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威
(周口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 河南 周口 466001)
中國語言的象征質(zhì)性由來已久,聞一多宣闡《詩經(jīng)》的魚意象有種族繁衍意,至《楚辭》則發(fā)展為“香草美人”的象征系統(tǒng),均是顯證。原始先民在與物(動物、植物、風(fēng)雨雷電等)的親密接觸中,在對它們的核心屬性逐漸了解與把握后,并在對天人關(guān)系的不斷探索與思辨中,在物的基本義之外漸衍生出或比喻義、或引申義等內(nèi)涵,一些習(xí)見或異常之“物”在其“第一義”之外往往有了指涉天、人的第二含義,從而鑄就了古代豐富而不可或缺的語言象征系統(tǒng)。誠如費迪南德·萊森所言:“中國人的象征語言,以一種語言的第二種形式,貫穿于中國人的信息交流之中;由于它是第二層的交流,所以它比一般語言有更深入的效果,表達意義的細微差別以及隱含的東西更加豐富?!盵1]當(dāng)然,在帝王話語系統(tǒng)中,象征語言也每有體現(xiàn)?!叭铡奔词瞧渲泻x頗豐的一個,并較早在春秋時就與帝王相紐聯(lián):“衛(wèi)靈之時,彌子瑕有寵于衛(wèi)國。侏儒有見公者曰:‘臣之夢淺矣。’公曰:‘奚夢?‘夢見灶者,為見公也?!唬骸崧勅酥髡?,夢見日,奚為見寡人而夢見灶乎?’侏儒曰:‘夫日兼照天下,一物不能當(dāng)也;人君兼照一國,一人不能壅也。故將見人主而夢日也?!盵2]
毋庸諱言,在源遠流長的中國古代社會與文化中,由于外物與帝王的某種共通屬性(如日之“照天下”與人君“照一國”;日之“天無二日”與人君之“天之驕子”),逐漸催生了帝王(后)及其子孫特指專語,除了諸如“朕”等常見的用語之外,“夢日入懷”也經(jīng)常為帝王(后)所使用,用此祥瑞以表達尊貴的帝王子女的誕生。此說或來自于古人夢日月照身而成帝王之業(yè)的變異?!兜弁跏兰o》稱述文王曰:“文王自程徙都豐,季秋之月甲子,赤雀銜丹書入豐,止于文王之戸,言天命歸周之意?!耐醪皇С脊?jié),先是文王夢日月之光著身,又鸑鷟鳴于岐。”[3]這里明謂誕生之后夢日月之光照猶能成就帝業(yè),何況誕生之前有此征象。于此而言,鄭樵《通志》卷二十表述尤明:“(孝文文昭皇后)曾夢在堂內(nèi)立,而日光自窗中照之灼灼而熱,后東西避之,光猶斜照不已,如是數(shù)夕?!?閔)宗曰:此奇征也,昔有夢日入懷,猶生天子,況日照之征,此女將被帝命,誕育人君之象也。”[4]以上“夢日入懷,猶生天子”的表述堪謂直截,而這在一脈相承的封建社會,也基本形成了帝王使用此語的慣例,所謂“夢日之嘉”“夢日降(開)祥”“夢日之昌”者皆指向于此。但是自唐以來,這一用語卻發(fā)生了向平民位移的變化,而不再為帝王所專用。時至明代,更有愈演愈烈之勢。因此,有必要對“夢日入懷”用語人群的流變作一考察,并對這一變化因由以及如何正確使用作出初步探討。
“夢日入懷”較早為帝王降生所用,傳說自高陽氏(顓頊)八子誕生即有之,不過所述較為模糊,只言“夢日”,未言“入懷”。宋羅泌《路史》卷十七注引《寶櫝記》云:“一曰八神,一曰八力,一曰八英,言神力英明也。又記云夢日則生子八,夢日而生八子,故曰夢。”[5]另一關(guān)于墨翟的傳說亦未言“入懷”,但發(fā)生了“夢日中之烏飛出而生”的變化:“子姓翟,名烏,其母夢日中赤烏飛入室中,光輝照耀,目不能正,驚覺生烏,遂名之。”(1)參見伊世珍輯《瑯?gòu)钟?卷下》第125-126頁,明汲古閣刊本縮印本。較為可靠的記載見于《史記》卷四十九敘述武帝誕生之文:“男方在身時,王美人夢日入其懷,以告太子,太子曰:‘此貴征也?!盵6]此后,干寶《搜神記》卷十在介紹孫權(quán)誕生時亦有“夢日入懷”(此與“夢月入懷”相表里,后“夢月入懷”多用于表達帝后的誕生,但又不限于帝后。如孫夫人夢月而生孫策)的表述:“孫堅夫人吳氏孕,而夢月入懷,已而生策。及權(quán)在孕,又夢日入懷,以告堅曰:茄昔懷策,夢月入懷。今又夢日,何也?堅曰:日月者,陰陽之精,極貴之象,吾子孫其興乎。”[7]崔鴻《十六國春秋》卷二在記述前趙劉聰誕生時亦使用了這一用語:“劉聰字玄明,一名載,淵第四子也。母張氏,懷聰,在孕夢日入懷,寤以告淵。淵曰:此吉征也,慎勿言。自是十五月而生聰。”[8326]又卷六十三《南燕錄一》稱述慕容德時亦有類似表達曰:“慕容德字玄明,皝之少子也。皝每對諸宮人言:婦人懷孕夢日入懷,必生貴子。德母公孫夫人方妊,夢日入其臍中,獨喜而不敢言。咸康二年晝寢而生德,左右以告,方寤而起。皝曰:此兒易生似鄭莊公,長必有大德?!盵8]836此說襲《左傳》莊公寤生事而誤讀以附會慕容德,固見其非,而其“夢日入臍中”則較“夢日入懷”發(fā)生了由外向內(nèi)的變化,可視作夢日話語的進一步演進。
除此之外,唐亦多有。如高宗李治之降生,《立晉王為皇太子詔》曰:“并州都督右武候大將軍、晉王治地居茂親,才惟明德,至性仁孝,淑哲惠和,夙著夢日之祥,早流樂善之譽?!盵9]而武則天親自審定、李嶠撰寫的《攀龍臺碑》稱述其父誕生曰:“母文穆皇后,嘗祈晉祠于水濱,得文石一枚,大如燕卵,上有紫文,成日月兩字,異而吞之,其夕夢日入寢門,光耀滿室,已而懷孕,遂產(chǎn)帝焉。及載誕之宵,夢人稱唐叔虞者謂后曰:‘余受命于帝,保護圣子?!@寤而帝已生?!盵10]576不過此說承襲吞卵而生與“夢日入懷”而生之痕跡明顯,當(dāng)為素信符讖的武則天所杜撰。不惟如此,宋陳?!稏|宮備覽》卷一亦曾稱述宋太祖降生時的“夢日入懷”異象曰:“后唐天成二年,上生于洛陽夾馬營,昭憲皇后嘗夢日入懷而娠,降誕之夕,室中光耀如晝,異香經(jīng)宿不散?!盵11]此后,宋真宗出生時,其母亦有夢日之祥,南宋則有寧宗母夢日墜庭而手接之,既而寧宗生的異變。遼亦有。《遼史》云:“太祖大圣大明神烈天皇帝,姓耶律氏,諱億,字阿保機?!葡掏ㄊ晟3?,母夢日墮懷中,有娠。及生,室有神光異香,體如三歲兒,即能匍匐。”[12]而尋檢《明史》,未發(fā)現(xiàn)明代皇帝使用類似話語的情形(臣子則多有),這或與主張不虛美、不隱惡的萬斯同主修明史有莫大關(guān)聯(lián)。復(fù)檢閱《清史稿》,亦未發(fā)現(xiàn)“夢日降瑞”話語之使用,皇帝降生時或一筆帶過,不做渲染描寫,或用“龍形”等常見意象,此或因清初因外族執(zhí)政,漢文化之習(xí)慣、習(xí)語對開創(chuàng)之帝未能發(fā)生影響,而后帝話語又每承前代,故而這一話語在清代遂湮沒不彰。
以上約略可見“夢日入懷”的帝王使用概況。(案:“日入懷”另有表示得天下而非降生者,但并不多見。如北齊陽松玠《談藪》“魏文帝”條曰:“魏文帝為王時,夢日墜地,分為三分,己得一分而內(nèi)懷中?!盵13])而諸故事在流傳過程中也逐漸成為典故,為時人及后人所習(xí)用,以表述、稱指與之相關(guān)的帝王,以致類書編纂中也多列入“日入懷”條。如白居易《白氏六帖事類集》卷七有“日入懷”條,舉孫夫人生孫策例。徐堅《初學(xué)記》則有“夢日感星”條,舉漢武帝例。類書之外,詩歌中也不乏這一典故的使用,如杜甫詩有“猗蘭奕葉光”句,后人注此多引班固《漢武故事》所載漢武帝降生漪瀾殿典故加以解讀。查《漢武故事》敘此事曰:“漢孝武皇帝,景帝之子也?!?景帝)使王夫人移居崇芳閣,欲以順姚翁之言也。乃改崇芳閣為猗蘭殿。旬余,景帝夢神女捧日以授王夫人,夫人吞之,十四月而生武帝?!盵14]顯然,杜甫此句暗含了武帝出生時其母“夢日入懷”之事,后人以此故事解讀理固其宜。而此后的“夢日入懷”話語使用,盡管仍然在帝王身上每每出現(xiàn),但是卻已經(jīng)不再是帝王的專有稱指,而是發(fā)生了向道、僧與人臣的位移。
“夢日入懷”走下帝王話語的神壇而被非帝王人群使用較早出現(xiàn)在道、僧身上。謝維新《事類備要》前集卷三十二“夢懷日精”條曰:“陶隱居初生,母夢日精在懷,二天人手執(zhí)金香爐,降云笈經(jīng),陶弘景母夢兩天人手執(zhí)香爐來,至其所,已而有孕,生弘景?!盵15]這是道家人物使用“夢日入懷”的典型例證。要之,陶弘景(陶隱居)為道家茅山派的代表人物,而道家講求擷天地之精華,以煉其形神,故此處使用“日精”,又涉“云笈”(道家書箱的指稱),合乎其道家的身份特性。又劉將孫《江東鉛山州黃柏王道者靈應(yīng)記》亦載道者王通之生曰:“宋昭陵時有王道者名通,世黃柏人,其在母也,母盧夢日光吞焉(生)。”[16](“吞日”乃“入懷”之變異)而又有傳聞老子亦如是而生曰:“圖云老君以殷第十八王陽甲庚申歲,真妙玉女晝夢日精駕九龍而下,化五色流珠,吞之而孕八十一年,至二十一王武丁庚辰二月十五日,其母攀李樹剖左脇而生。”(2)參見釋祥邁《大元至元辨?zhèn)武浘砣?,元刻本。相比于道家而言,佛僧的表現(xiàn)更為突出。如胡謐記唐代哲法師曰:“汾州人,母曹氏嘗夢日光滿室,因有娠,及生,有過人之才,名重當(dāng)世?!盵17]《新唐書》載有浮屠懷照自言其母夢日而生之事曰:“浮屠懷照者,自言母夢日入懷生,鏤石著驗,聞人馮待征等助實其言。尚隱劾處妖妄,詔流懷照播州。”[18]晁說之《景迂生集》卷二十載有《宋故明州延慶明智法師碑銘》,中敘明智法師母“夢日入懷而生”事云:“姓陳氏,明州鄞人,父榮,母朱,夢日入懷而生,夜不三浴,啼不止?!盵19]又明代則有“夢日輪照腹”的記載:“歸西子法名大晠,姓聞,名啟,初字子與,母夢日輪照腹而生,時為萬歷己丑,生而皙白端好,眉目若畫。”[20]而“入懷”之外,又有“夢日入口”之變異。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四載:“杭州鳥窠道林禪師,本郡富陽人也,姓潘氏,母朱氏夢日光入口,因而有娠,及誕,異香滿室,遂名香光焉?!盵31]情節(jié)更為跌宕、細節(jié)更為詳細的則是對明姚舜牧母“口啖日影”的描寫:“牧家世居?xùn)|鄉(xiāng)適溪村上?!?馮氏)孕牧?xí)r夢日影入床,一一取啖之,產(chǎn)牧在嘉靖癸卯十一月二十五日卯時,產(chǎn)時正值一府官上任?!盵22]
據(jù)上可知,“夢日入懷”的降生祥瑞在道、僧(尤其是僧侶)身上的使用頻現(xiàn),甚至在避諱風(fēng)氣甚嚴的唐代亦不乏見。至于其中緣由,對于道家而言,陶弘景處于南北亂世,避諱制度甚松,至于所傳老子、王通母吞日(精)而生,則與道家餐風(fēng)飲露,掇擷天地之精的內(nèi)在要求存在極大關(guān)聯(lián),而道家通仙靈應(yīng)的思想亦有助焉(成仙、成佛、成君實有內(nèi)在理路的一致性),故而他們使用“夢(吞)日精懷”的表述良有以也。而對于佛教徒而言,個中原因或在于“印度佛教認為僧侶是出家人,既然出家則應(yīng)遠離親屬、遠離世俗權(quán)力,自然對在家親人、世俗皇帝都不再禮敬?!黾胰瞬欢Y敬君親在佛教徒看來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盵23]因此,盡管佛教在中國化過程中,在禮敬王侯問題上有與儒家文化相折中的趨向,但是亦不乏諸如佛屠懷照之狂悖不羈者,是故他們也就僭越了世俗規(guī)制,自行使用了這一話語(懷照者一類)。而與僧侶交往甚篤的相關(guān)士人在稱述他們時,大概也由于受佛教這一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自覺不自覺地使用了“夢日入懷”的帝王話語來顯示僧侶的與眾不同。此外,對于那些得道高僧而言,由于其修行圓滿從而與至上之道融匯為一,這在常人看來,自然迥異眾生,而這在某種意義上,也與曉會“天人感應(yīng)”的帝王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相似與契合。誠如蘇颋《皇誕日畫像銘并序》所論:“蓋聞上圣膺期,流虹演慶,大仙昭事,滿月開祥,故能因時葉符感通福應(yīng)?!懺唬何┗收Q睿,承于宥密。惟佛生天,同于夢日。爰規(guī)法相,是獻福田。唇含妙果,步起芳蓮。仙宮所出,曠劫方傳?!盵11]637以上“惟佛生天,同于夢日”的話語闡述,庶幾催生了“夢日入懷”在僧侶身上的使用,而后世“吞日”而成得道高僧(這與前文所云“夢日”而成帝王的邏輯相一致)的嫁接表述也可資為證:“杭州千光王寺環(huán)省禪師,溫州鄭氏子。誦經(jīng)既久,夢日輪自空而降,開口吞之。開寶五年七月,寶樹浴池,忽見其前師曰:‘凡所有皆是虛妄?!饺?,安坐而逝?!盵24]
除了“夢日入懷”在僧侶身上的使用外,這一帝王話語轉(zhuǎn)向平民的另一表現(xiàn)是在人臣降生時用以宣示其奇異不凡之象,而這一話語轉(zhuǎn)變的時間節(jié)點突起于有明一朝。質(zhì)言之,明人是了知“夢日話語”與帝王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同時他們又不回避普通士人的使用,如李清《諸史異匯》卷十六將“夢日為天子”(舉陳武帝例)與“夢日為場官”(舉毛貞輔例)并舉,正是這一情形的反映。在此背景下,這一話語在人臣身上的大量出現(xiàn)就頗值得重視??梢哉f,至明代,“夢日入懷”為臣子僭越使用突呈涌溢之勢。如明張萱《西園聞見錄》卷十記載李夢陽母夢日而生夢陽曰:“李公夢陽,字獻吉,陜西慶陽人,母夢日入懷中,寤而生公,故名?!盵25]而這也成為典故為后人所用,如清嚴遂成《明史雜詠》有“墮懷夢日胞衣紫”的詩句(卷四《李夢陽副史》)來稱述李夢陽。因夢日而得名,除了“李夢陽”之外,又有“方夢暘”:“野航公配高,已又娶于鄒,鄒妊野航公,夢日入室,于是先生生故名夢暘?!盵26]又鄧元錫《皇明書》卷三十九記載李攀龍母“夢日而生”曰:“李于鱗攀龍者,濟南歷城人。父寶繼,娶張,夢日入懷而生,生九歲而孤,與母張影相吊也。”[27]需要指出,在明代“夢日”話語不僅用于指示男性的降生之瑞,(平常)女性的出生亦不乏使用的例證。如申時行《賜閑堂集》記管夫人出生異象曰:“夫人姓管氏,父處士王棘,母章氏夢日墮其寢所,既寤,光猶滿室,遂生夫人。”[28]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鄭仲夔《偶記》卷六有“夢日入懷”條,但與前代所記不同的是,其所舉例并不是所習(xí)見的漢武帝、孫權(quán)之生例,而為李攀龍之例。不過檢閱鄭仲夔此書可知,其時間跨度遠至先秦,那么歷史上“夢日入懷”的此類典故自應(yīng)知曉,但是其不舉習(xí)見的帝王例證,而舉李攀龍例,盡管不排除標(biāo)新立異的撰述傾向,但是也表明了潛意識中對“夢日入懷”這一帝王話語的忽略,暗示了“夢日入懷”的人群稱指在明代已經(jīng)發(fā)生了非帝王的位移。是故,時人在文章中對“夢日”話語習(xí)用之而并不回避,如耿定向為鄒守益所作傳記曰:“先生諱守益,字謙之,號東廓,姓鄒氏?!瓋L事一夕夢孔子立于門,厥配周宜人亦夢日墮于懷,乃弘治辛亥二月一日先生生,先生生而穎敏?!盵29]又如李應(yīng)升母“夢日升天”之說:“天啟丙寅,李忠毅公以抗節(jié)擊璫死?!Q日,母太淑人孫夢日升天,因名焉。”[30]此類話語顯然已與帝王所用無異。此外,明佚名《夢學(xué)全書》卷二有“日入懷中生貴子”解夢之語,這一“生貴子”的泛化表述(前代類似詞條無此語)庶幾可作為帝王話語向平民轉(zhuǎn)化的又一個佐證,而劉宗周所記周寧宇出生時“王宜人亦夢日投懷,以是卜先生,他日必貴”(《光祿寺少卿周寧宇先生行狀》)之說也可資為證。
至于明代何以大量出現(xiàn)“夢日入懷”的平民位移,蓋與明代松弛的避諱制度有關(guān)。于明諱制而言,黃本驥嘗論曰:“明代避諱之令甚寬。太祖名元璋,而上元、慶元、廣元等縣,張元禎、鄒元標(biāo)、鄧元錫等名,皆不避元字?!盵31]而陳垣先生《史諱舉例》對明諱制松弛的事實也有專論?;蛞舱且驗槊鞔苤M制度的松弛,故而這一帝王話語在帝王與中下層社會并沒有形成十分明顯且不可逾越的界限,因此也導(dǎo)致了大部文人官吏使用“夢日入懷”的帝王話語。
而至清代,“夢日入懷”的非帝王表述并不多見。檢索史籍,涉及這一表述者有清王士禎《帶經(jīng)堂集》卷四十六載傅公降生時其母“夢旭日入懷”曰:“初焦孺人夢旭日入懷而誕公,生而岸異,讀書目十行下,終身不忘。”[32]又清阮元《(道光)廣東通志》卷二百七十列傳三亦載有一例:“鎮(zhèn)孫字鼎卿,號粵溪,其母夢日入懷而孕,產(chǎn)時室中聞鐘鼓音,又有異香經(jīng)日不散?!盵33]質(zhì)言之,由于清代文字獄的盛行,文化專制的加強,學(xué)人多沉浸古籍考據(jù),兼之清代帝王鮮少使用“夢日話語”(前文已論),故而盡管清代士人使用“夢日入懷”的表述間或有之,但是并非習(xí)見。這自然與清代日益嚴厲的文化管控政策息息相關(guān),也因此形成了清代大部士人不使用這一話語的自覺意識。當(dāng)然,也不應(yīng)忽略清代帝王用語習(xí)慣的影響。
如上所述,雖然有些士人使用“夢日入懷”不是篤意于自我的帝王稱指,但確實也暗含了“平民”位移的傾向。不過需要指出,“夢日”的帝王禁忌并不代表著普通士人不能將這一用語用于文學(xué)或史學(xué)表現(xiàn)中。除了直接運用“夢日”典故以表顯帝王誕生之外(這自然不會觸及帝王話語的敏感神經(jīng)),李白《行路難》則較早揭橥了皇帝之外使用這一話語的正確路徑。其詩云:“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蓖蹒ⅰ皦羧者叀痹唬骸啊端螘罚阂翐磳?yīng)湯命,夢乘船過日月之旁?!盵34]李白這一對“夢日”的書寫,寓含了自己懷才不遇的苦衷,尤當(dāng)注意的是他對“日邊”措辭的強調(diào),實是謹守帝王話語的折光,暗含了唐代士人臣子中(即使狂放不羈如李白)尚未有此僭越話語的使用。而伊尹與“夢日邊”的關(guān)系則為后世大臣如何正確使用“夢日”這一話語提供了某種參照,彰顯了“夢日”在嚴格的封建話語體系下如何被普通士人臣子使用而不至有僭越之嫌。
“日邊”之外,賈隱林“戴日”之說也可為范例:“隱林因奏曰:‘臣昨夜夢日墜地,臣以頭戴日上天?!显唬骸占措抟?!此來事莫非前定。’遂拜為侍御史。”[35]“以頭戴日”,則象征帝王的“日”自然高置于己身之上,如此使用顯然契合于帝王的心理期待與帝王話語的體系。而王敦“夢日繞營(城)”之謂也可為正確使用佳例,許嵩《建康實錄》記載曰:“夏五月,王敦在湖陰謀舉逆,帝密知之,自乘巴滇駿馬,微行至于湖陰,察敦營壘而出,時有軍士疑帝非常人。敦時晝臥,夢日繞其營,驚起曰:‘此必黃須鮮卑奴來也?!盵36]113不惟如此,還有袁粲“夢日墮胸”之說:“袁粲字景倩,陳郡陽夏人也?!訃L為海陵太守,在郡夢日墮其胸上,自驚覺,尋被征管機密?!盵36]386-387而全祖望所記明故兵部尚書錢肅樂“夢日”事,亦尤為恰切與形象:“初公之少也,嘗夢日墮其手,公以手扶之,稍稍上,而卒不支,日漸小漸晦,卒隨臂而下,心竊異之?!盵37]
不管是“夢日邊”,還是“以頭戴日”,抑或是“夢日繞營(城)”“夢日墮胸”,以及“夢以手扶日”,其主旨均以“日”(帝王)為核心對象來闡發(fā),而闡述者之位置皆自覺處于“日”之旁或下,這自然不違背日—帝的話語使用進路,而迥異于“夢日入懷”以自我為中心的話語發(fā)抒模式,從而也為普通世人“夢日”話語的正確使用指明了向上一路。
至于時人為何將“夢日入懷”與帝王降生相連屬,古時流衍甚廣的天人交感論以及其誘發(fā)的讖緯學(xué)說自然發(fā)揮了不小的效用。就“天人感應(yīng)”來說,“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有了天人感應(yīng)的思想萌芽?!碌弁鯇⒁d起的時候,上天預(yù)先出現(xiàn)一些奇怪的征兆,這些征兆按五行相類似的東西出來告示人們。也就是說,上天的意志通過天象變化來表達,人們?nèi)绻軌蚋鶕?jù)天象變化了解到上天的意志,并且順應(yīng)上天的意志采取必要的相應(yīng)措施,那么,就會得到上天的保佑而獲得成功”[38]。這雖是闡說新帝王興起時的天人交感論述,但是移至新帝王的誕生,顯然亦合若符契??梢哉f,史家或儒家士人在述說帝王降生時為了突出其身份的尊顯、迥異時人,更為了顯示這是上天意志的安排與反映,故每作“天人交感”之語,這在《詩經(jīng)》中已有相當(dāng)程度的表現(xiàn),而兼之漢代陰陽五行學(xué)說的流行,天人感應(yīng)的話語敘述更成為介紹帝王降生時的一種常態(tài),所謂“夢日感星”者也。誠如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二所云:“薄太后生文帝,復(fù)有蒼龍據(jù)腹之祥;王太后生武帝,亦有夢日入懷之兆。嗣后生天子者,往往藉怪征以夸之,傳諸史冊,播諸道路,皆此類也?!盵39]
當(dāng)然,從民俗學(xué)的角度考察,“夢日入懷”與帝王降生的耦合,可能源于早期先民的太陽崇拜與信仰。對于先民而言,因為太陽是“手握人類、動物、植物生死的地母神。但農(nóng)業(yè)耕種讓人們逐漸了解到生命涌動的推手其實是太陽。太陽不僅是一切生命現(xiàn)象能量的來源,也掌握著自然界循環(huán)往復(fù)的指揮棒?!栁痪拥啬副娚裰希堑匚恢粮?、唯一絕對的神。人類信仰、文化、社會、政治,由此邁入嶄新階段”[40]。因此,作為“太陽之精”(《說文》)“天無二日”(《孟子·萬章上》)的“日”,無疑更加具備了太陽這種“神”的屬性,故用此地位最高的、唯一絕對的神來指稱世間最尊貴、顯赫無比的帝王,自然合若符契。
綜上所述,盡管“夢日入懷”在很長一段時間為帝王(后)所專用,用此祥瑞以表達尊貴帝王子女的誕生。但是自唐以來,這一用語卻開始發(fā)生向平民位移的變化。時至明代,更有愈演愈烈之勢?!皦羧杖霊选弊呦碌弁踉捳Z的神壇而被非帝王人群使用最早出現(xiàn)在僧侶上,這或與帝王不敬王侯的傳統(tǒng)以及得道高僧的人道和融某種程度上類同于帝王的“天人感應(yīng)”有關(guān)。而由于明代松弛的避諱制度,也導(dǎo)致了大量人臣使用“夢日入懷”這一帝王話語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