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煜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136)
中國古代文人往往不僅能“通一經(jīng)”,更在某種程度上對社會政治有深切關懷。這種傳統(tǒng)自先秦孔子時便已奠定,“士志于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孟子也說“天下無道,以身殉道”“窮不失義,達不離道”。中國古代文人大都“一再標榜他們對于‘道’、‘義’的信仰和為其實現(xiàn)而奮斗、殉身的志向”。么書儀認為,受儒家學說影響的中國古代文人,基本都有以道自任的強烈意識,他們認為自己承擔著不可推卸的追求與實施“道”的責任,這構成了中國“文人”思想性格的一大主要特質(zhì)。[1]從這一方面講,中國古代文人與近代西方現(xiàn)代知識分子非常類似,不過,“知識分子”必須“超越一定的社會集團的政治、經(jīng)濟利益,富于使命感,作為社會良心的代表,企圖以自己的思想、人格給社會以影響、啟示”,[2]而中國古代文人則往往無法實現(xiàn)這種超越,只能依附于政治勢力或社會集團,因此,其心態(tài)往往會由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斷裂而呈現(xiàn)出復雜矛盾的狀態(tài)?!秱髌妗肥翘迫藗髌婕κ⑵诘囊徊看碜?,據(jù)周楞伽先生考證,產(chǎn)生時間當在咸通(公元860年—874年)末,最晚在乾符(公元874年—879年)初,[3]此時距安史之亂爆發(fā)已過去一百余年,距唐朝滅亡只剩下三四十年,曾遭重創(chuàng)的唐帝國大廈已然搖搖欲墜,此時彌漫在唐朝上空的,只有藩鎮(zhèn)與宦官帶來的揮之不去的濃重陰霾。因此,作為社會最敏感的階層,晚唐文人對此時已然無可挽回的政治局面,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悲觀消沉的“末世”心態(tài)。
爆發(fā)于天寶十四載的那場變亂給唐朝帶來了巨大的沖擊,變亂的戰(zhàn)火一直延續(xù)至代宗時期方才徹底被撲滅。由于統(tǒng)治者個人生性多疑,整個德宗時代,國家并未立刻重回正軌,而是一直遷延到憲宗時方才實現(xiàn)。不過,受到重創(chuàng)的唐王朝即便實現(xiàn)短暫中興,藩鎮(zhèn)跋扈、宦官專權兩大“后遺癥”也并未隨之一并消除,兩大禍患一直延續(xù)到晚唐,并造成了唐朝滅亡。身處這樣的亂世,人們所遭受的苦難更加深重,生活很不安定,思想意識極其混亂:上層人物崇道佞佛、信神信鬼之風蔓延,下層百姓不堪忍受壓迫,裘甫、王仙芝、黃巢等人相繼揭竿而起,天下大亂。關于此等社會狀況的描寫,在《傳奇》中簡直隨處可見,不過為了避免招致禍端,裴铏對社會弊端往往采用隱約幽微的言說方式進行影射,借古諷今。例如,《趙合》講述了進士趙合途徑沙磧,幫助李氏與驍將李文悅兩個鬼魂,得授《續(xù)混元經(jīng)》與《演參同契》之精義,最終得道成仙的故事。其中李文悅的鬼魂自述生前拒犬戎、全五原之功為時相所沒這一情節(jié),影射了時任秦州刺史的高駢略定鳳林關而封賞不行之事,批評了高處置不當、嫉賢忌能。《陶尹二君》虛構了一個上山采松脂、茯苓遇秦朝役夫和毛女,最終得知成仙之法的故事。其中詳細敘述了秦人“四設權奇之計”脫秦始皇之禍而逃居深山的故事,抨擊秦始皇暴政,實則也抨擊了皇帝無道給平民百姓造成的禍患,反映了亂世文人的生活理想。
不過事實證明,這樣委婉的指刺朝政之弊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晚唐政治仍在持續(xù)腐壞,社會風氣仍在不斷沉淪,最終導致文人對朝政徹底喪失信心,不再如前輩那般具有改革愿望,而是轉(zhuǎn)向求仙問道,希望從中獲得身心解脫。從歷史上看,每一次社會動蕩和政治形勢的險惡,都會促使封建社會的文人們滋長消極避世、慕道求仙的思想意識,促使他們在遠離污濁世道的縹緲幻境中尋找寄托彷徨情緒的樂土。據(jù)統(tǒng)計,《傳奇》現(xiàn)存的31篇故事中,主要表現(xiàn)神仙道教(宣揚升仙、報應、宿命等)的有22篇,包括《崔煒》《許棲巖》《韋自東》《周邯》《樊夫人》《元柳二公》《陳鸞鳳》《高昱》 《裴航》《張無頗》《封陟》《鄧甲》《趙合》《蕭曠》《姚坤》《文簫》《江叟》《盧涵》《顏濬》《陶尹二君》《寧茵》《王居貞》等,超過現(xiàn)存篇目的2/3;其余作品也幾乎都涉及仙道(含多重主題)。胡中山認為,《傳奇》中“描寫了諸多道教徒,且全為正面形象”,這流露出作者對道教的崇敬之情;作品中“有較多關于道教仙境的描寫”,其中“描寫的各種法寶、仙術十分誘人”,又“多涉道教經(jīng)典”,“屢屢宣揚養(yǎng)生修真理論”,這些都體現(xiàn)了作者“對成仙的向往與追求”。[4]表現(xiàn)道教較為典型的作品,例如《崔煒》,寫崔煒因接濟鮑姑而得到治療疣贅的“越井岡艾”,機緣巧合進入趙佗墓,飲龍余沫,得陽燧珠,最終延年益壽,入山成仙。小說構思奇妙,想象豐富,所描寫的實為求仙訪道、服食導養(yǎng)之事,反映了動亂時代文人的苦悶心態(tài)和出世思想?!对S棲巖》則講述了一個舉進士業(yè)的文人許棲巖如何棄儒從道的故事。許棲巖騎龍馬墜崖,誤入洞穴,遇太乙元君,得以服食石髓,待歸家時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六十年。后來他放棄舉業(yè),入太白山。文中又多有對《老子》《莊子》《黃庭經(jīng)》主旨的鉤稽,明顯宣揚了遁世思想。此外,諸如《江叟》中江叟吞化水丹而成水仙,《裴航》中“凡人自有不死之術,還丹之方”,只需按照老子所言“虛其心,實其腹”,[5]都可以成仙,這樣的描寫,也都反映了作者對成仙得道的企盼。
當然,裴铏在《傳奇》中表現(xiàn)出的這種出世思想與隱逸心態(tài)或許與裴铏本人對道教的濃厚興趣有關。裴铏虔誠地信仰道教,對《莊》《老》《黃庭》等經(jīng)文了如指掌,對絳雪、龍虎等丹藥如數(shù)家珍,曾撰《道生旨》闡述修道養(yǎng)生的方法,并收錄在宋張君房的道教著作集《云笈七簽》卷88《仙籍旨訣》中,故其應對道教有一定研究。因此,《傳奇》中許多篇目帶有濃重的宗教性,甚至有一些對道教經(jīng)籍的深入論述,也就順理成章了。
不過,也有一種說法認為裴铏《傳奇》的道教情懷是受高駢影響。胡中山認為,高駢是一個熱衷于神仙道教的節(jié)使,后期極其崇道,重用道士,最終死于非命。他在詩歌里多次流露這種向往神仙的意識,《和王昭符進士贈洞庭趙先生》《步虛詞》《寄題羅浮別業(yè)》《訪隱者不遇》《聞河中王鐸加都統(tǒng)》等都涉及道教,除《聞河中王鐸加都統(tǒng)》一首作于乾符五年裴铏離開其幕府之后,其余皆作于此前。[6]“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高駢是完全可能影響幕僚裴铏的。
此外,《傳奇》整體呈現(xiàn)出的道教傾向與唐代本身的思想文化也有很大關系。漢末以來,儒學的地位不斷降低。魏晉尚玄,南北朝崇佛,到了唐朝,因皇室與道教祖師老子同姓,故而道教教運亨通。唐代的社會思想復雜,君主不專尊儒學,而是多尊崇道教。唐高祖時便為老子立廟。高宗追封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乾封元年,“(高宗)次亳州,幸老君廟,追號(李耳)曰太上玄元皇帝,創(chuàng)造祠堂,其廟置令、丞各一員?!盵7]玄宗親注《道德經(jīng)》,“(開元二十九年)制兩京、諸州各置玄元皇帝廟并崇玄學,置生徒,令習《老子》《莊子》《列子》《文子》,每年準明經(jīng)例考試?!盵8]天寶元年,又尊文子、列子、莊子、庚桑子為通玄真人、沖虛真人、南華真人、洞靈真人,并將其著作分別升格為《通玄真經(jīng)》《沖虛真經(jīng)》《南華真經(jīng)》《洞靈真經(jīng)》。此外,據(jù)《封氏聞見記》記載,為提升道教地位,朝廷還多次修《道藏》;重用道士,提高其身份地位,甚至僅次于親王;頒布法令賦予道士、女冠特權,其犯罪不由地方官決罰,如有違越,便將依法治罪。[9]民間崇信道教更是靡然成風,類似謝自然白日飛升之事,百姓大都深信不疑。這種崇道的社會思潮和風尚,對文人創(chuàng)作自然有所影響,推動了仙道小說的形成。僅以晚唐牛僧儒的《玄怪錄》為例,在44篇作品中,便有16篇描寫神仙道術,如,《杜子春》《張老》《劉法師》《葉天師》等。在李復言的《續(xù)玄怪錄》中,《辛公平上仙》《楊敬真》《麒麟客》等也都表現(xiàn)了仙道主題。因此,胡中山認為裴铏描寫如此大量的道教法術、仙丹,除了出于道教情懷,也是受統(tǒng)治者崇道的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順應了國家的宗教政策和社會的崇道思潮。[10]
豪俠題材作品是《傳奇》中最富創(chuàng)新性、最有價值的一類。這類作品與唐代中晚期獨特的社會現(xiàn)實關系密切,是藩鎮(zhèn)你爭我奪、王朝危在旦夕背景之下的產(chǎn)物。
在平定安史之亂的過程中,中原各地設多處節(jié)度使、防御使以守要沖。這些節(jié)鎮(zhèn)自募部隊,自調(diào)糧草,自署官員。亂事平定后,藩鎮(zhèn)擴展到全國,“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財賦”,[11]形成天下盡裂于藩鎮(zhèn)的局面。藩鎮(zhèn)統(tǒng)治之處不受唐政府管轄,藩鎮(zhèn)統(tǒng)治之下人民生活也比唐政府統(tǒng)治地區(qū)痛苦的多。唐長孺先生認為,這是因為節(jié)度使需靠麾下軍士作為自己的政治資本,故養(yǎng)兵數(shù)目很多,而養(yǎng)兵之費皆出自人民,自然要加重對百姓的盤剝。[12]藩鎮(zhèn)為擴充自己的實力,又不斷強迫男子當兵以補充兵源,如田承嗣在魏博之“計戶口,重賦斂,厲甲繕兵,使老弱精壯者在軍”。[13]藩鎮(zhèn)兵的來源,一是鎮(zhèn)守邊境的募兵,一是破產(chǎn)流亡的農(nóng)民。這些人全家隨軍,子孫也以當兵為謀生的職業(yè),所以,中晚唐時期裁軍十分困難,不僅會遭到節(jié)鎮(zhèn)長官的抵制,而且會激起藩鎮(zhèn)士兵不滿,甚至導致嘩變。而節(jié)帥豢養(yǎng)的牙兵、親軍依附性更強,甚至有私兵的色彩。[14]由此,唐代在外的藩鎮(zhèn)兵具有“驕兵悍將”的特點。另一方面,自廣德元年以后,神策軍便成為皇室賴以支持中央政權的軍事力量。但貞元之后,神策軍儼然成了長安商賈、市民的避役之所,戰(zhàn)斗力日益衰弱,且這支最親切的禁軍掌握在宦官手中。最后,為鏟除宦官這一巨患,朝廷向藩鎮(zhèn)兵求助,結(jié)局可想而知,宦官既除,“與之相互依賴的唐皇朝也喪失了哪怕十分衰弱的一點軍事力量,終至于滅亡”。[15]在這樣的背景下,文士紛紛沉淪下僚,成為普通百姓的一員,喪失了原有的優(yōu)越感,與普通百姓一樣期待豪俠拯救國家、拯救社會,便產(chǎn)生了《昆侖奴》《聶隱娘》《韋自東》《陳鸞鳳》《蔣武》等以藩鎮(zhèn)割據(jù)為背景的優(yōu)秀豪俠題材小說。
在《傳奇》中的豪俠們輕財尚義、功夫了得,急人所難、解人之危,不計個人安危,是受人尊敬的英雄。如,昆侖奴磨勒為主人解讀暗語,又“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16]飛墻走壁解救紅綃妓,使崔生與紅綃妓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聶隱娘才干超人,不讓須眉,先后擊斃精精兒、智勝妙手空空兒;韋自東平生“操心在平侵暴”“濟人之急”,[17]知萬迴師弟子為夜叉所害,便只身赴險,勇誅夜叉;陳鸞鳳不畏鬼神,為解除百姓干旱之苦,“愿殺一身,請?zhí)K百姓”,[18]奮擊雷公,終獲勝利;蔣武膽氣豪勇,射殺巴蛇放歸婦女,并將財物盡歸村民。不過,這些豪俠們都具有神異的超能力,作者對其結(jié)局也進行了“模糊處理”,即事成之后棲真入道:磨勒“賣藥于洛陽市”,[19]韋自東“莫知所止”,[20]聶隱娘隱遁于世間……。程國賦先生認為,這種敘述方式使豪俠若隱若現(xiàn),增強了神秘性,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21]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些豪俠小說也是一種特殊的仙道小說,表達了作者對藩鎮(zhèn)跋扈的不滿,反映了晚唐文人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憤激心態(tài)。
中國“俠”文化歷史悠久,戰(zhàn)國時期在《韓非子·五蠹》中就有對“俠”特征的描述,“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盵22]漢代,司馬遷在《史記·游俠列傳》中進行了周密完備的界定,“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焉。”[23]吳志達先生認為,敢以高超武藝觸犯國家禁令的人,即可謂之俠。這是對“俠”帶有理論性的概括,最顯著的特點就是他們行動雖然超出王法的軌道,但重然諾、感知遇,愿為知己者死,不夸能、不居功。不過,從中也可看到,俠士的弱點是盲目,他們以德報德、以牙還牙,很容易被利用,[24]這在《傳奇》中的體現(xiàn)便是缺乏獨立人格。以《聶隱娘》為例,一方面,聶隱娘是獨立自由的女豪俠:作為魏博大將的女兒,她學藝回來后自主擇婿,嫁給磨鏡少年。這樁婚姻在門閥社會并不匹配,從某種程度上講,聶隱娘是封建婚姻制度的反叛者,與《昆侖奴》中的紅綃女一樣,是追求婚姻自由的先鋒??蛇@樣獨立自由的聶隱娘卻充當起了藩鎮(zhèn)的“打手”與“奴仆”,先是替魏帥刺殺陳許節(jié)度使劉昌裔,后來又被神機妙算的劉昌裔打動并被“策反”,幫助劉躲過兩劫,甚至為劉昌裔之死而慟哭。她缺乏明確的愛憎態(tài)度,只能依附藩鎮(zhèn)而存在,甚至流露出奴仆的雇傭思想。聶隱娘的“叛變”,體現(xiàn)了晚唐藩鎮(zhèn)間的矛盾,除了聶隱娘,其他豪俠往往也與藩鎮(zhèn)有著解不開的聯(lián)系,都淪為了藩鎮(zhèn)自保和打擊對方的工具。這種類型的豪俠一直延續(xù)至明清小說,《七俠五義》中的白玉堂、《施公案》中的黃天霸,無不如此,他們的最終結(jié)局只有兩種,要么被清官收服,稱為助手;要么被官軍剿滅,悲慘死去。我們很遺憾地看到,豪俠在古代社會是絕無獨立人格與地位的,這一點在唐人小說作家的筆下便已有所呈現(xiàn)。
總體而言,正如李宗為先生指出的那樣,中期傳奇的一大特點就是愛情題材的衰落和俠義類題材的盛行,“這顯然是在當時藩鎮(zhèn)各養(yǎng)刺客的歷史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盵25]晚唐藩鎮(zhèn)之亂削弱了唐王朝的統(tǒng)治力量,而農(nóng)民起義的暴風驟雨則最終摧毀了李唐王朝。人們陷于水深火熱之日久,便希冀出現(xiàn)豪俠主持正義、除暴安良,聶隱娘、昆侖奴這類俠士之所以能在晚唐文人筆下出現(xiàn),且形象不斷豐富,種類不斷演變,顯然代表了百姓的心理追求。不過除此之外,程國賦先生認為還有其它原因也對豪俠題材的產(chǎn)生起到推動作用,如“唐代帝王的崇俠尚義”“唐朝皇室屬胡化貴族,尚武、豪爽的特點隨之進入中原而成為社會風氣”“唐朝思想開放,蔑視秩序與禮法的束縛”“唐代文人常常入幕為僚,俠義故事是其重要談資”等,[26]這種說法亦有其道理。
《傳奇》中的男女遇合題材作品與中唐時期流行的《李娃傳》《鶯鶯傳》等關于戀情的描寫有所不同。隨著藩鎮(zhèn)爭奪愈演愈烈、農(nóng)民起義此起彼伏,文人們愈發(fā)感到時局混亂、朝不保夕,于是他們自由戀愛的美好夢想破滅,但文士風流不減,在小說中便轉(zhuǎn)而為男女遇合。這類題材的作品在傳奇中所占比重不小,接近現(xiàn)存篇目的1/3,典型的如《孫恪》《鄭德璘》《薛昭》《裴航》《張無頗》《曾季衡》《蕭曠》《文簫》《顏濬》等。此外,如《昆侖奴》作品具有多重題材,其中,紅綃妓勇于追求愛情,以打啞謎的方式暗訂約會,為脫離“狴牢”與所傾心的人結(jié)合,雖死不悔,也可歸入此類。
在《傳奇》中,一方面,男女遇合題材往往也同仙道主題結(jié)合在一起,表現(xiàn)為人與異類的結(jié)合。此類題材中的異類多為女性,最終結(jié)局異類大多無法留在人世,或是自己歸隱山間,或是幫助男子一同飛升,帶有一定神秘色彩。如,《孫恪》講述了猿女與窮書生孫恪成婚,共同生活十余年后,一日猿女聞同類悲啼,遂棄家歸山。故事仿佛受到了《任氏傳》的影響,表現(xiàn)人與異類無法長久?!杜岷健分v述的則是人仙之戀,落第秀才裴航得到仙女樊夫人幫助而與貧女云英結(jié)合,又在云英之姊樊夫人幫助下最終成仙。故事通過仙凡結(jié)合宣揚了仙道思想,不過作品中表現(xiàn)的裴航不重門第、百折不撓追求真愛的精神也給人許多啟示。此外,《張無頗》描寫的人龍之戀、《文簫》描寫的人仙之戀、《曾季衡》描寫的人鬼之戀等情節(jié)也都奇幻譎怪,均以入山不知所終或白日飛升作結(jié),明顯帶有宣揚道教的意味。有時故事中還會有豪俠之人相助,促成一段姻緣,如《昆侖奴》磨勒、《張無頗》袁大娘等。李宗為先生認為,這些超現(xiàn)實人物甚至是愛情關系取得圓滿結(jié)果的決定因素和必要條件,小說對外界幻想條件的描寫取代了盛期愛情類傳奇對男女間真摯感情的真實細膩的刻畫。晚唐社會戰(zhàn)亂頻仍,民生艱難,在更加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下,青年文人對依靠自身力量爭取自由戀愛的幻想便會破滅,于是陷入苦悶,他們耽于對神仙世界的幻想,希望這可以給他們帶來精神上的滿足,“許多作品對男女遇合的敘述往往只是展開故事的線索或故事的點綴。如,《薛昭》中薛昭與張云容的愛情只是對申天師未卜先知的神術的烘托;《崔煒》中寫崔煒與田夫人的結(jié)合,也只是為了借以鋪敘僅由崔煒的見聞所不能說明的種種疑問”,[27]男女遇合情節(jié)在這類故事中僅居于附庸地位。
另一方面,連年戰(zhàn)亂使人們普遍產(chǎn)生及時行樂的心理,反映到作品中,便是女性往往美麗多才、善解人意,表達愛情大膽熱烈,能與男子以詩文交流,時而竟能談論政治……在這些女子身上集中了文人可想象的女子的所有優(yōu)點,同時具備這些優(yōu)點的恐怕只有風塵女子,因此,所謂“遇仙”,實為狎妓;所謂“愛情”,實為文人“意淫”。于是這些作品便呈現(xiàn)出“仙妓合流”傾向。例如,《薛昭》中薛昭與鬼女張云容遇合,最終張云容得生人陽氣而還魂,與薛昭同歸金陵。《顏濬》和《蕭曠》的故事也大致類似,不過對神仙法寶的描寫更細致。二者分別提及陳隋間事和洛神故事,或許暗含了作者借古諷今、懷古傷今之意,但并不似《陶尹二君》那樣明顯。
總體而言,這類描寫文士風流艷遇的男女遇合故事與安史之亂前文人爭相求娶“五姓女”的習俗形成了強烈反差。盛唐文人若不能娶門閥貴族之女,便與非進士出身、未能參修國史一樣令人遺憾。陳寅恪先生曾言,“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恥”。[28]但到《傳奇》誕生的晚唐,世風不斷墮落,許多筆記都有關于文人狎妓之風盛行的記載,如,《北里志》載,“京中諸妓籍屬教坊,凡朝士宴聚,須假諸曹署行碟,然后能致于他處。惟新進士設宴顧吏故便,可行牒追。其所贈資則倍于常數(shù)”。[29]此外,《教坊記》中也記載了許多歌伎與文人間的風流韻事。不過必須指出的是,在《傳奇》的這類作品中,也并沒有真正描寫愛情、歌頌愛情,作品的主題依舊是求仙入道;只能稱其中的故事情節(jié)為“遇合”,不能稱其為“婚戀”。李宗為先生解釋這種現(xiàn)象時指出,在士族勢力不斷遭到削弱,士族與皇室的矛盾降為次要矛盾后,皇室就從不斷打擊士族實力轉(zhuǎn)而進一步拉攏他們以增強自己的力量,拉攏的手段之一就是推重士族的禮法。舉子進士雖然仍不妨狎妓宴游以示才子風流,但過于沉溺就會招致物議,影響出仕。再進一步,娼妓就似乎連作文士們妾的資格都沒有了。因此,是晚唐日益受推重的封建禮法扼殺了愛情,鏟除了婚戀題材的土壤。[30]
晚唐文人大都親歷過藩鎮(zhèn)割據(jù)帶來的戰(zhàn)禍,即使并未親身經(jīng)歷亂離,其心態(tài)也會受這一氛圍影響。文人心思敏感,政府權威的失落,令他們對政權失望;戰(zhàn)亂又使人產(chǎn)生不同于太平時期的體驗,因而他們對“立功”有了新認識,開始認同那種亦隱亦俗的生活方式,狂熱地追求耳目口腹之欲。么書儀在其《元代文人心態(tài)》中指出,動亂年代的文人在“士志于道”的問題上,比平時遇到的矛盾更嚴重,在如何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問題上考慮得更復雜。讀書人的修養(yǎng)、個性與動亂年代中從事現(xiàn)實政治活動之間的沖突,也表現(xiàn)得更加尖銳。其實不僅是元代,晚唐文人也有兩種普遍趨向,一是耽于耳目聲色的享樂,一是隱逸退避之風的極盛?!皟煞N傾向其實是相通的,前者也采取某些隱逸的方式,后者也不拒絕物質(zhì)追求。長期坎坷、痛苦的經(jīng)歷和環(huán)境的壓抑,既可以轉(zhuǎn)化為對人的生命悲劇性質(zhì)的深刻認知,也可以使精神體驗反而趨于停滯與萎縮”。[31]這便是文人的“末世”心態(tài)。
當大唐這艘巨輪行至大中、咸通年間,偌大的國家已再不能給青年士子像盛唐時那樣多的機會了。盛唐文人的人生道路充滿多種多樣的選擇:他們或憑門第或靠才干進入仕途,科舉的科目除了詩賦、經(jīng)書,還有算學、法令,甚至武藝、宗教;??撇怀蛇€有制舉,科舉不成,他們還可游幕邊關,“終南捷徑”也是他們的備選“答案”。但到了晚唐,黨爭雖歇,朝局卻日益腐敗,宦官專權,藩鎮(zhèn)常年混戰(zhàn),科舉之路也不再好走,青年士子處處碰壁。羅宗強先生在其《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中指出,晚唐前期(寶歷初至大中末)的文人,心態(tài)與韓、柳一輩人已經(jīng)不同,“他們雖仍眷念朝廷,懷抱希望,但已經(jīng)失去了信心;他們雖仍關心朝政,有些抱負,但已經(jīng)沒有貞元末元和年間他們的前輩那種改革的銳氣;他們中的有些人也時或希望有所作為,但已失去朝氣”,[32]而到了懿宗咸通初至昭宣帝天祐末,則蛻變?yōu)椤皩Τ褵o可挽回的悲觀心理”,文人“不再有立志改革的愿望,甚至不再有雖無能為力、但還希望有所作為的矛盾心理,他們或做官,或避世隱居,都有一種無所作為的消極心態(tài)”。[33]從抑郁到悲觀,是對晚唐文人心態(tài)最準確的歸納。年輕的文人似乎染上了類似20世紀歐美文學世界中的“世紀病”:缺乏朝氣,心如死水,猶如末世降臨?!抖Y記·樂記》有言,“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34]小說雖小,卻可以小見大。夢逝難尋,但透過《傳奇》,可以窺見晚唐文人心曲,可以偵知晚唐社會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