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起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曾鞏向以文章名世,在碑傳理論方面也頗有建樹?!赌淆R書目錄序》《寄歐陽舍人書》提出“良史”素養(yǎng)論以及“碑傳”屬性論,為人物紀事類作品的書寫提供了切實可行的理論指導。《洪渥傳》《徐復傳》等作品,闡明平凡人、平凡事的書寫價值,拓展了紀實文學的創(chuàng)作視野。目前,關于曾鞏碑傳理論的相關研究已有不少成果。其中,楊俊庫、俞樟華等學者分別就《寄歐陽舍人書》《洪渥傳》各有闡發(fā)(1)詳見楊俊庫《論宋人對傳記文學理論的探討》,載《浙江師大學報》,1997年第5期;俞樟華《歐陽修、曾鞏論墓志銘》,載《浙江師大學報》,2000年第2期。;劉美玉、黃振林對于曾鞏“史德”理念及其散文中的“儒道”信仰多有探討[1,2]。然而,有關曾鞏史學思想、碑傳理論及其文章風格之間的貫通研究,卻鮮有學者涉及。曾鞏的碑傳理論源于史學,與北宋散文“平易”風格有頗多關涉。因此,本文進一步探討曾鞏的碑傳理論,有助于理解其傳記作品的史學淵源與文學意義。
歷史與文學的關系是傳記研究的重要切入點。宋代史學發(fā)達,史學與文學的關聯(lián)與互動發(fā)生在不同的場域。碑傳理論所探討的不僅是史學話題,必然也要涉及文學,二者并不存在天然的隔閡。無論“義理”還是“辭章”,皆要遵循于“道”。傳記“史”與“文”的理論闡釋,實際上處于同一話語層面。
在北宋散文“六大家”中,歐陽修與曾鞏的史學聲譽最高。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曾云“自來文章家推歐、曾二公有史材”[3]327。歐陽修史學地位毋庸置疑,《新唐書》《新五代史》雖遭非議,但其價值——無論是史學還是文學——皆自有公論。相比之下,曾鞏史學似乎缺乏實績,一部《隆平集》,后人狐疑千年,至于國史、前代史,亦不曾有半部傳世,后人何以贊其史學可比肩歐陽修?
曾鞏治史素有家學淵源,祖父曾致堯在太宗時曾入史館,曾鞏本人也做過史館修撰。曾肇《亡兄行狀》云:“(神宗)一日手詔中書門下曰,‘曾鞏以史學見稱士類,宜典五朝史事。’遂以公為修撰。既而復諭公曰:‘此特用卿之漸爾?!佬迖?,必眾選文學之士,以大臣監(jiān)總,未有以五朝大典獨付一人如公者也?!盵4]795撰修《五朝國史》一事,在曾鞏墓志、神道碑以及《宋史》等文獻中屢有記載,相關文字基本沿用《行狀》?!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對此事的記載頗為詳細:
元豐四年(1087),己酉,手詔:“朝散郎、直龍圖閣曾鞏素以史學見稱士類,方朝廷敘次兩朝大典,宜使與論其間,以信其學于后。其見修《兩朝國史》將畢,當與《三朝國史》通修成書。宜與鞏充史館修撰,專典史事,取《三朝國史》先加考詳,候《兩朝國史》成,一處修定。”仍詔鞏管勾編修院[5]7609。
曾鞏任《五朝國史》編修不久即遭罷黜,隨后去世。關于這段歷史,陸游、王銍、朱弁以及余嘉錫皆有辯證,今人李俊標、熊偉華等學者也有研究(2)李俊標《曾鞏被罷修〈五朝國史〉原因探析》,載《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3期;熊偉華《宋神宗罷修〈五朝國史〉考》,載《湖北社會科學》,2010年第3期。。古今觀點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第一,曾鞏對太祖功業(yè)大加稱贊,身為太宗后人的神宗對此不滿;第二,曾鞏以實錄闡發(fā)議論,作《太祖皇帝總敘》有諷諫當世之嫌,為當政者不悅。曾鞏修史中綴有諸多原因,其中有兩處史實值得關注:
其一,呂夷簡于仁宗天圣八年(1030)進《三朝國史》。神宗熙寧十年(1077),宋敏求、蘇頌等修撰《兩朝國史》。元豐四年,《兩朝國史》尚未編撰完成,神宗打算統(tǒng)編《五朝國史》,最初提舉修史官之時,曾鞏并不是首要人選?!端问贰穼Υ擞休d:
神宗嘗語宰相王珪、蔡確曰:“國史至重,可命蘇軾成之?!鲍曈须y色。神宗曰:“軾不可,姑用曾鞏。”鞏進《太祖總論》,神宗意不允,遂手札移軾汝州,有曰:“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6]10809。
由以上材料可知,在修撰人選上,神宗曾主張選用蘇軾,宰相王珪對蘇軾心懷不滿,神宗退而求其次,選舉曾鞏為史官。這一史實表明,曾鞏并非神宗心目中修撰國史的首要人選。神宗對曾鞏的史學聲名雖有一定耳聞,但對曾鞏史學思想或史學理念并不了解,這是造成后來《五朝國史》罷修的重要原因。
其二,北宋官方史學雖步入繁榮,但在繁榮的背后,種種限制愈加嚴格。官史體系下的實錄自有其成文或不成文的規(guī)范?!堕L編》記神宗之言曰:“為史官者,材不足以過其一代之人,不若實錄事跡,以待賢人去取褒貶爾”[4]7619。神宗認為國史最好是實錄事跡,這并非要否定史義價值,而是“筆削”之事甚難,即便如魏徵、歐陽修,也不能免遭非議。神宗詔告曾鞏注意體例,是在暗示曾鞏注意國史修撰的政治性,不要別出心裁,創(chuàng)立新體,或者在國史傳記中,妄加褒貶。神宗的詔告不無道理,后來事實也證明,曾鞏史學理念并不適合國史修撰。這不僅是神宗個人的看法,朝中想必也會有人對曾鞏提出類似的批評。曾鞏在當時確實有一定史學聲名,但在國史的修撰上,曾鞏某些史學理念與國史修撰存在距離。曾鞏借修史論太祖、高祖之優(yōu)劣,并不符合官修史書之規(guī)范,《五朝國史》半途而廢亦在情理之中。
修撰國史受制度和政治的制約,會存在不少禁忌。尤其是在“黨爭”加劇的背景下,國史編撰常淪為政治斗爭的工具。神宗認為國史應“待賢人去取褒貶”,無論出于何種考慮,至少在當時環(huán)境下,是較為可行的。曾鞏對此并沒有充分的認識,其所秉承的仍然是“春秋”精神,發(fā)掘可資借鑒的“史義”。
從《五朝國史》的罷修可知,曾鞏理想中的史傳應是突出“義理”與“世用”,對亦步亦趨的國史修撰不甚滿意。曾鞏的史學理想雖不能在官史體制內獲得實現(xiàn),卻可以通過史論以及傳、狀、碑志的創(chuàng)作來闡揚發(fā)揮,在私家傳記領域有所作為。
《五朝國史》是一次不成功的為官經歷。后人對曾鞏史學的推崇,主要在于其史論。曾鞏的《南齊書目錄序》《戰(zhàn)國策目錄序》《梁書目錄序》等文章,大抵言王道至治、興廢得失。其中或有提到“良史”操守和作用,深得史傳創(chuàng)作之要,也有不少涉及碑、傳創(chuàng)作,成為探討曾鞏文章理論的依據。
曾鞏注重從“良史”的角度,探討歷史書寫者的“史德”“史識”與“史才”。譬如,《南齊書目錄序》云:“嘗試論之,古之所謂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萬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其文必足以發(fā)難顯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稱也。”[4]187曾鞏的取法標準甚高,即便如司馬遷、班固,猶有未足:“夫自三代以后,為史者如遷之文,亦不可不謂雋偉拔出之才、非常之士也。然顧以謂明不足以周萬事之理,道不足以適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難知之意,文不足以發(fā)難顯之情,何哉?蓋圣賢之高致,遷、固有不能純達其情,而見之于后者矣,故不得而與之也?!盵4]188曾鞏如此強調“良史”的作用,無疑需要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史作者的主觀能動性。
曾鞏提出“良史”論與其史學理想有關。曾鞏理想中的史傳應該突出“史義”。發(fā)揮“史義”不僅是“史識”“史才”的體現(xiàn),更是“史德”的價值追求。要在歷史敘事中發(fā)掘有助現(xiàn)實之用的“史義”。即便在官史纂修中,曾鞏仍不放棄這種理念,以致《五朝國史》中輟。
單純的實錄其事,并不能體現(xiàn)著史者的價值,沒有褒貶的文字,也不能讓德才兼?zhèn)涞氖饭偃吮M其用。強化“史義”為著史之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笆纷R”“史才”“史學”缺少一點,則不能成為“良史”?!傲际贰惫P下的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應承載興亂成敗之理、資政當世之用,此為“史義”價值所在,也是史家職責根本。在曾鞏的史學理念中,“史德”從來不是脫離現(xiàn)實的存在?!笆纷R”“史才”要以“史德”為基礎,“析理”“設辭”則是“史識”“史才”實現(xiàn)之關鍵。
《戰(zhàn)國策目錄序》云:“惟先王之道,因時適變,為法不同,而考之無疵,用之無弊,故古之圣賢,未有以此而易彼也。”[4]184戰(zhàn)國策士雖事跡奇?zhèn)?,然而重“法術”非道之根本;縱橫策士好“異論”,亦非道之所在。在曾鞏看來,劉向對策士“異論”的辯解,也是不“自信”的表現(xiàn):“向敘此書(《戰(zhàn)國策》),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后,謀詐用,而仁義之路塞,所以大亂’。其說既美矣。卒以謂:‘此書戰(zhàn)國之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則可謂惑于流俗,而不篤于自信者也?!盵4]183《戰(zhàn)國策》縱橫家事跡的真正價值在于提供反面教材,撥亂反正,以明當世:
或曰:邪說之害正也,宜放而絕之,則此書之不泯其可乎?對曰:君子之禁邪說也,固將明其說于天下,使當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從,然后以禁,則齊;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為,然后以戒,則明,豈必滅其籍哉?放而絕之,莫善于是[4]184。
“析理”是在人物事跡中發(fā)現(xiàn)“道理”,即所謂明道;“設辭”在于“發(fā)難顯之情”。“設辭”并非單指形式技巧,而是讓“道理”以清晰的文字呈現(xiàn)于后人?!赌淆R書目錄序》云:
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名,以為治天下之本。號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設,其言至約,其體至備,以為治天下之具,而為二典者推而明之。所記者獨其跡也?并與其深微之意而傳之,小大精粗無不盡也,本末先后無不白也。使誦其說者如出乎其時,其求旨者如即乎其人[2]187。
往昔圣賢“其言至約”“本末先后無不白也”?!霸O辭”之要在于發(fā)掘“深微之意”,故“析理”是“設辭”的前提,“設辭”又是“析理”的目的。
《南齊書目錄序》與《戰(zhàn)國策目錄序》確立了從史傳作家到史傳創(chuàng)作的理論體系。在這一體系中,著史者的“德”與“能”是實現(xiàn)“史義”價值的關鍵,由“史德”“史識”“史才”的討論,延伸到史傳創(chuàng)作領域的“析理”與“設辭”。曾鞏認為史著者需有所作為?!傲际贰苯^不是單純地實錄其事,或等待后人發(fā)表褒貶之見。曾鞏認為,為避免是非而放棄褒貶,美其名曰“實錄其事”,實則是對史職的褻瀆。
曾鞏在《寄歐陽舍人書》中,系統(tǒng)地闡釋了碑傳近于史而不同于史的特性,提出為人立傳的準則:
蓋史之于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后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蚣{于廟,或存于墓,一也。茍其人之惡,則于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于見傳,則勇于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而懼。至于通材達識,義烈節(jié)士,嘉言善狀,皆見于篇,則足為后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4]253
《寄歐陽舍人書》認為墓志、碑銘一類文字與史傳同中有異:史傳書善亦書惡;墓志、碑銘對傳主負面歷史卻常有回護。曾鞏所言銘志其實包括史傳之外的傳、狀、碑、志等文體,這些文體的共同特征是敘述一人之始終,具有鮮明的私史色彩。
求實是紀實文字的根本,但在實際環(huán)境中,任何人物書寫都只是相對客觀,作為私史形態(tài)的碑傳,其中回護甚至隱惡的現(xiàn)象在所難免,這也是損害碑傳聲譽的直接因素。曾鞏認為要讓逝者無憾,碑傳的寫作者必須要有審慎的態(tài)度: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蓋有道德者之于惡人,則不受而銘之,于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于名,有名侈于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4]253
曾鞏為紀事之作的征信問題找到了解決的辦法,即是要立傳者勇于自立,秉承史家的道理操守,善于甄別傳主。著史者的“德”與“識”決定史作是否“中道”,是否能夠實現(xiàn)資治之用。面對碑傳書寫的不良之風,曾鞏首先想到的是,要立傳者具備良史素質,恪守史家道德,正確認識書寫對象,方能不偏離史家正途。
曾鞏的碑傳理論施用于創(chuàng)作,多能闡幽抉微。譬如,《洪渥傳》將紀事之“不誣”歸結為“人之所易到”:
予觀古今豪杰士傳,論人行義,不列于史者,往往務摭奇以動俗,亦或事高而不可為繼,或伸一人之善而誣天下以不及,雖歸之輔教警世,然考之《中庸》或過矣。如渥所存,蓋人之所易到,故載之云[4]652。
曾鞏所提倡的“人之所易到”一定程度上源于歐陽修,但也有自己獨到之處。歐陽修乃曾鞏文章之伯樂,思想之導師。在紀事觀念上,歐陽修對曾鞏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譬如,歐陽修提倡“人情之?!保鲝埵穫鳌罢鲗嵡笮拧?、簡而有法,這些對曾鞏史傳理論以及文章風格的形成產生重要影響。然而,歐、曾傳記觀念也存在差異。這種差異要從歐陽修對“好奇”的態(tài)度談起。
歐陽修對《史記》“偉烈奇節(jié)”甚為欣賞。在《桑懌傳》中,歐公坦言:“余固喜傳人事,尤愛司馬遷善傳,而其所書皆偉烈奇節(jié),士喜讀之。欲學其作,而怪今人如遷所書者何少也,乃疑遷特雄文,善壯其說,而古人未必然也。及得桑懌事,乃知古之人有然焉,遷書不誣也,如今人固有而但不盡知也?!盵7]972“偉烈奇節(jié)”是在“非常之事”中闡述歷史價值。歐陽修對“偉烈奇節(jié)”的喜愛,從人物歷史意義以及可讀性的角度肯定了《史記》的“好奇”。
傳之為體,乃是記敘一人之始終。個人的歷史價值評判是人物紀事的“史義”所在。史傳為“尋常人”立傳,底層士人以及游俠刺客、走卒販夫,皆能在歷史中占有一席之地,如《史記》敘游俠贊其忠肝義膽,歐陽修以《伶官傳》總結王朝興廢之理。史傳尚且如此,私家傳記更要在“尋常之人”的事跡中發(fā)掘“非常之理”。
曾鞏《洪渥傳》主張傳主事跡應“人之所易到”,反對“摭奇以動俗”。這主要針對地位較低或聲名不顯者。在以往的私家傳記中,作者往往會夸大其詞,以奇人奇事吸引讀者??陀^而言,“偉烈奇節(jié)”有其積極一面,但如果不講事實,徒以“好奇”為是,則容易走向極端。解決這一問題需回歸“平易”,回歸真實。歐陽修與曾鞏分別站在傳敘功能之兩端。前者強調“偉烈奇節(jié)”,旨在闡明人物事跡的存世價值;后者則認識到過分的“好奇”會給紀事的可信性帶來損害?!叭酥椎健笔窃跀⑹律蠟楸畟鲗で蠛侠淼墓δ芏ㄎ?。
綜上所述,曾鞏的碑傳理論源于史學,具有自身的系統(tǒng)性?!赌淆R書目錄序》《戰(zhàn)國策目錄序》建立了從作家到創(chuàng)作的理論體系;與之相對應的,《寄歐陽舍人書》提出碑傳近于史學又異于史學的特性;《洪渥傳》主張以“人之所易到”增信其事。曾鞏的史傳理論與碑傳理論實為一體。他認為著史者要善于“析理”“設辭”,在“人之所易到”的事跡中發(fā)掘合乎儒道的歷史意義;傳記也應該回歸道義,回歸中正平易,一切夸大其詞、奇詭其事都是對儒道的背離。
“人之所易到”要求紀事之文皆要以人情中道為本,平易簡潔為法?!捌秸泻汀斌w現(xiàn)曾鞏碑傳理論在創(chuàng)作領域的延伸。
朱熹曾對北宋諸賢文章評論曰:“歐公文字敷腴溫潤,曾南豐文字又更峻潔”“到得東坡,便傷于巧”[8]3309。歐陽修文章自不必說,與“三蘇”相比,朱熹顯然對曾鞏尤為推崇,究其原因,除了思想學術因素外,也在于曾文“平正”,“三蘇”文趨“巧”。朱熹站在理學家立場上對平正典實的曾鞏文章更為欣賞,云“曾南豐議論平正,耐點檢”[8]3117“南豐文字確實”[8]3113“簡嚴靜重,蓋亦如其為文也”[9]3965。上述評論雖是一家之言,卻廣為后人接受。相對于“巧”,朱熹顯然更傾向于曾文的“平正”?!昂唶漓o重”是說曾鞏的文章簡實中道、嚴謹穩(wěn)重,骨子里透著中和之氣。
北宋詩文革新的重要內容之一,便是倡導平易曉暢的文風。我們不能只從文學的角度去看待這一問題,因為平易文風的興起有著深刻的思想學術淵源。譬如,歐陽修的文學觀念便與其經史學術密不可分。對于曾鞏來說,“平正中和”是其文學理論的自然體現(xiàn),也是其紀事文作品的藝術風格。
“平正中和”也體現(xiàn)在人物取材上。徐復嘗舉進士而不中,以博學聞于士大夫,后為宋綬舉薦,面見仁宗,仁宗賜號“沖晦處士”,辭官不就,講學民間。傳云“(徐)復死十年,而沈遘知杭州,榜其居曰‘高士坊’云”[4]651。洪渥“以進士從鄉(xiāng)舉”“官不自馳騁”[4]651,卒于黃州茶場。徐復、洪渥均為底層士人,一生并無顯跡,很難付之于國史。通常此類人物如若躋身史傳,必要有奇?zhèn)ブ?。倘若無奇?zhèn)ナ论E,便要作者多加闡揚、抽繹發(fā)揮。然而,曾鞏更傾向于表達人情之常。史傳敘人事,在人之常情面前,一切浮華的辭藻、煩冗的瑣事都顯得多余了,“平正”成為敘事者的自覺追求。
曾鞏反對“摭奇動俗”,重實跡,很少夸大其詞。譬如,徐復長于“易學”,為賢達推薦,有幸當朝問對,得到仁宗欣賞。這對于民間讀書人來說是莫大的榮譽,本應詳述,曾鞏在《徐復傳》中對此記述卻甚為簡實。
在《洪渥傳》,曾鞏甚至坦言“予少與渥相識,而不深知其為人”[4]652。傳文也略于洪渥為學、為官的經歷,反倒對傳主兄弟之情尤為贊賞:
渥死,乃聞有兄年七十余,渥得官時,兄已老,不可與俱行。渥至官,量口用俸,掇其余以歸,買田百畝居其兄,復去而之官,則心安焉。渥既死,兄無子,數(shù)使人至麻城撫其孥,欲返之而居以其田,其孥蓋弱力不能自致,其兄益已老矣,無可奈何,則念輒悲之。其經營之猶不已,忘其老也。渥兄弟如此無愧矣。渥平居若不可任以事,及至赴人之急,早夜不少懈,其與人真有恩者也[4]652。
洪渥事跡皆如家常。傳記作品通常難以理會這些細碎瑣事,曾鞏寥寥數(shù)語敘之,卻不顯無關緊要。徐復與洪渥事跡的共同特點是重道義,具有士風模范之價值。徐復學于民間,不為名利所累,為仁宗欣賞,辭官不就,仁宗賜號“沖晦處士”,以高其行,曾鞏評價徐復“隱約于閭巷,久不改其操,可謂樂之者已”[4]651。
安貧樂道是儒家所提倡的?!墩撜Z》載:“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盵10]32夫子贊顏回,云:“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10]226仁宗以仁義待天下之士,士人面對功名能恬淡安貧,不炫性躁競,體現(xiàn)了當時士風之善。曾鞏評價徐復的文章“歸于退求諸己,不矜世取寵”[4]651。既是對其品行的褒揚,也顯示出曾鞏對安貧樂道的認同。
《洪渥傳》沒有正面敘述傳主生前嘉言善行,而是通過洪渥與兄長彼此之間的深情厚誼彰顯儒家倫理道德。在曾鞏看來,兄弟關系雖為人倫之常,卻更能反映人情本真。一切摭奇動俗的敘事在“道義”面前都顯得有害無益了?!叭酥椎健本鸵缘懒x人倫為本,以平正之筆,敘平正之事,言平正之理。
“平正中和”在敘事上講求嚴謹有度、簡而有法、從容不迫、淡而有味?!吨熳诱Z類》卷八記有一事:
南豐過荊襄,后山攜所作以謁之。南豐一見愛之,因留款語。適欲作一文字,事多,因托后山為百之,且授以意。后山文思亦澀,窮日之力方成,僅數(shù)百言。明日,以呈南豐,南豐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為略刪動否?’后山因請改竄。但見南豐就座,取筆抹數(shù)處,每抹處連一兩行,便以授后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讀之,則其意尤完,因嘆服,遂以為法。所以后山文字簡潔如此[8]3309。
朱熹所言雖為軼事,然大體可信。曾鞏文章繼承了歐陽修的簡而有法,紀事文字也多有受益。行文簡練,故敘事絕少夸飾渲染;文字凝練,事實不因枝蔓而拖沓?!笆略鲇谇啊薄拔氖∮谂f”用于曾鞏亦十分妥帖。簡練的筆法讓不實的文字無處容身,這不僅是文章風格問題,而且關乎作者的敘事態(tài)度??鬃釉疲稗o達而已矣”[10]642。求實取決于材料的質量,同時也受到敘事態(tài)度的影響。平正嚴實的敘事能讓文章取信于人,進而能夠實現(xiàn)寫人紀事的功能價值,如一味夸飾,則會降低文章的可信度。
歐陽修詩文改革主要針對奇怪險僻的“太學體”。相對于韓愈,歐陽修更為推崇李翱的“平易”。劉熙載《藝概》云,“宗李多于宗韓者,宋文也”[11]78。“李”指李翱,其文得韓愈之平易。歐陽修尊韓愈,但平易曉暢處卻深得李翱文章之道。在朱熹之前,對曾鞏文章最為推重者當屬歐陽修。在《送楊辟秀才》《送吳生南歸》等書信贈序中,歐陽修對曾鞏及其文章向來不乏美言。曾鞏得到歐陽修器重,很大程度上在于其文章的平易之風。如《宋史》稱曾鞏文章“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6]10396,算是比較中允的評價。
除文字的平易簡潔,曾鞏文章得體中道,是為“中和”之風。曾鞏在《上蔡學士書》比較唐宋兩代文治,唐太宗時代士風近于功利,故雖成盛世,終有唐末五代之亂,相比之下,宋儒的中道行義方為正途。正所謂“今有士之盛,能行其道,則前數(shù)百年之弊無不除也”[4]239。對于道義的追求自然會在文章中有所體現(xiàn),歐陽修評價曾鞏“好古,為文知道理”[7]2355,這是在思想上肯定曾鞏文章的價值。
“平正中和”也是曾鞏品格性情之體現(xiàn)。曾鞏性格耿直,思想中庸,為人忠厚,不為偏倚。曾肇《亡兄行狀》云,“公(曾鞏)性嚴謹,而待物坦然,不為疑阻。于朋友喜盡言,雖取怨怒不悔也”[4]795。韓維所撰《神道碑》則云,“公(曾鞏)剛毅直方,外謹嚴而內和裕。與人交,不茍合。朋友有不善,必盡言其過”[4]803。曾鞏生前,仕途不順,卻能淡然處之?!端问贰吩破洹百儒坎慌?,一時后生輩鋒出,鞏視之泊如也”[6]10391。面對功名,曾鞏如徐復一樣恬淡寡欲。歐陽修是曾鞏最為敬重之人,曾鞏稱贊歐陽修“畜道德而能文章者”[4]54。道德為文章之根本。歐陽修如此,曾鞏也是如此。面對當世政治環(huán)境,曾鞏“畜道德”遭遇不少困惑。曾鞏向往的政治、士風乃以道義為經綸,并非法術,在實際的政治生態(tài)中,“法”與“術”的影響往往會超過道義。恪守儒道意味著思想、行為表里如一,學術文章皆要以道義為本。朱熹曾云,“大意主乎學問以明理,則自然發(fā)為好文章”[9]3307。如此看來,“平和”之意與曾鞏思想學術、為人行事以及文章整體風格都是相互一致的。
曾鞏傳記的平和之意出于史而入于文。“人之所易到”是出發(fā)點,其核心在于反對摭奇求異,使紀事之文回歸人情之常。從作家角度來講,曾鞏認為良史應善于擇人而傳,堅守春秋精神,不回護,不隱惡;在創(chuàng)作層面,曾鞏認同歐陽修“簡而有法”的理念,以平易簡實的筆法敘述尋常人的尋常事?!叭酥椎健毙纬闪嗽杺饔浀摹捌秸泻汀敝L。就內涵而言,“平正中和”體現(xiàn)在人物取材的征實可信,事跡敘述的簡而有法,思想取向的中道中義。“平正中和”是曾鞏傳記主要藝術風格,也受后世廣為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