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喜歡在工作的時候遇到記者,尤其是當那位記者一開口就說她是“為真相而來”。
胡瀧喊護士去叫醫(yī)院的保安來,把這位記者大人請出去。
記者緊走半步,高跟鞋在地面差點兒敲出一個洞。她只用一句話就制止了胡瀧,“胡大夫,我聽說耿寒云的體檢報告被人為造假了?!?/p>
胡瀧示意她到辦公室來,別在這里胡說。
負責耿寒云體檢報告的人,就是胡瀧。
這世上有什么比一進門就看到一桌子錢更驚悚的?
大概是知道這一桌子錢都是用來買你的命的時候。
兩個多月前,耿寒云回家一進門,就看到這樣一桌子錢,以及驚慌失措的妻子。還沒上小學的兒子雙手撐在桌子上,直勾勾地盯著“錢山”,眼里寫滿了好奇。
孩子從沒見過這么多錢,現在早就不是錢包里夾著一摞紙鈔的時代了。但不只這孩子,耿寒云自己也沒見過這么多,他這輩子賺到的和見過的所有錢加起來,也遠遠達不到這個數字。
無論紙鈔,還是賬戶上的數字。
那堆錢甚至特地堆成了小山的形狀,比整整齊齊地疊放,更具視覺沖擊力。
直觀地讓人覺得,這是好大一堆錢啊。
那堆錢讓他發(fā)愣了好一陣,直到妻子不露痕跡地戳了戳他,才回過神來,注意到沙發(fā)上坐著一個陌生人。
那人看上去五十多歲,但眼角完全看不出細紋。他被“錢山”幾乎完全擋住,發(fā)現耿寒云注視,起身撈住他的手,給了他一個簡短客氣的握手。
耿寒云茫然地任由他拉著,“錢山”就橫在他們交疊的雙手的下方。
那人在耿寒云回握之前,就抽回了手?!拔医辛纸?。”他介紹自己,“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前來。我是他的法律顧問,幫他處理一些法律上的問題?!?/p>
“所以,你是個律師?”耿寒云問。他看到林江笑了笑,帶著精英階層特有的自傲與冷淡。就是那種仿佛什么都懂,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俗稱讓人恨不得一拳揍在臉上。
“我當然有律師執(zhí)照,但法律顧問和律師并不是完全一樣的職業(yè)?!绷纸f,解釋的時候也是那種自傲而冷淡的樣子,“我以為您會更關心我為什么而來呢?!?/p>
“我的委托人希望與您達成一項交易。這些錢是他的一點兒誠意?!彼b模作樣地捏了捏孩子的臉,仿佛他真覺得孩子可愛一般,“聽說孩子正在選學校,剛好我的委托人也有一些優(yōu)秀的教育資源?!?/p>
聽起來,像是那種用這一桌子錢也搞不定的學校。家長們盡顯神通擠破頭,只為從起跑線就改變孩子的命運。
耿寒云絲毫沒有天降好運的感覺,這種有錢有資源有地位的人什么得不到?他不過一個普通人,有什么和人家做交易的資本?祖上一不小心傳下了什么稀世之寶嗎?他從家里唯一繼承的怕只有祖?zhèn)鞯腄NA。
“我的委托人呢,心臟不大好。他之前接受過一次移植,大約是在二十多年前吧??上КF在心臟又出了問題,需要再次移植。您大概也知道克隆技術,但直到現在也沒法只克隆心臟。機械心臟研究了這么多年,只能說是白花錢?!?/p>
他看著耿寒云的眼神,已經寫明了他此行的目的。
耿寒云不由得又看了眼桌上的“錢山”,原來這些是買命的錢,買他的一顆心,或者說一條命。
他不由得四處打量,期待在家里找出哪怕一個針孔攝像機來。
他懷著最后一絲希望,也許這只是什么惡作劇。
“你們怎么知道我能配得上?”他從沒有參加過類似的志愿活動,他的數據不該在各種捐贈庫中,除非是其它的數據泄露,比如日常體檢之類。
但他心里清楚,能夠拿出這些錢買他命的人,想知道這些數據簡直易如反掌。
果然,林江露出個諱莫如深的笑來,“您可以將這看作我們雇主綜合實力的……一個很小的方面?!?/p>
這話讓他說得聽上去就像某種威脅。
“我會去告你們的。”耿寒云說,他還可以去網上揭露,有大人物想威脅他獻出心臟。
林江微微搖頭,眼里是對他無知的憐憫,也許還有對他命運的憐憫。“您沒有證據。對于這種誹謗,我們有非常多的應對經驗。不止在法庭上?!?/p>
最后這句話讓他說得聽上去就是某種威脅。
他沖桌上的“錢山”示意,“您不妨再考慮一下。我的委托人非??犊?,他能提供的絕不僅僅是眼前這些東西?!?/p>
就算只是目測,桌上的也是個很大的數額,但錢再多,心臟摘了可長不回來。耿寒云雖然沒什么錢,也算不上有地位,但普通人自有普通人的舒心小日子,沒有什么困境和絕望,不至于為了一筆錢放棄生命。多大的一筆錢都不行。
一時間,房間里只有沉默。只有電視的聲音,那是兒子趁大人們不注意打開了電視,放起了最喜歡的動畫片。
耿寒云買了會員,但還是跳不過廣告。動畫片之前的廣告是浩瀚宇宙,一個小朋友拉著父母的手,一起搭載宇宙飛船,遨游太空。
林江歪頭瞄了一眼,終于露出一個不那么“律師”的笑,“很諷刺吧,這個年代,人類可以隨意上太空旅游,卻還不能治愈心臟病。”
只要有足夠的錢,太空旅行早已開發(fā)出成熟的旅游路線。只要有錢而且有閑?,F在甚至還開發(fā)了遠途的路線,不只是在近地軌道上看一眼太空,甚至可以花一兩年甚至幾年,旅行到太陽系的其他行星。
那差不多是兒子最喜歡的廣告,差一點兒就要等同于他最喜歡的動畫片。兒子嘟囔著廣告詞,在最后的畫面和廣告中的小朋友一起揮手,眼里是成年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向往。
林江顯然是看出來了,他換上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把孩子的小手放進掌心,用一種近乎蠱惑的聲音,向他示意桌上的錢。“這些錢,去幾次太空旅行都夠。你還能和爸爸媽媽一起去。”
孩子憧憬地去看爸爸,請求與期望還沒說出口,只看到他爸爸不知從哪里拖出一只行李袋,把桌上的錢全都掃了進去。
他很少見到爸爸那個樣子,陰沉、憤怒,他嚇得一動不敢動。
錢裝了滿滿一行李袋,甚至拉不上拉鏈。耿寒云拖著扔到林江面前,要他帶著這堆錢,離開他家。一摞鈔票被擠出來掉在地上,散開在兩人之間。
林江不怒不惱,抬起手臂,在手表上按了幾下,耿寒云家的電視上就切換了視頻。
那是一群在幼兒園上課的孩子,耿寒云認出了自己的兒子。
視頻中的老師正在講遺體器官捐贈的意義,給這些孩子們看被捐贈器官拯救的真實案例,全都是孩子們喜歡的動畫片的形式。最后老師問,他們愿不愿意像這些人一樣,幫助并拯救其他的人。
耿寒云忍不住想跳起來,被妻子一把拖住。他從妻子臉上看到了驚恐,他們都明白了這視頻意味著什么,同時心知肚明現在已無力阻止。
那明顯是拍好的視頻,視頻中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已然塵埃落定。
視頻中孩子們齊聲說“愿意”,視頻中的老師趁熱打鐵,現場發(fā)了遺體捐贈同意書,孩子們爭先恐后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視頻外,林江拿出一張紙,正是耿寒云兒子親筆簽署的遺體捐贈同意書。
“器官配型這種事,直系親屬有相關性。您配型成功后,我們也對您兒子進行了配型,很幸運,他的器官也適用?!?/p>
林江起身,做出告辭的樣子來。臨走前拍了拍耿寒云的肩,湊近低聲說:“孩子還小,調皮。大人可得好好看著,可別碰上什么意外?!?/p>
說完后,他甩了甩遺體捐贈同意書,特地露出孩子的親筆簽名。
“錢就留下吧。”他說,“這些,都不是問題?!?/p>
隨著他消失在門外,一袋錢砸在門板上,紛紛揚揚,在空中悠然飄落。飛舞著的紙鈔的間隙里,他看到妻子臉上寫滿了驚恐。
寒意漫上來,一時間無人說得出什么。電視是屋里唯一的聲音,滿地的鈔票攤開,書寫著一個人的價格。
剛才的威脅明明白白。耿寒云看到妻子的嘴唇不住地顫抖,似乎是想說什么,卻弄丟了舌頭。他抓住妻子的手攏在掌心里,發(fā)現妻子的手不僅冰冷,而且微微顫抖。
他握緊妻子的手,抑制住她的顫抖,和他自己的。
“沒事的?!彼参康?,“孩子不會有事的。六歲孩子的心臟沒法給成年人移植的,他剛才也就嚇嚇我?!?/p>
“而且,”他想了想補充,拼命找林江的漏洞,“政府對器官捐贈管得特別嚴,沒成年的孩子隨便這么一簽,根本沒法做數的?!?/p>
妻子知道是這個道理,但一點兒也沒被安慰到。“那你呢?被這種人纏上,你可怎么辦?”
兩人一時無話,只有孩子茫然地看著凝重的父母。他本能地想安慰父母,卻不知該怎么辦,只能去牽父母的手,試圖用自己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妻子抱抱他,“沒事的,去看電視吧?!彼夭チ藙赢嬈?jié)目從頭開始,連帶片頭廣告一起。
“會有辦法的?!惫⒑瓢参空f,“我們逃走吧,逃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p>
“我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妻子問,帶著絕望。
電視上卡通化的小朋友,又帶著爸媽一起穿梭在了太空之中。
人都說,開在租金最貴的地段代表了一個公司的實力。那在租金最貴的地方有一整棟樓的,一定是各種意義上的人生贏家。
周英耀在最貴的地段有一棟樓,而這只是他的諸多地產之一。
他站在落地窗前俯視整座城市。他專注地看著遠處,仿佛想從城市燈火的天際線中,看出兩千多千米外火箭發(fā)射升空的焰火。
林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他身后,全沒了平日高傲、淡漠甚至是跋扈的樣子。他剛被周英耀罵了一頓,他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林江本以為萬無一失。他為耿寒云安排了各種陷阱,從事業(yè)到經濟到家人,他有一整個列表的備用計劃,他有的是辦法讓耿寒云就范。
一個人再惜命有什么用,人總是有弱點的。上一次移植的時候,又不是沒奏效過。
就算耿寒云跑到天涯海角,他也挖得出、找得到。這個世界就這么大,去哪里都要實名買票、上高速,以他們的資源和手段,掌握這些數據毫不費力。
耿寒云果然跑了,拖家?guī)Э谝黄鹋艿?。但林江沒想到,他還真跑到了一個他們管不著的地方。
今晚會有一枚火箭升空?,F在發(fā)射一枚火箭不算什么,那火箭上搭載的也不過是普通商用航天器,搭載的人是普普通通的旅行團。
深空旅行,為期——三年。
周英耀的身體當然等不了三年。這名年近古稀的商業(yè)帝國掌門人最多再過半年就要換心。他們雖然有錢有資源有關系,但畢竟只是集團、財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逃離這顆星球。
周英耀一直在默默地抽煙。他的肺也不好,按說不該抽,但他不在乎。醫(yī)生勸他戒煙的時候,他說反正都能換,何必那么珍惜,大不了換心臟的時候,一起連肺換了就是,別可惜了“捐贈者”的好意,反正缺了心本就是死,不如再多捐他一對肺。
他終于抽夠了煙,最后一根煙頭按滅在落地窗,留下一點灰黑色的余燼。林江知道,他該開口了:“我已經聯系了第二順位的適配者……”
這一句,又碰了周英耀的逆鱗。他把手里的煙頭扔在他臉上,林江本能地側身,那煙頭便只戳在了他右眼的下方。
“你還敢躲!”周英耀怒吼,這個馬上就要七十歲的老人吼起人來卻中氣十足,“都是你干的好事!早就有人跟我說過,你現在年紀大了,辦事不如從前了。我還一直留著你,該給的職位和待遇從沒有虧過你。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
林江當然清楚,那是因為上一次移植是他經手的。周英耀總是說,這是因為自己念舊,念著林江當年的功勞。其實倆人心里都清楚,不過是因為干臟活的人越少越好。
同樣的秘密和手段,沒必要多年后再多些人知道。
“那……第二順位?”林江試探。
但他們心里都清楚,周英耀沒別的選擇,他此時請示,不過是請老板給個明示,好給自己免責。
周英耀當然又吼:“第二?第二!第二能比得上第一嗎?難道你想看我九十歲的時候再換一次心?!就因為你的工作能力不夠,要我遭這么大罪!”
等他終于發(fā)夠了火,周英耀揮了揮手,要林江趕緊去辦?!斑@次別再出問題了?!彼凇?/p>
“原來的方法有什么不好?”周英耀敲著桌子,痛心疾首,“非要創(chuàng)新。平時沒見什么創(chuàng)新的本事,不該創(chuàng)新的時候瞎創(chuàng)新。你要是還用當年的辦法,耿寒云至于跑天上去嗎?”
林江立刻又低頭道歉,連賠了好幾個不是,保證道:“您放心,我已經安排體檢報告了。”
但體檢報告還沒偽造出來就用不上了。因為耿寒云的名字,出現在了新聞里。
周英耀看了新聞,他說他不要第二適配,他就要耿寒云。
胡瀧一進辦公室就關上了門,猶豫了一下,又反鎖上。
跟著他進來的記者靠在桌邊看他,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她從包里翻出一份檢查報告,壓在桌子上。那是她特地打印出來的,就是為了此刻推給胡瀧看。
檢查報告上的名字是董宇信,體檢時間是二十年前。報告表明,被檢查者身患絕癥,毫無治愈希望的那種。
出具報告的人,是胡瀧。
“這個董宇信,二十年前簽署過捐贈協議,在死后捐贈了心臟。”記者說,大紅的指甲戳在打印出來的名字上。
胡瀧記得這個名字和這個人。他還記得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父親,有一雙剛成年的雙胞胎兒子。胡瀧還記得他的樣子,不只是他的長相,還有他說話時的樣子,發(fā)愁時的樣子,絕望時的樣子,以及以為自己終于獲得希望的樣子。
當然,在他死后,心臟捐獻給了周英耀。
“我調查了當年的事。董宇信得知自己無法治愈后,簽下了器官捐贈協議,用一把刀割開了自己的脖子?!?/p>
她盯著胡瀧的表情,補充道:“他就是在醫(yī)院自殺的,很快被宣布死亡。心臟在第一時間移植給了‘恰好就在附近不遠的受捐者。當然,他的家屬得到了非常豐厚的報酬?!?/p>
胡瀧還記得,董宇信是用一把手術刀割開脖子的,同時被劃開的還有頸動脈,血從脖頸噴涌而出,其他人還沒沖進房間,他的胸前便已是血紅一片。
他還記得董宇信抓著他的手,留給他的遺言:“謝謝,謝謝你,大夫。”
他到死,都以為自己真得了絕癥,多虧胡大夫的幫助,家人居然還能得到額外的遺產,足夠托付孩子的未來。
胡瀧時常夢到那個時刻,他用一紙假報告殺了一個人,那人在臨死前卻還對他感恩戴德。
在每一次夢里,他都糾結著要不要說點兒什么。但每一次他都什么也沒說,一如當年。
“如果那時候進行有效的急救,董宇信也許能搶救過來吧?”記者問。
“我們當時已經盡力了。”胡瀧用他職場上的官方語氣,在呼吸的間隙,不露痕跡地眨了一下酸澀的眼睛。
胡瀧把報告推回去,平淡地說:“我們是醫(yī)院,每天都會查出許多絕癥患者?!?/p>
“不過,”他補充,“醫(yī)院的檢查報告只給病人和家屬,醫(yī)院內部也只有主治醫(yī)師和一定級別的人員能查看。這份檢查報告,你是從哪里得到的?”
記者輕笑,“我自然有我的渠道?!?/p>
她又翻出一份報告來,從桌子上推了過去。
那是耿寒云的檢查報告,檢查時間是三周前。
距離耿寒云全家搭乘火箭進入太空旅行,只過了一個多月。
耿寒云的太空旅行原計劃是三年,但實際只有一個多月。
報團的時候,他和妻子只想離地球遠遠的,有多遠走多遠,一定要扛到周英耀移植后再回來。為期三年的旅行團是他們能找到的時間最長的,不但能去月球火星,還能去木星和它的幾個最有名的衛(wèi)星。
旅行線路的設計是先抵達木星,從遠向近游玩。本來的行程規(guī)劃是先在木衛(wèi)六著陸,再游玩木星的幾個衛(wèi)星,在木星環(huán)繞、游覽并看過極光后,返程游覽火星和月球,最后在地球降落。
選這條線路的人不多,不只是因為價格,也是因為時間。能支付得起的人不少,但其中大多空不出三年的“失聯”時間。
但人活在世上,總會遇到意外。再成熟的旅行線路,也不是毫無風險。太空旅行雖然之前從未出過任何事故,但凡事總有第一次。
耿寒云他們乘坐的太空飛船,并沒有按計劃降落在木衛(wèi)六上,他們在接近木星軌道的時候出現了故障,與木衛(wèi)六錯過,被木星引力捕獲,最終不得不迫降在了木衛(wèi)十五上。
木衛(wèi)十五也被稱作Adrastea,以希臘神話中女神阿德剌斯忒亞命名。那是報應女神,她名字的意義是——“無法逃避”。
這是一顆極小的衛(wèi)星,最大直徑只有二十千米,人類此前從未在此降落過,甚至沒有發(fā)射過探測衛(wèi)星。
這場事故第一時間上了新聞,不只因為這是人類第一艘在太空失聯的民用飛船,更因為這場事故只有一個人活了下來。
唯一活下來的,是耿寒云。
胡瀧剛剛完成對耿寒云的體檢后,林江便出現在了他的家里。
林江說給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又有了一個能向周英耀任意提要求的機會了。
胡瀧可一點兒也不想要這個機會。這二十年來,他無論睜眼閉眼,總有一個人影就在眼前,從脖子到整個胸膛,全是血紅一片。
但他沒法拒絕。這種勸說無非威逼利誘,林江可能不是特別擅長“利誘”,但他一定擅長“威逼”。他要胡瀧想清楚二十年前做過什么,可不只是“你知我知”,他們有他偽造檢查報告的證據,也有當年董宇信本來能搶救過來的證據,還有他在搶救中不作為的證據。
胡瀧當然明白林江在暗示什么。他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只是在那天夜里,對著空白的體檢報告,一不小心就坐了個通宵。
他已經不是當年只要有錢什么都肯干的年紀了。經過二十年的努力,他終于進入了最好的醫(yī)院,成為了最好的醫(yī)生。醫(yī)術越來越精進,從鬼門關拉回的人越來越多。他拼命和二十年前的自己劃清界限,但沒想到還是落入了命運的圈套。
這次災難說起來嚴重,說到底不過是一次商業(yè)旅行的意外。耿寒云從一開始就被送進了最好的醫(yī)院,由最好的醫(yī)生負責,這在外人看來或許是因為被重視,而現在胡瀧知道,這一切都是被操作的。
在林江告訴他耿寒云就是和周英耀配型成功的人時,他仿佛聽到了命運的冷嘲,也明白了這世上根本沒什么巧合。
“大夫,您在想什么?”耿寒云打斷他的回憶,“您手里拿的,是我的檢查報告嗎?”
胡瀧遞給他,手里的檢查報告正寫著耿寒云的名字,一堆復雜的醫(yī)學名詞指向一個驚悚并且讓人難以相信的結論。
耿寒云飛快地看了一遍,又仔細地來回看了好幾遍。他忍不住問:“這是什么意思?”
胡瀧覺得這個話太殘忍,但他非說不可?!肮⑾壬?,這確實很遺憾。但如果您還有什么心愿未了的話,我建議抓緊最后這段時間。”
耿寒云不敢置信地看他?!拔矣X得自己身體很好,燒早就退了,傷口偶爾還疼,但也一直在好轉,還是您讓我停藥,說敗血癥全好了的。怎么忽然就變成時日無多了?”
胡瀧不敢看他的眼睛,“敗血癥確實痊愈了。但這次查出來的,是一種全新的太空病……”
耿寒云忽然想到了什么,厲聲打斷他,“是不是他們來找過你了?”他把報告摔到桌上,“是不是他讓你偽造了報告,好逼我同意捐贈器官?!”他暴怒起來,“你們這種人,就不怕下地獄嗎!你們逼我全家逃亡,害死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你們還不肯放過我嗎!”
胡瀧不說話,等著他發(fā)泄完。
“我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你們還不肯放過我嗎!”
檢查報告被他撕碎,丟在桌子上,因為慣性飄落在地。胡瀧看著憤怒的男人吼著吼著帶上了哭腔,憤怒的軀殼裂開縫隙,流出悲傷與自責。
他哭了起來,叫著妻子和孩子的名字。他說都是他的錯,他不該帶他們兩個一起走,都是他害了他們,他就該答應林江,那樣他們兩個現在還活得好好的,還能拿到錢,還有好學校的入學資格。
胡瀧沉默不語地看著,看著一個失去一切的男人驟然崩潰。
突然,耿寒云指著報告的碎片指控:“你們就是造假!你就是想騙我捐贈器官,再想辦法弄死我,或者引誘我自殺!”
“那么,你想自殺嗎?”胡瀧問。其實他不需要問,耿寒云的心理評估結果已經出來了,有非常嚴重的自殺傾向。
耿寒云一時語塞,仿佛被扼住了喉嚨。他一拳砸在桌上,厲聲道:“這和你有什么關系!”那一拳砸得桌子轟響,他的眼角抽搐了一瞬,不知是手砸得痛了,還是心里痛。
胡瀧調出電子報告,指著結論,“如果我造假,不會寫這個病癥。這很容易被查出來造假,而你也知道你在太空中經歷了什么。你遭遇的事情是前所未有的,你覺得會跟在地球上出個車禍一樣,養(yǎng)好傷就行?”
耿寒云有點兒松動了,“我,我要去別的醫(yī)院復診?!?/p>
胡瀧坐下,做出隨意的手勢?!澳阏埍悖@是你的自由。但我不建議你去別的醫(yī)院復診,理由非常復雜,但我今天專門空出了時間,可以慢慢和你聊?!?/p>
耿寒云嗤笑,“你怕我在別家醫(yī)院查出身體沒毛???”
胡瀧很平靜,“你患病的證明確鑿無疑,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但最重要的,”他盯著耿寒云的眼睛,“是你得想明白,如果馬上就要死了,你到底想要什么?!?h3>6
“他說他要報仇?”周英耀問胡瀧。
他們在周英耀的頂層辦公室,能俯瞰整個CBD區(qū)。從這個位置看去,目力所及全是繁華的樓宇與街道。在這個角度,看不到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
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胡瀧找來的時候,周英耀本來并不想見。他不是一個事必躬親的人,他并不知道胡瀧是誰,等他知道后依然沒有興趣見他。
他讓手下人告訴胡瀧去找林江,但胡瀧堅持單獨見他,理由是:“我是代表耿寒云來的,我?guī)砹怂_出的條件?!?/p>
耿寒云的條件是:報仇。
“他說他要報仇?”周英耀倒沒發(fā)火,反倒是帶著點兒笑意,仿佛這是多好笑的笑話一般,“怎么,他還想向我報仇來著?”話音的末尾帶著上翹的尾音,他點燃一根煙,忍不住嗤笑出聲。
周英耀看上去心情還算不錯,比上次罵林江罵到狗血噴頭時好了不少。也許是逃進太空的耿寒云因為事故重返地球,而且是一整艘飛船的唯一幸存者,讓周英耀覺得自己是天選之子,老天都要把這顆心臟留下來,奉送到他面前。
“他當然不知道您。從始至終,他都只見過林江。他只知道有人和他的心臟匹配,但并不知道是誰?!?/p>
按照法律,接受捐贈的人和捐贈器官的人都可以不讓另一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能讓媒體大眾知道,他們有被保密的權利,而醫(yī)院和醫(yī)生有保密的義務。
“耿寒云所恨的人,他想報仇的人,都只有林江一個。”胡瀧說。
周英耀沒說什么,他緩緩地抽完了那一根煙。和著最后一口煙氣,他吐出一個問題來:“你想要什么?”
胡瀧越過林江直接找到他,當然不可能只是為了幫忙,無論是幫周英耀還是耿寒云。
“我想幫所有人,”胡瀧說,“幫您得到最適配的器官捐贈,幫耿寒云臨死前達成所愿。至于我自己,我只希望以后再也不會有人拿當年的什么資料來威脅我?!?/p>
周英耀點燃了下一根煙,玩味地看著他?!翱磥?,討厭林江的不只是耿寒云啊?!?/p>
胡瀧繼續(xù)勸說:“經過心理評估,耿寒云有極強的自殺傾向。但如果一個人還有什么心事沒完成的話,很難放手去自殺……”
周英耀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用再說了?!艾F在,跟我聊聊你的計劃?!?h3>7
在胡瀧的辦公室,女記者終于說完了她的質疑,她說胡瀧二十年前偽造了檢查報告,讓身體健康的董宇信以為自己得了絕癥,引誘他自殺并捐贈了心臟。如今又故技重施,引誘耿寒云捐贈。
她翻出一條新聞來,那上面說木衛(wèi)十五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因為抑郁癥自殺,將遺體全部捐贈。
那是大約一周前的新聞。他的心臟和雙肺在死后移植,其余器官因為沒有適配者,和遺體一起火化。
新聞配圖上的耿寒云面前是捐贈協議,他露著一個輕微的笑,看上去仿佛真心實意。
“既然你如此篤定,為什么還要來找我呢?”胡瀧問,“你直接把你的猜測和證據,寫到你的報道里啊。”他指了指她手里的兩份報告,示意那就是證據。
“我想和你做個交易?!彼f。
她把兩份報告推給他,同時打開電子版,拖出刪除的選項,手指懸空在上方,就像劊子手等待揮斬斷頭臺捆綁鍘刀的繩索。
“我想確認他們的心臟,移植給了誰?!?/p>
她接到的匿名線報里沒提接受移植人的姓名。也許是寫匿名郵件的人也不知道,也許是那人并不想由他揭露出來。但有足夠資源和財力做這種事的絕非小人物,報道出來一定是個大新聞。
匿名郵件的最后暗示她來找胡瀧。
胡瀧把報告推回給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覺得,找我問出幕后主使,就能拿到你以為的大新聞?”
記者忽然警惕起來,她沒對胡瀧提到過她的信報來源,更別說匿名郵件中的內容了。
“讓我猜一下。你接到的匿名郵件,不是發(fā)到你的工作郵箱的,而是私人郵箱。郵件中說之所以向你爆料,是因為看過你之前的報道,知道你是一個正直、敏銳而且追求真相的記者?!?/p>
“‘這將是引起爆炸性轟動的新聞,我希望把它交付給一個值得的記者?!彼?。
和匿名郵件中的話語分毫不差。
在記者驚詫的目光中,他說:“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每座城市都有將辦公室架設在城市最高處的人,也有在城市昏暗角落里茍且偷生的人。有光鮮亮麗的CBD,也有連獨立衛(wèi)生間都沒有的出租屋。
林江就租住在其中一間。他被周英耀解雇了。周英耀不僅沒給他賠償金,還把他告到了法庭。他被指控在工作中出現重大污點,造成了公司的巨大損失,被判賠公司一大筆錢,一個足以讓他失去一切的金額。
房子被銀行收走,妻子帶著孩子離開了他。跟周英耀鬧成這樣,也沒人愿意給他新的工作。一夜之間,他失去了一切。工作、房子、家庭、地位……從受人羨慕的成功人士,變成了只能在郊區(qū)租一間沒有衛(wèi)生間的舊樓單間的無業(yè)游民。
在菜市場撿被丟棄的蔬菜的林江不知道,在拐角的地方,有兩雙眼睛正看著他。
胡瀧問:“還滿意嗎?”
耿寒云沒說話,只發(fā)出了一個“嗯”聲。
他豎起衣領,走進寒風中。天開始冷了,不知道林江這樣曾經的天之驕子,該如何在沒有供暖的房子里,扛過這個預報說會特別冷的冬天。
但這和他沒關系了。
他轉身,向胡瀧伸出手,“走吧,去簽協議?!?/p>
“那封郵件,就是我寫給你的?!焙鸀{對女記者說,“因為我想當面給你一個大新聞。”
“你想要幕后黑手的名字,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他點了幾下屏幕,顯露出周英耀的照片來。
記者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周英耀著實是過于有名的人,如果是他,那著實稱得上大新聞,但這也代表著危險。
“你為什么要自己揭露?”記者問,如果不是他自己寫了匿名信,這個秘密大概永遠不會有人知曉。
胡瀧眼神錯開她,看向什么不存在的地方。
“我是一個醫(yī)生,我是職責是治病救人?!彼f,“但我年輕的時候犯過錯,而有些錯誤一旦選擇,就再難以擺脫它的陰影?!?/p>
不光是被威脅。他眨了一下眼,眼前又是董宇信割開自己脖子的幻覺,那畫面二十年來一直伴隨著他,無論白天黑夜,睜眼還是閉眼。
那天之前,胡瀧以為自己為了錢和未來什么都能做。那天之后,他發(fā)現自己并不是周英耀或者林江那種人。
胡瀧翻出一張報告來,對女記者說:“你手里的報告,確實是我偽造的。這一份,才是真的?!?/p>
人類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太空中發(fā)現生命了。十幾年前在木衛(wèi)六,也就是泰坦上就發(fā)現過以甲烷為食的細菌。
但那只是細菌。
耿寒云從木衛(wèi)十五帶回來的,是一種孢子狀生物。
“比紅細胞略小,遍布了耿寒云全身的血液中,包括心臟。得益于人體的適宜環(huán)境,繁殖速度非??臁M耆珶o法從血液中抽離,毫無治療手段,而且預期剩余壽命不會超過兩周。我在培養(yǎng)皿里試過,當幼體密度達到一定濃度,就會聚集成為成年體。不過,成年體無法在地球環(huán)境生存,一旦離開人體就會死亡,我培養(yǎng)的成年體都剛剛成型就很快死亡了,因此算不上危險,只是要防止它們變異。
“這種生命方式是第一次發(fā)現,這也是人類第一次在外太空發(fā)現細菌以外的生命,具有多細胞結構,有完整組織結構的高級生命。
“不過現在這種情況,我沒辦法繼續(xù)研究了。周英耀把耿寒云看得很緊,捐獻心臟后,耿寒云被立刻火化,什么也沒有留下。
“好在還有周英耀?!?/p>
女記者瞪大了眼睛。事情一件比一件超乎想象了。
“有了他,人類就能繼續(xù)研究這種生命了?!焙鸀{扶了扶眼鏡,“只是很可惜,我沒辦法親自研究了?!?/p>
說完,他把報告推過去,“我給你一個大新聞,而你要答應我,幫我把這份真實報告公開,讓研究繼續(xù)下去?!?h3>尾 聲
周英耀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曬太陽。
兩個星期前他剛移植了心臟和肺,痛快得不行。年輕真好啊,他想,感受著心臟有力地跳動,他甚至覺得自己能再活二十年。不不,不止,再活二十年才多少歲,他要再活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
他狠狠地抽了口煙。新換的肺也好啊,一點兒不咳,也沒有痰。大夫還叮囑過他,剛換的肺別抽煙,但他無所謂,他干嗎要聽,用壞了,過些年還會有適配的器官。
畢竟人生在世,活一輩子不容易。當然要活得自己爽快,自己開心。
但他突然覺得胸口有點兒疼,一時分不清是來自心臟還是肺。
他罵了口臟話,煙頭按滅在落地窗上。還真的是一口煙都不能抽,抽了還真是會疼。
但不抽煙,反倒更疼了。他低頭,正好看到什么東西,從他胸口里,破胸而出。
像是一根觸手,或是什么更驚悚的東西。
周英耀的心臟停跳的時候,胡瀧就收到了信息。周英耀的心臟移植是在胡瀧的醫(yī)院做的,手術后醫(yī)院為他做了心率遠程監(jiān)控,胡瀧把周英耀的心率監(jiān)控數據聯到了自己的設備上。在周英耀心跳停止的一瞬,他做了兩件事——通知女記者匯報相關部門去抓捕外星生物,以及自首。
女記者之前已經做好了準備工作,一切進展順利。
胡瀧坐在警察局里,看著被他舉報抓來的林江又哭又叫。林江的聲音尖刺著人的耳膜,胡瀧卻覺得這是他二十年來內心最平靜的一次。
女記者第一時間發(fā)布了她的新聞,引起全球轟動的新聞。
她在報道中公布了耿寒云真正的檢查報告,包括他血液里發(fā)現的那種前所未見的新物種。
“因為木衛(wèi)十五的極寒,這種孢子狀的生物幼體一直在休眠狀態(tài),直到意外進入到耿寒云體內,才在適宜溫度下開始復蘇……
“目前,周英耀在心肺移植過程中是否涉嫌違法正在調查之中?!?/p>
她最后放了兩張周英耀的照片,意氣風發(fā)的硬照旁,是他尸體的照片,因為過于血腥,部分被打上了碼。
【責任編輯:衣 錦】
蘇伐,寫作十多年,涉獵各種類型,但最愛還是科幻和懸疑。出版有《超能力犯罪》,偶有小說改編成影視,其中小說《同謀》被改編成科幻懸疑片《天方異談》,根據短篇小說《時間盒子》改編的同名科幻短片獲葛蘭岱爾電影節(jié)等多項國際獎項。希望有朝一日能寫出科幻版的《九號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