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蕾
(汕頭大學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由錢鍾書遴選、楊絳抄錄的唐詩手稿《錢鍾書選唐詩》(下文簡稱“錢選本”),是一部以《全唐詩》為底本的詩歌白文選錄[1]1162。原手抄本有楊絳、錢鍾書題字“《全唐詩》錄 楊絳日課”“父選母抄,圓圓留念”,意指父親錢鍾書從《全唐詩》中選詩,母親楊絳以日課抄錄詩作,留給女兒錢瑗作為留念的稿本。比起錢鍾書《宋詩選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唐詩選》這兩種由中國社科院組織編選的詩歌選本,錢選本無疑是體現選者私人之選詩標準、唐詩學觀念和詩歌批評觀的唐詩選本。
錢選本是以《全唐詩》為底本的詩歌選本,據底本原有著錄體例、詩歌文本來選錄詩歌,凡選入308 位詩家(無名氏1 位),共1997 首唐詩。相較于《全唐詩》“御定”性質的官方選旨、《宋詩選注》面向大眾的編選意旨,錢選本不啻為錢、楊二人詩書生活的記錄,因而極大地保存錢鍾書私人化的選詩傾向與詩學觀念,研究其選本內容、編選特色和詩學觀念是具有一定研究意義與學術價值的。實則《錢鍾書選唐詩》手抄本(原題為《全唐詩錄》)于20 世紀90 年代已完稿,然久未面世,在2020年11 月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付梓。因此,目前學界對于《錢鍾書選唐詩》的研究成果尚顯零星。據筆者在中國知網統(tǒng)計,時至2020 年年初,僅周絢隆發(fā)表在《讀書》上的《錢鍾書選唐詩》是就該選本作專門性探討的文章,其文介紹錢鍾書選唐詩的編選背景和選錄內容大要。
自唐至清以來唐詩選本俯拾皆是,諸如唐代殷藩《河岳英靈集》、芮挺章《國秀集》、令狐楚《御覽詩》、顧陶《唐詩類選》;宋代王安石《唐百家詩選》[2]、洪邁《萬首唐人絕句詩》、趙師秀《眾妙集》、周弼《三體唐詩》;元代方回《瀛奎律髓》、楊士宏《唐音》;明代高棅《唐詩品匯》、鐘惺《唐詩歸》;清代王夫之《唐詩評選》、康熙《御選唐詩》、王士禎《唐賢三昧集》、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等選本。這些唐詩選本之間編選體例、去取標準各異,表現選者特定的歷史眼光與文學品味的差異,或以盛唐為不二法門,或宗祧晚唐風味,抑或尊崇格調雅正,不一而足,各有所本。錢鍾書雖身處現當代社會,仍以舊學之識探入唐詩,以唐詩選本為載體,注入獨特的詩學思索與認識。
魯迅說:“凡選本,往往能比所選各家的全集或選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盵3]136一部合格的唐詩選本既能反映唐詩的發(fā)展概況,又能體現選者的詩歌史認識與審美意識。從時間跨度上看,錢鍾書著眼于唐詩史的宏觀發(fā)展脈絡,呈現有唐一代詩歌風貌之變。與《宋詩選注》相比,“錢選本”的編選標準呈現個性化的特點。錢鍾書的唐詩學觀也在選目上有意與無意間流露。本文結合唐詩創(chuàng)作實際、詩學觀念流變的脈絡,運用定量分析與定性分析相結合的研究方法,探討“錢選本”的收錄篇目、詩歌文本、詩家序列之中所反映的選家詩學觀念,筆者則大致從三個方面淺議《錢鍾書選唐詩》反映的錢鍾書的唐詩觀。
自南宋至20 世紀,圍繞唐宋詩的爭論已長達八百年之久。論詩之正法,有南宋嚴羽《滄浪詩話》標榜漢魏與盛唐詩之論;有宋初文人效仿“白體”“西昆體”“晚唐體”的學詩路徑;還有明代復古派“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與“宋無詩”的口號。錢鍾書《談藝錄》評唐宋詩之別:“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倍奶圃娺x本正是從唐宋詩的承續(xù)來品評、選錄詩歌的,從選目、選人上挖掘與唐詩與宋詩的前后關系,呈現“唐何以入宋”的細微面貌。另外,錢鍾書論詩看重“就詩論詩”,對“詩史”實則有所保留,筆者下文所說“詩史觀”意指詩歌發(fā)展之歷史,并非詩中考據之事。
該選本收詩1997 首,據筆者大致統(tǒng)計,選入初唐詩歌36 首,選入盛唐詩歌375 首,選入中唐詩歌852 首,選入晚唐詩歌734 首。憑數目觀之,可見選本偏重選錄中唐、晚唐詩作,一則與以《全唐詩》作為底本相聯系,二則更與錢鍾書個人的詩學觀念有關,其經歷《宋詩選注》之編,自然對唐詩與宋詩千絲萬縷的關系心領神會,如宋初三體之“白體”“晚唐體”“西昆體”莫不以中晚唐為法;北宋詩壇之學杜、南宋詩人宗法晚唐;等等。南宋嚴羽《滄浪詩話·詩法》力主詩歌去俗,宗法魏晉盛唐詩而詬病宋詩之俗,直斥宋人“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自出其意,嚴羽或不知唐詩之中已有開宋詩面目之詩。結合選目的具體情況,選家認為唐詩與宋詩是需要相互關照的意圖是顯而易見的。錢鍾書在《談藝錄》《宋詩選注》已對唐宋詩發(fā)表過許多意見,他的唐詩選本也有意露出唐詩開宋詩“雅俗之辨”的痕跡,展現出唐詩與宋詩俗化傾向之間的溝通、牽連。
其一,選目表現出唐詩開宋調的俗化表達。盛唐詩壇的名錄中,錢選本收錄盛唐白話詩僧寒山詩40 首,即《詩三百三首》其中的40 首詩,這數量超過了收錄的李白、王維、孟浩然詩作。收錄的寒山詩中,從詩體上都為五言古詩、五言律詩;從題材上,有“東家一老婆,富來三五年。昔日貧于我,今笑我無錢。渠笑我在后,我笑渠在前。相笑儻不止,東邊復西邊”(《詩三百三首》其三十六)這樣富有生活化甚至俚俗化的日常書寫;從語言上,有“豬吃死人肉,人吃死豬腸。豬不嫌人臭,人反道豬香。豬死拋水內,人死掘土藏。彼此莫相啖,蓮花生沸湯”(《詩三百三首》其七十)之句。這些以俚語表達世俗人情,與盛唐詩雄渾自然、清真流麗的審美特征已然相去甚遠,而以俗言俚語和世俗意象傳達詩家對于世態(tài)人情、生活百態(tài)的思索。
至于中唐元和詩壇,“詩至三謝,乃有唐調;香山九老,乃有宋調”[4]1137。錢選本收入白居易詩184 首,與宋詩互參,可見這些唐詩在題材內容、審美品格給予宋詩的啟迪。從題材內容上看,有《種荔枝》《眼病》《見小侄龜兒詠燈詩并臘娘制衣因寄行簡》《睡覺》《秋涼閑臥》《覽鏡喜老》《自問》《洗竹》《戒藥》等這些記錄詩家日常生活、與親近交往、自詠遣懷的作品。在白詩里似乎無事不可入詩,詩家的形象也亦如尋常人家,嗔癡喜怒皆為詩情;從審美趣味上,如《二年三月五日齋畢開素當食偶吟贈妻弘農郡君》記錄晨起、用飯的經過,以“魴鱗白如雪,蒸炙加桂姜。稻飯紅似花,調沃新酪漿”繪聲繪色地描寫飯蔬,具體而微地呈現詩家日常生活的樣態(tài),啟發(fā)宋人沿著唐人世俗化的道路繼續(xù)探索,使宋詩愈發(fā)深入世俗生活體驗與官能感知的體悟,在雅與俗的詩歌表達上更游刃有余。
其二,宋代時期,“尊體”與“破體”形成復雜態(tài)勢。北宋陳師道《后山詩話》:“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耳?!雹僖娫鴹椙f《中國古代文體學》上卷《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420 頁。是為尊體之論。而南宋劉辰翁在《趙仲仁詩序》則持詩與文有相同之處的通融之論。然宋詩所謂“以文為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并非宋人專利,往前追溯到中唐,如杜甫、顧況、白居易等詩家身上,其詩歌作品就已呈現出詩歌“尊體”與“破體”的端倪。錢選本在選目上,表現了唐一代詩歌已露出宋詩之“破體”的面目。比如有意地突出盧仝“以文為詩”的特點。錢選本收盧仝詩17 首(社科院《唐詩選》②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唐詩選》共選詩家130 余家,作品630 多首。未錄盧仝),錄詩《月蝕詩》《示添丁》《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與馬異結交詩》,皆可視作“以文為詩”的代表。從詩體上,有意破開律絕詩體的規(guī)模,以作文的筆法入詩,體現為散文化的句式樣態(tài),如《月蝕詩》“又孔子師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吾恐天似人,好色即喪明”。從語言風格上,運字出奇險怪,脫盡盛唐“風云月露”的神韻興象,故意用佶屈聱牙的字眼,如《月蝕詩》“紅鱗焰鳥燒口快,翎鬣倒側聲盞鄒。撐腸拄肚礧傀如山丘,自可飽死更不偷”。從篇章結構上,以散文化筆法直書其事,打破詩歌“圓轉流美如彈丸”的審美意趣,如《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錢鍾書慷慨地收錄盧仝詩17 首,欲發(fā)明以盧仝詩為典型的唐代“以文為詩”傳統(tǒng)之于宋詩的啟蒙。后人多以唐詩“豐神情韻”而揚唐抑宋,而錢鍾書則以選本來表明:唐詩實已含“以文為詩”之端倪,唐宋詩非以僅僅時代為界而是體格性分之別。
其三,詩歌議論化的傾向在中唐詩壇被愈加發(fā)揚,錢鍾書也留意這樣的詩學現象。錢選本收錄白居易諷喻詩約22 首,議論化的言說方式在這些諷喻詩中表露無遺。自詩學思想觀之,白居易樹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5]35的詩學旗幟,發(fā)出“救濟人病,裨補時闋”的議論時政,反映民瘼之聲。這些在錢選本的白詩中也有所體現:比如“寄語家與國,人兇非宅兇”(《兇宅》)和“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宿紫閣山北村》),“以議論為詩”的言說方式在白居易的諷喻詩中有所體現,如錢選本收錄的諷喻詩里,有“寄言邦與家,所慎在其初”(《紫藤》)以及“不獨人間夫與妻,近代君臣亦如此”(《太行路》)這些為事而發(fā)的議論,注入詩者自我言說的口吻,早在中唐白居易詩作中屢見不鮮。北宋復古運動繼承中唐新樂府運動之精神,繼續(xù)變化成為歐陽修詩所云“開口攬時事,論議爭煌煌”[6]14的詩風。白詩之后,再讀蘇軾《戲子由》“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箠。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7]324,可見宋詩“以議論為詩”實非無本之木,從唐詩中“以文為詩”和“以議論為詩”等散文化的、夾敘夾議的詩歌語言藝術,可見唐詩實已肇宋詩之端。
唐詩選本之遴選,選者在呈現一代詩歌面貌的流變過程之外,更有意在選目上表達選者心中理想的詩歌風貌?!霸趯σ欢ǚ秶鷥茸骷易髌返蔫b別去取中蘊含著選家的文學觀念及其對文學序列的建構,往往比一些隨意、泛泛而談的詩話、文話之類更為嚴謹?!盵8]1錢鍾書論詩主情,以為“吟體百變,而吟情一貫”。又《談藝錄》語:“然而情非文也。性情可以為詩,而非詩也。詩者、藝也。藝有規(guī)則禁忌,故曰‘持’也?!制淝橹尽?,可以為詩;而未必成詩也。藝之成敗,係乎才也?!盵9]108“抑文章要旨,不在題材為抒作者之情,而在效用能感讀者之情?!雹坼X鍾書:《中國文學小史序論》,見《人生邊上的邊上》,北京:三聯書店,2019 年版,第102 頁。錢以為情于詩體萬變之不變,情之性又以真情實感、能傳情感人為要務,反對“言不由衷”“為賦新詩強作愁”之辭。但他認為性情一味無拘無束地吐露并非詩歌,好詩應規(guī)模詩法,講究“安排具美、配合協(xié)同”,講究詩歌的謀篇布局、造境存意。在其較早的選本《宋詩選注》中,錢鍾書便時??疾煸姼杷枷敫星榕c詩歌藝術(包括語言藝術),反映錢追求詩之情思與藝術渾然一體,進達“至善盡美”之詩境。
選本重詩之情與藝兼?zhèn)洹eX鍾書認為“文字有義,詩得之以侔色揣稱者,為象為藻,以寫心宣志者,為意為情”[9]111。放眼選本,其收杜詩如《房兵曹胡馬詩》《畫鷹》《月夜憶舍弟》《江村》《漫成二首》《春夜喜雨》等,這些詩之品貌誠合于元稹評杜甫語:“詞氣豪邁,而風調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與其他唐詩選本不多注意王初不同,錢鍾書頗為慷慨地收王初詩8 首(《全唐詩》存詩19 首),列為《青帝》《銀河》《書秋》《自和書秋》《立春后作》《春日詠梅花》《雪霽》《舟次汴堤》,皆為風格流麗濃艷、對仗精工的七絕、七律。如七律《青帝》:“青帝邀春隔歲還,月娥孀獨夜漫漫。韓憑舞羽身猶在,素女商弦調未殘。終古蘭巖棲偶鶴,從來玉谷有離鸞。幾時幽恨飄然斷,共待天池一水干”,運字雅馴工穩(wěn),意境精麗渾成,詩情蘊藉風流,實為唐詩佳作。又有七絕《春日詠梅花》(二首錄一):“靚妝才罷粉痕新,遞曉風回散玉塵。若遣有情應悵望,已兼殘雪又兼春”,這首詩平仄合律,融情入景,言盡旨遠,可謂“至善盡美”的唐詩?!度圃姟反嫱醭踉?9 首,而選本不吝收之半數,可見錢鍾書對于王初詩青睞有加,如此特別的選詩之舉,直接反映錢鍾書心中理想的唐詩風貌,應是集詩藝與詩情于吟體,“至善盡美”的豐神情韻之詩。
而這樣的詩藝觀又見于選本中的婚戀詩和宮詞,收王建詩33 首之中錄其16 首宮詞;收張籍19 首中6 首即為訴男女情思之詩、5 首為詠懷思別之詩;收王涯詩16 首,其中9 首宮詞、1 首閨怨詩;收元稹45 首詩,其中21 首為艷詩和悼亡詩、2 首為宮詞;收長于宮詞的張祜31 首詩,錄《墻頭花》《宮詞》《昭君怨》《蘇小小歌》。唐人精神多開放坦蕩,于感情生活不做過分掩飾,或借婦人之口抒身世之嘆,或直抒其事、坦陳遭遇。盡管錢鍾書是以《全唐詩》作為底本,但其選詩傾向并不以《全唐詩》之“溫柔敦厚”的收詩意旨為轉移,而貫之以文學藝術為本位的詩學觀,選錄的詩歌既包含“詩言志”之吐露用世懷抱,更有“詩緣情”之表達細膩入微,這些動人心魄的婚戀詩與愛情詩,更能探視到錢鍾書所崇尚的情藝兼?zhèn)涞奶圃婏L貌。
自詩體一項考察,也能為選本重詩情與詩藝的詩學觀念提供佐證。錢鍾書的唐詩選本收錄最多的詩體是七言絕句,達600 多首。明許學夷《詩源辯體》云:“七言絕自王、盧、駱再進而為杜、沈、宋三公,律始就純,語皆雄麗,為七言絕正宗。轉進至太白、少伯、高、岑、王七言絕?!盵10]149可見其唐代七絕有著精工合律、語句雄麗的詩歌風貌,在唐代發(fā)展成熟,以其精巧簡約、詩思凝練高妙,不啻為集詩情與詩藝之詩體。錢鍾書在選本中收錄七言絕句最多,流露出錢鍾書的唐詩審美意趣。如選本收入《唐詩選》未收的裴士淹《白牡丹》:“長安年少惜春殘,爭認慈恩紫牡丹。別有玉盤乘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笔铡捌呓^圣手”王昌齡7 首詩,《從軍行》(七首選二)、《出塞》、《采蓮曲》(二首選一)、《長信秋詞》(五首選一)、《浣紗女》、《閨怨》,皆為歷代歌詠的七言絕句,其詩語言洗練且詩境渾厚,錢鍾書認為在王昌齡詩作里,七言絕句是最能體現王昌齡詩歌風貌的詩體,也與盛唐詩風貌相契合。而錄李白詩23 首中有4 首七絕,在所錄近體詩中為最多的詩體,有《山中問答》《客中行》《早發(fā)白帝城》《秋下荊門》。又錄杜牧詩55 首中37 首為七言絕句,詩風流利俊爽,音節(jié)朗煉。以理性史思入詩,又出以典雅規(guī)范的詩體,杜牧的七言絕句正是詩歌情感與藝術手法高明結合的典范,也是錢鍾書所講“詩者,藝也”之情與藝相融的詩篇。
“詩紀事一體,專采一代有本事之詩,殆古人所謂詩史也??赏?,史不可亡,即詩不可亡。有事之詩,尤不可亡?!盵11]1131詩史互見、以詩存史是為人所常見的中國古代文學主張。相對于詩作所反映的社會現實、歷史史料,錢鍾書更重視的是文學內部研究,即詩歌語言藝術、詩歌沿革之歷史等。這樣的理念早在錢鍾書《宋詩選注》中已然凸顯,錢鍾書在評論宋詩時,不厭其煩地將二者互為參照,有意于厘清唐詩與宋詩的詩歌發(fā)展脈絡。雖然錢選本評注極少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是為一部白文選錄,但仍能自選目的序列、內容等方面推敲,發(fā)掘錢鍾書“以詩存史”的史料觀,其用意便在于展現唐詩發(fā)展脈絡、唐代詩家“以詩存史”的面貌。
其一,從選本表現初唐詩歌面貌看,選錄初唐詩家18 位,初唐四杰、陳子昂、沈佺期、宋之問是初唐詩壇的重要人物。然而在初唐四杰之中,選本僅錄王勃3 首、駱賓王1 首,卻不取盧照鄰、楊炯。觀文學史,初唐四杰被普遍視作振起初唐文學革新之先聲,而楊炯和盧照鄰是詩名頗高的唐代詩家。略觀歷代唐詩選本與詩歌總集,如唐《搜玉小集》收楊炯詩《紫騮》、盧照鄰詩《王昭君》;明《唐詩品匯》五言古詩之目列楊炯、盧照鄰為正始;底本《全唐詩》卷五十錄楊炯詩33 首、卷十七等錄盧照鄰詩109 首。錢選本未錄盧、楊,關鍵在于盧、楊二人詩作未脫陳、隋舊習,其詩未符合選者的選詩標準。正如清代劉熙載《藝概》云:“唐初四子沿陳、隋之舊,故雖才力迥絕,不免致人異議。”[12]此外,考察錢選本選錄王勃、駱賓王的詩歌,收王勃《詠風》《滕王閣》《杜少府之任蜀州》和駱賓王《在獄詠蟬》,從審美意象上,已然脫離宮闕館閣而親近山川江河;從詩思品格上,其詩也暗含盛唐氣象、胸襟稍大;從體式格調上,為五律、七律而追求音節(jié)朗煉的效果。另外,收錄沈佺期與宋之問11 首詩作中,僅2 首為古體,其他近乎都是對仗工穩(wěn)、音韻妥帖的律體。錢選本收錄初唐四杰和“沈宋”時,錢鍾書有意削弱初唐詩壇承襲南朝陳、隋詩風的遺跡,而側重表現律詩體式定型、音韻成熟、詩格走高的詩歌風貌。
另外,選本中初唐詩家陳子昂之《感遇詩三十八首》效仿阮籍《詠懷》組詩,較之《唐詩選》收陳子昂10 首詩,錢選本僅收5 首,減去了《感遇詩三十八首》(其十九)、《感遇詩三十八首》(其二十九)、《燕昭王》《度荊門望楚》《送魏大從軍》。細讀兩個選本所選詩篇,這些作品表現為散文化兼議論化藝術手法,不屑雕琢而有意運字生澀的語言風格以及追模漢魏風骨的格調。李攀龍《選唐詩序》:“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弗取也?!盵13]李攀龍意指唐代的古詩自成一種,而不同于漢魏古詩之風。又李攀龍不滿陳子昂直效漢魏古詩之詩,因而廢選。參考李攀龍?zhí)莆骞诺目捶捌鋵﹃愖影何骞旁姷奶幚?,可與錢鍾書之于陳子昂詩的選目互相闡發(fā)。除了這樣去取陳子昂的《感遇詩》,選本未收張九齡效法阮籍的詩作《感遇十二首》,也未收李白繼承阮籍《詠懷》比興傳統(tǒng)的《古風》,以上三種跡象似乎可以推敲出錢鍾書的用意:錢選本著意廓清初唐詩歌演進的面目,有心剝落受前代詩風作用的作品,比如不收那些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張九齡和李白的學阮籍詠懷詩的作品,剔除那些模擬漢魏五古之作,進而呈現有唐一代詩歌獨特面貌,屬于關注唐體自身演變的詩學批評在詩學實踐上的反映。
其二,錢選本選錄杜甫、李白、王維、孟浩然、王昌齡、岑參、高適等詩家作為盛唐詩代表。在選本呈現的盛唐詩壇風貌來看,有兩點最引人注目:一是選入杜甫詩歌多達174 首,可見錢鍾書極為重視詩家杜甫在盛唐詩領域的獨尊地位,以選本的形式表現“尊杜”傾向;二是突出“山水田園詩派”與“邊塞詩派”這兩種詩派的盛唐氣象,既有靜美遠大的開闊意境,又有豪壯積極的偉大胸襟,為盛唐氣象做出注腳。其中,選本對山水田園詩作的關注多于邊塞詩作。一方面從詩家和作品數量來看,錄王維32 首詩、王昌齡7 首詩、孟浩然17 首詩、韋應物31 首詩,反觀邊塞詩家之代表岑參、高適,分別收錄3 首詩和11 首詩,相較之下,后者聲勢顯得較弱。另一方面,從選錄前者之山水田園詩數量上看,選者有意偏重山水田園詩人表現山水田園、野外風光的詩歌,如王維詩32首中約20 首山水田園詩;孟浩然17 首中約11 首山水田園詩;韋應物31 首詩富于山水自然意象、閑淡高古之詩約14 首;李白23 首詩中有15 首是面對自然山水做出個性化的表達。由此可見錢鍾書對于盛唐詩歌的審美傾向,他偏向那些以自然物象為審美意象融入自我懷抱,物我合一、情景交融,從而走向“言有盡而意無窮”境界的詩歌,與“唐詩多以豐神情韻為美”相印證。不過,有一位盛唐山水詩家儲光羲在該選本中缺席,按儲光羲約在開元二十年前后隱居淇上,期間創(chuàng)作過許多山水田園意象與詠懷體相結合的田園詩歌,儲光羲無疑是盛唐山水田園詩派之代表詩家,但選本未收其人,這樣的選錄情況是值得注意的。
其三,選本所表現的中唐詩壇風貌,集中于一點,即為新變之貌。首先,錢鍾書甚為關注新樂府運動的詩家詩作。選者似乎并不關心初唐、盛唐對漢魏樂府之復興,轉向著重復現中唐詩壇新樂府運動的聲勢,選本收錄新樂府運動代表詩家(顧況、王建、張籍、劉禹錫、元稹、白居易、張祜)詩作共369 首,占收錄中唐詩歌總量的一半。錢鍾書收錄不少“風雅至于樂流,莫非諷興當時”①元?。骸稑犯蓬}序》,《全唐詩》卷四一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版,第4604 頁。的諷喻詩,呈現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的現實主義風格。這些詩作反映了中唐詩之“變風變雅”,挑戰(zhàn)自漢至唐反復申說的雅頌之聲,倡導雅正和謳歌廊廟的詩學觀念,在文學批評史上確立了“風雅”以諷喻比興為主的示范意義②葛曉音:《從詩騷辨體看“風雅”和“風騷”的示范意義》,見《先秦漢魏六朝詩體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 頁。。由此可見,錢鍾書以選本確認新樂府運動在中唐詩壇之關鍵地位。
選本還留意元和詩壇之怪蕩與新變。“元和已后,為文筆則學奇詭于韓愈,學苦澀于樊宗師。歌行則學流蕩于張籍。詩章則學矯激于孟郊,學淺切于白居易,學淫靡于元稹,俱名為‘元和體’。大抵天寶之風尚黨,大歷之風尚浮,貞元之風尚蕩,元和之風尚怪也”③李肇:《敘時文所尚》,《唐國史補》卷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第57 頁。,錢鍾書以為“元和體”之怪為唐體之新變,著眼于此,收韓愈《忽忽》《送無本師歸范陽》《石鼓歌》《調張籍》《嘲酣睡》等詩表現韓詩之逞奇怪蕩;收張籍《行路難》《征婦怨》《野老歌》《古釵嘆》《北氓行》等古風詩;收白居易詩之多而位列諸家之首,其所錄白詩既有“又自武德訖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的諷喻詩,也多有“又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的閑適詩。二者語言皆平白淺切,又多能玩味,合于錢鍾書對于元和詩壇風貌的偏好、取向。
其四,選本的晚唐詩壇景象,呈現出詩家星羅云布的形態(tài)。選本錄晚唐詩家多達145位,約占四唐詩家總量之一半。錢鍾書似不愿讓“小家”吃虧,不厭其煩地展現上百位晚唐詩家在衰世之中零星分布的失落意緒,選入詩家又多為窮士寂寥,以詩家之煢煢獨立的排列形態(tài)表現晚唐詩壇之寥落頹敗,已不復盛唐、中唐詩壇之聲勢浩大。有唐以來,唐人、宋人、元人、明人、清人皆選唐詩風尚。良多珠玉在前,錢鍾書面對諸多優(yōu)秀選本,對于唐詩史也有獨特的理解與認知,其唐詩選本也成為唐詩史、唐詩學的重要部分。自詩家群體觀之,錢選本收錄群體廣泛,凡308 位詩人,其中有唐代帝后、五代十國君主、當朝官員、在野詩家,還包括詩僧、道人、隱士、女詩人等。錢選本并沒有體現“大家”獨大的情況,相反,保有許多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比如錄入大量晚唐中存詩甚少、生平不詳的末代詩家,由此可見錢選本力圖展現較為廣闊的唐代詩人圖譜,又將自己詩學觀念貫注于選本之中。
另外,錢鍾書更意識到存在著詩家之詩歌史地位被忽略的情況,于是在唐詩選本中重新拈起,比如肯定中晚唐詩人王初的詩歌史地位。收王初詩8 首(反觀社科院《唐詩選》未收),又該選本在王初《青帝》詩有一條罕見的旁批:“大似義山,已開玉溪而無人拈出。八日。鍾書識。”[1]681錢鍾書在這里的旁批很值得注意,它是以選目和旁批的方式明確文學史對于王初的認識,錢鍾書一語表明王初之詩已然漏出李商隱詩風,直到20 世紀80 年代,似仍未有人指出王初詩實開義山詩之先聲,更多的還是相類于“王荊公晚年亦喜稱義山詩,以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惟義山一人而已”[14],李義山直得杜工部之“真?zhèn)鳌薄靶姆ā钡恼f辭。與前人習見不同,選本此處的旁批認為自唐代以來,與李商隱時代更接近的王初《青帝》《銀河》《書秋》等作品,早已在藝術手法、詩風格調方面開李商隱“沉博密麗”之詩風。王初開義山之先,這便是錢鍾書對于王初詩對唐詩史意義之新見,以及對李義山詩師承關系這一命題的反芻,值得后來學者注意。
唐詩是唐代詩家個體生命歷程之文學載體,一部唐詩選本能見微知著地顯露唐代文人詩家之心靈歷程。選目中既有印證王朝迭代、世事興衰之痕,也有記錄詩家行藏用舍、悲歡離合之跡。如錢鍾書選入杜詩174 首,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到《小寒食舟中作》的百來首詩,展現杜甫長期潦倒困頓的生活窘境和“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儒者信仰;又選本收白詩184 首,其中既有白居易任左拾遺時期,“補察時政”和“泄導人情”的新樂府詩,又有被貶江州司馬的失意之作和晚年隱居洛陽的閑適之詩。選本力圖完整地呈現白居易生命歷程。錢鍾書有意慷慨地遴選這些中唐、晚唐詩家的詩作,因其人或在開天盛世中跌落,或歷經中興而未成,以其詩記錄著一代代詩人的內心糾結與精神變化,流露出文人窮士之困窘、低迷的心態(tài),這些表露中晚唐衰敗跡象的心靈史料,縱使與正史記載未必全然吻合,莫不痛切地訴說中晚唐詩家之內心真實。歷經人生波折的錢鍾書與這些詩家更能取得一種人生際遇“何其相似乃爾”的默契。可見,錢選本選錄詩家在宏大歷史敘事口吻之外,還留心詩家個體生命的詩性表達,不可不謂以史料的眼光,對唐代詩家與詩歌做出取舍。
錢選本對于錢鍾書唐詩觀的發(fā)掘有不容忽視的意義。于此,筆者認為有兩點仍值得注意:一是選本對詩家在中國文學史地位的評價;二是對未收詩家與詩作的情況考察。首先,關于詩家在文學史的評價,錢選本以選目多寡來表現對詩家重視程度之高低,如前文所及的李益、李端、王初、施肩吾等。如李益與李端,數令狐楚《御覽詩》收李益詩為最多。自中國文學史觀之,李益的詩名也稍高于李端。然而錢鍾書以收李益11 首、李端14首,顯示錢鍾書本人對于二者詩作的意見。再如寒山、盧仝和施肩吾,錢選本錄寒山詩有40 首之多,錄盧仝詩17 首,錄施肩吾詩31 首,選本所選三人的詩作總體呈現明白淺切的詩歌風貌,說明選者在彰顯唐詩豐神情韻之美之余,仍熱切地關注寒山、盧仝、施肩吾這些詩家對于唐代白話詩和宋代詩歌發(fā)展史之意義。秉持詩分唐宋的理念,使其不僅關注唐代詩歌之唐詩的一面,也留心唐代詩歌之宋詩的一面。如上文所及,作為反映私人化傾向的唐詩選本,錢選本選人選詩多有獨特之處:初唐四杰之中不收楊炯、盧照鄰,又不收盛唐山水田園詩人儲光羲詩;再如收唐彥謙詩23 首僅比李白詩少1 首、比韓愈詩少2 首。這些未收或者多收的情況都與錢鍾書本人的唐詩觀念互為表里。
質言之,《錢鍾書選唐詩》是繼《宋詩選注》之后面世的第二部錢鍾書詩歌選本,體現錢鍾書本人的詩學思想與文學觀念,其中可見出錢鍾書的唐啟宋調詩史觀、情藝并重詩藝觀和以詩存史之史料觀。《錢鍾書選唐詩》這部面世不久的唐詩選本對唐詩學研究、唐詩史研究有著重要參考價值。當然,《錢鍾書選唐詩》應再與錢鍾書本人著述、歷來唐詩選本相互參看、互為闡發(fā),以期更深入地探討錢鍾書的唐詩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