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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聲音

2021-12-02 12:56鐘推移
科幻世界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艇長穆勒消聲

鐘推移

柏林,1945

炮火破空飛舞,發(fā)出死神的尖叫。

整場戰(zhàn)爭期間,有兩種武器的嘯叫聲最令人聞風(fēng)喪膽,一種是德國斯圖卡轟炸機,一種是蘇聯(lián)的喀秋莎火箭炮。

只是,斯圖卡轟炸機再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柏林的天空了。

爆炸一下下沿著地面?zhèn)鱽怼?/p>

總理府花園里沒有花,到處都是散碎的混凝土粒。一個傴僂的人身披黑色的雙排鈕大衣,眼神渾濁,左手背在身后不住晃動,有如一個中風(fēng)的老人。五年前,從斯堪的納維亞到巴爾干,文明世界匍匐在他的皮靴下顫抖。

而今天,輪到文明世界使他顫抖了。

“地下掩體已經(jīng)清潔過了。”卡拉名義上是總理府的女秘書,但她跟衛(wèi)兵們坦言,自己更像一個婢女。她熟知所侍奉的人的脾性,如果你跟他說“是時候進入地下掩體了”,十有八九會招來一聲冷笑,甚至一頓咒罵——雖然罵的對象不一定是你;但你要是委婉地說“地下掩體清潔過了”,他興許會屈尊移步。

但這次是個例外。

元首摸了摸白發(fā)脫落的額角,“我很不喜歡那個地下室?!?/p>

“我保證里頭已經(jīng)非常干凈,絕對不會再出現(xiàn)柴油味。”

“不是氣味,卡拉,”元首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是聲音?!?/p>

“我已經(jīng)讓衛(wèi)兵們保持安靜。”還有讓那些用杜松子酒來麻痹絕望感的軍官們少發(fā)酒瘋。

“對你,對其他所有人,地下室都是安靜的,只有對我不是。”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致三千多萬人死于非命的男人,對身邊伺候他的人倒頗為友善。

又一聲更近的爆炸。

元首嘆了口氣,不情愿地邁開步子,“卡拉,你,你相信有鬼魂嗎?”

卡拉跟在后面,“我不信?!?/p>

“我以前也不信,但這幾天在地下室,”他忽地苦笑起來,“我滿耳都是貝多芬?!?/p>

“我戰(zhàn)前在維也納也聽過演奏?!笨ɡP(guān)上鐵門。

“除了尼采和瓦格納,我最崇拜貝多芬,但現(xiàn)在它沒日沒夜地在地下室響起,像冥冥之中……”

卡拉仿佛沒聽見抱怨,把元首推進一個整齊的房間。盡管柏林已被圍多時,但這里的物資供應(yīng)還是全德國最好的。天花板上燈光的晃動顯示著地面的戰(zhàn)況?!拔抑烙袀€人跟您一樣,也是非常崇拜貝多芬的?!笨ɡf。

元首頹然地坐在沙發(fā)上,把食指抵在額角前,視線在空中亂掃,像在追逐著鬼魂?!奥?,又是《哀格蒙德序曲》……”

海邊集中營,1941

高舉指揮棒的兩只手骨瘦如柴,但它們向下擺動時堅決有力。樂隊開始奏出悠長的和弦,隨即是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低音,一如焚化爐煙囪吐出的濃云。

在空地上,指揮家閉著眼睛,投入到那逐漸熱烈起來的合奏中,令人不禁想象起他身披燕尾服的樣子——雖然此刻他穿的僅僅是豎條紋的囚服。

辦公樓二樓有個平臺,幾個軍官圍坐著觀看樂隊排練。遠(yuǎn)處吹來的海風(fēng)讓人十分愜意。

“這首《哀格蒙德序曲》叫人心情不好。”費迪南德上校是去年空降到集中營里的二把手,“是誰要那個蠢貨演奏這種哭喪曲子的?”

另一位身材肥胖的軍官把魚子醬涂在烤好的白面包上,“以你的品位,只會聽《快樂的寡婦》這類貨色?!?/p>

“不好嗎?”費迪南德的碧眼如一口深潭,沒人能看得到底,“輕快的曲子至少讓猶太人去‘洗澡的時候順從些。”

“那就叫他停下,換首曲子?”集中營的司令官倒是通情達(dá)理,對音樂品位沒有要求。

“算了,”費迪南德擺擺手,“別讓穆勒先生再浪費他天才的大腦了?!?/p>

司令官十分不悅,讓囚犯組織樂隊是他的主意,費迪南德這話讓自己面子上不怎么好看。但他知道費迪南德背負(fù)著無人知曉的特別任務(wù)而來,營地北區(qū)的廠棚是費迪南德的獨立王國。廠棚用巨大的鋼甲支撐著,墻壁密不透風(fēng),即使蚊式偵察機在樹梢的高度掠過也沒法看清里頭有什么。廠棚外有兩百多名來自海軍的精銳把守著,這支編號不明的部隊只聽命于費迪南德。所以,費迪南德表面上是二把手,其實司令官指揮不動他。

突然,樓下的空地傳來一聲呵斥:“單簧管和巴松管怎么回事?又慢又弱,你們以為是公雞打鳴嗎?要干凈!要有含蓄的力量!艾格蒙特在這里要號召人民起來跟侵略者作斗爭,給我點兒抗?fàn)幍谋瘧?!別像沒吃飽似的?!?/p>

聽到最后一句,二樓平臺上的黨衛(wèi)軍頭子都笑了。費迪南德扶著欄桿喊下去:“嘿,穆勒博士,你可比卡拉揚還神氣?!?/p>

穆勒充耳不聞,又舉起他的指揮棒。

“這家伙能聽出頭發(fā)絲那么小的氣息不暢,”費迪南德聳了聳肩,跟同袍們說道,“在他手下干活是一種不幸?!?/p>

“但能讓他在手下辦事,卻是一種幸運。對嗎,費迪南德上校?”司令官話里有話地說。

上校朝長官舉了舉杯子,轉(zhuǎn)身對身后一名女軍官說:“排練結(jié)束后,叫穆勒回北區(qū)。排練多久就要他補上多久工作。”

“是,長官?!笨ɡ酒饋響?yīng)道。

集中營北區(qū)那個二十米高的廠棚,匯集了全世界最先進的裝配機械,有些電動工具甚至是為這個工程特別研制的。車間中央放著一個龐然大物;龍骨、肋板、外殼勾勒出一艘潛艇的主體。幾十個工人從圣誕節(jié)至今一直在趕工,眼下正準(zhǔn)備給耐壓殼貼上他們不知是何物的黑色金屬片。

身穿囚服的穆勒在忙碌的工人面前,顯得十分突兀。但他對此渾然不覺,到處大呼小叫,指責(zé)這幫人噴涂的方向不對、那個班組安裝部件遲了,仿佛他還在指揮那班犯人樂隊一樣??墒菑牡谌蹏鞯靥暨x出來的熟手技工們,卻不敢對這名囚徒表露出一點兒不恭。很快,他的每個指示都得到了落實。艦首那個十平方的金屬片被鏟起,按照他的要求重新貼了一遍。

“我很贊賞你的敬業(yè),穆勒博士。”費迪南德上校軍服筆挺。

穆勒如一只面對著狼犬的小雞,“這是我的職責(zé)。”

“你已經(jīng)連續(xù)工作四個月了,不累嗎?”

“您知道答案,長官?!?/p>

“但我想聽你回答?!?/p>

“事實上,這里的‘洗澡間建好后,再也沒有囚犯會抱怨干活累?!?/p>

“我從沒把你跟那些猶太豬玀混為一談?!?/p>

穆勒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囚服,“工作工作再工作,這大概是我們?nèi)斩说奶煨园??!?/p>

“但我要的不是辛勤,而是結(jié)果?!辟M迪南德胸前的納粹金質(zhì)黨章閃閃發(fā)亮,“幾個月了,現(xiàn)在工程還在組裝階段,我不得不拖著鄧尼茨將軍的命令?!?/p>

“我會加快進度?!?/p>

“首先你要把那猶太人樂隊停下來?!?/p>

“好的,上校?!?/p>

費迪南德向前踏上一步,“今天英國人又炸沉了我們一艘U型潛艇。我們的水手在流血,在死亡?!?/p>

“我明白?!?/p>

“有一點,我不得不提醒你:是我,在一手主持著這個項目。別以為電磁消聲技術(shù)只有你才懂,你就可以在我背后玩什么花樣。我可以立即把你扔回南區(qū)的集中營。在那里你可不能指揮一支龐大的工程隊,而只能像卑賤的猶太人一樣挖地。你要記住,雖然為了把你從那里撈出來,我在黨衛(wèi)軍費了很大勁兒;但要把你送回去,卻就是一句話的事。你要清楚自己的問題有多嚴(yán)重。公然批評元首的猶太法令,這可是要送焚化爐的罪名?!?/p>

“我忽然覺得,是元首的政策,啟發(fā)了這個電磁消聲項目。”

“注意你的措辭?!辟M迪南德眼神陰鷙。

“不然怎樣?”穆勒心里冷笑,“第三帝國的U型潛艇等著我去拯救呢,就因為我說了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送焚化爐?你在鄧尼茨將軍那里交代得過去嗎?”

但他緊閉著干枯的嘴唇。

費迪南德冷笑著,“看來我的顧慮不是多余的。你確實需要點兒動力?!?/p>

穆勒打了個寒顫,他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太沖動了。

“一支樂隊除了指揮,哪個崗位最重要?”費迪南德轉(zhuǎn)過身之前說,“是第一小提琴手吧?”

這一晚,穆勒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那個只有四個平方的囚室——他很幸運,擁有一個單間,雖然里頭僅有一張床,但這已經(jīng)是其他囚犯不敢奢望的事了。

門開著,女軍官卡拉站在里面,她頭上束起一個金色的發(fā)髻。

“歡迎光臨?!蹦吕帐煮@訝。

卡拉看著穆勒好一陣,移動了腳步。

穆勒隨即看到床上留下了一把小提琴,他的胸口像被人重?fù)粢幌?。“你得告訴他,卡拉,我沒法加快進度?!彼闷鹦√崆伲灰娗偕砥婆f不堪,漆面掉了兩三塊。這是囚犯樂隊第一小提琴手的樂器,是黨衛(wèi)軍不知從誰的遺物中翻來的。盡管每次拉奏完都要花上半天重新調(diào)音,粗細(xì)不勻的弦令人擔(dān)心撥一下就會斷掉,但那位猶太人仍視之如珍寶。不管囚床多擁擠,他總是不顧?quán)忎伒目棺h,每晚都抱著冰冷的小提琴入睡,仿佛那件樂器能在春寒中散發(fā)暖意。如今,小提琴的琴弦斷了一根,兩端旁落在琴身外。指板上依稀印著的血跡,仿佛在訴說它主人的命運。

“而且你知道,一切都得……得按計劃來,我沒法改變?!?/p>

“我很遺憾,穆勒博士?!彪x開前,卡拉輕輕在他耳邊說。

穆勒怔了一陣,托起小提琴,拉響了一個干澀的音符。

忽然,他一手把鳴弦按停。

從此他每天跑到干船塢更早,而回來睡覺的時間更晚了。

一個月后,他收到了一根單簧管。

再下一個月,是巴松管。

大半年后,穆勒的房間堆滿了各式樂器,卡拉告訴他,費迪南德上校不允許他把樂器送走。于是,穆勒只得忍受這些樂器擺在床頭。只要一閉上眼,他就仿佛聽到樂器在隱隱自鳴,每一晚,都是《哀格蒙德序曲》的音調(diào)。

廠棚下的船塢已經(jīng)被引流槽改成了微型碼頭。北面的鐵門打開著,海風(fēng)寒冷徹骨。

“我很高興你更勤快了,”費迪南德站在一艘巨大的潛艇前,“雖然進度似乎加快得不多?!?/p>

“系泊試驗都已經(jīng)完成了?!蹦吕盏穆曇粲袣鉄o力,也許是因為連續(xù)加班令他身心交瘁,“所以這個月,別再難為我的樂隊了好嗎?”

“我也不喜歡行刑隊的吵鬧,但你要是想讓他們的步槍消聲,”費迪南德指指那艘待檢驗的潛艇,“就得先把這邊消聲的事情搞好?!?/p>

穆勒圓形眼鏡片下的雙眼布滿紅絲。

費迪南德說:“別忘了那天我提醒你的:是我,在一手主持著這個項目。再說一遍,別試圖在我背后玩什么花樣。”

穆勒沒有答話。

“因為戰(zhàn)斗實測時,你也會在潛艇上?!?/p>

“戰(zhàn)斗實測?”

“現(xiàn)在是戰(zhàn)時,你以為還有機會給你慢吞吞地做航行試驗嗎?最有效的測試不是在我們這個平靜的港灣,而是在大西洋?!?/p>

穆勒感到呼嘯的北風(fēng)驟然失去了聲音,“直接實戰(zhàn)?”

“還有比這更好的測試嗎?”

“大西洋里到處都有英國驅(qū)逐艦,萬一反相電磁裝置有什么意外,我們會死無葬身之地?!?/p>

“如果浪費了一年,我們的潛艇仍沒能夠扭轉(zhuǎn)戰(zhàn)局,我們不是死在大西洋,也會死在這里。”

“元首正在輸?shù)暨@場戰(zhàn)爭對嗎?”

“哦,你還沒學(xué)會管住自己的嘴巴。這就是你,一個日耳曼人,卻跟猶太囚犯關(guān)在一起的原因?!?/p>

“那可是一整艘潛艇的官兵?!闭f罷這句話,穆勒忽然瞥見有個金發(fā)女軍官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這邊,是卡拉??ɡ囊暰€若有若無,像海上的霧氣。

“在帝國的利益前,那算不了什么。而且你知道嗎,”費迪南德拍拍穆勒的肩膀,“我也會一起出海?!?h3>大西洋,1942

盡管在船塢時,穆勒經(jīng)常進入潛艇內(nèi)部,但今晚當(dāng)他鉆入窄小的入口,與海上的新鮮空氣瞬間隔絕,他還是登時有種窒息的感覺。

攀著冰冷的鐵梯往下爬到底,他立刻聞到一股油漆的味道。潛艇內(nèi)部遠(yuǎn)遠(yuǎn)沒有站在船塢看它那么大。狹長的通道僅可容身,密集的轉(zhuǎn)盤令人眼花繚亂。不過穆勒的目光還是迅速落在一片紅色底板的指針儀表上,左邊還有個示波屏幕。這套不到半平方大的東西是他的發(fā)明,也是這艘家伙有別于世界上所有潛艇的地方。

新型U909潛艇為了避免水面柴油充電的麻煩,采用了沃爾特汽輪機做動力裝置。它用過氧化氫添加二氧化錳催化劑產(chǎn)生氣泡、形成蒸汽從而產(chǎn)生強大的動力。穆勒聽著水手不斷向艇長報告速度,最后定格在十節(jié)。在如星光般昏暗的艙室中,他握著床頭的鐵鏈。不知為何,這時他的聽力特別靈敏,像在指揮樂團時一樣,能在發(fā)動機的低鳴中分辨不同人的對話。

在例行的下潛警報聲中,他聽到艇長命令關(guān)閉艙蓋、讓水柜進水、以十度下潛三十米。包括大副在內(nèi)的其他官兵對艇長畢恭畢敬,令穆勒想起集中營的囚犯跟看守的應(yīng)答。

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待了一個星期,如果不靠墻壁上二十四小時制式的潛艇鐘表,穆勒已經(jīng)分不清晝夜。他開始和潛艇上的官兵說得上話了。為免節(jié)外生枝,費迪南德沒有把穆勒政治犯的身份透露出來。那些水兵還以為穆勒只是一個來自柏林大學(xué)的尋常工程師。

在穆勒的想象中,潛艇航行時是非常平穩(wěn)的,因為艦艇主體隱沒在水下。但他錯了。大西洋正在刮著狂風(fēng),即使穆勒回到給他特意安排在艇長室旁邊的睡艙,也沒法像在集中營那樣側(cè)著身睡覺,因為潛艇晃動頗大,側(cè)著身會從狹窄的床上掉下去。

穆勒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潛艇內(nèi)獨特的氣味:除了嶄新的油漆味外,還有生物臭氣——既來自幾十個人共用的廁所,更多來自官兵們自身。穆勒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水手身上都有大塊斑點或者脫皮,顯然陰暗的環(huán)境和長時間不洗澡令他們承受著皮膚病之苦。至于發(fā)霉的食物、抓之不盡的虱子便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年輕人甚至不介意拿來互開玩笑。

有好幾次,穆勒不禁偷偷地想,我該不該連累這些可憐的孩子葬身海底?

連艇長也跟穆勒漸漸相熟了,他跟費迪南德談話時,也不避開穆勒。

這天,艇長和費迪南德上校在反復(fù)排練一堆說辭。聽了好一會兒穆勒才明白,他們是在準(zhǔn)備事后向上級的匯報,看艇長謹(jǐn)慎細(xì)致的樣子,他估計是要跟那位奧地利下士吹噓:“U909由于采用了全新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動力,不需要像普通柴油動力潛艇那樣定期上浮海面,所以敵人不可能用雷達(dá)掃描金屬透氣管的方法發(fā)現(xiàn)我們。至于探查潛艇的另一種主要工具——聲吶,就更不可能發(fā)現(xiàn)它了,因為我們安裝了一套反相消聲裝置。聲音,是通過振動波在介質(zhì)中形成的,但消聲儀可以在探測到聲吶的聲音之后自動生成振幅相同的反相波,從而抵銷聲吶的聲音。至于潛艇內(nèi)部的發(fā)動機和機械聲音,也會被同樣的方法湮滅……”

費迪南德上校打斷了艇長,“你用語太專業(yè)了。你只需要解釋:反相消聲儀可以同時吸收外界和潛艇內(nèi)部的聲音,這就夠明白了。我們的速度是個弱點,當(dāng)然,這點不是柏林感興趣的。還有,千萬別啰嗦說潛艇有高度安靜性和隱蔽性之類籠統(tǒng)的話,因為元首不是斯大林,他不喜歡聽大而無當(dāng)?shù)膮R報?!?/p>

“然后,我再解釋一下這種潛艇從比斯開灣進入深海后,對英國補給線的削弱,乃至對整場大西洋海戰(zhàn)的決定性作用?”

“千萬別這樣,不然你就闖禍了?!?/p>

“為什么?”艇長不明所以。

費迪南德坦率地笑了,“元首雖然經(jīng)常會繞過官僚系統(tǒng)向一線指揮官詢問實際情況,但你總得留些臺詞給鄧尼茨將軍,畢竟他是我們的頭兒?!?/p>

艇長恍然大悟。

突然,揚聲器傳來緊張的呼叫:“發(fā)現(xiàn)敵艦?!?/p>

艇長和費迪南德快步?jīng)_出艇長室。

穆勒跟著來到指揮艙。

聲吶兵全神貫注地聽著耳機,“一艘大型的……商船……”

大概,這是美國向英國提供補給的貨輪。

“還有一艘……”聲吶兵用耳語般的聲音說。

潛艇上所有人仿佛約定似的,一起閉上嘴,唯恐干擾了聲吶兵的判斷。穆勒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一艘英國驅(qū)逐艦?!?/p>

這句話像深水炸彈一樣,在人們臉上掀起一陣波瀾。

英國驅(qū)逐艦的速度高達(dá)35節(jié),比歐洲所有潛艇都快,一旦被其盯上將無法脫身。再加上驅(qū)逐艦成套的反潛武器,U型潛艇向來對它極為忌憚。

艇長迅速反應(yīng)過來,“那就讓我們創(chuàng)造一次奇跡,把驅(qū)逐艦干掉?!?/p>

他正要轉(zhuǎn)身下令,穆勒一把拉住他,“不,打掉商船?!?/p>

如果不是在作戰(zhàn)水域,費迪南德就要跳起來了,“你胡扯什么?”

穆勒平靜地說:“我們這次測試,只帶了一枚魚雷,對嗎?”

“放肆!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兒?!辟M迪南德下巴凸起。

自啟航以來,艇長就留意到費迪南德不怎么把這套精妙無比的消聲儀的設(shè)計者放在眼內(nèi),但如此粗魯?shù)挠?xùn)斥倒是從未見過。艇長說:“對,只有一枚魚雷?!?/p>

“如果我們打了驅(qū)逐艦,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商船溜掉?!蹦吕諞]有理會費迪南德,“你有沒有想過,區(qū)區(qū)一艘商船,居然就要一艘驅(qū)逐艦來保護,這是為什么?”不等艇長回答,穆勒繼續(xù)說:“里頭有關(guān)鍵的戰(zhàn)爭物資,值得耗費一艘驅(qū)逐艦單獨為它護航。以后給你授勛時,海軍情報處會搞清楚它的價值的?!?/p>

“夠了,穆勒先生?!辟M迪南德做了個警告的手勢。

“到時我們上岸向海軍匯報,會說這艘潛艇不怕商船,還是不怕驅(qū)逐艦?”

艇長眼里閃過一絲餓狼的興奮,“可是,如果把唯一的魚雷射向商船,驅(qū)逐艦立刻就逮住了我們,它會一直把我們追進比斯開灣?!?/p>

“前提是,它能發(fā)現(xiàn)我們?!?/p>

“消聲儀真能讓驅(qū)逐艦變成聾子?”艇長說。

“我們?yōu)槭裁床粰z驗一下呢?”

潛艇內(nèi)不知哪里在緩慢滴著水。

艇長對著話筒下令:“上浮至潛望深度?!?/p>

費迪南德像老鷹抓雞一樣將那位囚犯提到一旁,“你知道你剛才干了什么嗎?”

“知道,”穆勒淡定地說,“給您增添一枚騎士十字勛章?!?/p>

隨后,穆勒感到地板在大幅度后傾。

潛艇在迅速上浮。

不久,魚雷艙那邊傳來一陣金屬躁動,士兵匯報魚雷已經(jīng)成功射出。盡管在緊張的戰(zhàn)斗狀態(tài),全艇官兵仍習(xí)慣性地壓低聲音說話。

等了好久,沒有轟鳴聲從鐵殼傳過來。

“潛艇外殼全都裝上反相消聲電磁片,一切聲波會在那一層電磁片上被反相震動波抵銷。我們不會聽到任何聲音的?!蹦吕諠M懷自信,只有外殼上唯一預(yù)留的聲吶窗口可以接收外界信號。

戴著耳機的聲吶兵點點頭。

潛望鏡伸出水面后,艇長親眼看到目標(biāo)商船已中彈起火,像醉漢般不住傾側(cè),估計不出十分鐘它就會葬身海底。

穆勒抑制著讓自己也看一眼的請求,他從聲吶兵的座位拉出備用耳機——這是應(yīng)測試的要求特別配備的。

這時,艇長從潛望鏡觀察到:在60度方向,一艘驅(qū)逐艦正在調(diào)頭,張牙舞爪地向這邊撲來。

“下潛!快!”

收起潛望鏡的潛艇,便如一個盲人;不過話說回來,潛艇就像蝙蝠一樣,多半是靠耳朵分辨方向。

艇長、費迪南德、穆勒都戴上了備用耳機。

他們清晰地聽到令世上一切潛艇喪膽銷魂的聲響。

乒……乒……乒……

皇家海軍的驅(qū)逐艦啟動了主動聲吶。

乒……乒……乒……

穩(wěn)定的節(jié)奏,讓人想象到一頭在海底邁步的海怪。

艇長下令讓潛艇全速向東前進。

“不,讓潛艇保持5節(jié)的低速。”穆勒說。

艇長驚訝地看著這個低調(diào)了一個多星期的神秘工程師。

“U909渾身布滿鮭魚鱗片一樣的電磁聲壓片,連螺旋槳也沒有。這足以令我們像海底的幽靈一樣,英國佬只會聽到一片寂靜。但是如果我們開得太快,水流本身會發(fā)出聲音,這反而容易暴露我們?!?/p>

“被裝有深水炸彈的驅(qū)逐艦追趕時,你建議我們慢慢散步回家?”

“是的?!?/p>

艇長盯著他五秒鐘,在漫長的潛艇指揮生涯中,他頭一次猶豫這么久?!氨3?節(jié)速度?!?/p>

一系列的應(yīng)答聲之后,潛艇上再沒人發(fā)出多余的聲音。

穆勒漸漸感到悶熱起來。潛艇中仿佛飄蕩著一片蒸汽——大概來自眾人的汗液。過了許久,也不知是否聽覺疲勞的原因,他覺得主動聲吶的響聲變?nèi)趿恕?/p>

他看了一眼聲吶兵,只見那位經(jīng)驗豐富的年輕人臉上繃緊的肌肉漸漸松弛。

又過了很久,艇長首先摘下耳機?!澳阆矚g在放松的時候喝兩杯嗎,穆勒先生?”他率先走向艇長室。

“希望你的酒杯是有把手的那種。”

“哦?”

“雖然我早知道這個結(jié)果,”穆勒攤開雙臂,“但手心還是出滿汗?!?/p>

一個月后,費迪南德上校飛去了柏林。他如愿以償?shù)玫搅擞P見元首的機會,回來時他胸前多了一枚騎士十字勛章。每次他把手放上去時,似乎仍能感受到元首指尖的溫度。他把北區(qū)的研發(fā)船塢改成了生產(chǎn)工廠。

可惜反相消聲電磁片和過氧化氫發(fā)動機太難量產(chǎn),否則他的雄心將得到更大的實現(xiàn)。

在他離開的短短幾天,穆勒重新組織起一支規(guī)模更大的猶太人樂隊。盡管新找的第一小提琴手、單簧管手、巴松管手的水平遠(yuǎn)遠(yuǎn)跟不上他的要求,但他沒過多苛求。

他們假裝沒留意到同囚舍的人們不斷輪換,沒留意到背后的刑場和焚化爐。能在春末的陽光下演奏著貝多芬的音樂,對這班窮途末路的人來說,已經(jīng)是命運之神莫大的恩賜。

穆勒得到了保證:他的樂隊成員再也不會被隨意處決,患病者甚至能得到藥物治療——盡管軍醫(yī)把他們當(dāng)麻風(fēng)病人般拒絕問診。收獲這些罕見的恩惠,是由于立下大功的費迪南德心情不錯。

但是上校的這種心情只持續(xù)了不到半年。

海邊集中營,1943

消聲潛艇的出現(xiàn),令海軍總司令鄧尼茨喜出望外,他感到一度被盟軍驅(qū)逐艦打破的“幸福時光”又回來了。

德國海軍秘密改變了潛艇狼群戰(zhàn)術(shù),利用新研制的消聲潛艇做“狼王”,帶領(lǐng)一隊U型潛艇攻擊大西洋上的盟軍艦只。

既然“狼王”無法被偵察,那么它就可以在月夜中,指揮一個狼群撲擊對手,然后全身而退。

可惜事與愿違。

狼群的出擊頻頻折戟。

有時連消聲潛艇都無法幸免。

盟軍艦隊往往在消聲的海底狼群布置戰(zhàn)術(shù)時就主動發(fā)起進攻,第三帝國的指揮官總被打得措手不及。

對方驅(qū)逐艦深水炸彈的深度設(shè)置越來越精準(zhǔn),總能讓爆炸發(fā)生在U型潛艇所處的深度。

難道大英帝國海軍的訓(xùn)練水平,短短半年有奇跡般的提高?

納粹指揮官起初以為是新技術(shù)運用不當(dāng),但在反復(fù)的海上測試中,連德軍自己的水面和水底艦艇都無法偵察到消聲潛艇。

可見問題不是出在技術(shù)上。

這年五月份,第三帝國的海軍遭受了最慘痛的打擊,四十一艘潛艇被擊沉。

狼王戰(zhàn)術(shù)徹底失敗。

在軍事會議上,各路元帥和將軍爭先恐后地甩鍋??哲婇_始埋怨海軍在毫無價值的項目上浪費了過多資源,戈林甚至含沙射影地將它跟斯大林格勒的失敗扯上關(guān)系——盡管伏爾加河上沒有一兵一卒來自德國海軍。

消聲潛艇被勒令停產(chǎn)。

元首開始懷疑是不是過早把鄧尼茨提拔到海軍總司令的職位上了。

于是鄧尼茨打電話到費迪南德的辦公室??偹玖畈恍枰f很多話也能表達(dá)清楚他的意思。

費迪南德握著電話的手在發(fā)抖。這通電話的最后,總司令有個奇特的要求,讓軍階低下的女軍官卡拉接電話。

費迪南德臉上陰晴不定地在旁看著那位金發(fā)的日耳曼美女。

在他負(fù)責(zé)的這個龐大的團隊中,他第一次感受到被輕視的痛苦。

卡拉只是“明白”“明白”地應(yīng)了幾聲便放下了電話。

“我能問,總司令跟你說了什么嗎?”費迪南德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位女軍官的語氣不再像以前那么高高在上了。

“對不起長官,這不合適?!?/p>

費迪南德忍著羞辱,“所以我一直奇怪,為什么上頭要派一位女軍官到這兒來?!?/p>

“這個想法很合理?!?/p>

“你不是黨衛(wèi)軍的人?”

“我是海軍情報處的。”

費迪南德拼命壓抑著怒火,“看來,總司令對我一直都不放心?!?/p>

“請原諒,上校,我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內(nèi)事。”

“那我該慶幸,自己對海軍從來都是忠心不二?!?/p>

卡拉沒回答。

“聽著,卡拉,我不知道你跟鄧尼茨總司令是什么關(guān)系,也不想打探你被派往這里的真實目的。不過我們都不該當(dāng)對方的絆腳石,對嗎?”

“完全同意。”卡拉神秘地一笑。

幾分鐘后,另一個人敲門進來。

是身材瘦削的穆勒。

“恭喜你,穆勒博士。鑒于你為德意志做出的杰出貢獻(xiàn),我決定縮減你的刑期,將你提前釋放。從今天開始,你不再需要穿集中營的豎紋服了。”

穆勒仿佛被雷電擊中,一動不動。

費迪南德笑了笑,“你以后就是以自由人的身份為我們造船廠服務(wù)了。宿舍,我會讓卡拉為你安排一個寬敞的。另外,你還跟普通工程師一樣,每個季度有一次休假。”

穆勒蒼白的臉上泛起紅色,“我,我不知道該、該……”

“如果我是你的話,”費迪南德咧開嘴笑了,“喝點兒酒,找個女人?!?h3>維也納,1943

費迪南德上校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這年的夏至日,他給了穆勒一周的假期和來回維也納的車票。

盡管有好幾片巴洛克建筑被盟軍空襲摧毀,但總體而言維也納的戰(zhàn)爭氣息不濃。穆勒走在縱橫交錯、方向凌亂的狹窄街道里,放縱自己一日迷路好幾遍。

他找到金色大廳,但音樂會門票已經(jīng)賣光了。他只好找了個咖啡館。路面上有大片鵝卵石空缺了,穆勒想象著它們是不是一百多年前被野孩子們挖去投擲貝多芬了。

“你也對這場卡拉揚感興趣,穆勒先生?”說話者站在桌旁,陽光灑在她的臉上。

卡拉身材高挑,一身淑女服飾的她跟一位地道的維也納女士無異。

穆勒凝神瞧著她,“我們真的要這樣說話嗎?”

“難道喊著軍令那樣才好?”

穆勒紳士地為女士搬挪椅子,“你喜歡卡拉揚嗎?”

“不,我分辨不出不同指揮家的效果,”卡拉說,“但我喜歡貝多芬?!?/p>

“哦,喜歡他什么?”

像聽到世界上最蠢的問題般,卡拉笑了,“我喜歡會傾聽的男人?!?/p>

“那你可挑錯偶像了,貝多芬是個聾子?!?/p>

“但他能聽到田園的風(fēng)雨,聽到戰(zhàn)馬的鳴叫,聽到別人的心跳,聽到世界的秘密?!泵撓氯盅b的卡拉,完全無法令人猜出她在集中營效力,“其實,你在給樂隊排練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了?!?/p>

“是嗎?”

“那個多余的集中營,本來就是為北區(qū)的潛艇造船廠打掩護的。那里單調(diào)得像只剩下一根弦的低音提琴,只有你們樂隊有意思。”

穆勒的目光有點兒飄忽,“卡拉,你結(jié)婚了嗎?”

“博士,這個問題有點無禮?!?/p>

“我知道?!?/p>

“沒結(jié)婚。你有介紹嗎?”

“你喜歡聽力好的男人?那你該去潛艇上找個聲吶兵。”

卡拉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有更好的推薦呢?!?/p>

“你是不是有金色大廳的票?”穆勒用紙巾擦擦嘴角,“如果你能搞多一張,我或許不會讓你失望。”

酒店房間內(nèi)的水晶燈飾在微微搖晃,穆勒異常靈敏的耳朵聽到它們叮叮輕碰。

留聲機里播放著《第六交響曲》,但此刻的樂曲似乎無心展示田園風(fēng)光,只是反復(fù)宣泄著狂喜。

“關(guān)掉留聲機吧?音量太大了,會吵到隔壁?!笨ɡf。

“不。關(guān)掉留聲機,我們才會吵到別人。”穆勒大汗淋漓地說。

卡拉搓摸著穆勒肩背上的幾道疤痕。

“放心,沒有一道是你打的?!?/p>

“我從不虐待囚犯,信不信由你,我也沒學(xué)會殺人?!?/p>

“我信?!?/p>

“哦?”

“聽起來有點兒瘋狂,不過,即使我身處集中營的時候,我也經(jīng)常偷偷地看你?!?/p>

“你要是在海軍撈個一官半職,保證會在柏林迷倒一大片美女?!?/p>

“我看不會了,”穆勒把手臂環(huán)在枕頭上,“我告訴你一件過去的事。”

“什么?”卡拉掀過被子蓋著裸露的雙肩。維也納的夜晚有點兒涼。

“戰(zhàn)前,我也來過一次維也納,一樣是在咖啡館,我遇到一位女士。我們一樣是在金色大廳看了維也納愛樂的演出,一樣是聽《哀格蒙德》……”

卡拉靜靜地聽著他訴說。

“一樣是這個酒店……但現(xiàn)在和以前,已經(jīng)有太多不一樣了?!蹦吕章曇粲悬c兒哽咽。

卡拉吻向他眼角的皺紋。

接下來,穆勒每天都在扳著指頭數(shù)日子,仿佛假期的盡頭就是生命的終結(jié)。

他和卡拉逛遍維也納所有大街小巷,一開始他還能如數(shù)家珍這里是美泉宮,那里是大教堂。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無心游覽這里的名勝。他們要的只是待在一起,燃燒著越來越少的相處時光。

在離開維也納的前一夜,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放縱著軀體和靈魂,直到精疲力盡。

“等仗打完了,你有什么打算?”卡拉蜷縮成一團,“你會去找那個神秘女郎嗎?”

“會的?!?/p>

“哇,你還真不會說哄女人的話?!?/p>

“我相信,真話才是最好的話?!?/p>

“那,活在謊言中,你肯定天天憋得難受?!?/p>

“難道你不是嗎?”穆勒的目光有點兒怪異。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穆勒用食指繞卷著卡拉的金發(fā),“只是普通的,真話?!?/p>

“你還沒學(xué)會管好你的嘴巴,那會害你再次進集中營的?!?/p>

穆勒哼了一聲,“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是元首啟發(fā)了我開發(fā)那套反相電磁消聲裝置的?!?/p>

“哦?”

“元首不是一直想消滅他不喜歡的聲音嗎?我也是在做同樣的工作?!?/p>

“這個世界確實挺瘋狂的。”

“是的,瘋狂,扭曲?!?/p>

“看來我們在這里是有共同點的?!?/p>

穆勒掀開被子看著里頭,“我們好像還有另一處共同點?!?/p>

卡拉捶著他的胸口。但忽然,她像泄了氣一樣,“可惜,幸福總是短暫的?!?/p>

穆勒抓住她雙手,“卡拉,我能相信你嗎?”

“你想說什么?”

穆勒深吻著對方的額頭,“我可以把性命交托給你嗎?”

卡拉的右手像水蛇一樣往下移動,“你不是早把一切都交托給我了嗎?”

“停手,哦,別,卡拉,哦……”

消停下來后,穆勒翻過身,“聽著卡拉,有件事,我這幾天一直想跟你說。”

卡拉側(cè)著頭,“需要我保密嗎?”

“當(dāng)然?!?/p>

“那就別說?!?/p>

“為什么?”

“因為你的秘密十有八九跟第三帝國有關(guān),”卡拉說,“實話告訴你,上頭已經(jīng)批準(zhǔn)了我的退役申請。我不想全身而退之前出什么亂子?!?/p>

“好,”穆勒好像很失望,“我尊重你的意愿。”

卡拉的眼睛在黑夜里閃爍,“不過,要是有什么亂子,我早已經(jīng)惹上了,對嗎?”

“我想是的。對不起?!?/p>

“算了,你說吧,如果你是猶太人什么的,反正我身上已經(jīng)有你的體液,跑也跑不掉的了?!?/p>

穆勒吞了一口唾沫,仿佛要面向十萬觀眾發(fā)表演說,但其實他只說了八個字:“我在為英國人工作。”

卡拉睜大眼睛,“天哪?!?/p>

“確切地說,不止我,還有費迪南德上校?!?/p>

“哦,天哪?!?/p>

“反相聲壓電磁裝置,自打一開始就是個圈套。電磁片確實可以感應(yīng)聲壓、生成反相波來抵銷。但是這樣一來,潛艇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英國皇家海軍雖然無法用聲吶來發(fā)現(xiàn)我們,但他們只需要在水底拖著一根特制的探磁儀,就可以把‘消聲潛艇逮個正著。”穆勒打著手勢,一說到自己的老本行他就異常興奮,聲量都變大了,“而且這些磁力變化是有規(guī)律的,那就是與聲音頻率和幅度同步。于是,英國驅(qū)逐艦只需要分析探磁儀上的信號,就可以還原潛艇的一切聲響。由于消聲裝置對潛艇內(nèi)部的聲音采用了同樣的處理方法,所以英國人同時可以毫無障礙地‘聽到潛艇內(nèi)的一切聲響。他們像收聽BBC一樣輕松,就可以聽清楚第三帝國深海部隊的秘密?!?/p>

“天哪?!笨ɡ舐暤每鋸?,她的辭典里好像再沒別的字眼可用了。

“所以我那一回出海,做實戰(zhàn)測試的與其說是德國潛艇,不如說是英國海軍,他們只付出了一艘空載商船的代價就騙過了所有人。話說回來,我不是那種貪功的家伙,其實,費迪南德上校才是這個絕妙計劃的負(fù)責(zé)人。我猜,他大概是英國軍情局在柏林安插的最高級別的間諜了吧。我只是配合他而已?!?/p>

“怪不得軍方內(nèi)部有傳言說,我們的恩尼格瑪密碼被盟軍破解了。原來……”

“可惜鄧尼茨司令停產(chǎn)了消聲潛艇,不然第三帝國會毀滅得更快。”

直到這時,卡拉繃緊的臉才放松了一點,“你個小乖乖,元首只是讓你丟掉多余的聲音,你卻讓他丟掉整個帝國?!?/p>

穆勒此刻的得意,不知是由于工程師的底色,還是床上男人的天性。

“所以我提前退役的決定是對的?!笨ɡ橇藧廴艘幌?,“戰(zhàn)后你想定居在哪兒?柏林還是維也納?”

“維也納吧,”穆勒想了一下,“這里有貝多芬的氣息?!?/p>

“還有你那位維也納女郎。”

“哦,卡拉?!?/p>

“明天我們就要回到可惡的工作崗位了。你先休息吧,我去洗個澡。”

卡拉赤著身子走向沐浴間,在里頭鼓搗了好一陣才走出來,“見鬼,沐浴間居然沒水。也沒見蘇聯(lián)人轟炸過水廠呀?!?/p>

“這就是奧地利?!蹦吕沾蛄藗€哈欠,“你去哪兒?”

“我不能帶著你的一身味道等到第二天。我去把值班經(jīng)理罵一頓?!?/p>

卡拉走出房間,乘坐電梯來到大堂。

值班經(jīng)理迎上來,“有什么可以幫到您,女士?”

“請問,”卡拉此時恢復(fù)了一名女軍官的嗓音,“電話在哪里?”

值班經(jīng)理指了指長臺盡頭,那里空無一人。

黑色的話筒冰冷無比。

“給我接4樓的43B房?!?/p>

卡拉等著接線生的操作,聽筒里傳來陣陣雜音,然后是一把男人的聲音:“喂。”

“你們剛才聽清楚了嗎?”

“竊聽器的效果很好?!蹦腥讼膊蛔詣伲罢媸且粭l大魚。”

“不,兩條?!?/p>

“對,還牽涉到上校級別?!蹦腥藥缀跻灯鹂谏?。

卡拉忽然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她轉(zhuǎn)過身。

穆勒站在那里,雙眼變成了灰色,飽含著憂郁和不舍?!霸僖?,卡拉。”他輕聲說。

卡拉好像愣住了。

聽筒里的男人說:“很好,這回我可以直接向鄧尼茨司令匯報……”

卡拉看著穆勒跑出酒店。她緩緩?fù)铝艘豢跉猓霸撍?,穆勒發(fā)現(xiàn)了?!?/p>

“什么?”

“你們趕緊下來!”卡拉像突然反應(yīng)過來似的,“他跑了!”

她扔下聽筒,追出玻璃門。

馬路對面,那個可憐的工程師剛攔下一輛出租車,矮身鉆了進去。

“站?。 笨ɡ暮艉嚷曧憦匾箍?。剛從各種宴會出來的人們驚訝地看著這名歇斯底里的女子。

出租車對這一切懵然不知,起步前行。

卡拉沖出馬路,回過頭來,她看見情報處的同事們已經(jīng)從酒店追出來。

她拔出瓦爾特手槍,開了一槍。

但出租車已經(jīng)去到街角盡頭,一轉(zhuǎn)彎,消失在音樂之都的夜色中。

柏林,1945

元首坐在沙發(fā)上,抱著腦袋。

卡拉站在第三帝國的主宰者面前——這個帝國的邊界已縮減至總理府外幾百碼的地方?!拔以?jīng)想,《哀格蒙德》到底要告訴人們什么呢?宏偉?英雄?也許都不是。貝多芬只是想表達(dá)一種反抗,這是他一輩子在做的事情。比如說這一段,你聽,這是殉難的主題……哦,不,我覺得更像是勝利的主題?!?/p>

元首吃了一驚,“連你也聽到了樂曲聲?”

“當(dāng)然,多么悲壯恢弘的音樂。”

“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聽得到。”元首像找到知音一般。

“只有躲進這個地下指揮所的人才會聽到。”

“那為什么外面的人都……”元首猛地醒悟過來,“電磁消聲裝置?”

“你終于明白過來了。”卡拉往上一指,“總理府樓頂?shù)谋芾揍樒鋵嵤且桓酱艃x。你在這里說的每一句話,都通過層層中轉(zhuǎn)傳到了北海的對岸?!?/p>

“你什么時候被敵人收買的?”元首的瞳孔驟然放大。

卡拉笑了,“你以為是誰安排我進入海軍的?”

卡拉從容地在一批聞聲趕來的黨衛(wèi)軍中穿過,走出了地下室。一枚蘇軍炮彈正好落在總理府花園。

一片驚慌尖叫中,沒人注意到她的離去。

她走向街角盡頭一輛沒有熄火的吉普車,鉆了進去,司機立即踩下油門向西奔馳。車輪壓過一個斷開兩半的納粹鷹徽。

身材瘦削的司機身穿黑色的黨衛(wèi)軍軍服,鼻梁上掛著一副圓形的眼鏡?!澳闾嫖业臉逢爤蟪鹆藛??”兩年來,他一直念念不忘海邊集中營殉難的猶太人樂團。本來那個小型集中營就是替潛艇工廠掩人耳目的,但自從項目徹底失敗、費迪南德上校被捕處決后——那位資深納粹黨人臨刑前一直宣稱自己對被指控的一切毫不知情,集中營就沒有留下的必要了。于是,穆勒博士的樂團連同集中營里的所有囚犯一起被迅速處理掉。

“沒有,但我留下了瓦爾特手槍。那位奧地利下士明白一切之后,完成了我的工作?!笨ɡ仡^望了一眼搖搖欲墜的國會大廈,“我以前就跟你說過,我沒學(xué)會殺人?!?/p>

“別告訴我,當(dāng)年你向出租車打的那一槍,是一生中唯一一次開槍。”

“但你得承認(rèn)我打得很準(zhǔn),對嗎?要是打得太高,沒法瞞過情報處的人——他們已經(jīng)從四樓沖了下來,再低點就真的會擊中出租車?!?/p>

“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再去一趟維也納怎么樣?”穆勒轉(zhuǎn)動方向盤,避開一堵坍塌的墻,“那就是我們的第三次了。”

【責(zé)任編輯:阿 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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