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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勒筆記》中異化邏輯的演進過程及其經(jīng)濟學原初語境

2021-12-02 09:57張福公
關鍵詞:斯密手稿分工

張福公

南京師范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南京 210023

一、《巴黎筆記》中的“商業(yè)社會”圖景

作為青年馬克思思想進程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穆勒筆記》是馬克思自覺運用哲學人本學邏輯把握政治經(jīng)濟學的初次嘗試,其中蘊含著從交往異化理論向勞動異化理論I(1)為了準確定位巴黎時期青年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形成的不同階段,我們將馬克思在《穆勒筆記》中的勞動異化理論稱為“勞動異化理論I”,將《1844年手稿》中的勞動異化理論稱為“勞動異化理論II”。的復雜邏輯嬗變。這一思想邏輯的推進既得益于費爾巴哈和赫斯為馬克思提供的哲學方法論啟示,也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此時馬克思自身的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因此,為了深入理解《1844年手稿》中勞動異化理論II得以確立的邏輯前提和理論線索,推進國內(nèi)學界相關問題研究的深化,我們有必要充分利用MEGA2,深入探究《穆勒筆記》中交往異化理論和勞動異化理論I的經(jīng)濟學原初語境及其思想邏輯關聯(lián)。

在《穆勒筆記》中,馬克思起初只是摘抄或概述原文,直至摘錄到“交換(Des échanges)”部分的“中介(Der Vermittler intermédiate)”和貨幣問題時,他才突然寫下大量評述。這既有可能源自于赫斯對馬克思的隱性支撐(2)參見張一兵:《回到馬克思:經(jīng)濟學語境中的哲學話語》(第三版),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 2013年, 第202頁。,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馬克思在《巴黎筆記》中對薩伊、斯卡爾培克和斯密等人的摘錄所提供的重要經(jīng)濟學支撐。

在《巴黎筆記》的第二、三筆記本中,馬克思通過摘錄薩伊、斯卡爾培克和斯密的法文版著作,把捉到政治經(jīng)濟學語境中的“商業(yè)社會”圖景,這主要包括三個層面:

第一,利己心和需要是商業(yè)社會的出發(fā)點。馬克思在斯卡爾培克那里看到,“價值只不過是事物的固有屬性(la propriété inhérente),它使事物適于滿足我們的需要(besoins)”,而人們愿意服務他人的動機正是“出于自私自利(der Eigennutz)”(3)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36,338.。斯密更明確指出,商業(yè)社會起源于能激發(fā)人的“利己心(égo?sme)”且“為人類所共有(allen Menschen gemeinschaftlich)”的“某種自然傾向(natürlichen Hangs)”(4)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36,338.,即交換傾向?!耙磺腥硕家蕾嚱粨Q(échanges)而生活,或者說,在一定程度上,一切人都成為商人(marchand),而社會本身(la société ellemême),嚴格地說,也成為一種商業(yè)社會(société commer?ante)”(5)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36,338.。

第二,私有財產(chǎn)或所有權是商業(yè)社會的必要前提。薩伊指出:“所有權(Propriété)……是被承認的占有(possession reconnue)……沒有所有權就不可能有財富(des richesses)?!?6)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16.中譯文參見﹝德﹞馬克思:《巴黎筆記》(選譯), 王福民譯, 北京圖書館馬列著作研究室:《馬恩列斯研究資料匯編(1980年)》,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 1982年,第30頁。斯卡爾培克強調(diào):“這種權利(即財產(chǎn)權[droit de la propriété])的存在是引起和產(chǎn)生交換(l’échange)的第一個基本條件……排他性的財產(chǎn)權(droit de propriété exclusive)是人們進行交換所不可缺少的。”(7)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9,330,338.

第三,貨幣是商業(yè)社會的普遍中介。馬克思在對斯卡爾培克的摘錄中關注到貨幣的價值尺度功能,即貨幣是“一種用來說明所有商品的交換價值(la valeur échangeable)的價值”,“沒有它(貨幣[la monnaie]),交換價值將只是一種抽象(abstraction)”,“正是貨幣在某種程度上賦予了該價值一種物質(zhì)存在(une existence matérielle)”(8)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9,330,338.。斯密則強調(diào)貨幣的交換手段功能,即“貨幣(la monnaie)已經(jīng)在所有文明的民族中成為普遍的商業(yè)手段(l’instrument universel du commerce),通過它的中介(intervention),各種商品都能進行買賣或相互交換”(9)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9,330,338.??傊_伊、斯卡爾培克和斯密等人的“商業(yè)社會”概念構(gòu)成了馬克思交往異化理論的基本思想構(gòu)境場,并使他的交往異化理論從一開始就比赫斯具有更深厚的經(jīng)濟學背景。

二、“商業(yè)社會”語境中的交往異化理論建構(gòu)

在《穆勒筆記》中,馬克思是以穆勒的“貨幣是交換的中介”為切入口來建構(gòu)他的交往異化理論的。他指出:“貨幣的本質(zhì)……在于人的產(chǎn)品賴以互相補充的中介活動或中介運動(die vermittelnde Th?tigkeit oder Bewegung),人的、社會的行動(der menschliche, gesellschaftliche Akt)異化(entfremdet)了,并成為在人之外的物質(zhì)東西(materiellen Dings)的屬性,成為貨幣的屬性?!?10)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47,448,448.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64-165、165、165頁。這里的確隱含了赫斯的交往異化思想對馬克思的影響。但筆者認為,借助政治經(jīng)濟學語境中的商業(yè)社會概念和貨幣概念,馬克思要比赫斯更準確地把握了作為中介的貨幣的異化本質(zhì)及其表現(xiàn)形式。

赫斯把貨幣直接比作上帝,即“上帝對理論生活所起的作用,同貨幣對顛倒的世界的實踐生活所起的作用是一樣的”(11)﹝德﹞莫澤斯·赫斯:《赫斯精粹》,鄧習議編譯,方向紅校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45頁。(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亦持類似的觀點),這在總體邏輯上仍是對費爾巴哈的宗教異化邏輯的簡單挪用。而馬克思則準確把捉到貨幣的中介功能,故而把貨幣類比于基督(而非上帝):正如基督作為上帝與人之間的中介造成上帝與人的雙重異化,即“基督是外化的上帝和外化的人”(12)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47,448,448.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64-165、165、165頁。,貨幣作為人與物之間的中介同樣造成兩者的雙重異化,于是,“這個中介(Mittler)就成為現(xiàn)實的上帝(wirklichen Gott)”(13)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48.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65頁。根據(jù)上下文語境,此處將原譯文中的“真正的上帝”改譯為“現(xiàn)實的上帝”。。隨后,馬克思繼續(xù)追問道:“為什么私有財產(chǎn)必然發(fā)展到貨幣(Geldwesen)呢?”在這里,相較于赫斯只是從類本質(zhì)異化的層面抽象地探討貨幣的來源,馬克思已開始著眼于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過程。他回答道:“這是因為人作為喜愛交往的存在物(geselliges Wesen)必然發(fā)展到交換(Austausch),因為交換——在存在著私有財產(chǎn)的前提下——必然發(fā)展到價值(Werth)?!?14)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48,448,448.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65-166、166、166頁。價值是“私有財產(chǎn)對私有財產(chǎn)的抽象的關系(das abstrakte Verh?ltni?)”,貨幣則是“作為價值的價值的現(xiàn)實存在(wirkliche Existenz)”(15)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48,448,448.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65-166、166、166頁。。這里,馬克思已經(jīng)認識到,貨幣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抽象的價值關系或“社會關系(das gesellschaftliche Verh?ltni?)”(16)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48,448,448.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65-166、166、166頁。。顯然,馬克思只有借助上述提到的“交往傾向說”(斯密)與貨幣理論(斯卡爾培克和斯密)才能達到這一認識。

既然貨幣的本質(zhì)是社會關系,于是,馬克思隨即轉(zhuǎn)向?qū)ι鐣P系本身的人本學批判分析。他直接援引了斯密的“商業(yè)社會”概念,自覺實現(xiàn)了一種“經(jīng)濟學與哲學的聯(lián)結(jié)”(17)張一兵:《回到馬克思:經(jīng)濟學語境中的哲學話語》(第三版),第209頁。:“國民經(jīng)濟學以交換(Austausch)和貿(mào)易(Handel)的形式來探討人們的共同本質(zhì)(das Gemeinwesen des Menschen)或他們的積極實現(xiàn)著的人的本質(zhì)(Menschenwesen),探討他們在類生活中、在真正的人的生活中的相互補充……亞當·斯密說,社會(die Gesellschaft)是一個商業(yè)社會(Handelstreibende Gesellschaft)?!?18)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3.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71頁。筆者認為,此處的“Gemeinwesen”應譯為“共同本質(zhì)”,而非“社會聯(lián)系”。而且根據(jù)MEGA2原文,馬克思此處對斯密的“商業(yè)社會”的論述并非中譯文所呈現(xiàn)的直接引文,而是用德文所做的翻譯轉(zhuǎn)述?;诖耍R克思指出,“不論是生產(chǎn)本身中人的活動的交換,還是人的產(chǎn)品的交換”,作為“社會的活動(die gesellschaftliche Th?tigkeit)和社會的享受(der gesellschaftliche Genu?)”,都是“人的真實的共同本質(zhì)(das wahre Gemeinwesen)”和“社會本質(zhì)(das gesellschaftliche Wesen)”(19)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2.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70頁。譯文略有改動。,這種共同本質(zhì)“并不是由反思產(chǎn)生的,它是由于有了個人的需要(Noth)和利己主義(Egoismus)才出現(xiàn)的,也就是個人在積極實現(xiàn)其定在(Dasein)時的直接產(chǎn)物”(20)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2.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70頁。譯文略有改動。。個人“不是抽象概念(Abstraktion),而是作為現(xiàn)實的、活生生的、特殊的個人(wirkliche, lebendige, besondre Individuen)”(21)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2,455.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71、174頁。。當然,由于人本身是自我異化的存在物,因此,“這種共同本質(zhì)(Gemeinwesen)就以異化(Entfremdung)的形式出現(xiàn)”(22)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2.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70頁。譯文略有改動。。

可見,相較于赫斯將利己的個人看作交往異化的根源而加以徹底否定,馬克思則將這種個人看作是人的共同本質(zhì)的現(xiàn)實來源,這正得益于經(jīng)濟學語境中從現(xiàn)實的個人出發(fā)的“商業(yè)社會”概念。這也表明,此時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理解不再僅僅停留于“私人利益”和“下流的唯物主義”(2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9頁。層面(《萊茵報》和克羅伊茨納赫時期),而是開始接近于黑格爾的作為需要體系的“市民社會”概念。

值得一提的是,韓立新從哲學邏輯上指出馬克思的交往異化理論背后是黑格爾的“相互異化”模型或“異化的社會化”范式(24)韓立新:《“巴黎手稿”:馬克思思想從早期到成熟期的轉(zhuǎn)折點》,《哲學動態(tài)》, 2016年第7期。,進而強調(diào)交往異化理論高于勞動異化理論II。這一觀點的確極具啟發(fā)意義,但卻忽視了斯密等人的“商業(yè)社會”概念對馬克思的交往異化理論所產(chǎn)生的復雜理論效應:一是斯密等人的“交換—貨幣—商業(yè)社會”線索為馬克思的交往異化理論提供了直接的理論支撐;二是政治經(jīng)濟學所蘊含的現(xiàn)實向度促使馬克思在人本學異化邏輯下生發(fā)出從現(xiàn)實出發(fā)的客觀邏輯萌芽;三是斯密等人的“商業(yè)社會”概念是以私有財產(chǎn)為前提的,表面上看似平等的交換關系恰恰遮蔽了私有財產(chǎn)背后的剝削關系,這導致馬克思的交往異化又潛在地受到這種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隱性制約。而后者正是馬克思在批判政治經(jīng)濟學的過程中從交往異化理論走向勞動異化理論I的內(nèi)在動機。

三、《穆勒筆記》中“謀生勞動”概念的原初經(jīng)濟學語境

馬克思在闡述了交往異化之后,突然轉(zhuǎn)向?qū)粨Q關系之前提的分析,即“交換關系的前提是勞動(die Arbeit)成為直接謀生的勞動(unmittelbaren Erwerbsarbeit)”(25)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2,455.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71、174頁。,并由此建立起勞動異化理論I。筆者認為,這里的“謀生勞動”并不是對交往異化理論的簡單延續(xù)與補充,這種話語轉(zhuǎn)換恰恰表征了一種思想邏輯的轉(zhuǎn)折。而這同樣需要結(jié)合《巴黎筆記》中同上述“交換—貨幣—商業(yè)社會”線索并行的另一條線索,即“勞動分工—機器—基于剝削的私有財產(chǎn)”,才能獲得準確理解。

在對薩伊、斯卡爾培克和斯密的摘錄中,“勞動分工”線索與“交換”線索既緊密聯(lián)系又隱含著內(nèi)在張力。具體而言,第一,(生產(chǎn))勞動是創(chuàng)造價值的重要源泉。馬克思在斯卡爾培克那里看到:“生產(chǎn)(la production)……旨在創(chuàng)造新價值或增加現(xiàn)有價值……勞動(le travail)構(gòu)成了自然生產(chǎn)力之后的第二生產(chǎn)原則(le second principe de production)?!?26)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44,338,305,332,335,336.第二,分工的出現(xiàn)使個人需要必須通過交換他人的勞動產(chǎn)品才能獲得滿足。馬克思在斯密那里看到,“在土地所有權和資本積累之前的原始狀態(tài)下,整個勞動產(chǎn)品屬于工人”(27)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44,338,305,332,335,336.,“分工(die Theilung der Arbeit)一旦被引入,每個人的大部分需要(Genüsse)就必須通過他人的勞動來滿足”(28)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44,338,305,332,335,336.。這為馬克思設定應然的勞動狀態(tài)提供了重要的歷史性線索。第三,分工具有雙重作用。馬克思對薩伊摘錄到:“分工(la séparation des travaux)是對人力的巧妙運用……因此可以增加社會產(chǎn)品、社會權力和社會享受。但它剝奪降低了每一單個人的能力?!瘪R克思在斯密那里看到,分工能促進勞動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因為“勞動生產(chǎn)力(les facultés productives du travail)上最大的增進……似乎都是分工(la division du travail)的結(jié)果”(29)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44,338,305,332,335,336.,“分工(die Theilung der Arbeit)有利于機器的發(fā)現(xiàn)(die Entdeckung der Maschinen)”(30)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44,338,305,332,335,336.,但分工又導致人的能力的差異,即“個人的天賦才能(natürlichen Talente)的差異與其說是分工的原因,不如說是分工的結(jié)果”(31)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328,344,338,305,332,335,336.。

總之,薩伊、斯卡爾培克和斯密的“勞動分工”線索構(gòu)成了馬克思的“謀生勞動”概念的總體經(jīng)濟學語境。同時,斯密以分工說明機器的邏輯也構(gòu)成了此時馬克思把握分工和機器問題的總體邏輯構(gòu)架,而馬克思隨后在李嘉圖那里遭遇的“勞動機器”概念則進一步把分工邏輯的矛盾張力推向頂點。

不過,斯密、薩伊等人主要側(cè)重于分工和交換的積極意義,盡管涉及了分工的消極影響,但并沒有論及分工導致勞動淪為僅能維系生存的手段。后者正是馬克思在李嘉圖那里看到的:

一方面,工人只是為了僅供維系生存的工資而勞動,因而淪為“勞動機器”。針對李嘉圖描述的“人除了以獲得生活資料為唯一目的的勞動以外而棄絕任何勞動……精神僅僅忙于滿足肉體的需要,直到最后所有的階級都遭受普遍貧困(indigence universelle)的蹂躪為止”(32)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07,407,404.中文參見﹝德﹞馬克思:《巴黎筆記》(選譯), 王福民譯, 北京圖書館馬列著作研究室:《馬恩列斯研究資料匯編(1980年)》,第35、35、34頁。,馬克思批判道:“仁愛的李嘉圖先生把生活資料(die Subsistenzmittel)說成是工人的自然價格(prix naturel),因此也把它說成是工人的唯一勞動,因為工人是為工資而勞動”(33)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07,407,404.中文參見﹝德﹞馬克思:《巴黎筆記》(選譯), 王福民譯, 北京圖書館馬列著作研究室:《馬恩列斯研究資料匯編(1980年)》,第35、35、34頁。;“工人階級(Arbeiterklasse)的價值僅限于必要的生產(chǎn)費用(die nothwendigen Productionskosten)……他們自己仍然是且必定仍然是勞動機器(Arbeitsmaschinen)”(34)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21,421-422.“Arbeitsmaschinen”一詞在《巴黎筆記》中僅在《李嘉圖摘要》中出現(xiàn)兩次。中文參見﹝德﹞馬克思:《巴黎筆記》(選譯), 王福民譯, 北京圖書館馬列著作研究室:《馬恩列斯研究資料匯編(1980年)》,第39、40頁。。

另一方面,資本積累是以基于剝奪的所有權為前提的。針對薩伊認為積累、生產(chǎn)和儲蓄都是節(jié)儉(privation)(35)法文詞“privation”既有“禁欲、節(jié)儉”的意思,也有“剝奪”之意。的結(jié)果,馬克思指出:“因為積累(die Accumulation)已經(jīng)是以主要的剝奪(die Hauptprivation)即所有權(das Eigenthum)為前提的,所有權應說明積累。剝奪,因為生產(chǎn)(Production)在工人(Arbeiter)一邊,儲蓄(épargne)在資本家(Capitalisten)一邊?!?36)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07,407,404.中文參見﹝德﹞馬克思:《巴黎筆記》(選譯), 王福民譯, 北京圖書館馬列著作研究室:《馬恩列斯研究資料匯編(1980年)》,第35、35、34頁。因此,“李嘉圖的命題有真正的意義:一國的純收入不過是資本家的利潤和土地所有者的地租,同工人沒有關系。國民經(jīng)濟學同工人的關系僅僅在于,工人是[產(chǎn)生]這些私人利益的機器(die Maschine dieser Privatvortheile)”(37)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07,407,404.中文參見﹝德﹞馬克思:《巴黎筆記》(選譯), 王福民譯, 北京圖書館馬列著作研究室:《馬恩列斯研究資料匯編(1980年)》,第35、35、34頁。。這里,馬克思開始意識到所有權或私有財產(chǎn)的剝奪本質(zhì)是造成“勞動成為謀生勞動”的根源,也是以交換為內(nèi)容的商業(yè)社會得以建立的根本前提。這實際構(gòu)成了馬克思在《穆勒筆記》中建構(gòu)“謀生勞動”概念和勞動異化理論I的隱性支撐和理論激活點。

四、《穆勒筆記》中“謀生勞動”與勞動異化理論的初步建構(gòu)

在《巴黎筆記》中,從薩伊、斯卡爾培克、斯密到李嘉圖,勞動主題是以極具矛盾張力的形式不斷被強化的:勞動是創(chuàng)造價值的重要源泉,卻在私有制下遭受著日益殘酷的剝削。因此,勞動主題的展開過程同時也是謀生勞動—異化勞動的醞釀過程,并最終在《穆勒筆記》中初步建構(gòu)起勞動異化理論I?;谏鲜鲭p重理論語境,馬克思指出,作為謀生勞動的異化勞動現(xiàn)象根源于兩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謀生的勞動(Erwerbsarbeit)以及工人的產(chǎn)品同工人的需要、同他的勞動使命沒有任何直接的聯(lián)系,而是不論就哪方面來說,都決定于對工人來說是異己的社會組合”(38)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5,455,456,455,456.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74、174-175、175、174、176頁。。這一認識的理論支援正是斯密等人的顯性的勞動分工—交換邏輯,即個人需要必須通過交換將勞動轉(zhuǎn)化為交換價值才能得到滿足,這就導致“需要越是多方面的……生產(chǎn)者完成的制品越是單方面的,他的勞動就越是陷入謀生的勞動(Erwerbsarbeit)的范疇”(39)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5,455,456,455,456.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74、174-175、175、174、176頁。。馬克思進一步指出:“活動本身的相互補充和相互交換表現(xiàn)為分工(Theilung der Arbeit),這種分工使人成為高度抽象的存在物(abstraktes Wesen),成為旋床(Drehmaschine)等等,直至變成精神上和肉體上畸形的人”(40)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5,455,456,455,456.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74、174-175、175、174、176頁。。這顯然是吸收借鑒了李嘉圖的“勞動機器”概念。筆者認為,這在很大程度上構(gòu)成了《1844年手稿》筆記本I中關于分工導致勞動淪為機器的論述的重要理論來源。例如,馬克思在“工資”欄的前幾頁中就指出:“一方面隨著分工(Theilung der Arbeit)的擴大,另一方面隨著資本的積累,工人日益完全依賴于勞動,依賴于一定的、極其片面的、機器般的勞動(maschinenartigen Arbeit)……工人在精神上和肉體上被貶低為機器(Maschine)”(41)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Ⅰ, Band2, S.197-198,206.中文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28、231頁。;“分工提高勞動的生產(chǎn)力,增加社會的財富,促使社會精美完善,同時卻使工人陷于貧困直到變?yōu)闄C器”(42)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Ⅰ, Band2, S.197-198,206.中文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28、231頁。。

對照前述內(nèi)容可以發(fā)現(xiàn),這里關于“分工致使工人淪為機器”的論述顯然不是來自斯密和薩伊,亦非比雷等人直接提供的,而是馬克思在對李嘉圖和穆勒的摘錄中直接遭遇和闡明的(43)馬克思在上述論述之后大段引述了舒爾茨的《生產(chǎn)運動》,其中也涉及“人們作為機器來勞動”的論述,但從整體語境來看主要涉及工業(yè)生產(chǎn)領域中的分工和機器的弊害,而非政治經(jīng)濟學語境中的社會分工和交換邏輯下的分工和機器的弊害。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34頁。。因此,拉賓、陶伯特、羅揚等人從文獻學層面指認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筆記本I中沒有直接引述李嘉圖和穆勒的著作,并由此否認李嘉圖、穆勒等人對馬克思的影響(44)參見姚穎:《拉賓〈青年馬克思〉第3版對“巴黎手稿”文獻學研究的補充》,《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20年第1期;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Ⅰ, Band2, S.35-53;〔德〕尤根·羅揚著,趙玉蘭譯:《理論的誕生:以1844年筆記為例》,《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2年第2期。是值得商榷的。這表明,對馬克思的理論資源的考察不能僅憑表層的文本引述和文獻考據(jù),還須深入剖析馬克思的自主論述中所隱含的重要理論支撐。

另一方面,“購買(kauft)產(chǎn)品的人自己不生產(chǎn),只是換取別人生產(chǎn)的東西”。這句話在顯性層面上指向分工—交換關系下生產(chǎn)與消費的分離,但在更深層意義上恰恰關涉勞動與所有權的分離,即“勞動同它自身的分離等于工人同資本家的分離,等于勞動同資本……的分離……私有財產(chǎn)的最初定義是壟斷(das Monopol)”(45)顧明遠:《現(xiàn)代生產(chǎn)與現(xiàn)代教育》,《顧明遠文集》,第一卷,第14、18頁。。這里的支援背景很可能就是馬克思在《李嘉圖摘要》中所指認的私有財產(chǎn)的剝奪實質(zhì)。這一隱性的勞資剝削關系視域也成為馬克思開始突破交往異化理論的重要契機。

正是基于政治經(jīng)濟學提供的雙重邏輯語境,馬克思從人本學角度勾勒了勞動異化理論I的四個方面:(1)“勞動對勞動主體的異化(Entfremdung)和偶然性(Zuf?lligkeit);(2)勞動對勞動對象的異化和偶然性;(3)工人的使命決定于社會需要……(4)對工人來說,維持工人的個人生存表現(xiàn)為他的活動的目的”(46)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55.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75頁。筆者認為,此處的“Zuf?lligkeit”應該譯為“偶然性”,而非“偶然聯(lián)系”。。筆者認為,前三個方面是在斯密等人的分工—交換框架下展開的,而第四個方面唯有結(jié)合李嘉圖的“勞動機器”和階級對抗邏輯才能獲得準確理解。

馬克思進一步指出,在基于私有制的交換中,人們的勞動的相互依賴和相互補充“只是一種以相互掠奪(die wechselseitige Plünderung)為基礎的假象”,其中隱藏著“掠奪(Plünderung)和欺騙(Betrug)的企圖”(47)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63,466.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81、184頁。,因而,本應是“自由的生命表現(xiàn)(freie Lebens?usserung)”的勞動卻成為“一種被迫的活動”(48)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AbteilungⅣ, Band2, S.463,466.中文參見﹝德﹞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181、184頁。。這表明,一方面,勞動異化理論I在總體上還是在交換關系邏輯下展開的,即交往邏輯構(gòu)成了勞動異化理論I的總體框架。這在某種程度上可被看作是交往異化理論的邏輯慣性滯留。不過,馬克思已不再關注純粹的貨幣和價值,而是聚焦于作為交往關系之前提的勞動。這種理論視域的轉(zhuǎn)變已經(jīng)蘊含了突破交往異化理論的萌芽。另一方面,勞動異化理論I中隱含的資本對勞動的剝奪邏輯恰恰開啟了克服交往異化理論之重要缺陷的新視域,從而構(gòu)成從勞動異化理論I走向勞動異化理論II的重要邏輯環(huán)節(jié)。

基于此,我們需要重新思考姚順良和韓立新對馬克思“謀生勞動”概念的獨到見解。姚順良認為,馬克思的“謀生勞動”表明他開始用分工和“特定的社會關系”來說明異化(49)姚順良:《從“異化勞動”到“謀生勞動”:青年馬克思人本主義范式解構(gòu)的開始——兼與張一兵教授的“穆勒筆記”解讀商榷》,《馬克思主義研究》,2010年第7期。。韓立新認為,“Erwerbsarbeit”是指“商品生產(chǎn)者以營利為目的的勞動”,而非剝削關系下的謀生活動,因此應被譯為“營利勞動”(50)韓立新:《“巴黎手稿”:馬克思思想從早期到成熟期的轉(zhuǎn)折點》,《哲學動態(tài)》,2016年第7期。。他們都強調(diào)“謀生勞動”概念在思想水平上高于《1844年手稿》筆記本I中的勞動異化理論II。筆者認為,他們得出這一結(jié)論可能源于兩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他們都著眼于顯性的分工—交換邏輯,而忽視了謀生勞動背后的雙重政治經(jīng)濟學語境,尤其是那條隱性的勞資剝削邏輯,從而遮蔽了《穆勒筆記》中的復調(diào)理論邏輯:顯性的交往異化理論和隱性的勞動異化理論I。這就導致:當姚順良強調(diào)“特定的社會關系”的重要性時,并沒有意識到這里的“社會關系”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交換關系;當韓立新強調(diào)“營利勞動”的合理性時,同樣是以交換關系中商品生產(chǎn)者即商品所有者為前提的,但問題的關鍵在于私有制下的勞動者并非直接的商品所有者,因而勞動者并非為了營利,而恰恰是為了謀生,在此意義上,“謀生勞動”更切合文本的整體語境和原初意向。

另一方面,他們可能皆受到一種傳統(tǒng)理論共識的誤導,即把《1844年手稿》中的勞動異化理論II僅限定于筆記本I中的[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chǎn)]片斷,這就導致兩種后果:一是割裂了《1844年手稿》筆記本I中前后兩個部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僅把勞動異化理論II歸結(jié)為一種抽象的人本學異化批判邏輯,而忽視了“工資—資本的利潤—地租”部分所展現(xiàn)的現(xiàn)實的階級對抗關系,后者正是勞動異化理論II得以展開的重要現(xiàn)實前提。因此,當姚順良指認“謀生勞動”中用分工說明異化的視域要比勞動異化理論II更為深刻時,很可能忽視了馬克思在筆記本I中對分工和機器的雙重效應作了更為清晰的論述,這構(gòu)成了勞動異化理論II得以出場的內(nèi)在前提。當韓立新指認勞動異化理論II僅停留于費爾巴哈式的孤立個人的主客關系視域,因而缺乏交往異化理論的社會關系視域時,恰恰忽視了作為勞動異化理論II之前提的深層勞資剝削關系視域;二是割裂了筆記本I與筆記本III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而無法從整體上把握勞動異化理論II的完整邏輯構(gòu)架:異化勞動(筆記本I)+異化勞動的自我揚棄(筆記本III)。而揚棄異化這一環(huán)節(jié)正是勞動異化理論I所缺乏的。如前所述,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I尚未徹底擺脫分工—交換邏輯的桎梏,因而尚未提出揚棄異化的路徑問題,但其中的勞資剝削關系視域卻蘊含了突破這種桎梏的萌芽。若要進一步論證和揚棄這種剝削關系,就必須確立勞動的主體本質(zhì)和否定辯證法邏輯。而這正是馬克思隨后通過重溫黑格爾的《哲學全書綱要》特別是《精神現(xiàn)象學》的“絕對知識章”中的否定辯證法而實現(xiàn)的(51)參見張一兵:《否定辯證法:探尋主體外化、對象性異化及其揚棄——馬克思〈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摘要〉解讀》,《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8期。。因此,當韓立新強調(diào)馬克思的交往異化理論的支援背景是黑格爾的“相互異化”模型、在思想水平上高于勞動異化理論II背后的費爾巴哈式的自我異化邏輯(52)參見韓立新:《“巴黎手稿”:馬克思思想從早期到成熟期的轉(zhuǎn)折點》,《哲學動態(tài)》,2016年第7期。時,不僅忽視了勞動異化理論II的完整邏輯,而且遮蔽了黑格爾的否定辯證法對馬克思建構(gòu)勞動異化理論II的重要意義。

綜上所述,《穆勒筆記》中的交往異化理論和勞動異化理論Ⅰ蘊含著深厚的經(jīng)濟學理論支撐。斯密等人的“商業(yè)社會”概念構(gòu)成了馬克思建構(gòu)交往異化理論的核心經(jīng)濟學語境。與此同時,從斯密等人的“勞動分工”概念到李嘉圖的“勞動機器”概念所突顯的“謀生勞動”主題,構(gòu)成了馬克思從交往異化理論轉(zhuǎn)向勞動異化理論I的內(nèi)在契機和重要經(jīng)濟學語境,同時構(gòu)成了他從勞動異化理論I走向勞動異化理論II的重要理論線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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