位打擊,標志著這一政治迫害達到高潮。在西北,宋軍在王厚與童貫的率領下收復湟、鄯、廓三州,陜西、河東沿邊帥臣也對西夏展開了積極的攻勢,進而鞏固了對西夏的戰(zhàn)略包圍。蔡京運用簡單粗暴、頗具爭議但卻又立竿見影的手段,暫時壓制了舊黨未能解決的財用、黨爭、邊事矛盾并獲得圣眷。參與講議司事務的臣僚在此后多獲推賞并出任要職,成為蔡京執(zhí)政的人事基礎。在逢迎宋徽宗的過程中,蔡京穩(wěn)固了自身權位,也埋下了日后與宋徽宗矛盾激化的種子。

二、崇寧年間宋徽宗與蔡京矛盾的積累

隨著拓邊活動的大體穩(wěn)定與朝中政治勢力逐漸傾向一元化,蔡京權勢也逐步擴張,一再刺激著宋徽宗對權臣專政的警惕。二者之間矛盾不斷積累并集中爆發(fā)于崇寧四年(1105),直接導致次年蔡京的罷相。

(一)人事分歧:蔡京對私黨的包庇

1.廣布私恩

蔡京在杭州與童貫結識時,曾表示國家府庫皆是天子私物,理應供內侍近從取用。童貫返京“大播此語,于是宮人近習,人人恨不得蔡內翰即日為相矣”[20]。此事清晰反映了蔡京對內廷宦官的拉攏結交之態(tài)。且宦官群體實際之得利遠不止此。“崇寧二年二月,辛酉,立殿中六尚局,北司之盛自此始”[21]438。二年五月,又廢內侍寄資法,按舊制從內侍到東頭供奉官“止一轉則大使臣;若在內庭,只許暗理資級,恩數俸料并未該受,謂之寄資,轉出方正授以所寄之官”[12]672。廢除寄資法后,內侍們只需在官名上加帶入內內侍省若內侍省字,就可以直轉正官而不用寄理,相關待遇亦不減。這一系列規(guī)定的調整對內侍拉攏備至。蔡京對同僚表示“三省,樞密院胥史文資中為中大夫者,宴則坐朵殿,出則偃大藩,而至尊左右,有勛勞者甚眾,乃以祖宗以來正法繩之,吾曹心得安乎!”[22]為了報答對他有汲引之助的童貫,蔡京力薦其擔任王厚的監(jiān)軍,并不惜壓下蔡卞的反對,支持童貫帥邊熙河蘭湟秦鳳路。

對同僚,蔡京“于寄祿官俸錢、職事官職錢外,復增供給、食料等錢”[18]1966。對內外衛(wèi)士,蔡京“增侍立食錢,因禁中有盜,環(huán)皇城置巡鋪卒,日給錢一百五十”[12]684,相比舊例增加了近十倍。又趁小隴拶入降之時,請宋徽宗登樓受降,用南郊大典的成例支賞士卒,意在用私恩收買之。時任涇原經略使的邢恕趁陜西行俵糴法而加倍俵之,造成弓箭手大量逃亡。得知此事的宋徽宗“諭宰執(zhí)曰:‘涇原弓箭手可惜,聞恕虐用其人,今逃者已千余戶矣。’蔡京庇恕,乃諭使者奏恕俵糴奉法可賞。詔遷一秩”[12]679。有過不罰而反倒受賞,其包庇黨羽、固結人心之舉可見一斑。

2.伺察人主

崇寧年間的侍從官多是蔡京黨羽,他們利用接近宋徽宗的便利,伺察宋徽宗的言行并向蔡京傳遞消息。典型者如許敦仁,他與蔡京有州里之舊而任監(jiān)察御史,又遷為右正言、起居郎。許敦仁曾向宋徽宗建議車駕行幸之時不要只有當值的侍從官陪侍,而是眾人一起扈從宋徽宗,顯然有利于擴大蔡京黨羽在侍從官群體中的影響力。拜御史中丞后,竟又上章請宋徽宗五日一視朝,因而獲罪,宋徽宗“以其言失當,乖宵旰圖治之意,命罰金,仍左遷兵部侍郎;他日,為朱諤言,且欲逐敦仁,而京庇之甚力,敦仁亦處之自如”[13]11203-11204。盡管許敦仁被罰金降官,宋徽宗仍余怒未消地要逐走他,只因蔡京庇護而未果。許敦仁亦因而“處之自如”,此舉亦是對君主賞罰之權的侵蝕。

為了進一步為其黨羽創(chuàng)造服侍內廷的機會,蔡京請求仿古制設置三衛(wèi)郎官。意在選擇公卿子弟,入衛(wèi)侍從,體現所謂法先王宿衛(wèi)之意。但宋徽宗對此評價道:“京又令其子修為作親衛(wèi)郎,欲日伺朕動作”[12]689,表達了對蔡京伺察朕躬的警覺。崇寧四年,時任門下侍郎的趙挺之對蔡京專權的情狀進行揭露:“今內外皆大臣之黨,若以忠告于陛下者,乃以為懷異議,沮法度。此大臣恐人議己之私,欲以杜天下之言爾?!盵12]684

(二)和戰(zhàn)分歧:蔡京對遼、夏的強硬外交

1.宋軍西北拓邊的暫止

崇寧四年三月,宋軍收復銀州。此戰(zhàn)指揮官陶節(jié)夫曾供職講議司,又是蔡京提拔的鄜延路經略安撫使,故相關史料對其功勞多持否定。李華瑞先生在其《宋夏關系史》中已作析論,茲不贅述[23]。概括而言,陶節(jié)夫的拓邊行動對西夏屯糧、險要之地多有控御。他隨后官拜樞密直學士,并被委以經制五路邊事,宋徽宗也向邊臣垂詢靈武等地可否攻取,可見宋徽宗對繼續(xù)拓邊的支持和對陶節(jié)夫功勞的認可。

然而北宋對西夏的經略引起遼朝的警覺,崇寧四年正月,遼“遣樞密直學士高端禮等諷宋罷伐夏兵”[24]。閏二月癸酉,宋徽宗“止諸路進兵討伐夏人”[21]448。遼朝的干預迫使宋徽宗暫停西北拓邊行動以免兩線作戰(zhàn)。蔡京對遼態(tài)度卻頗為強硬,他以遼朝外交文書用語悖慢為由起草了辭令嚴峻的回復,宋徽宗不滿道:“夷狄當示包容。今西邊方用兵,北虜不宜開隙?!盵12]685

蔡京這一看似突兀的行為源于對政局反轉的擔憂。經過數十年的政治傾軋,休兵息民、懷柔避釁等主張,往往與元祐政見等同,這正是蔡京所警覺的。元祐黨人雖然罷廢,但社會影響卻絕不可能在短期內根除。所謂元祐黨人雖可以具列出309人的名單,但對元祐政見潛在的同情者們卻大有人在。蔡京的政策始終伴隨著多方爭議與批評,宋徽宗此時的政策傾向一旦改變,那些不久前才被用暴力手段壓抑的反對力量便找到了宣泄口,輔以宋徽宗對蔡京權勢的忌憚,以及對其黨羽無由建功的不滿,屆時蔡京地位必然動搖。崇寧四年五月十一日,宋徽宗在遼使辭歸之際敲打蔡京等人道:“夷狄遣使,及西陲未靖,異端之人洶洶,幸此以搖政事?!盵16]9756蔡京反倒指示其黨羽對遼、夏采取了更具挑釁性的措施,試圖挑動邊境緊張局勢,保固權位。

2.林攄使遼與營建四輔

崇寧四年五月,曾在講議司供職的龍圖閣直學士林攄擔任遼國回謝使,本職是答復宋廷有意緩和邊境局勢。蔡京指示林攄激怒遼廷,后者“至虜廷,故為悖慢不遜。虜甚駭,絕其飲食,幾欲殺之”[21]450,而蔡京隨后的舉動則表明林攄此舉未必是虛張聲勢。崇寧四年七月,蔡京建言設置四輔郡以拱衛(wèi)京師,理由是“汴都地平無險阻,以兵為險。請依漢三輔置京畿四郡,以侍從官為之”[12]687。建制輔郡和在畿輔地區(qū)擴軍以拱衛(wèi)京師,本也是宋徽宗的意思。崇寧初期,參與裁定六尚官制的左司諫姚祐就曾“建議置輔郡以拱大畿”[13]11162,宋徽宗亦未反對。于是此時,宋徽宗批準了南以潁昌為南輔,以襄邑縣改名輔州為東輔,以鄭州為西輔,以澶州為北輔的四輔籌建計劃。起初的四輔建制據蔡絛《國史補》所言為“仿漢三輔,盡萃兵于輔郡,仍各增屯至五萬人。以近臣領之”[17]846。后來臣僚彈劾蔡京的奏疏中亦稱其“建四輔郡,屯兵數十萬,遣門人為四總管”[12]694??梢娝妮o原計劃總計屯兵約二十萬。在明知林攄此番出使會造成何種后果的情況下,蔡京以京師無險可守為由,在汴京周邊修筑城防并駐屯重兵,很難不被理解成是為了應對可能爆發(fā)的宋遼戰(zhàn)爭。

蔡京對西夏則醞釀著規(guī)模更大的拓邊計劃。崇寧四年六月,蔡京奏請?zhí)展?jié)夫經制五路,后者下令諸路進筑城寨并上奏:“既城銀州,又得石堡,而夏、洪、宥皆在吾顧盼中矣。橫山之地,十有七八,興、靈巢穴,籬落淺露,皆可以計取。”[12]686宋徽宗明確駁回道:“北戎遣使和解西邊用兵,朝廷既許其扣關請命矣,安用經制五路為!”[12]686罷去了陶節(jié)夫經制五路的職掌。

八月,得知林攄出使言行的宋徽宗大怒,貶責林攄并另遣禮部侍郎劉正夫使遼,同時以御筆“付三省、樞密院,更制陜西、河東軍政六事。三省、樞密院同奉御筆自此始”[21]451。試圖通過御筆強化對中央決策層和前線軍事的控制力。九月,宋徽宗以鑄成九鼎為由大赦天下,并對元祐系籍人開放黨禁,此舉引起蔡京黨羽的抵觸,使他們在具體執(zhí)行時對相關人員只進行了量移。十二月,宋徽宗再次以御筆形式下令:“四輔屏翰京師,兵力不可偏重,可各以兩萬人為額?!盵17]861對四輔兵力進行了明顯的削減。針對有司陽奉陰違,對九月赦宥詔書所提及的元祐黨人只做量移處理的行為,宋徽宗又以御筆手詔指示道:“其誣謗深重,除范柔中、鄧考甫不放外,余并依已降指揮,放還鄉(xiāng)里,令親屬保任如法”[17]861。

陶節(jié)夫拓邊西北和強化京畿防務,宋徽宗均在原則上支持,但不愿蔡京將其權勢繼續(xù)滲入軍務。更對其在處理遼、夏邦交問題中違逆上意甚至挑動邊事等行為既怒且憚。蔡絛《國史補》亦供認:“四輔始置,兵亦未及五萬,制度猶未就。時三衛(wèi)諸郎既多勛戚子弟,或不能副上意者。時謗言至謂魯公反設此以囚人主?!盵17]846隨著崇寧五年(1106)正月的星變,一場由宋徽宗發(fā)動、針對蔡京的罷相行動開始了。

三、崇寧星變:蔡京的罷相與宋徽宗的妥協(xié)

崇寧五年正月,彗星經天,宋徽宗下詔:“以星文變見,避正殿,損常膳,中外臣僚等并許直言朝政缺失?!盵14]934并從中書侍郎劉逵之請,毀元祐黨人碑并放寬黨禁。此舉催化了蔡京等人對政局再次反轉的憂懼,以至蔡京見到被毀的黨人碑后厲聲說道:“石可毀,名不可滅!”[12]688但細究毀碑后約一年的政局可知,宋徽宗最終妥協(xié)并復相蔡京,這一罷相行動以權力調節(jié)的方式暫止。

(一)罷蔡京而存紹述

正月乙巳,宋徽宗下詔:

應元祐及元符末系籍人等,今既謫累年,已足懲戒,可復仕籍,許其自新。朝堂刻石,已令除毀,如外處有奸黨石刻,亦令除毀,今后更不許以前事彈糾。[17]868

毀碑、詔求直言、收用元祐黨人等措施,釋放了蔡京將罷相的信號。大觀元年(1107)三省統(tǒng)計“崇寧五年上書觀望者五百余人”[21]465,這其中既有遭受政治迫害意圖翻身者,也有出于公心痛陳時弊者,亦不乏觀望投機者,但共同之處多是對蔡京及其政策的否定,這與宋徽宗的初衷存在些許誤差。

宋徽宗之初衷是蔡京必罷但紹述必存。在崇寧五年正月丁未的大赦詔中,他首次明確表態(tài):“深慮鄙賤愚人妄意臆度,窺伺間隙,馳騖抵巇,覬欲更張熙豐善政,茍害紹述,必寘刑典?!盵19]2078正月丁巳,宋徽宗再次詔稱自己對元祐黨人“惟以示恩,顧豈復用。尚慮奸朋妄意,私議害國,士大夫狃于邪說,胥淪溺以敗類,朕甚悼焉。布告天下,明諭朕意勿惑”[17]875。一再強調這次罷相行動的打擊底線。二月丙午,蔡京罷相。趙挺之擔任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劉逵以同知樞密院事加中書侍郎,但二人在朝中卻相當孤立。蔡京則仍居留汴京,其黨羽張康國、鄭居中、劉正夫等人尚在朝,因此“京雖罷相,退居賜第,然政令大綱,皆與聞之”[12]690-691。

崇寧五年三月,遼使牛溫舒等人至宋,遼軍也在邊境集結示威。宋廷“人情洶洶。張康國、吳居厚、何執(zhí)中、鄧洵武皆謂勢須與北虜交戰(zhàn)”[12]689。仍試圖渲染宋遼緊張對立的形勢。宋徽宗表示:“朝廷不可與四夷生隙,隙一開,禍孥不解,兵民肝腦涂地,豈人主愛民恤物之意哉!”[13]11094這次宋遼交涉以宋方答應歸還崇寧以來占領的西夏境土而告結束。隨著邊境局勢趨緩,宋徽宗的政治傾向益發(fā)明確。在三月親試舉人時,他將蔡嶷擢為第一,因其應試文中寫道:

熙、豐之德業(yè)足以配天,不幸繼之以元祐,紹圣之纘述足以永賴,不幸繼之以靖國,陛下兩下求言之詔,冀以聞至言,收實用也。[17]883

蔡嶷深體宋徽宗罷蔡京而存紹述的微旨,宋徽宗將這份應試文字傳抄諸路。又以深得王安石淵源之學為由,詔蔡卞入朝兼任侍讀,以星變已消為由罷求直言,將銀州和威德軍降格為銀川城與石堡寨,卻并未歸還西夏。這些舉動均表明宋徽宗此番只罷蔡京,并不根本否定崇寧以來的政策,他不滿的只是蔡京對君主權威的侵奪,但對蔡京用以聚斂財富取悅君主、開拓邊境建立功勛等政策并不排斥,宋徽宗想要通過這次罷相實現的目標,是在沒有宰執(zhí)專權的前提下繼續(xù)推行蔡京的政策。這也構成了二人再度合作的潛在基礎。

(二)宋徽宗妥協(xié)與蔡京復相

蔡京罷相的直接原因是他公然違逆宋徽宗的對遼、對夏戰(zhàn)略,深層原因是其權勢的擴張引起了宋徽宗的警惕。如今罷去蔡京,其黨羽非但沒有瓦解,也沒有產生新的黨首,反而進一步宣示著蔡京在朝中強大的影響力。另外,蔡京罷相后留下的財政問題越發(fā)突出,繼而影響了御前財物的供應,而新任宰執(zhí)又無法妥善解決相關問題。這些原因使得宋徽宗對罷去蔡京的決定產生了動搖。

1.蔡京黨羽的影響

蔡京罷相后其黨羽張康國仍知樞密院事、吳居厚任門下侍郎、鄧洵武等人分列尚書省各部,侍御史余深、石公弼等人亦在言路。崇寧五年夏,宋徽宗本要將陶節(jié)夫調離鄜延路,“未數日,(張)康國再陳鄜延非節(jié)夫不可為,遂令節(jié)夫依舊在任”[12]686,同知樞密院事的劉逵所能發(fā)揮的影響力并不大,更毋論趙挺之、劉逵等人亦并不團結,“挺之多智,而逵甚專。事或不出于上,挺之慮有后患,每陰啟其端,而使逵終行之。逵欲取以為功,亦不悟挺之之計,故直前不避”[12]691,這加重了他們在宰執(zhí)群體中的孤立性,劉逵“甚專”也不會為宋徽宗所喜。崇寧五年三月宋遼交涉之際,趙挺之“語同列曰:‘主上志在愛民息兵,吾輩義當將順?!瘯r執(zhí)政皆京黨,但唯笑而已”[25],盡顯對趙挺之的輕蔑與不屑。

蔡京黨羽依然可以交通內廷,直接打探宋徽宗對時局的態(tài)度并傳遞密謀。翰林學士鄭居中利用自己外戚身份,往來于內廷與鄭貴妃之父鄭紳家,將宋徽宗對時局的態(tài)度變化帶出宮外。最終與禮部侍郎劉正夫合謀向宋徽宗進言:“今所建立,皆學校禮樂,以文致太平,居養(yǎng)安濟等法,乃厚下裕民,何所逆天,而致遣怒?挺之所更張不當?!盵13]11103宋徽宗順水推舟表達同意。蔡京之黨羽仍在朝中不遺余力地影響朝局,是促成蔡京復相的一大原因。

2.當十錢問題折射出的經濟困局與宋徽宗私欲

崇寧二年為支持西北拓邊,宋廷發(fā)行當十錢以解決錢荒問題。但不久就產生大量盜鑄現象。崇寧五年二月,監(jiān)察御史沈畸指出若放任盜鑄則“未期歲,而東南之小錢盡矣。錢輕而物重,物重則貧下之民愈困,此盜賊之所由起也”[17]879。東南地區(qū)是宋王朝的經濟命脈,層出不窮的錢荒與盜鑄行為愈演愈烈,甚至會激起民變繼而危害國家安全。

宋徽宗雖也對發(fā)行當十錢有所不滿,曾表示“終痛革之者,猶謂以利不以義”[17]886,但趙挺之等人對當十錢的調控措施,使得“營造已罷,它費一尊祖宗規(guī)范”[12]690,導致上供御前的錢物打了折扣。崇寧五年五月,宋徽宗在聽完左正言詹丕遠論述當十錢之害后表示:“京失!京失!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聽此等人語言,不為國家長久計。人臣事君以利,只此便可見京相業(yè)。”[17]890但宋徽宗并未對詹丕遠推心置腹,甚至故作驚訝道:“當十錢并行,本以便民,今卻反為民害如此,非卿有陳,朕不知也?!盵17]889事實上,早在崇寧四年六月,尚書省已向宋徽宗奏報過私鑄當十錢的問題:“訪聞東南諸路盜鑄當十錢,率以船筏于江海內鼓鑄,當值官全不究心,縱奸容惡,理須別行措置?!盵19]2293此時宋徽宗對詹丕遠所奏佯裝不知,顯示了他在痛革弊法與保障御前財物來源之間、在一己私欲和百姓公利之間取舍之難。

宋徽宗隨后對詹丕遠暗示道:“京只為作事無法,于財用未嘗以不足告,力引《周官》‘惟王不會’之說,此何意?”[14]935繼而又表示:“今日且不要他,及只說國是斷合如何?”[14]935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徽宗只是不滿蔡京行事專橫,對他的理財能力卻頗為贊賞,對于“國是”,則更希望在沒有蔡京的條件下繼續(xù)按照蔡京的方略施行。詹丕遠繼續(xù)以蔡京誤國,不可不罷為言,宋徽宗“默然。尋詔丕遠昏繆迂闊,差知興化軍”[12]690。趙挺之等人先后采用減少鑄造、嚴頒銅禁、換行小鈔和官方兌換收買當十錢等措施,可盜鑄仍屢禁不止,進一步加重財政混亂并影響中央收入,最終影響宋徽宗享樂逸豫。而盜鑄現象屢禁不止,是由于軍費開支的壓力使宋廷被迫允許西北沿邊地區(qū)使用當十錢。進而詔“當十錢許京師與陜西、河東行用,陜西不與府界連接,慮未至通快,可令鄭州、西京亦許行用”[19]2297?;謴土朔沁吘车貐^(qū)對當十錢的行用。參與盜鑄的還有很多士紳之家乃至地方官員。崇寧五年十二月壬戌,中大夫、龍圖閣直學士、知蘇州蹇序辰因縱容私鑄而落職。兩浙一帶的盜鑄情況也是由于:

州縣容縱,不加嚴戢,間有告獲,又置不問。部使者懷私觀望,不時舉發(fā),以至私錢盈積,散流民間,延袤江淮,充斥畿甸。[19]2298

這一尷尬的局面使宋徽宗“頗悔更張之暴”[13]11103。蔡京的黨援亦不失時機奏稱那些應詔赴京注擬差遣的元祐系籍人“竊恐浸久,有害紹述,宜略為防限,以示好惡”[19]2094,崇寧五年七月、十一月,宋徽宗兩次下詔對元祐系籍人中哪些人可以到京、在京停留的時間、所注差遣的限制作了進一步規(guī)定。隨后鄭居中和劉正夫先后鼓動宋徽宗復相蔡京,侍御史余深、石公弼等迅速彈劾劉逵:

懷奸徇私,愚視一相,乘間抵隙,取熙寧以來良法美意而盡廢之。陛下息邪說以正人心,而逵擢上書邪等者;陛下勤繼述以紹先烈,而逵用更改熙豐法令者。惟欲權出于己,引致朋邪,呼吸群小。[12]691

趙挺之、劉逵遂相繼罷去,大觀元年蔡京復相。蔡京以紹述神宗、哲宗變法為口號,將經由提舉講議司所培養(yǎng)的黨羽安插在朝野。使紹述政策、宋徽宗的功業(yè)、蔡京的相業(yè)、及其黨羽的利益,在理念路線和人事組織上都形成了利益捆綁。否定其中任一方都終將否定的矛頭指向宋徽宗,因此蔡京的權位與影響極難根除,只可不斷調整。罷去蔡京容易,可如何使朝局在不需要蔡京的情況下,仍能按照宋徽宗期望的秩序運轉則難。趙挺之、劉逵、乃至后來的張商英這些宰臣,均無法像蔡京這般聚斂地方財物以供上用,其中張商英雖能迎合宋徽宗對祥瑞崇拜的喜好,卻也對激進的財政支出和拓邊活動不甚支持,故不能久任。宋徽宗的言行表明他對正邪、忠奸、義利及作為君主應該如何抉擇等問題有清晰認識,他對蔡京一黨之妥協(xié),實質是對自己“惟王不會”“豐亨豫大”私欲之妥協(xié)。其妥協(xié)本身昭示了這是一場失敗的罷相。

四、結語

崇寧年間宋徽宗與蔡京的合作、矛盾及崇寧末蔡京罷相與復相事件,深刻改變了北宋晚期歷史的走向。它是宋徽宗統(tǒng)治初期的政治挫折,使他對皇權與君臣關系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其執(zhí)政特色也逐漸由調和各方政治力量變得更具獨裁色彩。大觀初,葉夢得為宋徽宗論:“《周官》太宰以八柄詔王馭群臣,所謂廢置賞罰者,王之事也……今徒以大臣進退為可否,無乃陛下有未了然于中者乎?”[13]13133宋徽宗不禁喜道:“邇來士多朋比媒進,卿言獨無觀望?!盵13]13133暫時向蔡京妥協(xié)的宋徽宗在大觀年間迅速開始收攬權柄,并不斷為朝堂補充新鮮血液以打造自己的政治力量。大觀元年二月二十日他“令從官各薦人才”[16]5807。次年三月一日又詔:“博訪人材文學之士,處之于文館;干敏之士,處之于寺監(jiān)丞簿。求心計之才于漕計之屬,養(yǎng)智勇之士于將帥之幕?!盵16]5807同時大力提拔宦官群體,大觀元年十一月壬子朔“置符寶郎四員,二員以內臣充,掌禁中符寶”[14]939。次年二月更是賜宦官梁師成進士出身。此時最活躍的宦官是負責拓邊洮州、積石軍的童貫,宋徽宗贊許其“寔寬西顧之憂;事不辭難,克稱忠權之重”[15]344。最要者,宋徽宗不遺余力對宰執(zhí)群體中的蔡京黨羽進行分化瓦解。他曾以相位收買蔡京的死黨張康國,“陰令沮其(蔡京)奸”[13]11107,后者遂在西北邊帥自辟官屬的問題上與蔡京唱反調。宋徽宗還在宰執(zhí)群體中插入侯蒙,使其“密伺京所為”[13]11114。至王黼拜相時,宋徽宗終于言道:“群臣多宰相門人,如黼獨首出朕門下”[26]。以《宋史》為代表的官、私史書在歷史書寫的過程中,為潤飾宋徽宗對臣僚牽制瓦解的帝王用心,有意將這些宰執(zhí)的歷史形象涂抹成投機小人或擁有道德缺陷,渲染他們皆見利而合、又因分贓不均而決裂。這一點是需要揭露的。這一連串措施均浸潤著宋徽宗制衡蔡京權勢的考量,深刻改變了宋徽宗的政治性格與宋徽宗朝的政治生態(tài),其影響遍布宋徽宗統(tǒng)治時期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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