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卿

(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00)

“三言”是由明代馮夢龍在搜集宋元話本和明代擬話本的基礎(chǔ)之上，經(jīng)過一系列不同程度的改編，加上部分個人創(chuàng)作而著成的。“三言”采用擬話本的形式，文中幾乎全由白話寫成，語言通俗易懂，比較集中鮮明地反映了明末時期通用口語的使用情況，具有極高的語料和語言研究價值。稱謂詞是語言系統(tǒng)中非常重要的詞類存在，對“三言”中有特色的專類稱謂詞進(jìn)行研究能更好地把握明代的語言風(fēng)貌以及社會政治生活等各個方面?！胺Q謂”一詞在《漢語大詞典》中的釋義是“稱呼，名稱”[1]。它最早出現(xiàn)在《后漢書·郎顗傳》：“今去奢即儉，以先天下在，改易名號，隨事稱謂。”此處的稱謂是動詞，表示“稱呼”義。唐代劉知幾的《史通·稱謂》中有這樣的記載：“古往今來，名目各異，區(qū)分壤隔稱謂不同?！边@里的“稱謂”是名詞，指各類名稱?！胺Q謂詞”的界定歷來都是一個有所爭議的話題，學(xué)界大致有以下三種觀點：第一，稱謂就是指稱呼語。袁庭棟在《古人稱謂漫談》中說：“在古代文獻(xiàn)中，‘稱謂’與‘稱呼’是近義詞，在指某一具體稱呼時，多用‘稱呼’；在泛指多種稱呼時多用‘稱謂’?！盵2]第二，稱謂主要指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身份的名稱。戴昭銘在《語言文化學(xué)導(dǎo)論》中認(rèn)為：“稱謂是人類社會中體現(xiàn)特定的人際關(guān)系的特定身份角色的稱呼。這種稱呼總是反映著一定社會文化或特定語言環(huán)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盵3]《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對“稱謂”一詞的解釋為：“名詞，人們由于親屬或其他方面的相互關(guān)系，以及身份、職業(yè)等而得來的名稱，如父親、師傅、廠長等。”[4]第三，稱謂就是指用來交際的稱呼。姚亞平在《現(xiàn)代漢語稱謂系統(tǒng)變化的兩大基本趨勢》中的觀點為：“‘稱謂’是交際主體在語言交往中處理主體間關(guān)系，進(jìn)行人際定位的一種語言活動?！盵5]筆者在此次研究“老”類稱謂詞中采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稱謂詞的定義，即人們在社會中產(chǎn)生的相互關(guān)系以及社會角色的名稱。

我國古代稱謂詞研究具有悠久歷史，早在《爾雅·釋親》中就對親屬稱謂進(jìn)行了相對系統(tǒng)的概括整理，接下來《小爾雅》《釋名》《說文解字》《集韻》等對稱謂詞都有所討論。隋唐至宋明時期，稱謂詞的研究也取得了相當(dāng)多的成果，如唐代劉知幾《史通·稱謂》、宋代朱熹《太平玉覽·宗親部》、明代方以智《通雅·稱謂》等都是研究古代稱謂的重要典籍。到了清代考證訓(xùn)詁之風(fēng)大盛，這一時期的稱謂詞研究主要有顧炎武的《日知錄》、粱章巨的《稱謂錄》、鄭珍的《親屬記》等。到新時期，稱謂詞的研究取得空前發(fā)展。如韓省之的《稱謂大詞典》、林美容的《漢語親屬稱謂的結(jié)構(gòu)分析》等。此外又出現(xiàn)了漢語稱謂詞的專書研究，如夏先培的《左傳交際稱謂研究》開專書研究先河，之后又有孫煒的《〈紅樓夢〉的親屬稱謂》、劉丹青的《〈紅樓夢〉姨類稱謂的語義研究》。這些研究成果都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價值以及豐富的語料資源。以上的研究重點主要集中在對稱謂詞的界定以及稱謂詞的某一類或幾類的專題研究上，對于其中有特色的專類稱謂詞的研究是非常不足的。筆者提取了“三言”中的“老”類稱謂詞進(jìn)行分析，一方面可以彌補(bǔ)專類稱謂詞研究的不足，另一方面對一些辭書的編纂、修訂、增補(bǔ)等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大型工具書存在的問題主要是“一是詞目失收。二是義項闕略。三是釋義不確”[6]。通過考察“三言”中極具特色的“老”類稱謂詞可以補(bǔ)充《漢語大詞典》等失收的詞語或義項，也可以為某些詞語的闡釋提供更豐富或時代更早的書證。

董為光在《稱謂表達(dá)與詞綴“老”的虛化》一文中指出：“詞綴‘老’的主要作用，是充當(dāng)稱謂語的積極構(gòu)造手段?！盵7]筆者為了能夠更好地反映“三言”中的“老”類稱謂詞的面貌和使用特點，把稱謂詞分為親屬類、擬親屬類、社會類、姓名類、詈稱類五大部分，并在此基礎(chǔ)上進(jìn)行更細(xì)致的劃分和分析。文章中的語料如無特殊情況說明均來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的“三言”。

一、親屬稱謂中的“老”類稱謂詞

(一)長輩親屬稱謂中的“老”類稱謂詞

“三言” 中“老”類長輩親屬稱謂詞主要集中在對父親、母親的稱呼上，少見于對祖輩的稱呼。對父親的稱呼主要有5個：老子、老官兒、老父、老尊、老官人。以下對稱謂詞的釋義均來自《漢語大詞典》，為節(jié)省篇幅，只標(biāo)頁碼不加腳注。例如：

1.聞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趕回。(《喻世明言·第二卷·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2.那先生一來見他不像個讀書之人，二來見他老官兒也不像認(rèn)真要兒讀書。(《醒世恒言·第十七卷·張孝基陳留認(rèn)舅》)

3.乃答道：“老官兒雖有遺囑，不過是死人說話了，須不是圣旨，違背不得的；況且我們的家事，那個外人敢來談?wù)?！?《醒世恒言·第三十五卷·徐老仆義憤成家》)

4.徐言與徐召商議道：“意欲即今三股份開，撇脫了這條爛死蛇，由他們有得吃，沒得吃，可不與你我沒干涉了？只是當(dāng)初老官兒遺囑，教道莫要分開。今若違他言語，被人談?wù)?，卻怎么處？”(同上)

5.我想三娘子又沒甚妝奩，這銀兩定然是老官兒存日，三兄弟克剝下的，今日方才出豁。(同上)

6.少頃間，只見有個婦人啼哭而來，說道：“老父陷獄，借得三條寶帶，要去贖罪。偶到寺中盥手燒香，遺失在此。如有人拾取，可憐見還，全了老父之命。”(《喻世明言·第九卷·裴晉公義還原配》)

7.原來父母雖亡，他的老尊原是務(wù)實生理的人，卻也有些田房遺下。(《醒世恒言·第二十一卷·張淑兒巧智脫楊生》)

8.我心里也道罷了，只愁大哥與老官人回來怨暢，怎得了？(《喻世明言·第四卷·閑云庵阮三償冤債》)

“老子”是父親的俗稱(《漢語大詞典》11 759頁)，“三言”中共出現(xiàn)8次，只有他稱用法。漢晉時期主要作為自稱使用，相當(dāng)于“老夫”，如《后漢書·逸民傳·韓康》：“此自老子與之，亭長何罪！”“三言”中同樣存在這樣的用法，如《喻世明言》第三回中的“恰好八老出來道：‘官人，你那里閑耍？教老子沒處尋。家中特備菜酒，止請主管相陪，再無他客。’”這里主要指老年人的自稱，后來“老子”在自稱時增添了“自負(fù)”的語義特征，但此處的用例是比較純粹的老年男性的自稱，僅出現(xiàn)1次?！袄瞎偃恕薄袄瞎賰骸敝饕霈F(xiàn)在敘述性的語境中，從不用作面稱，“老官人”在三言中只出現(xiàn)1次，“老官兒”表父親的含義共出現(xiàn)4次，都用作他稱，沒有面稱用法，《漢語大詞典》對“老官兒”的釋義缺乏“父親”這一義項，應(yīng)當(dāng)增補(bǔ)?！袄瞎賰骸背酥父赣H，也經(jīng)常用作對一般老者的稱呼，前還可加姓氏，共出現(xiàn)4次，如《醒世恒言》第四回“這老官兒真是個忒煞古怪，所以有這樣事”與第三十四回“趙完道：‘他剛同丁老官兒走來問我，遮堂打下，壓死在內(nèi)’”這兩個例子中的“老官兒”都是對年長男性的稱呼?！袄细浮币话阒刚f話者對別人稱自己的父親(《漢語大詞典》11 761頁)，共出現(xiàn)14次，“老尊”是父親的別稱(《漢語大詞典》11 765頁)，其使用頻率很低，“三言”中僅出現(xiàn)1次。

“老”類稱謂詞中對母親的稱呼主要是2個：老母、老娘。例如：

1.朱恩道：“先父棄世多年，止有老母在堂，今年六十八歲了，吃一口長素?！?《醒世恒言·第十八卷·施潤澤灘闕遇友》)

2.撲魚的告那貴人道：“昨夜迫劃得幾文錢，買這魚來撲，指望贏幾個錢去養(yǎng)老娘?！?《喻世明言·第十五卷·史弘肇龍虎君臣會》)

“老母”指年老的母親(《漢語大詞典》11 763頁)，“三言”中的用例都是用來稱呼母親的，共出現(xiàn)31次，其中只有1例是面稱，且說話人的身份地位都較為尊貴?！袄夏铩笔悄赣H的俗稱(《漢語大詞典》11 775頁)，共出現(xiàn)21次，其中只有1例是面稱，其余都是他稱，且說話人的身份均為小市民階級，社會地位較卑下，和稱呼母親為“老母”的人的身份大不相同。但“老娘”的用法不像“老母”那樣專指母親，“三言”中“老娘”經(jīng)常是中老年婦女的自稱，共出現(xiàn)36次，多帶有自大的意味，經(jīng)過長時間的運(yùn)用，“老”字意義逐漸虛化，不僅可以是中老年婦女的自稱，年輕女子同樣可以自稱“老娘”，這是其在用法上與“老子”一詞最大的不同之處，如《警世通言》第六回“孫婆道：‘老娘情愿折了許多時房錢，你明日便出門去?！薄袄夏铩边€可用于直接稱呼與說話者沒有親緣關(guān)系的年老女性，此用法在“三言”中用例很少，只有《警世通言》第十一回“徐繼祖道：‘只怕老娘府上路遠(yuǎn)’”1例。此外，還有“老人家”經(jīng)常用來指稱自己的父親或母親，而“老底、老親”是對父母的合稱。例如：

1.陸五漢道：“若說個影兒，或者你老人家目力不濟(jì)，待我與你尋看。如說不得的，你自去尋，不干我事?！?《醒世恒言·第十六卷·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2.我家老底，限定每日要討五十文錢。(《醒世恒言·第二十七卷·李玉英獄中送冤》)

3.因老親在堂，方謀奉養(yǎng)，未暇圖報私恩。(《喻世明言·第八卷·吳保安棄家贖友》)

例1的“老人家”是指陸五漢對自己母親的尊稱，也可以是對父親或父母親的尊稱，共出現(xiàn)2次，且都是面稱用法。除此之外“老人家”還有其他兩種用法，一種是對老者的尊稱，“三言”中共出現(xiàn)69次，如《醒世恒言》第七回“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fèi)心?！绷硪环N是年長之人的自稱，共出現(xiàn)3次，如《醒世恒言》第三十七回“老者道：‘我老人家雖不甚富，卻也一生專行好事，便助你三萬兩?！崩?和例3中的“老底”“老親”都指父親母親的合稱，“老底”出現(xiàn)3次，相當(dāng)于“老的”，“老親”只出現(xiàn)1次，都只有他稱用法。

(二)平輩親屬稱謂中的“老”類稱謂詞

在平輩親屬稱謂中，“老”類稱謂詞主要集中在配偶之間的稱呼上，主要有4個：老公、老婆、老小、老官兒。例如：

1.偏是丑婦極會管老公，若是一般見識的，便要反目。(《喻世明言·第一卷·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2.常言道：“做買賣不著，只一時；討老婆不著，是一世。”(《喻世明言·第一卷·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3.夜間在姐夫家安歇，雖有些少東西，只好辦身上衣服，如何得錢來娶老??？(《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

4.劉媽媽道：“老官兒，你許多年紀(jì)了，這樣事難道還不曉得？”(《醒世恒言·第八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例1和例2中的“老公、老婆”是對丈夫、妻子的俗稱(《漢語大詞典》11 761頁)，“老公”共出現(xiàn)65次，“老婆”共出現(xiàn)54次，全部為他稱，沒有妻子(丈夫)面稱丈夫(妻子)的用例，這跟現(xiàn)代漢語中“老公、老婆”經(jīng)常用來面稱丈夫、妻子的用法大不相同。例3中的“老小”專指妻子，僅在《警世通言》中出現(xiàn)4次，只有他稱用法。例4中的“老官兒”是中老年婦女面稱丈夫時的稱謂，共出現(xiàn)2次。

在中國古代社會一夫多妻制下，正妻和庶妻的稱謂不同，在“老”類稱謂詞中，嫡妻一般稱“老婆”或“大老婆”，庶妻一般稱“小老婆”，共出現(xiàn)11次，如果女子比丈夫年長，那么丈夫也被稱為“小老公”，只有《醒世恒言》第三十三回“卻說魏生接書拆開來看了，并無一句閑言閑語，只說道：‘你在京中娶了一個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個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師也！’”1例，都只有他稱用法，沒有面稱用例。

在古代社會，妻子的兄弟尤其是兄長往往會受到夫家的敬重，男子一般會稱妻子的兄長為“老舅”，帶有敬重或親近的色彩，共出現(xiàn)4次，且都是面稱用法。例如：

張孝基笑道：“前者老舅不知詳細(xì)，故用權(quán)宜之策。今已明白，豈有是理！但須自戒可也?！?《醒世恒言·第十七卷·張孝基陳留認(rèn)舅》)

兩個家庭結(jié)成姻親后，雙方父母便以親家相稱，如果對方年紀(jì)稍長，為了表示尊重，往往會在“親家”前加“老”字，共出現(xiàn)5次，同樣只有面稱用法。例如：

內(nèi)中也有一樣高年的說道：“老親家！你好道之心，這般決烈，必然是神仙路上人，此去保無他慮?！?《醒世恒言·第三十八卷·李道人獨步云門》)

(三)晚輩親屬稱謂中的“老”類稱謂詞

在晚輩親屬稱謂中，前面出現(xiàn)“老”字的情況非常少見，經(jīng)過統(tǒng)計“三言”中只出現(xiàn)了“老侄”這一個稱呼，指年紀(jì)大的晚輩。例如：

剛待進(jìn)城，遇著一個老叟，連叫：“老侄，聞得你新中了舉人，恭喜，恭喜！今上京會試，如何在此獨步，沒人隨從？”(《醒世恒言·第二十一卷·張淑兒巧智脫楊生》)

二、擬親屬稱謂中的“老”類稱謂詞

隨著社會結(jié)構(gòu)的變化，家庭規(guī)模的縮小，原本具有嚴(yán)格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親屬稱謂詞，一直處在不斷泛化和簡化的過程中，這就使得親屬稱謂詞不僅可以用在親屬之間，而且也逐漸擴(kuò)展到了非親屬之間的稱謂上。這些擬親屬稱謂是指本沒有親屬關(guān)系，卻模擬成有親屬關(guān)系來稱呼對方或自稱的用法，這些詞前加“老”主要可以表達(dá)尊敬的含義，而在交際的過程中使用擬親屬稱謂詞本身就可以拉近說話者之間的距離，使交流更親切?！叭浴敝械挠美饕?個：老爹、老哥、老兄、老伯。例如：

1.李氏慌忙討這罐子醬蓋了，說道：“老爹不可吃他的，口舌就來了?！?《喻世明言·第十九卷·楊謙之客舫遇俠僧》)

2.從人飛奔去了，趕上徐倫，不敢于背后呼喚，從旁邊搶上前去，垂手侍立于街傍，道：“小的是湖州府蘇爺?shù)拈L班。蘇爺在門房中，請徐老爹相見，有句話說。”(《警世通言·第三卷·王安石三難蘇學(xué)士》)

3.蔡武兀自蒙朧醉眼，喝道：“我老爹在此，那個敢？”(《醒世恒言·第三十六卷·蔡瑞虹忍辱報仇》)

4.得貴道：“依了老哥的言語，果然成事，不敢忘報?！?《警世通言·第三十五卷·況太守斷死孩兒》)

5.眾人道：“看這位老兄，是個厚德君子，料必不要你報。不若請到酒肆中吃三杯，見你的意罷了?！?《醒世恒言·第十八卷·施潤澤灘闕遇友》)

6.文秀道：“家兄蒙老伯收錄為子，某即猶子也，理合拜見！”(《醒世恒言·第二十卷·張廷秀逃生救父》)

例1和例2中的“老爹”都是對老年男子的尊稱，并不是指父親，共出現(xiàn)43次，主要用法是面稱社會地位較高的長者，其中有30例面稱用法，12例他稱用法，可以在前面加姓氏，如例2的“徐老爹”，“老爹”一詞不僅可以稱呼他人，也可以用來自稱，如例3中的用法就是蔡武對自己的稱呼，相當(dāng)于“老夫”，僅出現(xiàn)1次。例4和例5中的“老哥、老兄”都是男子之間的互稱，分別在“三言”中出現(xiàn)22次、18次，都只有面稱用法，用以表達(dá)對對方的尊敬和親近之情。“老伯”是對和自己父親年齡相仿的老者的稱呼，共出現(xiàn)14次，其中只有1例為他稱用法，其余皆為面稱，傳達(dá)出了晚輩對長輩的敬重。

三、社會稱謂中的“老”類稱謂詞

稱謂詞中除了親屬稱謂，還有社會稱謂，它主要用于不具備親屬關(guān)系的人之間。[8]“三言”中的社會稱謂是一個很龐雜的系統(tǒng)，在研究過程中，為能更好地體現(xiàn)社會稱謂詞的語用特點，筆者從被稱謂者的職業(yè)、職務(wù)、身份地位三個方面來劃分。

(一)職業(yè)稱謂中的“老”類稱謂詞

職業(yè)主要指人們在社會生活中所從事的工作，明代是商品經(jīng)濟(jì)繁榮發(fā)展的時期，這極大地促進(jìn)了職業(yè)的多樣化?！袄稀鳖惵殬I(yè)稱謂詞中的“老”主要保留了“年長、年老”的義項，是對年齡較大的男性或女性所從事職業(yè)的稱謂，不具備“尊敬、敬重”的語義特征。“三言”中有代表性的“老”類職業(yè)稱謂詞主要有13個：長老、老鴇、老僧、老尼、老蒼頭、老奴、老仆、老尼姑、老婢、行老、老郎、頂老、老香火。例如：

1.一日風(fēng)息，東坡兀坐書齋，忽想：“定惠院長老曾送我黃菊數(shù)種，栽于后園，今日何不去賞玩一番？”(《警世通言·第三卷·王安石三難蘇學(xué)士》)

2.那金哥就報與老鴇知道，老鴇慌忙出來迎接，請進(jìn)待茶。(《警世通言·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難逢夫》)

3.莫怪老僧多言相勸，聞知你洞中有一如春娘子，在洞三年。(《喻世明言·第二十卷·陳從善梅嶺失渾家》)

4.老尼迎門謂曰：“何歸遲也？”(《喻世明言·第二十三卷·張舜美燈宵得麗女》)

5.老蒼頭道：“老漢一把年紀(jì)，怎么說謊？”(《警世通言·第二卷·莊子休鼓盆成大道》)

6.朱通道：“老奴為投了新主人，不時差往遠(yuǎn)處，在家日少，不曾細(xì)問，想是已嫁去了?！?《醒世恒言·第十六卷·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7.那朱信原是過家老仆，極會鑒貌辨色，隨機(jī)應(yīng)變，是個伶俐人兒。(《醒世恒言·第十六卷·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8.正恁地思量，則見一個男女來行老家中道：“行老，我問你借一條匾擔(dān)。”(《警世通言·第三十七卷·萬秀娘仇報山亭兒》)

9.原系京師老郎傳流，至今編入野史。(《醒世恒言·第十三卷·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10.那老尼姑道：“奶奶暫住幾日不妨，卻不敢久留，恐怕強(qiáng)人訪知，彼此有損……”(《警世通言·第十一卷·蘇知縣羅衫再合》)

11.老鴇起身帶笑說：“小女從幼養(yǎng)嬌了，直待老婢自去喚他。”(《警世通言·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難逢夫》)

12.只見眾中走出一個行首來，他是兩京詩酒客，煙花杖子頭，喚做王倩，卻是張員外說得著的頂老。(《醒世恒言·第三十一卷·鄭節(jié)使立功神臂弓》)

13.先到上天竺來，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醒世恒言·第三卷·賣油郎獨占花魁》)

例1中的“長老”在“三言”中使用頻率極高，共出現(xiàn)289次，多用于他稱，只有17例用于自稱。例3中的“老僧”同樣有他稱和自稱兩種用法，共出現(xiàn)43次，19例為他稱，24例為自稱。例2、例4、例5、例7、例9和例10中的“老鴇、老尼、老蒼頭、老仆、老郎、老尼姑”在“三言”中分別出現(xiàn)了52次、38次、25次、6次、4次、3次，它們在語用上的共同特點是只有他稱用法，沒有自稱用法。其中，“老蒼頭”的意義和“老婢、老奴、老仆”基本一致，他們都是在古代社會富貴家庭為雇主提供各種服務(wù)的人員，不同的是“老蒼頭”一般專指年長男性奴仆，“老奴、老仆”常指男性，偶爾也可用于女性，其中“老奴”只有自稱用法，共出現(xiàn)13次，而“老婢”只用于稱呼年長女性奴仆，有自稱和他稱兩種用法，共出現(xiàn)4次，1例為自稱，“老郎”是指當(dāng)時從事說書這一行業(yè)的藝人對前輩的尊稱。例8中的“行老”是指某一行業(yè)中的杰出人物(《漢語大詞典》4318頁)，共出現(xiàn)4次，其中3例是他稱，1例是面稱，表達(dá)說話人的敬重之情?！叭浴庇休^多故事涉及娼妓，如例1和例12中的“老鴇、頂老”都是與妓院相關(guān)的稱謂，“頂老”指妓女、歌妓，在宋元明時期運(yùn)用廣泛，是調(diào)侃之語(《漢語大詞典》17 019頁)，使用頻率很低，僅出現(xiàn)2次，1例面稱，1例他稱。例13中的“老香火”是指在寺院里專門管理香火的老年人，共出現(xiàn)2次，有自稱和他稱兩種用法。

(二)職務(wù)稱謂中的“老”類稱謂詞

“三言”的職務(wù)稱謂詞，包括官職名稱以及與政府差役相關(guān)的稱謂詞語，主要有4個：老太師、老尚書、老布政、老門子。例如：

1.見府門首許多聽事官吏，紛紛站立，東坡舉手問道：“列位，老太師在堂上否？”(《警世通言·第三卷·王安石三難蘇學(xué)士》)

2.王尚書的小夫人家屬，恐怕連累，都搬到山東，依老尚書居住。(《警世通言·第十一卷·蘇知縣羅衫再合》)

3.老布政在家聞知兒子嫖院，幾遍寫字來喚他回去。(布政使的簡稱，用官名來稱呼)(《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4.金滿正在家中吃利市飯，忽見老門子陸有恩來拜年，叫道：“金阿叔恭喜了！有利市酒，請我吃碗！”(《警世通言·第十五卷·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前三例都是官職名稱的稱謂，其中只有“老太師”有他稱和面稱兩種用法，共出現(xiàn)9次，6例為面稱用法；“老尚書、老布政”分別出現(xiàn)5次、1次，只有他稱用法，前加“老”字既表示被稱呼人年紀(jì)較長，又傳達(dá)了敬重之情?！袄祥T子”是對差役的稱謂詞，共出現(xiàn)5次，只有他稱用法。古代“門子”是指在官衙中侍候官員的差役，并非指看門人，加“老”字是為了體現(xiàn)對方的年齡較長，并無“尊敬、敬重”的含義。

(三)表身份地位的“老”類稱謂詞

這類稱謂詞可以從兩方面來分析。一種是表身份的“老”類稱謂詞，用于稱呼年長者，對年長男性的稱呼主要有4個：老兒、老漢、老叟、老丈。對年長女性的稱呼主要有3個：老身、老嫗、老姬。例如：

1.見一個老兒在里面打絲線，向前唱喏道：“老丈，借問韓國夫人宅那里進(jìn)去？”(《喻世明言·第二十四卷·楊思溫燕山逢故人》)

2.依老漢愚見，宜作三股均分，無厚無薄，這才見兄友弟恭，各盡其道。(《醒世恒言·第二卷·三孝廉讓產(chǎn)立高名》)

3.忽一日，有五個白須老叟來問《周易》八卦之義。(《喻世明言·第十四卷·陳希夷四辭朝命》)

4.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家兄弟之音。

5.婆子道：“老身取笑，豈敢小覷大官人。”(《喻世明言·第一卷·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6.頃間，忽有一老嫗提著飯籃，口中喃喃埋冤。(《喻世明言·第二十四卷·楊思溫燕山逢故人》)

7.那廟中先有一老姬也在內(nèi)躲雨，兩個做一堆兒坐地。(《醒世恒言·第十卷·劉小官雌雄兄弟》)

前四例中的“老兒、老漢、老叟、老丈”都是對年老男性的稱呼，其中“老兒”共出現(xiàn)207次，主要用法是他稱，只有22例是面稱，相當(dāng)于稱呼對方“老頭兒”，略帶貶義；“老漢”共出現(xiàn)129次，他稱用法只有11例，其余皆為自稱，多帶有謙卑之意；“老叟”共出現(xiàn)55次，只有他稱一種用法；“老丈”的使用頻率較低，共出現(xiàn)16次，主要用來當(dāng)面稱呼年長者，有11例面稱用法，其余為他稱用法。“老身”是年老女性的自稱，共出現(xiàn)166次，而“老嫗、老姬”只有他稱用法，不能用來自稱，“老嫗”共出現(xiàn)74次，被稱謂者的地位一般比較卑下，“老姬”使用頻率極低，僅出現(xiàn)3次，是古代對婦女的美稱(《漢語大詞典》5425頁)，“三言”中的“老姬”多用來稱謂年老而較有姿色的女性，而“老身、老嫗”沒有這樣的語義特征。

另一種是表地位的“老”類稱謂詞，這類稱謂詞一般是地位卑下者對尊貴者的稱呼，“老”字傳達(dá)的不一定是年長之意，更重要的是表達(dá)“尊敬、敬重”的意味，主要有7個：老爺、老夫人、老先生、老師、老相公、老主、老教授。例如：

1.童子稟道：“老爺為何不行？”(《警世通言·第一卷·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2.文秀又請老夫人出來拜見。(《醒世恒言·第二十卷·張廷秀逃生救父》)

3.吳府尹問道：“老先生有幾位公子？”(《醒世恒言·第二十八卷·吳衙內(nèi)鄰舟赴約》)

4.別個秀才要去結(jié)交知縣，還要捱風(fēng)緝縫，央人引進(jìn)，拜在門下，認(rèn)為老師。(《醒世恒言·第二十九卷·盧太學(xué)詩酒傲王侯》)

5.旁人看見，都猜道：“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兒子孫兒進(jìn)場的？事外之人，好不悠閑自在！”(《警世通言·第十八卷 老門生三世報恩》)

6.兩個領(lǐng)著老主之命，做一路兒追趕小官人，恰好在此遇見。(《醒世恒言·第十七卷·張孝基陳留認(rèn)舅》)

7.高贊請個積年老教授在家館谷，教著兩個兒女讀書。(《醒世恒言·第七卷·錢秀才錯占鳳凰儔》)

例1、例2和例6中的“老爺、老夫人、老主”都是仆人對家主的稱呼，其中“老爺、老夫人”使用頻率較高，分別出現(xiàn)185次、30次，“老爺”的主要用法是他稱，有151例，面稱用例很少，而“老夫人”沒有面稱用法?！袄现鳌笔褂妙l率很低，共出現(xiàn)2次，只有他稱用法，它傳達(dá)出了更為強(qiáng)烈的家仆對主人的忠心之情。例3中的“老先生”來源于“先生”一詞，“老”由“年長義”引申出了尊敬之意，共出現(xiàn)25次，有他稱和面稱兩種用法，其中面稱有6例，其余為他稱用法。例4中的“老師”中的“老”字已經(jīng)虛化為詞頭，表達(dá)尊敬的含義，共出現(xiàn)15次，同樣有面稱和他稱兩種用法，其中面稱用法有9例，他稱用法6例。例5中的“老相公”是當(dāng)時對上層社會年長男性的尊稱，使用頻率較低，共出現(xiàn)6次，只有他稱用法。例7中的“老教授”是指當(dāng)時對私塾老師的尊稱，不可和當(dāng)代的大學(xué)教授相提并論，僅出現(xiàn)1次。

四、姓名稱謂中的“老”類稱謂詞

這類稱謂詞最主要的用法是在姓氏前或姓氏后加“老”字，還有的是在名號前加“老”字。在姓氏或名號前加詞頭“老”一般不具備表敬意味，是同輩之間比較親密的稱呼，是一種相對隨意的稱呼，既可面稱，也可背稱。例如：

1.守墳的老王攛掇他把墳上樹木倒賣與人，德稱不肯。(《警世通言·第十七卷·鈍秀才一朝交泰》)

2.將仕見說，叫道：“老陳，把傘來與小乙官去?！?《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

此種用法在“三言”中一般是在非正式場合下較為親切的稱呼，但追溯來源，便可得知這種用法早為名家所用，并且名人把這種稱呼經(jīng)常寫進(jìn)詩歌，如白居易的“每被老元偷格律”等，此處的“老元”指元稹。[9]

另一種用法是在姓氏之后加“老”，“老”字是作為表敬語素出現(xiàn)的，不再是詞綴，表達(dá)了對被稱謂者的尊敬，體現(xiàn)出其學(xué)識和地位，如“三言”中出現(xiàn)的“高老、韋老、史老”等。例如：

1.那高老定要先請我去面會一會，然后行聘。(《醒世恒言·第七卷·錢秀才錯占鳳凰儔》)

2.不上二年，韋老亦病故。(《醒世恒言·第五卷·大樹坡義虎送親》)

3.史老見其人品清高，禮貌恭敬，心竊喜之，不知其學(xué)問何如，遂謂曰：“敝鄉(xiāng)舊俗，但先生初來者，或考之以文，或試之以對，然后啟帳?！?《警世通言·第四十卷·旌陽宮鐵樹鎮(zhèn)妖》)

對于第一種用法的“老”類稱謂詞，主要用于平民階級甚至地位更為卑下的人之間，而在第二種用法中，是用來稱謂年長且地位尊貴者的，且這些被稱謂的人在“三言”中的共同特點基本都是當(dāng)?shù)馗辉５纳藤Z之人，適用范圍很狹窄，這與現(xiàn)代漢語中“X老”的使用對象有很大不同。

五、詈稱稱謂中的“老”類稱謂詞

詈稱是用來表達(dá)憤怒、謾罵、指責(zé)等一切不滿情緒時所使用的帶有侮辱性的稱謂詞，而“老”字依然表示“年老”之意，且含貶義，具有“精于世故、呆板”的語義特征?！叭浴敝谐霈F(xiàn)的“老”類詈稱稱謂主要有：老賤才、老無知、老亡八、老禽獸、老虔婆、老烏龜、老厭物。

1.錢都管到焦躁起來，罵道：“老賤才！老無知！好不識廉恥！自家女兒偷了和尚，官司也問結(jié)了，卻說恁般鬼話來圖賴人！”(《警世通言·第七卷·陳可常端陽仙化》)

2.那老亡八把這兩個瘦馬養(yǎng)著，不知作何結(jié)束。(《醒世恒言·第一卷·兩縣令競義婚孤女》)

3.勤自勵道：“你家老禽獸把一女許配兩家，這等不仁不義之輩，還去見他則甚！”(《醒世恒言·第五卷·大樹坡義虎送親》)

4.便道：“我的兒，這也不干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設(shè)這沒天理的詭計，將那殺才喬妝嫁來?！?《醒世恒言·第八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5.這都是王三那老烏龜，一力攛掇，害了我女兒終身！(《醒世恒言·第九卷·陳多壽生死夫妻》)

6.“今驟然買了房子，開張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將銀子買的，那些鄰里如何知得，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厭物要親解白糧到京。”

這一組都是貶義詞，其中的“老虔婆”是指奸詐狡猾的老婦人，共出現(xiàn)8次；“老烏龜”舊時指開妓院的男子，僅出現(xiàn)1次。加“老”字主要表達(dá)出了被稱謂者的年齡，而貶義的含義主要通過稱謂詞中的核心語素來傳達(dá)，如“賤、禽獸”等。

六、結(jié)語

陳原在《社會語言學(xué)》中認(rèn)為：“現(xiàn)代漢語有較明顯的時代特征和社會階層特征?！盵10]近代漢語也不例外，“三言”中的稱謂詞是一個龐大的系統(tǒng)，筆者把研究對象集中在“老”類稱謂詞上，其不僅數(shù)量多，體系較完整，并且也反映了明末時期的稱謂特色，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社會文化特點。筆者在對“老”類稱謂詞作窮盡式統(tǒng)計的基礎(chǔ)上，把“老”類稱謂詞分為親屬類、擬親屬類、社會類、姓名類、詈稱類五個類別，并且統(tǒng)計出了具有代表性的稱謂詞的出現(xiàn)次數(shù)，以及同一個稱謂詞不同用法的使用頻率。它們在詞性上都屬于名詞，用來表示人們由于親屬或其他方面的關(guān)系，以及身份、職業(yè)等而得來的名稱。在語義方面，“老”字由年長義向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引申，一是引申出了尊敬、敬重之意以及經(jīng)驗豐富、行業(yè)首領(lǐng)等含義，如“高老、行老”等;二是引申出了呆板、精于算計等含義，如“老賤才、老無知”等。在語用方面，“老”類稱謂詞大部分都含有褒獎的意味，但在不同的語境下，也會出現(xiàn)帶有貶義的用例。在用法方面，有時同一個詞可用于不同的稱謂中，如“老官兒”可指父親、丈夫，也可指一般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