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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廣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廣西 桂林541001; 2. 桂林市中山中學, 廣西 桂林541000)

本文的研究對象為中原內(nèi)陸先秦時期墓葬出土的海貝、玳瑁、象牙,以及嶺南地區(qū)出土的先秦青銅器。 關于時空概念,本文所指的“先秦”即商至戰(zhàn)國這一時段。 “中原”即以今河南為中心,包括河北、山西、山東、陜西的大部分地區(qū)。 “嶺南”即今廣東、廣西、海南三省區(qū)及越南北部地區(qū)。 本文主要運用文物材料分析和歷史文獻研究的方法,通過迄今為止公開出版的有關考古報告和傳世文獻相互佐證,論述先秦時期中原與嶺南兩地的交流。

一、 先秦嶺南產(chǎn)貝與中原用貝

(一) 嶺南產(chǎn)貝

本文所探討的“海貝”為我國商代至漢代遺址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貨貝和環(huán)紋貨貝。 由于兩種貝個體相似、習性相同、產(chǎn)地相近并在古代亦無區(qū)別使用的跡象,故用“海貝”一詞概而言之。 貨貝一般殼長2.5 厘米、寬2 厘米,近卵圓形,背部隆起,兩側擴張。 殼面多呈鮮黃色或淡黃色,具有瓷質(zhì)光澤,腹面多呈黃白色或白色。 殼口窄長,唇齒較粗壯。 環(huán)紋貨貝大小、形態(tài)近似前種,但殼面呈青灰白色,背部上有一個帶缺口的金黃色環(huán)紋[1]50-53。兩種貝均生活在潮間帶中、低潮區(qū)的巖石塊或珊瑚礁下,廣布于西太平洋暖海區(qū)和印度洋等地。

海貝的分布范圍與海洋環(huán)境密切相關。 貨貝和環(huán)紋貨貝均屬腹足綱寶貝科動物。 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張素萍等人的研究表明:寶貝科動物在我國分布最北界為浙江省以南沿海,黃海、渤海區(qū)沒有分布[1]8。 貨貝和環(huán)紋貨貝又下屬寶貝科貨貝屬的不同種,在我國,除一部分生長于屬東海海域的臺灣南部海域外,大部分分布于西沙群島、南沙群島等海南諸島的南海海域中。 以上有海貝分布的海域的溫度全年都在20℃以上。 了解海貝在我國目前生存的分布情況和適溫情況,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探究商至秦漢中原內(nèi)陸海貝的來源問題。

自晚更新世以來,我國沿海經(jīng)歷了數(shù)次大規(guī)模海侵海退。 距今約7000～5000 年,海面高度和海岸線位置已接近現(xiàn)代。 之后,海陸大格局基本穩(wěn)定,海洋生物的分布范圍也相對穩(wěn)定。 據(jù)竺可楨等人的研究顯示:殷商時期是我國氣候的暖和期,年均氣溫較現(xiàn)代高2℃左右[2]。 彭柯和朱巖石兩位學者根據(jù)這一研究成果并結合太陽輻射與蒸發(fā)平衡等因素,認為仰韶溫暖期我國各海區(qū)近海海洋溫度較現(xiàn)代應遞升2℃～3℃[3]120。 而我國現(xiàn)代二月份四大海域的表層(0 米深度)水溫如下:黃海、渤海在0℃～12℃之間,東海在5℃～23℃之間,南海在16℃～28℃之間[4]。 據(jù)此,可以推算出我國商代二月份四大海域的表層(0 米深度)水溫為:黃海、渤海最高達15℃,東海在7℃～26℃之間,南海在18℃～31℃之間。 這些數(shù)據(jù)說明渤海和黃海在商代都沒有適宜海貝生存的溫度。 我國貝類學專家齊鐘彥教授也曾就商代的海貝問題明確指出:“貨貝和環(huán)紋貨貝的適溫情況在黃、渤兩海是不可能有分布的?！盵5]206學者劉斐也指出:商代海貝生存的北界,最多達福建北部沿海,不會再往北[5]205。 可見,商代海貝產(chǎn)于我國東南沿海地區(qū),中原沿海無分布。 之后隨著時間的推移,東海、黃海的水溫繼續(xù)降低,直至周代降至高于現(xiàn)代1℃左右。 至秦漢時期,海水溫度已非常接近現(xiàn)代[6]。 周代和秦漢時期的海水溫度要比商代低。 海貝在商代的黃海和更北的渤海因冬季水溫的限制而無法生存,在水溫更低的周代和秦漢時期自然更無法生存。 而東海部分海域和南海無論是在上述的哪一個時期都有海貝生存的條件。 此外,在先秦,印度洋雖也有適宜海貝生存的環(huán)境,但考慮到交通并不便利,當時的中央王朝應不會舍棄更近的東南沿海而到印度洋取貝。 綜合海貝現(xiàn)今生存的分布情況和學者的研究成果可以推測:從商代至漢代,中原內(nèi)陸所用海貝應產(chǎn)于我國東南沿海地區(qū)。

嶺南沿海作為東南沿海的重要組成部分,自然盛產(chǎn)海貝,在商代至漢代的漫長時期內(nèi)海貝作為貢品向中原進貢。 《尚書·禹貢》載:“夏成五服,外薄四海。 ……南海,魚革、珠璣、大貝?！鼻迦似ゅa瑞注:“貝,古以為貨,王莽時亦然?！盵7]由于海貝在商代至漢代充當過一般等價物,故其具有貨幣職能,亦稱“貨貝”。 《禹貢》中所說的“大貝”,即本文所指的海貝。 商代甲骨中有“呼師般取朋”(合集826)、“致十朋”(合集11445)等記載。 “朋”是海貝的計數(shù)單位,海貝可能自嶺南沿海輸入。 《逸周書·王會解》載:“共人玄貝?！秉S懷信注:“共人即供人,南越之屬?！盵8]323成周之會上,來自嶺南沿海的使者向周天子進貢了黑色的海貝。 西漢時期南越王趙佗派使者向文帝“獻白璧一雙,翠鳥千,犀角十,紫貝五百”[9]3852。 可見,我國嶺南沿海產(chǎn)貝并且向中原貢貝。 日本學者近藤喬一認為,至少在商代中期,商人已進入荊楚腹地。 假設這一通道進一步向南延伸,越過南嶺,商人可以直達嶺南地區(qū)獲取海貝。 如果這一途徑在商周尚未開辟,那么南海的海貝應是順著沿海地帶北上[10]410。 趙全鵬則通過引證文獻認為:今福建、廣東、廣西等東南沿?！皪u夷”向中原內(nèi)陸進貢海貝等物產(chǎn)應是沿著海岸和江河抵達[11]。

(二) 中原用貝

從嶺南沿海等地輸入的海貝在中原地區(qū)主要經(jīng)歷了以下幾個使用階段。 一是夏代的海貝使用的初始階段。 在這一階段,海貝是作為珍貴裝飾品使用的,雖然在墓葬等遺址中出土的數(shù)量不多,但為商代海貝的廣泛使用打下了基礎。 二是商代的海貝使用的繁榮階段。 在這一階段,海貝在商文化發(fā)達的晉、冀、魯、豫地區(qū)的使用空前繁榮,尤其是以鄭州和安陽為中心的商文化中心區(qū)最為顯著。 三是西周的海貝使用的爆發(fā)階段。 此時,海貝在墓葬中的使用已極其普遍,并可能有一套使用規(guī)制。 使用海貝的地域不斷擴大,除原有的商文化中心區(qū)外,周文化發(fā)達的關中地區(qū)也成為海貝使用繁榮的新中心。 四是春秋中期至戰(zhàn)國時期的海貝使用的衰落階段。 此時,海貝的使用已呈衰勢,不復商代和西周時的盛況。 個別高級墓葬中海貝的高度集中則加速了海貝使用的衰落進程。 五是秦漢時期的海貝使用的消亡階段。 在這一階段,無論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墓葬數(shù)量還是墓葬中海貝的出土數(shù)量都不多。 海貝僅作為高級墓葬中的點綴性飾品,最終隨著青銅文化在中原內(nèi)陸一同消亡[3]122-126。

總的來看,在夏代和秦漢時期,對于海貝的使用,前者處于初始階段,后者處于消亡階段,都沒有大規(guī)模地使用。 而商周時期是中原內(nèi)陸海貝大規(guī)模使用的階段,隨葬海貝的墓葬數(shù)量多,出土海貝數(shù)量巨大。 故本文將主要詳述商周時期海貝的功用,略論海貝在夏代、秦漢時期的功用。

1. 口含物

海貝在商周時期中原內(nèi)陸的主要功用之一是作喪葬儀禮中的口含物,并和玉石等口含物構成獨特的“唅”文化。 “唅”即飯含,亦稱琀、口含,指在死者嘴里填塞貝、玉石、米、銅錢等物。 對于古人喪葬時飯含的用意,《白虎通義·崩薨》有詳細的解釋:“所以有飯含何? 緣生食,今死,不欲虛其口,故含。 用珠寶物何也? 有益死者形體。 故天子飯以玉,諸侯以珠,大夫以璧,士以貝也。”[12]《禮記》載:“飯用米、貝,弗忍虛也。 不以食道,用美焉爾?！盵13]可見,飯含源于古人“緣生事死”的思想,“弗忍虛也”體現(xiàn)的則是對逝者的善待與懷念。 至于為何用海貝、玉石、米等物,一方面在于古人相信海貝等物具有保持死者形體的實際意義,另一方面在于海貝等物源于自然,具有天成之美。

考古發(fā)現(xiàn)表明,早商時期口含現(xiàn)象較少。 至商遷殷以后,社會盛行口含海貝的葬俗[14]365。1984—1988 年,安陽大司空村北地共清理78 座商代墓葬,從殷墟文化一期至四期均有,出土海貝共102 枚,多含于墓主口中[15]。 殷墟苗圃北地編號為PNM42 的殷墟文化第二期墓葬中2 枚海貝似含于墓主口中。 殷墟白家墳西地編號為KBM10 的殷墟文化第三期墓葬中墓主口含1 枚海貝[16]206-207。 殷墟小屯西地編號為GM233 的殷墟文化第四期墓葬中墓主口含 15 枚海貝[16]205-206。

商周易代后,口含海貝的葬俗并未隨著商代的滅亡而一同消失,反而逐漸擴展到周人的統(tǒng)治地區(qū),被周人所用。 周代口含海貝的葬俗相較于商代有了新的發(fā)展。 一是所含海貝的數(shù)量增多。據(jù)《殷墟發(fā)掘報告1958—1961》對殷墟出土海貝的83 座墓葬的統(tǒng)計,口含海貝的墓主含貝數(shù)量多為1 至4 枚,最多達18 枚[16]258。 而周代口含海貝數(shù)多有二三十枚者,有的甚至達80 余枚[14]368。二是可能有一套口含海貝的禮制。 諸多文獻對此有過記載,如《公羊傳》何休注:“含,天子以珠,諸侯 以 玉, 大 夫 以 碧, 士 以 貝, 春 秋 之制也?！盵17]1932-1933

至秦漢時期,海貝使用消亡的大趨勢和官鑄貨幣出現(xiàn)等諸多原因,促使銅錢逐漸承擔了海貝“弗忍虛也”這一特殊職能,并慢慢演變?yōu)楹笫赖目诤X。 現(xiàn)中國西南邊疆一些鄰國口含的習俗可能就源于我國中原。 數(shù)千年前,從嶺南等東南沿海地區(qū)傳入中原的海貝成為商周先民喪葬儀禮的主要口含物。 而今日,口含習俗依舊在我國西南邊疆的一些鄰國流行,不能不令人感嘆該習俗的源遠流長。

2. 裝飾品

海貝在商周時期中原內(nèi)陸的另一主要功能是作裝飾品。 海貝因其美麗的光澤和蘊含的再生思想而受到中原人的喜愛。 考古發(fā)現(xiàn)表明商周時期海貝裝飾品的形式多種多樣。 殷墟婦好墓因地下涌水,出土于棺內(nèi)西側腰坑的6 820 余枚海貝狀況不明,可能是被串起來覆蓋在婦好遺體上的。正如《禹貢》中“厥篚織貝”所描述的貝錦一樣。據(jù)鑒定,這些海貝分布于臺灣、南海等地[18]234?？梢姰敃r嶺南沿海與中原內(nèi)陸應有深入交流。 殷墟后岡圓祭坑第一層出土一串綴有銅鈴和銅泡的海貝手鏈[16]278。 陜西長武出土了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早期的貝飾,正面磨光并且兩端各鉆一孔[19]。除人體裝飾外,海貝在商周時期還流行作馬的裝飾品。 如小屯編號為M164 的商代墓葬中葬馬的額帶上縫有兩排海貝。 張家坡西周墓葬中出土了用海貝制作的馬肋[10]400。

3. 財富象征

海貝還充當商周時期的貨幣,被先民視為財富象征。 商代手工業(yè)快速發(fā)展、商品交換頻繁等社會因素為貨幣的出現(xiàn)奠定了基礎。 海貝具有小巧方便、經(jīng)久耐用等優(yōu)點,加之來源于東南沿海地區(qū),得之不易,最終演變?yōu)橐环N實物貨幣。 東漢班固所著《漢書》有載:“古者以龜貝為貨,今以錢易之?！盵9]3506晉郭璞《文貝贊》云:“先民有作,龜貝為貨?！盵20]以上記載可以為證。 考古發(fā)現(xiàn),鄭州商城的一座奴隸主墓葬出土海貝460 余枚[21],河南淅川的一座春秋楚國王族墓葬出土海貝共計4 000 余枚[22]。 這兩處墓葬使用如此多的海貝隨葬,明顯不是作裝飾品使用,而是將海貝視為一種財富象征。 夏朝時,海貝作為貨幣已有端倪。《史記·平淮書》載:“虞夏之幣,金為三品,或黃,或白,或赤;或錢,或布,或刀,或龜貝。”[23]1442秦朝時,海貝作為貨貝方才終結。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云:“古者貨貝而寶龜,周而有泉,至秦廢貝行錢?！盵24]從商至秦的漫長時間里,嶺南等東南沿海地區(qū)產(chǎn)出的數(shù)以萬計的海貝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原內(nèi)陸充當貨幣,可見兩地交流時間之悠久、程度之深入。 此外,海貝的活動痕跡在漢字中得以保存。 《說文解字·貝部》載:“凡貝之屬皆從貝?！迸c“貝”相關的漢字表明海貝在當時已廣泛使用,從側面反映了先秦時期嶺南沿海地區(qū)與中原內(nèi)陸存在著溝通與交流。

二、 先秦中原玳瑁的來源和用途

(一) 嶺南土產(chǎn)玳瑁的證據(jù)

本文所探討的玳瑁屬龜鱉目海龜科,玳瑁為大型海龜,其性情兇猛,同海貝的適溫情況相近,多生活于熱帶、亞熱帶海域,在我國南海、印度洋和太平洋地區(qū)都有廣泛的分布。 玳瑁除了可以指這種海龜,還可以特指它的背甲,作背甲講時,它是一種名貴的有機寶石,因其黃褐相間的線紋在光線照射下熠熠發(fā)光,享有“海金”的美稱。

我國嶺南沿海土產(chǎn)玳瑁歷史悠久,并一直作為與中原內(nèi)陸交流的重要物產(chǎn)。 《史記·貨殖列傳》載:“九嶷、蒼梧以南至儋耳者,與江南大同俗,而揚越多焉。 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玳瑁、果、布之湊。”[23]3268西漢時期,漢武帝“遂定越地,以為南海、蒼梧、郁林、合浦、交阯、九真、日南、珠厓、儋耳郡”[9]188。 此舉開創(chuàng)了九郡管理嶺南的新篇章,故前文《史記》所載“蒼梧以南至儋耳者”,即嶺南的廣大地區(qū)。 番禺即今廣州,為西漢時的九大都會之一,負責向中原供給嶺南的各種土產(chǎn),其中就有玳瑁。 《后漢書》載:“舊交阯土多珍產(chǎn),明璣、翠羽、犀、象、玳瑁、異香、美木之屬,莫不自出?！盵25]1111唐朝李延壽所著《南史》載:“林邑國,本漢日南郡象林縣,古越裳界也。 伏波將軍馬援開南境,置此縣。 ……(其國)又出玳瑁、貝齒、古貝、沉木香?！盵26]以上文獻中所提及的“交阯”“南海”“日南”沿用的也是西漢時期設立的九郡名,當屬嶺南地界。 可見,玳瑁自古以來就是嶺南特產(chǎn)。

(二) 玳瑁的功用

1. 玳瑁在商代的功用

至少從商代開始,嶺南土產(chǎn)或者海外所產(chǎn)的玳瑁就已從嶺南運往中原。 據(jù)《逸周書》記載,商初伊尹要求嶺南方國進貢玳瑁等土產(chǎn)。 宋人趙汝適所著的《諸蕃志校釋》中有對玳瑁的介紹:“而我國以此作為珍品貢獻,始于三代。”[27]在商代,玳瑁被巫覡用來作為祭品。 《甲骨文編·附錄上》有編號為4831 的一篆三體待問字,外形與龜相似,但不相同。 徐云峰先生對其進行了考證,現(xiàn)簡言之:其一,龜頭為尖狀,此篆近圓。 其二,龜肢近乎等長且往往有爪,此篆有兩長肢且肢端不見有分歧之爪。 其三,龜有尾,此篆無尾。 并且對照了玳瑁的現(xiàn)實形象,符合前肢長于后肢、尾短等特征,最后得出了此篆實為玳瑁象形的結論[28]。 根據(jù)這一認識,有以下相關卜辭:“叀玳瑁祝?”(屯南16);“登鬯二卣,王受又? ……登新鬯、若,玳瑁至,王受又?”(屯南66);“叀玳瑁至,又大雨?”(佚650)等。 卜辭中與玳瑁相系的字多為“叀”“?！薄爸痢薄?甲骨上的“叀”字,表示一種肯定性的強調(diào)推測語氣。 關于“祝”字,徐中舒先生主編的《甲骨文字典》的解釋為:“從示,示為神主,像人跪于神主前有所禱告之形,或不從示,《說文》:‘祝,祭主贊詞者?！盵29]24可見,“叀玳瑁?！迸c祭祀活動有關。 關于“至”字,《甲骨文字典》釋義有四:(1)來也。 (2)表時間片段終結的到也。 (3)表祭祀范圍的達也。 (4)與“日”連用,疑為祭名[29]1272-1273。 前文卜辭中的“至”應取第一義,指“到來的玳瑁”。 《甲骨文字詁林》一書中指出:“鬯或以為酒名,或以為草名,千古聚訟。實則契文金刻以及典籍,鬯均以卣計。 鬯即像酒在器中之形,鬯之為酒不為草,當成定論?！盵30]這種酒并非普通的酒,而是商人祭祀時專門向神靈和祖先表示敬意的香酒。 可見,這些來自嶺南地區(qū)的玳瑁與香酒等其他珍稀物品,同為商人祭祀活動的祭品。 此外,《說文解字》載:“鬱,芳草也。 ……鬱鬯,百草之華,遠方鬱人所貢芳草,合釀之,以降神。 鬱,今鬱林郡也?！盵31]《水經(jīng)注》亦載:“鬱,芳草也,百草之華,煮以合釀黑黍,以降神者也。 ……一曰:鬱人所貢,因氏郡矣。”[32]先秦時期,嶺南南部可能盛產(chǎn)鬱草并向中央王朝進貢過,并且被中原人制成了相較于祭祀所用的秬鬯更具致幻作用的鬱鬯。 到了西漢時期,鬱林郡可能也因此得名。

在商代,玳瑁除了作祭祀的祭品外,還可能用來占卜。 商人無事不卜,對于龜甲的需求量巨大,而本地所產(chǎn)不足,就需要向外地索取。 現(xiàn)存的卜辭中,有關龜甲進貢的記錄不下500 余次,進貢的地區(qū)主要為南方,數(shù)量也十分龐大,達1.2 萬余枚[33]25。 殷墟發(fā)掘出的大量龜甲多為小型和中型的龜甲,有一種龜甲數(shù)量稀少,體形巨大,稱為大龜甲。 殷墟遺址中大司空村出土有一件大龜甲(背甲),寬21 厘米[16]202。 小屯北地出土有一件大龜甲(腹甲),長約45 厘米,寬約35 厘米[33]26,占卜后刻字。 而玳瑁正是一種體形較大的海龜,體長可達0.6—0.8 米。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商人占卜用的大龜甲里有玳瑁的存在。

2. 玳瑁在周至漢代的功用

在春秋戰(zhàn)國及秦漢時期,漂洋過海而來的玳瑁因其美麗的花紋、溫潤的質(zhì)地、資源的稀缺性等原因,多被制成釵、簪、梳、篦等名貴的頭飾和梳具,備受上層貴族的喜愛。 早在春秋時期,周敬王頭戴的釵子即“以玳瑁為之”。 戰(zhàn)國時期,玳瑁制品被中原人視為珍寶, 價值不亞于珠玉?！妒酚洝ご荷昃袀鳌份d:“趙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 趙使欲夸楚,為玳瑁簪,刀劍室以珠玉飾之,請命春申君客。”[23]2395玳瑁所制成的簪子成為平原君的門客向春申君炫耀趙國富庶的寶物。 秦朝時,秦始皇用于固發(fā)的鳳釵是“金銀作鳳頭,以玳瑁為腳”。 東漢時,玳瑁制品同樣貴為宮廷用品,是身份禮儀的象征。 《后漢書·輿服志》詳細描述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入廟的著裝打扮,其中對于頭飾的要求是:“簪以玳瑁為擿,長一尺,端為華勝,上為鳳皇爵,以翡翠為毛羽,下有白珠,垂黃金鑷?！盵25]3676從嶺南進貢而來的玳瑁與翡翠、珍珠、黃金等寶物一起,盡顯皇家威儀。 考古發(fā)現(xiàn)也可與此印證,玳瑁在西漢時期為上層階級所用器具。 長沙馬王堆二號漢墓出土有四件玳瑁制品,做工精美,保存完好,甚為不易。 其中梳、篦各一件(北24、15),璧兩件(北2、30)。 玳瑁梳和玳瑁篦的大小形狀完全一樣。 均為黑褐色,器表玳瑁紋路清晰。 呈馬蹄形。 梳齒20 根,篦齒59 根,都很均勻。 兩件玳瑁璧,一大一小。 均為黑褐色,璧表有玳瑁的自然線紋[34]。二號墓主為轪侯利蒼,任長沙國丞相。 而長沙國正處于嶺南和中原的交通要道上,這四件玳瑁制品的出土為嶺南物產(chǎn)向中原流通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

玳瑁在西漢可以充當嶺南地區(qū)的貢金。 漢武帝時,頒布《酎金律》以考察諸侯的忠心,維護中央集權。 《后漢書》載:“九真、交阯、日南者用犀角二,長九寸,若玳瑁甲一……準以當金?！盵25]142一片玳瑁甲可與其他嶺南土產(chǎn)充當貢金,玳瑁的貴重可見一斑。

玳瑁在西漢史書中還有評判皇室生活奢華與否的作用。 漢文帝一向以簡樸著稱,史書上載:“逮至圣文,……于是后宮賤玳瑁而疏珠璣,卻翡翠之飾,除雕瑑之巧。”[9]3560漢武帝在位時,西漢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盛。 武帝生活奢侈,營造建章宮,東方朔諫武帝曰:“今陛下以城中為小,圖起建章,……宮人簪玳瑁,垂珠璣……上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獨不奢侈失農(nóng),事之難者也?！盵9]2858

從嶺南沿海經(jīng)過遙遠路途到達中原內(nèi)陸的玳瑁,在中原的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巫覡的祭祀中,在權貴的頭飾上,都可見玳瑁的身影。 玳瑁長久以來作為嶺南向中原的貢物,在上千年的歷史中見證了兩地的交流。

三、 先秦中原的大象及象牙的用途

(一) 先秦中原的大象

如無特殊說明,本文所探討的“象”和“大象”,即指所有象類動物。 “野象”,指所有野生象類動物。 當針對具體可定屬、定種的象時,則使用生物學中專有的屬名、種名。 象是陸地生物,它在中原內(nèi)陸的歷史時期分布情況較為復雜,不同于海貝和玳瑁。 前文論述了由于靠近中原的渤海和黃海沒有海貝和玳瑁生存的環(huán)境,故海貝和玳瑁只能從東南沿海輸入。 而大象不同,在更新世至殷商的漫長時期里,大象在我國北方地區(qū)(除東北外)卻是一種常見的動物。 究其原因,在這一漫長時期里“全新世大暖期”出現(xiàn),中原等北方地區(qū)處于暖溫帶,溫度相較于今日更高,植被茂密,水源充足,有適宜大象生存的環(huán)境。

1. 商代中原的大象

無論是傳世文獻、出土文獻還是考古發(fā)現(xiàn)都可證明商代象存在于我國中原地區(qū)。 從傳世文獻來看,《呂氏春秋》 載:“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盵35]128《孟子》載:“周公……驅(qū)虎豹犀象而遠之?！盵36]1262商人用象作戰(zhàn)和周公率軍驅(qū)象,可從側面反映殷商象的存在。 從出土文獻來看,商代甲骨文中有數(shù)十處關于商王田獵獲象的記載。 如“獲象七”(合集37365)、“獲象十”(合集37364)等。 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殷墟出土了大量的象牙器。殷墟婦好墓的墓室中部偏南處出土三件象牙器皿,分別為一對夔鋬象牙杯和一件帶流虎鋬象牙杯,均用象牙根段制成,造型巧妙[18]215-217。 此外,還有兩塊象牙雕花殘片。 殷墟白家墳出土一件刻有紋飾的象牙笄帽[16]257。 殷墟后岡圓祭坑人架中出土一件殘缺的象牙棒[16]278。 可見,在商代中原地區(qū)曾有大象生存。

那么,這是否就說明了商代中原地區(qū)所有的象都是本地所產(chǎn),而不需要外地供給? 我們可以通過象的種屬來分析。 2013 年,李冀的博士學位論文《先秦動物地理問題探索》針對歷史動物地理研究的集大成者文煥然教授的“近六七千年來我國的野象,在動物學上都屬亞洲象”[37]這一斷言提出新的看法。 李冀博士指出:“亞洲象對于低溫非常敏感,是一種只適宜生活于亞熱帶、熱帶地區(qū)的動物。 而整個仰韶溫暖期內(nèi),北亞熱帶北界也未移至安陽一帶,故亞洲象無法越冬。 商代北方的象應屬滅絕于人類歷史時期的溫帶動物——古菱齒象,而非學界默認的亞洲象。 并存在商代安陽地區(qū)同時有本地所產(chǎn)的獵象和南方進貢而來的馴象的可能?！盵38]考古發(fā)現(xiàn)可以證實李冀的觀點,殷墟王陵區(qū)M35 坑中出土一具尚未長牙的亞洲象幼象骨架。 該幼象背脊處系一銅鈴,表明為一頭馴象[39]。 除殷墟王陵區(qū)出土過完整的亞洲象遺骨外,早在1936 年,德日進、楊鐘健兩位教授對殷墟出土的一根破碎的象下臼牙進行過種屬鑒定,定為亞洲象的亞屬印度象,載于《安陽殷墟之哺乳動物群》一文中。 卜辭中除了有獵象的記錄,也有貢象的記錄。 如“貞商其致齒”(合集17302)、“有來入齒”(合集17299)、“雀以象”(合集8984)、“貞:不其來象”(合集9173)等。 以上卜辭中,“齒”指象齒,“以象”“來象”指方國向商致送大象這一行為。 不論是亞洲象遺骨、印度象齒的發(fā)現(xiàn)還是卜辭的記載,都可表明有南方所產(chǎn)象齒乃至整頭亞洲象進貢入商的情況。

綜上所述,從種屬角度看,商代中原應存在著兩種象,一種為古菱齒象,一種為亞洲象。 古菱齒象,產(chǎn)于本地,為商王田獵的野象。 亞洲象,由嶺南等產(chǎn)亞洲象的南方地區(qū)進貢,為商人使用的馴象。

值得一提的是,《甲骨文合集》8984 的“雀”是深受商王武丁信賴的重臣,身兼供應王室物品的職責。 而婦好則是武丁十分喜愛的妻子,她死后武丁十分悲痛,為其準備了規(guī)模巨大的葬禮。殷墟婦好墓發(fā)現(xiàn)的象牙杯和象牙雕花殘片所用的象牙原料也有可能來源于產(chǎn)象的嶺南地區(qū)。

《詩經(jīng)·商頌·殷武》載:“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 曰商是常?！敝祆渥?“氐、羌,夷狄國,在西方。”[40]這是指成湯在位期間,眾多遠國前來向商朝貢的盛大場面。 《詩經(jīng)》中所描繪的場景有一定的史料依據(jù)。 《逸周書·王會解》載,商代初期,成湯要求四方諸國根據(jù)當?shù)靥禺a(chǎn)進行貢獻,伊尹受成湯之命,為四方獻令,其中對南方諸國要求:“正南,甌、鄧、桂國、損子、產(chǎn)里、百濮、九菌,請令以珠璣、玳瑁、象齒、文犀、翠羽、菌鶴、短狗為獻?！盵8]333以上所指南方諸國大部分國家是嶺南地區(qū)的方國實體。 可見,在商代早期象齒已成為嶺南沿海向中原內(nèi)陸進貢的貢品。

2. 兩周中原的大象

如前文所述,商代的象存在于我國中原地區(qū)。但商周易代之際,象經(jīng)歷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南遷。這次南遷,乃是人類活動影響和自然條件改變共同作用的結果。 《呂氏春秋·古樂》載:“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踐伐之。 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 周公遂以師逐之,至于江南,乃為三象,以嘉其德。”[35]128《孟子·滕文公下》載:“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qū)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盵36]1262《孟子》中“誅紂”對應上句“周公相武王”,“伐奄”對應下句“三年討其君”。 故《孟子》和《呂氏春秋》一樣,記錄的是成王在位期間周公東征伐奄的歷史事件。 在周公東征伐奄的過程中,一方面,東夷地區(qū)善于“服象”的殷商遺民讓沒有這項技術的周人吃盡苦頭,周人將大象視為“害獸”,主動驅(qū)趕到南方;另一方面,戰(zhàn)爭導致生態(tài)破壞,也使得大象不得不南遷,尋找適宜生存的環(huán)境。 此外,在氣候上,西周初期正值寒冷時期,象(除猛犸象外)對于低溫極度敏感,無法生存于寒冷地區(qū)。 戰(zhàn)爭和氣候的轉(zhuǎn)變迫使大象南遷,遠離中原地區(qū)。 西周青銅器重寫實,而對于大象形象的塑造雖然會保留長牙、長鼻等明顯特征,但軀干部分往往扭曲失真,如寶雞出土的周初“象尊”,軀體似豬。 西周青銅器象體失真的現(xiàn)象在某種程度上佐證了周初大象南遷、少為周人所見的情況。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氣候有所回暖,野象生存最北界達淮河下游干流近海南北地區(qū)[41],依舊不復商代大象廣泛分布于北方的情況。 《韓非子》載:“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盵42]時人很難看到活象,需要借助象骨才能想象出象的形狀。 終周一代,中原人很少見到大象。

雖然周代中原地區(qū)無象,但是對于象牙的需求并沒有減少。 《周禮》有“百工飭化八材”的記載,鄭眾云:“八材,珠曰切,象曰瑳。”[17]96象牙原料位列其中,可見其在周代手工業(yè)中占據(jù)的重要地位。 周代中原無象,那么象牙原料必然來源于包括嶺南在內(nèi)的產(chǎn)象的南方地區(qū)。

(二) 象牙的功用

嶺南地廣人稀,氣候濕熱,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一直是大象的重要棲息地。 《鹽鐵論·力耕》載:“珠璣犀象出于桂林?！盵43]除文獻記載外,考古發(fā)現(xiàn)也可證明,廣西桂林和廣東佛山各出土有新石器時代的亞洲象遺骨。

嶺南盛產(chǎn)大象,而象牙作為奇珍異寶,長期以來受到中原貴族的追捧。 縱觀史籍,從商代開始,有多次中原從嶺南地區(qū)獲取象牙的記載。 上文《逸周書》載商代伊尹要求嶺南方國進貢的土產(chǎn)中就有象牙。 《繹史》載:“周公治致太平,越裳氏重譯來貢白雉一,黑雉二,象牙一?！盵44]嶺南以南的越裳國曾在西周時期進貢過象牙。 《淮南子》載:“秦皇……又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乃使尉屠睢發(fā)卒五十萬?！盵45]秦始皇派軍攻打嶺南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獲取象齒等物產(chǎn)。

象牙因其潔白無瑕、光滑細膩、質(zhì)地堅硬等特質(zhì),在我國有悠久的使用歷史并逐漸延伸出以象牙雕刻為代表的牙雕工藝。 在商代,象牙制品多為實用器具和裝飾品,以殷墟出土的象牙杯和象牙雕花為代表。 而大象在商周易代后,少為中原人所見。 大象身上最具代表性的牙齒在中原人眼里自然也十分稀少,因此,受到中原人的追捧。 時人有“象有齒以焚其身”的觀點,從中可見一斑。因此,在兩周及以后的秦漢時期,象牙制品多為上層階級所用的奢侈品,樣式豐富。 象牙劍鞘就是代表之一。 春秋虢國墓中出土的一把銅劍,即以象牙作鞘。 河南洛陽出土的戰(zhàn)國“繁陽之金”銅銘劍的劍鞘也是用象牙制作的。 此外,還有用象牙裝飾的床。 《戰(zhàn)國策》載:“象床之直千金,傷此若發(fā)漂,賣妻子不足償之?！盵46]秦朝時,象牙制品成為秦始皇及大臣的玩賞之物。 《史記》載:“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盵23]2543

如前文所述,商代中原地區(qū)雖然產(chǎn)象,但不排除中原獵象和南方貢象同時存在的可能。 商周易代后,由于人類活動和氣候轉(zhuǎn)變的雙重影響迫使大象不斷南遷,中原地區(qū)無象分布。 而對于象牙制品無止境的追求,又促使中原人向產(chǎn)象的南方尋求。 在這一過程中,嶺南作為大象重要的棲息地,自然受到中原的影響,在商至漢的漫長歷史時期里通過進貢或貿(mào)易的形式向中原供給象牙。 中原工匠又將嶺南等地進貢而來的象牙原料制成各種精美的象牙制品,如“象牙杯”“象牙鞘”“象床”等。 很多史籍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的象牙器見證了中原與嶺南等地區(qū)綿延不斷的交流。

四、 嶺南出土的先秦中原青銅器

(一) 廣西武鳴馬頭元龍坡及周邊地區(qū)出土的青銅器

先秦時期,嶺南與中原內(nèi)陸的交流是雙向的。除了在中原地區(qū)出土了海貝、象牙等嶺南物產(chǎn),嶺南地區(qū)也出土了大量帶有中原特征的青銅器。 探究嶺南出土的這些中原青銅器可以更詳盡地了解當時兩地交流的情況,證明文化交流的雙向性。

1985 年11 月至1986 年3 月發(fā)掘的廣西武鳴馬頭元龍坡墓葬群,是迄今為止嶺南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規(guī)模最大、遺物最多的商周至春秋時期的墓葬群。這里可能是先秦時期生活在嶺南地區(qū)的駱越人所建立的駱越方國的都城。 該墓葬群的墓葬不下500 座,實際清理350 座,出土銅器110 余件。 其中編號為M147 的墓葬出土一件銅卣,蓋及腹部飾夔紋。 編號為M33 的墓葬出土一件銅盤,器體飾竊曲紋、云雷紋[47]。 無論是夔紋、竊曲紋還是云雷紋,都是先秦時期中原內(nèi)陸青銅器的常見紋飾。 駱越方國都城出土銅卣、銅盤等中原禮器,說明駱越方國與商周王朝存在著高層次的友好往來。 可以參考傳世文獻,如《逸周書》載:“路人大竹?！盵8]331清朝歷史學家朱右曾的《逸周書集訓校釋》載:“路音近駱,疑即駱越?！盵48]“路人”可能是“駱人”的別音。 《呂氏春秋·本味》載:“越駱之菌。”[35]318廖國一教授指出,“越駱”可能是“駱越”的倒寫[49]。 先秦時期,駱越方國可能向中央王朝進貢過大竹、竹筍等物產(chǎn)。

1974 年1 月,距馬頭鎮(zhèn)西北約3 000 米的勉嶺出土了一件造型精美的銅卣,今為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 其器身和器蓋四面都有高聳的扉棱,提梁像一把彎弓安在正背脊上,提梁兩端有水牛首,牛眼圓睜,雙角高翹,帶有一定的裝飾性。 銅卣通體以云雷紋為地,采用平雕、浮雕與線刻的手法,飾夔龍紋、牛頭形獸面紋、蟬紋。卣蓋內(nèi)有一陰刻“天”字銘文。 梁庭望先生認為該符號是變體的“王”字,乃是因駱越方國連年向商進貢,是商王特意為駱越王鑄造的[50]。 從勉嶺銅卣的形制和紋飾來看,與湖南寧鄉(xiāng)出土的晚商的鳳鳥紋銅“戈”卣相似,不僅器形相同,連蓋側和腹部的扉棱、特角也相同,只是“戈”卣的主要紋飾為鳳鳥紋,勉嶺卣腹部為浮雕水牛獸面紋。勉嶺卣與河南安陽殷墟出土的鳶銅卣也近似。 因此,勉嶺卣應為商代晚期從中原地區(qū)傳入嶺南腹地的青銅器。 1974 年2 月,商承祚來南寧看過勉嶺卣后認為這是標準的商代青銅器,是一件“國寶”級文物,還說他是第一次見到蟬作為卣的紋飾[51]22。 勉嶺卣的器體上多處飾有蟬紋,如卣的提梁、鈕蓋、棱脊側方。 蟬紋的刻畫不僅使勉嶺卣整體富有對稱、變化等美感,還有著更為深刻的含義。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盵23]2482可見,蟬拋棄泥土中污穢的外殼,登高飲露,是潔凈的意象。 與此同時,先秦時期的上層貴族階級已然認識到飲食衛(wèi)生的重要性。 《禮記·曲禮》載:“毋反魚肉”。 隋唐時期儒家學者孔穎達注:“毋反魚肉,謂與人同器,已嚙殘,反還器中,為人所穢?！盵52]58此外,《禮記》中還有“共飯不澤手”等關于保證飲食衛(wèi)生的具體措施。 古人“鑄鼎象物”,正如前文所講,蟬具有潔凈的含義,于是蟬的形象經(jīng)過處理,或雕或刻地運用在食器、水器、酒器等與飲食盥水有關的商周青銅器上,也就蘊含了商周人注重飲食衛(wèi)生的意味。 從勉嶺卣器體上蟬紋的所處部位和軀體形態(tài)來看,提梁上的蟬紋無足、圓眼,為長三角形軀體,外部飾有夔龍紋,與殷墟出土的北單卣提梁上所飾蟬紋相似。 蓋鈕處飾有6 條聚合成瓜棱狀的無足蟬紋,與提梁上的蟬紋所不同的是,鈕蓋處的蟬紋大目突出,可能反映的是:在殷商先民的世界觀中眼睛具有洞察世界、開啟心智的作用。 如果將商代晚期和西周早期這兩個時間段的蟬紋形象進行對比,可以明顯地發(fā)現(xiàn):商代晚期以抽象化的無足蟬紋為主,帶有神秘色彩,而西周早期則在晚商的基礎上對蟬紋進行創(chuàng)新,流行寫實性的有足蟬紋。 究其原因,商人敬畏鬼神,重視巫術。 《禮記·表記》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盵52]1310商代整個社會都充滿著濃郁的宗教氣息。 小邦周戰(zhàn)勝大邑商之后促使周人對天命的看法發(fā)生重大改變、重視解決實際問題。 這兩個朝代對于天命不同的解釋導致蟬紋風格的差異,勉嶺銅卣器體上抽象化的無足蟬紋有力地證明了此卣為晚商時期的青銅器。 至于商代銅卣為何會流入嶺南腹地,蔣廷瑜先生認為無非有三種可能:一是商王對向其進貢的越族首領的回贈物。 這種看法與梁庭望對勉嶺卣的來源的觀點不謀而合。 二是越族首領同商或商的屬國作戰(zhàn)繳獲的戰(zhàn)利品。 三是商末周初逃難的貴族帶來的。 無論哪種可能,勉嶺卣的出土都可證明晚商時期嶺南與中原已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51]23。

與勉嶺卣同出土的還有一件戈,已殘。 戈體闌側飾南方特有的櫛紋二道、云雷紋一道[53]。 應是本地鑄造。 值得一提的是,元龍坡墓葬群出土了數(shù)十件鑄造青銅器的石范,部分有燒痕,說明被使用過。 壯文化學者鄭超雄認為,這些石范可能是駱越方國使者在中原地學習范鑄法,回到嶺南后開展本地青銅鑄造業(yè)的產(chǎn)物[54]。 據(jù)此,這件帶有地方特色的銅戈也有可能是嶺南駱越仿制中原紋飾所鑄造的。

1976 年1 月,距馬頭鎮(zhèn)南部約4 000 米的敢豬巖出土了一件銅戈。 該戈上下欄突出等特征與殷墟出土的商代銅戈相似, 應是中原輸入而來[55]798。

1985 年10 月,考古工作者在毗鄰元龍坡的安等秧發(fā)現(xiàn)一處戰(zhàn)國時期的墓葬群。 其中編號為M22 的墓葬出土一件鐵鍤[56]。 《漢書·南粵》載:“毋予蠻夷外粵金鐵田器?！盵9]3851直至西漢,嶺南地區(qū)還需仰仗中原地區(qū)和鄰近的楚地供給鐵器。

(二) 其他地區(qū)出土的青銅器

除以元龍坡及周邊地帶為代表的桂西南地區(qū)外,桂東北地區(qū)、桂中地區(qū)、越南中部地區(qū)也出土過先秦時期帶有中原特征的青銅器。 如桂東北地區(qū)的賀州市馬東村出土的人面紋短劍,器形流行于西周早期,而裝飾的人頭紋是使用者勇武的象征,又繼承了商人遺風[57]。 又如桂中地區(qū)的賓陽縣出土的甬鐘,“舞飾獸面紋,甬與內(nèi)腔不通”等特點流行于西周中晚期[55]802。 在廣東地區(qū)同樣有發(fā)現(xiàn),如惠陽區(qū)出土的銅鼎,近于春秋時期中原地區(qū)的形制[58]。 在越南也有發(fā)現(xiàn),安南(今越南中部)北部出土的銅戈,此戈的援呈寬幅三角形,這種銅戈在殷商遺址中屢有出土[59]。

這些青銅器或許是嶺南地區(qū)方國向中央王朝進貢的回贈物,或許是戰(zhàn)亂之際逃至嶺南的中原人帶來而埋藏于嶺南地下的。 這些情況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先秦時期嶺南地區(qū)與中原內(nèi)陸存在著密切關系。

五、 結論

中原內(nèi)陸與嶺南地區(qū)雖然天各一方,但是并不隔絕,早在先秦時期兩地已有交流。 無論是考古發(fā)現(xiàn)還是文獻記載都可證明這一事實。 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中原地區(qū)先秦時期的墓葬出土了各類南海物產(chǎn),并且?guī)X南各地也出土了大量帶有中原特征的青銅器。 從傳世文獻來看,商初的“伊尹獻令”和周初的“成周之會”兩次大型朝會上都有嶺南地區(qū)方國進貢土產(chǎn)的記載。

首先,從海貝來說,先秦時期殷墟遺址等地出土了大量用作口含和裝飾的海貝。 而分析先秦時期我國各大海區(qū)的溫度,結合海貝的生存條件,證明了中原所用的海貝很有可能來源于嶺南沿海地區(qū)。 其次,與海貝同為海洋暖水種的玳瑁因不易保存等原因雖很少出土,但卜辭和文獻中也有多處關于中原人使用玳瑁的記載。 再次,先秦中原所用象牙也有部分源于嶺南。 最后,嶺南出土了大量的先秦中原青銅器,表明兩地交流的雙向性。綜上所述,以海貝、玳瑁、象牙、青銅器為著眼點,可見先秦中原與嶺南存在著長時期的密切交流。

史書稱商人“肇牽車牛,遠服賈”;生活在嶺南等地區(qū)的越人“水行而山處,以船為車,以楫為馬”。 華夏族和百越都是善于溝通交流的民族,自先秦以來兩地的交流意義重大,影響深遠。 對不同歷史時期的兩地來說,從嶺南沿海傳入中原內(nèi)陸的海貝、玳瑁、象牙等特產(chǎn)作為口含物、裝飾品滿足了中原人的精神文化需求;從中原內(nèi)陸傳入嶺南地區(qū)的青銅器則提高了當?shù)氐纳a(chǎn)力,加快了當?shù)氐奈拿鬟M程,有利于百越民族順利地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 對今日的中華文化來說,以“貝”為偏旁的漢字、口含錢習俗、牙雕工藝等無一不打上中原內(nèi)陸與嶺南地區(qū)文化交流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