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塵
(云南大學 政府管理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當前學界多用“理一分殊”來解決朱子哲學中的體用問題,也即從一理與萬理、理一與萬物兩個角度來說。但“理一分殊”的意義卻遠不止于此。以意象詮釋觀之,“理一分殊”乃是朱子哲學中的結(jié)構(gòu)與綱領(lǐng)、思維與方法。意象詮釋是以“意-象-言”為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詮釋方法[1],王弼《周易略例》有云:“意以象盡,象以言著……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盵2]609意象詮釋基于“結(jié)構(gòu)思維”,強調(diào)本體-思維-方法的一致性,從而凸顯出本體的渾淪性、思維的圓融性以及方法的整體性,從而彰顯“體用一源、顯微無間”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民族性。如果說概念思維追求概念的確定性,是以“立言以盡意”,那么意象詮釋則是追求結(jié)構(gòu)的確定性,是“立象以盡意”,而概念在其中則具有流動性,在不同的地方會有不同的含義在其中。
“理一分殊”便是如此,作為理學中的一個重大問題,“理一分殊”早已不僅僅是朱子哲學體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同時還具有方法論意義,作為結(jié)構(gòu)貫穿于朱子的本體論、工夫論以及境界論中。以意象哲學觀之,本體論即是處于“意”之層面的太極向下開顯,化生萬物的過程,而工夫論則是處于“言”之層面的具體工夫向上卷藏,體認天理的過程,境界則是工夫在體認天理之后所至的境界,三者均以“理一分殊”為其結(jié)構(gòu)在其中,更是凸顯了朱子哲學本體-工夫-境界的一貫性。只有這樣,才能夠真正意識到“理一分殊”這一范疇的獨特意義所在。
朱子哲學中,理一是其宇宙本體論中的最高范疇,即太極?!翱偺斓厝f物之理,便是太極”[2]2375,朱子將太極解釋為“理之極致”,“事事物物皆有個極,是道理之極至”[3]2375。馮友蘭先生認為太極與亞里士多德的理念有所暗合,但二者還是有很大的差別在其中,因為朱子認為太極只是一個道理,而非實體“太極本無此名,只是個表德”[3]2375,所以理是不能獨立存在的,這也就是朱子所說的理不能離氣而言。這也是理能夠所有分的原因。因為不是實體,而是一個極好至善的表德,所以才能夠事事物物各有一太極。
朱子認為理是“所以然之理”和“所當然之理”,也即學者所說的性理與物理,或者說是分理。朱子所說的理是自然規(guī)律和道德原則的統(tǒng)一。朱子曾說:“天下萬物當然之則便是理,所以然底便是原頭處。但圣人平日,也不曾先說個天理在那里,方叫人做去湊,只是說眼前事,教人平平恁地做工夫去,自然有見處?!盵3]2825朱子將“所以然之理”作為源頭,是以存在的“所以然之理”作為價值的“所當然之理”的基礎(chǔ)和根源。但這并不意味著二者是有先后順序的,并不是先有個天理,然后讓人去區(qū)分什么是“所以然之理”和“所當然之理”,然后再將它們湊在一起,從而形成二者的統(tǒng)一。這里所說的先后是邏輯上的先后,而非現(xiàn)實中的先后,實際上它們就存在于人的心靈當中,正如蒙培元所說:“只要在實際生活中平平實實地‘做工夫’,不斷修養(yǎng)和體驗,自然就能體會其中的道理,即在‘所當然’之中體認其‘所以然’,原來二者完全是統(tǒng)一的?!盵4]
“理一分殊”在朱子哲學中有兩種含義,一種是一理與萬理的分殊,一種是理一與萬物的分殊?!袄硪环质狻钡谝粋€含義是一理與萬理的分殊。理也就是所說的性理,是萬物之中稟受于天的性。萬物所稟受于天的理是沒有任何差別的,和作為宇宙本體的一理是也完全一致的。所以朱子說“渾然太極之全體,無不各具于一物之中”[5]5。“蓋合而言之,萬物統(tǒng)體一太極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極也”[5]6。朱子曾說:“只是此一個理,萬物分之以為體?!盵3]2374既然萬物所具有的太極和本體的太極是一樣的,那么為何又有分,而萬物以之為體?這個問題朱子自身便作出了明確的回答:“鄭問:‘理性命章何以下分字?’曰:‘不是割成片去,只如月映萬川相似。’”[3]2409“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可見,不可謂月已分也”[3]2409。所以這里的“分”并不是機械的分割或者分裂,而是稟受。蒙培元對于“分”字的理解最為透徹,他說:“這個分,顯然不是機械分割,即不是機械論概念論的說法,而是生命有機論的說法,是‘生生不已’的生命創(chuàng)造之‘分’,如同分娩,分蘗?!盵6]也就是說,萬物中的太極如同孩子一樣,從母體中分出來,但都是一個完整的人,和母體一樣有著生命所具有的一切。萬物中的太極對于統(tǒng)體之太極而言是分體,但是對于個體而言則是完整的一個太極。這便是太極橫向定位中的“理一分殊”,這里的殊只是多的意思,雖然萬物中太極有很多,但是并沒有區(qū)別在其中。
“理一分殊”的第二個含義是理一與萬物的關(guān)系。萬物各有其理,但是萬物之理各不相同。正如朱子所說“有是理,方有這物事”[3]236。“惟理有許多,故物亦有許多”[3]2387。萬物所表現(xiàn)出的差異是因為其蘊含的理有所不同決定的。但是萬物所蘊含之理與作為太極本體的理都是一個,沒有差別,那又是因何而來的差異呢?為此朱子提出了理有體用的說法。“萬物皆有此理,理皆同出一源,但所居之位不同,則其理之用不一”[3]399?!吧w至誠無息者,道之體也,萬殊之所以一本也;萬殊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萬殊也”[7]71。作為本體的太極并無不同,而在太極發(fā)育流行化生萬物的過程中,其應用不同,才導致了萬物的差異。朱子說:“物物各具此理,而物各異其用,然莫非一理之流行也。”[3]399他認為這種作用并不能單獨發(fā)生,而是與物結(jié)合才能體現(xiàn)。萬殊之理是要在具體事物中所體現(xiàn)的,所以作為理一與萬物關(guān)系的“理一分殊”的重心便在理氣關(guān)系上。
既然萬物都是由理和氣所構(gòu)成,那么萬物的差異究竟是由誰所決定的呢?這便是“理一分殊”所要解決的問題。朱子說:“論萬物之一源,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氣之異者,粹駁之不齊;理之異者,偏全之或異?!盵3]56朱子分別用理同氣異來說明萬物所蘊含的太極本體都是同一的,用氣同而理異說明萬物相異的原因??此剖且岳韥碚f明萬物之同異,但實際上卻是以理說明萬物之相同,用氣來說明萬物之所異。雖然氣有粹駁之異,但是其本原相同,故而氣相近;而理有偏全,則是因為氣有粹駁。這里的偏全并非是太極有所分,這個理所說的是具體顯現(xiàn)出來的理,也就是前輩學者所說的分理,偏全只是顯現(xiàn)出來的不同,但還存在其他的潛在性,即與宇宙本體的太極相同,仍是物物各具一太極。故氣有粹駁之異,導致理有偏全,使得萬物相異。氣在這個過程中也有作用,但是氣也是由理所生,在邏輯順序上也是理先氣后,故而理氣關(guān)系還是由理決定氣,氣在理之用的過程中對其產(chǎn)生影響。
總的來看,朱子哲學的本體論是以“理一分殊”為結(jié)構(gòu)與綱領(lǐng)。以橫向定位觀之,“理一分殊”是指一理與萬理的關(guān)系,萬物所具有的太極和作為本體的太極本身是相同的;以縱向流行觀之,“理一分殊”指作為本體的太極和萬物的關(guān)系,太極在發(fā)育流行的過程中便有偏全之分,萬物也表現(xiàn)出了差異。朱子本體論的脈絡(luò)以“理一分殊”而顯現(xiàn)。
朱子并未構(gòu)建一個完整的理的概念系統(tǒng),因為其哲學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說明人生的意義,提升心靈境界,成就理想人格,這也是儒學的一貫性。所以我們在研究“理一分殊”時,不僅僅要研究其本義,還要發(fā)掘它在朱子哲學中作為結(jié)構(gòu)與方法的含義,如此才能夠真正理解其內(nèi)涵,從而認識到“理一分殊”作為理學所獨有的重要問題的意義所在。
關(guān)于工夫論,朱子曾言:“‘敬’之一字,真圣門之綱領(lǐng),存養(yǎng)之要法。一主乎此,更無內(nèi)外精粗之間?!盵3]210“‘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3]210,“故敬者,學之始終,所謂徹上徹下之道”[5]1398。故朱子是以“敬”為其工夫論的綱領(lǐng)和總腦?!熬础敝蛔?,貫通了朱子的工夫論,所以朱子稱“敬”為“先立乎其大者”[3]731。
朱子的工夫論展開來說,便是以“敬”為頭腦,以居敬涵養(yǎng)、格物致知與擴充力行為具體工夫。格物致知與“收斂”相對,是由分殊而理一,是下學而上達;擴充力行與“踐行”相對,則是由理一而分殊,是上達而下行。而涵養(yǎng)工夫則是包含在兩項工夫之中,因為“敬”貫穿朱子工夫的始終,“敬是始終一事”[3]211故而涵養(yǎng)工夫也要一直進行。朱子的工夫整體以“理一分殊”觀之,則是以居敬涵養(yǎng)為理一,以格物致知和擴充力行為分殊。
朱子心之本體有“虛-靈-實”三性,因本體-工夫之一貫性,敬之工夫也有三義,便是“收斂、主一、惺惺”[6]。首先是“主一”,主一之意便是專注于一件事上?!爸饕恢^敬,無適之謂一。敬主于一,做這件事更不做別事”[3]2467,朱子工夫強調(diào)的便是不能離事而言。朱子也言:“也須是做一件了,又理會一件,亦無雜然而應之理。但甚不得已,則權(quán)其輕重可也?!盵3]2468做事的先后順序,是依據(jù)理之輕重來說的。所以朱子的專一于事更不如說是專一于理上,只要專一于此,心無旁騖,無暇他事,久之便能體認天理。此外,朱子“主一無適”還有心有所主而外邪不能入之意。“有主于中,外邪不能入,便是虛;有主于中,理義甚實,便是實”[3]2466。理主于中,故而外邪不能入,于外邪而言吾心便是虛。所以“主一”相對其他二者而言也是根本,需有理在其中才能收斂此心,喚醒此心不昏昧。“主一”之敬便是表現(xiàn)為在平日居敬涵養(yǎng)中,始終保持一顆道德的君子之心。其次是“收斂”,朱子言:“敬,只是收斂來?!盵3]211其工夫主要是靜坐,保持此心湛然無事,廓然大公?!爸皇諗可硇模R純一,不恁地放縱,便是敬”[3]208。朱子之意便是要收斂身心,要畏懼不放縱,切勿醉心物欲,否則無以體認天理。最后則是“惺惺”,是指此心清醒,而非昏睡過去而無法做工夫。“惺惺,乃心不昏昧之謂,只此便是敬”[3]373。雖是靜坐收斂,但是也不能停滯,要喚醒此心,此心惺惺方能流行發(fā)用,于工夫而言則是踐行之,心中要一直省得理為心中主宰者,方能踐行此理。
朱子的工夫三義則是以“主一無適”統(tǒng)攝“收斂”與“惺惺”兩者?!爸饕弧敝赶蚓泳春B(yǎng),是涵養(yǎng)此理;“收斂”指向格物致知,是窮盡此理;“惺惺”指向擴充力行,是踐行此理。涵養(yǎng)工夫作為工夫論的根本,體現(xiàn)在后兩者之中,統(tǒng)攝后兩者,三者便是呈現(xiàn)出“理一分殊”的關(guān)系。其余兩工夫是格物致知和擴充力行。
朱子所講的格物致知,是格外在之物,致吾心之知。這是一個由分殊而理一的過程,是要從形而下之“器”去窮究形而上之“道”,這便是敬之徹上的過程。雖然格物與致知看似是兩個事物,但是其實只是就一個認識過程中的不同方面而說。正如朱子所言,“致知是自我而言,格物是就物而言”[3]292,“格物,以理言也;致知,以心言也”[3]292。格物與致知絕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工夫,不能機械地將二者分開來。雖然從總體上來說,格物與致知是一回事,只是一體兩面而已,但是若分開來講,兩者也并非是完全相同的工夫。朱子有言:“格物是就零細說,致知是就整體說?!盵3]291格物是窮盡每一事物具體之理的工夫,而致知是在心上由具體之理而至萬物之總理的工夫。如此看來,格物是致知的基礎(chǔ),從格物到致知便是由分殊到理一的過程,也就是從積累到貫通的過程。朱子并非是讓就世間每一物都去窮其理,而是在不斷的積累中,自然便會貫通,對事物中所具有的理一有所感悟。
除了從積累到貫通的階段,朱子格物致知的工夫論還有一個階段是由已知推未知之理。因為朱子認為窮盡世間萬物之理是不可能的,所以要通過已經(jīng)窮盡的事物之理,也就是對于理一的領(lǐng)悟去推及那些未知的事物之理。也就是“因其所已知而極其所未知,因其所已達而及其所未達”[3]392,因為萬物都具有相同的理一,所以只要對理一有感悟,就能對未知的事物之理有所把握。這便是朱子所謂“推類”的過程,目的便是“知至”。朱子言:“致知,則理在物,而推吾之知以知之也;知至,則理在物,而吾心之知已得其極也?!盵3]324只有達到“知至”,才能真正地說明是窮盡物理了。但是這里并非是能夠?qū)⑺卸嫁D(zhuǎn)變?yōu)橹R,而是通過“推類”的方法在大體上了解了這些道理,所以才能夠“拈來便曉得”。
對于朱子而言,無論是居敬存理還是格物致知,最終必然要指向擴充力行,要在日常生活中踐行大道。朱子有言:“學之之博,未若知之之要;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實?!盵3]222“善在那里,自家卻去行他。行之久,則與自家為一;為一,則得之在我”[3]222?!皩W”和“知”都不是最重要的,最終的目的還是要去踐行,也只有踐行才能夠達到真正的與善為一。“事事都用你自去理會,自去體察,自去涵養(yǎng)”[3]223。在朱子看來,只有自身去踐行,才能夠體會到道理的深刻;踐行的工夫則是在《大學》中的其他工夫,即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首先是誠意和正心。因為此兩者還是在心中做工夫,并未涉及體外。朱子說:“誠意,行之始?!盵3]305朱子認為從誠意和正心開始便能夠算得上是踐行大道的開端了。在朱子這里,誠意和格物致知連接得很緊密。朱子說:“須是真知了,方能誠意?!盵3]302一定是先有“真知”,能夠分辨善惡之后,才能夠“意誠”而“心正”。朱子又言:“致知者,誠意之本也?!盵3]333“致知,則意已誠七八分了”[3]333。這便是說致知是誠意的根本,只有先致知而后才能誠意,并將致知的工夫歸于誠意之中。
其次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誠意正心還是在心上做工夫,但是其最后的目的和歸宿都指向了躬身力行?!按髮W于格物、誠意,都鍛煉成了,到得正心、修身處,只是行將去,都易了”[3]305。朱子認為,做工夫前面幾項最為重要,也即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而后面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是順水推舟的事情了。但是,朱子并不認為這幾項工夫都要有嚴格的次序安排,他說:“《大學》自致知以至平天下,許多事雖是節(jié)次如此,須要一齊理會。……圣人亦是略分個先后與人知,不是做一件凈盡無余,方做一件?!盵3]311圣人并不是說要前一項工夫做得干凈而再無遺漏之后才去做下一項,也只是粗略分個先后而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四項工夫總的說來就是“立己達人”。朱子言:“以己及人,仁者之心也?!盵7]89即先檢查自身修養(yǎng)使自身無所偏失,然后仁愛自家,再帶動社會行使禮儀,最后達到天下齊平的地步,這才是仁者最終的工夫。而這由己及人再到整個天下的工夫,便是一個由理一到分殊的過程。
朱子的工夫論總而觀之,是一個“理一分殊”,以居敬涵養(yǎng)為理一,以格物致知和擴充力行為分殊;分而觀之,各是一個“理一分殊”,格物致知是由分殊而至理一,擴充力行則是由理一而至分殊。總而言之,“理一分殊”作為綱領(lǐng)便貫穿了整個工夫論。
朱子是講境界的,而且其境界是心靈上的境界。許多學者認為其只講理而不講心,心只不過是位于形而下的器,也就只是知覺的認知之心而已。這樣的認識過于絕對,錢穆先生對此認識較為準確,“故縱謂朱子之學,徹頭徹尾乃是一項圓密宏大之心學”[8]。朱子一直都在講心與理,這是朱子哲學的中心命題。雖然朱子也經(jīng)常說性屬理,心屬氣,從而被誤解,但是他也說心即理,卻經(jīng)常被人忽視。朱子所提出的這兩種說法,并不矛盾沖突。他用“心有體用”來解釋這一點?!靶挠畜w用,未發(fā)之前是心之體,已發(fā)之際是心之用”[3]90。心之本體便是理,二者本就是渾淪一體的。但也可以從形而下的層面去看心,此時的心便是形而下之器了?!靶氖秦瀼厣舷拢豢芍挥谝惶幙础盵3]2439。但并不能說心就是形而上或形而下者,它是貫通上下,也即“心兼體用”。就心體而言,本就與理是合一的,朱子的境界論也就由此展開來。
朱子的理想境界,與傳統(tǒng)儒家并無區(qū)別,也即成圣。圣人一直便是作為理想人格與精神境界在儒家哲學中存在的。朱子認為圣人便是“大而化之之心與理一,渾然無私欲之間而然也”(《論語或問》)。所謂圣人境界,便是“渾然一理”“心與理一”?!笆ト酥?,渾然一理,泛應由當,用各不同”[3]684。朱子工夫論目的便是體認天理,無論是涵養(yǎng)還是格物、踐行,其所指向的還是心中之理。而在這之后,才有了孔顏樂處、從心所欲等不同的說法。統(tǒng)而言之,也都是“心與理一”而已。但是朱子對境界還有分論,從誠、仁、樂三個方面對于圣人境界作出了全面的闡述。
誠是儒家一個重要的范疇,朱子也將其作為一種境界而言?!罢\以心言,本也”[7]33。朱子將誠看做理想人格中的重要內(nèi)涵之一,認為要成就圣人境界,就要以誠來主宰人心。而誠的內(nèi)涵也就是表里如一?!罢\者,合內(nèi)外之道,便是表里如一,內(nèi)實如此,外也實如此”,“蓋誠之為言,實而已矣”。朱子所言的誠也就是希望能有一顆赤子之心,能夠真實無妄,拋去虛偽的東西,真誠無偽。
仁在儒家中也是一直作為理想境界,朱子也繼承并發(fā)揚了這一觀點。他認為:“人之所以得名,以其仁也。言仁而不言人,則不見理之所寓;言人而不言仁,則人不過是一塊血肉耳。必合而言之,方見得道理出來?!盵3]1459仁是人的本質(zhì)特征。朱子所言之太極是“所以然之理”與“所當然之理”的統(tǒng)一,人之肉體是自然規(guī)律即“所當然之理”,仁是道德原則也即“所以然之理”,人則是二者的統(tǒng)一,所以仁是其境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仁所代表的“所以然之理”,具體來說,便是“生生之理”。朱子言:“天地以生物為心,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所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盵2]1280人之惻隱之心,是心中之仁,也是受稟于天、與生俱來的品德。“仁者,心之德,愛之理”[7]187。仁的根本意義是愛人,只有達到民胞物與的境界,視之萬物一體,才是達到了仁的境界。
誠和仁之后,是樂的境界,也只有達誠與仁的境界,才能夠領(lǐng)會樂的境界。樂,也即“孔顏之樂”,從周敦頤處始,理學家一直在向往這一境界。朱子認為“人之所以不樂者,有私意耳”[3]798。因為有私欲遮蔽,所以不能到達這一境界,而在克盡私欲,體認天理之后,方可體驗。世間之物本來便都是天理流行所產(chǎn)生,而在體認天理之后,便能真正見得萬物萬事的生命意義所在,便能以理之視角去觀物,而不陷于欲望之中,才能夠超然于其外,從而得其樂,也即孔子所言“吾與點也”。朱子注解曾點之志時,言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7]124,便是一種樂之境界。
總而言之,朱子之境界皆是“心與理一”之境,但分而言之,又可有誠、仁、樂三種境界,也即真善美。三者互相含攝,每一境界中都有其余兩境界體現(xiàn)出來。三者統(tǒng)而言之,也只是“心與理一”。所以朱子的境界論中,也有“理一分殊”,其同樣作為思維與方法,存在朱子的境界論中。
“理一分殊”早已不僅是作為朱子哲學中的一個普通范疇,在對其他各家學說的批判中也作為方法被運用。這一點早有學者提出,田智忠教授便認為“理一分殊”“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朱子在批判佛老時便認為其不能兼顧一與殊、體與用的關(guān)系,才會流于空虛,即不能正確處理理一與分殊之間的關(guān)系。由此可見,“理一分殊”在朱子哲學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在朱子哲學中,“理一分殊”是作為結(jié)構(gòu)與綱領(lǐng)、思維與方法,也正體現(xiàn)出了意象詮釋中思維與方法的一貫性,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一貫性。中國傳統(tǒng)哲學內(nèi)含“意-象-言”結(jié)構(gòu),這個結(jié)構(gòu)源自《周易》中的“卦名-卦象-爻辭”?!啊?象-言’結(jié)構(gòu)不僅是大道流行的結(jié)構(gòu),也是思維運行的方式”[1],而這一結(jié)構(gòu)在朱子哲學中也即“理一分殊”。宋儒對“理一分殊”這一問題的探討,本就并非只局限于“共相與殊相關(guān)系”這個一般性的問題,而是要解決儒學的一系列重大問題,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我們才能夠理解“理一分殊”這一范疇在朱子哲學乃至整個理學中的獨特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